原標題:清代“特謚”及其政治內涵
作者:王美玨(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七月二十日甲午
耶穌2018年8月30日
關鍵詞:清代謚法;封建統(tǒng)治;謚號;皇權
清代特謚的政治功效也就一目了然——它在皇權與封建統(tǒng)治下運行,亦拱衛(wèi)著皇權與封建統(tǒng)治。一方面,其雖是對清代謚法的突破,但特謚大權牢牢把控于帝王之手,給謚權高度集中,是對皇權與封建統(tǒng)治的承認與維護;另一方面,其在對死者進行特恩撫恤及褒獎追思的同時,亦是對生者的一種激勵與教化。
謚號是古人對逝者的特殊稱謂,初時僅作諱名,后來則衍生出“別尊卑、彰善惡”的政治功能和教化功能。根據(jù)給謚主體不同,謚號又有公私之別?!肮u”由朝廷議定,象征著對謚主一生功過德行的“蓋棺論定”,是嚴肅的官方行為,對鞏固統(tǒng)治具有重要意義。自西周開始,圍繞謚號的議定程序、用字規(guī)范、予奪追改等,逐漸形成了一套明文規(guī)制——謚法,并隨著朝代更迭而興廢損益,明清時期愈加嚴密。在古代王朝政治中,“禮制”具有非凡意義,因此歷朝大多循例給謚。但是,在某些“法不盡事”的場合,也會出現(xiàn)與謚法不甚相符的情形,即“特謚”。自有謚法以來,特謚便屢屢見諸史冊。比之前代,清代特謚群體主要是官員,這與此前特謚主體多為隱逸、釋道及平民明顯不同,而且在規(guī)模上遠勝前朝。
予“不及謚”的官員以特謚
一般而言,與謚法不合者,皆可視作特謚。但就具體情形來看,針對官品方面的特擢予謚,即皇帝特許部分“不及謚”官員“獲謚”,是各類特謚中較為普遍的現(xiàn)象。清以前,各朝予謚標準不一。先秦至兩漢(秦朝一度廢止謚法),奉行“生無爵,死無謚”原則。魏晉南北朝時期,無爵官員也步入官謚行列,南朝明確將獲謚門檻定為三品,北朝則不受品級束縛。隋唐至元明,官謚資格大體以三品為限,其中南宋給謚“不論官爵”。
明亡清興,皇太極在位期間雖發(fā)生三例給謚(太祖努爾哈赤、太后葉赫那拉氏與宸妃博爾濟吉特氏),但并未形成系統(tǒng)的規(guī)范定制。直到順治年間,官謚標準才有了明確界定:“文武二品以上大臣,由吏部確核功績勤勞……請旨定奪”??滴跞四辏?699),在原有“二品”標準以內,朝廷進一步收縮范圍,“閑散精奇尼哈番及副都統(tǒng)、侍郎等官,將請給謚號之處悉著停止”。乾隆三十六年(1771),給謚門檻繼續(xù)上調,規(guī)定“內外文武一品大臣身故……應否予恤之處專折具奏”,“二品大臣毋庸奏請”。咸豐三年(1853),給謚門檻出現(xiàn)下調,恢復至“二品官員著該部(禮部)聲明請謚”??梢?,清代官謚門檻經(jīng)歷了從“二品以上”到“一品以上”再到“二品以上”的浮動??傮w來說,乾隆中葉至咸豐初年,予謚標準最為嚴格。
有清一代,特謚情況一直存在。名臣勵杜訥卒于康熙四十二年,按前述康熙三十八年頒布的規(guī)定,其生前最高任職雖為刑部侍郎(從二品),仍不在應謚之列,但康熙帝特旨謚為“文恪”。另一位康熙朝臣陸隴其,生前最高任職僅為監(jiān)察御史(從五品),乾隆元年特旨追謚為“清獻”。嘉慶朝臣李毓昌,卒時官止知縣(正七品),遠低于乾隆三十六年所定“文武一品”的標準,但嘉慶帝以其查賑時恪盡職守,命加恩予謚為“忠愍”。道光二十二年(1842),副都統(tǒng)海齡(正二品)于鎮(zhèn)江抵御英軍,戰(zhàn)敗自殺殉國,得謚“昭節(jié)”。咸豐四年,廣東從化知縣李福培在與太平軍戰(zhàn)斗中戰(zhàn)死,得謚“剛烈”。由此可見,清代大量按品秩“不及謚”的官員“或效職勤勞,或沒身行陣,或以文學,或以武功”,“得邀逾格茂典”(《清朝通志·謚略》)。
流程謚字突破常例
除“不及謚”官員獲謚,還有兩種情形的特謚較為常見:一是給謚流程特殊;二是謚字選用與常例不符。
清代給謚程序一般分為四個環(huán)節(jié)。請謚,禮部或宗人府題請應否予謚;擬謚,皇帝允準后,內閣撰擬備選謚字;定謚,皇帝從內閣提供備選中裁定謚字;賜謚,朝廷下謚詔,正式賜謚。然而,某些勛臣獲謚出自上諭,即不經(jīng)內閣擬謚而由皇帝直接諭告官員謚號。最典型的就是“文正”一謚。北宋以來,“文正”位列人臣美謚之首,清代更形成“唯‘文正’則不敢擬,出自特恩”的成例。有清一代,得“文正”謚者共八例:湯斌、劉統(tǒng)勛、朱珪、曹振鏞、杜受田、曾國藩、李鴻藻、孫家鼐。以大學士朱珪為例,嘉慶十一年(1806),朱珪卒,清帝降旨:“朱珪立朝五十余年……猶憶伊官翰林時,皇考特簡為朕師傅……揆諸謚法,實足以當‘正’字而無愧。無庸俟內閣擬請,著即賜謚‘文正’”。此外,咸豐朝周天爵(謚“文忠”)、光緒朝曾國荃(謚“忠襄”)等,也直接由皇帝上諭欽定。
在擬謚、定謚階段,由于某些謚字具有明顯指向意義,內閣與皇帝在擬定時通常都會循例操作。但是,有時為了凸顯官員某方面的功績,也會在定謚時出現(xiàn)與常例不符的情形。清制,“大學士及翰林授職者,始得謚‘文’”(《清史稿·禮志》)。這也是對明代以來“‘文’非翰院不得謚”傳統(tǒng)的承襲。在清代近四百位“文”謚官員中,大部分符合上述規(guī)定,如乾隆朝兆惠(大學士,謚“文襄”)、咸豐朝胡林翼(出身翰林,謚“文忠”)等,首字皆謚“文”。自康熙朝始,便有與常規(guī)不符的情形出現(xiàn)。一是非翰林、大學士而謚“文”者??滴趿辏o政大臣索尼卒,其“既未與金甌之卜,亦不由玉署而來”,卻因“忠于事主,始終一節(jié)”,獲謚“文忠”。二是雖為翰林、大學士但不謚“文”者。如乾隆二十一年,參贊大臣鄂容安在平定阿睦爾撒納叛亂中捐軀。因其出身翰林,閣臣遂進“文剛”“文烈”二謚,但乾隆帝略去二“文”,取“剛烈”二字以賜,“蓋夙知其忠義果毅,不欲復以常例拘之”。
旨在鞏固專制統(tǒng)治
受儒學思想的長期熏陶,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多以“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作為立身、出仕及為學的最高目標。在這種情況下,謚號便有著衡量士人“三不朽”履踐成果的作用和意義。因此,對于統(tǒng)治者而言,賜謚行為在聚攏人心(特別是知識分子)、宣揚王化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為了保證激勵效果,朝廷在給謚標準、用字選定以及議定程序上作足文章,使得謚成為一種嚴肅而稀缺的“殊榮”。然而,過高的門檻,也將占官員比例大多數(shù)的中下級官員乃至平民百姓“拒之門外”,不利于激發(fā)他們“忠君報國”“宣化一方”的積極性?!疤刂u”的出現(xiàn),正彌補了這一缺憾。不寧唯是,常例謚雖為殊榮,但仍有“例行”可能;而在謚法森嚴的前提下,得到“逾格茂典”的特謚,其激勵效果比之常例謚,不啻逾倍。
就清代來說,特謚主體多為官員的特征,說明統(tǒng)治者對這一“非常手段”在鞏固統(tǒng)治、籠絡人心方面的重要作用有著深刻認識。特別是對“文正”一詞授予權的壟斷,顯示出清帝對“恩自上出”和賜謚行為政治功能的透徹理解。與之相應的是,給謚門檻的調整以及特謚頻率,與清代治亂興衰的歷史伏線非常吻合。
平定“三藩之亂”后,清朝真正進入了平穩(wěn)的上升期??滴踔腥~至乾隆時期,史稱“康雍乾盛世”,給謚門檻一再提高。與此同時,朝廷亦對特謚把控較嚴,予謚者多為政績突出、清廉自律及儒學造詣頗深的官員。這既反映了當時的政局穩(wěn)定,又體現(xiàn)“治天下”時代對統(tǒng)治者選賢用人標準的特定要求——“清、慎、勤”兼而有之。嘉道以后,清朝國勢日漸下行,階級矛盾愈加尖銳,農民起義此起彼伏。與之相應的是,特謚事例不僅逐漸增多,而且特謚官員也明顯地向武職移動,獲謚官員亦多為低職,乃至出現(xiàn)平民獲謚的情況。如嘉慶十八年,滑縣知縣強克捷被天理教眾殺害,其長媳徐氏亦在亂中殉難。嘉慶帝特旨分謚“剛烈”“節(jié)烈”。道光十二年,臺灣嘉義縣爆發(fā)張丙起義,縣丞方振聲及妻張氏、把總陳玉威及妻唐氏皆殉難,道光帝特旨賜謚方振聲“義烈”,陳玉威“勇烈”,張氏與唐氏“節(jié)烈”。而前述海齡、李福培等人,亦屬此例。國勢日衰,戰(zhàn)亂頻仍,身處前線的武官和位于國家治理體系末端的基層官員,成為衛(wèi)護朝廷的火線主力。因此,統(tǒng)治者不得不將特謚對象由文轉武、離高就低,以發(fā)揮謚號“崇獎忠貞,風勵臣節(jié)”的作用。
由此,清代特謚的政治功效也就一目了然——它在皇權與封建統(tǒng)治下運行,亦拱衛(wèi)著皇權與封建統(tǒng)治。一方面,其雖是對清代謚法的突破,但特謚大權牢牢把控于帝王之手,給謚權高度集中,是對皇權與封建統(tǒng)治的承認與維護;另一方面,其在對死者進行特恩撫恤及褒獎追思的同時,亦是對生者的一種激勵與教化。清廷之所以樹立眾多特謚典范,且在亂世中表現(xiàn)得更為急切,無疑是希冀“教行于上,化成于下”,從而引導官民“安時順世”,并維護統(tǒng)治綿延久遠。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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