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客、約翰遜及思想之惡
作者:夸西姆·卡薩姆
譯者:吳萬偉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九月十五日癸未
耶穌2019年10月13日
最近,歷史學家和記者麥克斯·哈斯汀斯(Max Hastings)在《衛(wèi)報》撰文分析了保守黨領(lǐng)袖候選人鮑里斯·約翰遜(Boris Johnson)的性格特征。在批評時,哈斯汀斯沒有手下留情。他寫到,約翰遜究竟是無賴還是流氓仍然存在辯論的空間,“但關(guān)于他的道德破產(chǎn)似乎沒有什么可爭論的,而他道德破產(chǎn)的根源在于蔑視真理?!惫雇∷沽信e了約翰遜的很多性格缺陷,包括懦弱,“這反映在愿意說出在他看來最有可能討好聽眾的任何話語,根本不考慮一個小時之后必然出現(xiàn)的自相矛盾。”哈斯汀斯寫到,“如果在身份認證時遭遇真理的話”,約翰遜很可能不愿意承認它。
讓我們暫時先把哈斯汀斯有關(guān)約翰遜的言論是否正確的問題放在一邊。從哲學角度看有意思的地方是,哈斯汀斯依靠列舉他的很多罪惡來論證約翰遜不適合當英國首相的觀點的合理性。哈斯汀斯認為,這些罪惡是其性格缺陷,實際上將約翰遜描述為“性格軟弱”之人,更像英國喜劇片《阿爾法爸爸》中的以自我為中心的滑稽人物阿蘭·帕特里奇(Alan Partridge)而不是偉人溫斯頓·丘吉爾(Winston Churchill)。
用英國哲學家菲力帕·福特(Philippa Foot)的話說,德性是有益的個人品德,是一個人“為了自己和同胞的緣故”需要擁有的東西。那么,惡性通常是有害的個人品格,不僅對這種品格的所有者而且對其他人都有危害。但是,惡性不僅僅是性格缺陷,它們也是無法合理指責或批判的性格特征,就像德性是無法合理稱贊的品德一樣。
有些惡性比如懦弱是道德缺陷。其他的比如愚蠢則主要是思想缺陷,雖然思想之惡也是道德之惡。在這些術(shù)語中,哈斯汀斯歸結(jié)為約翰遜身上的惡性是道德缺陷和思想缺陷的混合體。蔑視真理或許是道德缺陷,但也是思想缺陷。
思想之惡在思想上是有害的,但是它到底意味著什么?調(diào)查研究是我們的很多思想探索之一。通過調(diào)查研究,我們試圖找到復(fù)雜問題的答案,如“英國脫歐將對英國經(jīng)濟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調(diào)查研究不僅僅是回答問題,而且要進行旨在找到答案的探索。調(diào)查研究是了解和認識我們周圍世界的基本源頭,思想之惡給我們造成傷害的方式之一就是把我們變成效率很差的探索者。
因為知識是調(diào)查研究的終極目標,解釋思想之惡給我們造成傷害的另外一種方式就是它們對我們作為探索者所造成的傷害。它們阻礙我們通過探索獲取知識的嘗試。思想之惡成為知識障礙的事實已經(jīng)讓某些人將其描述為認識之惡。這樣的惡性包括思想狹隘、傲慢自大、偏見、教條主義、過分自信和一廂情愿等。
至少在過去40多年里,認識論者有關(guān)思想開放和謙虛等所謂的“認識美德”談?wù)摿撕芏?。自?016年英國的脫歐公投和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tǒng)以來,人們對認識之惡的興趣大幅度上升。這絕非僅僅是個巧合。對認識之惡的哲學探索已經(jīng)啟動,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名稱:惡性認識論(vice epistemology)。它可以被定義為對認識之惡的本質(zhì)、辨認和作用的哲學研究。雖然認識之惡本身有趣,但許多研究認識之惡的認識論者也將其看作闡述最近的政治發(fā)展的關(guān)鍵。似乎哈斯汀斯也是這樣認為的?!?o:p>
雖然許多認識之惡是性格缺陷,但也有很多并非性格缺陷的認識之惡。一廂情愿是一種思維方式而不是性格缺陷。傾向于一廂情愿地思考或許是一種性格特征,但一廂情愿的思考方式本身不是。還有很多認識之惡是態(tài)度而非性格缺陷。蔑視是對待某事或者某人采取的一種態(tài)度。蔑視真理---哈斯汀斯說約翰遜的惡性之一---就是這樣一種態(tài)度。
蔑視真理與另外一種政治上具有顯著意義的認識之惡---認識漠然(insouciance)密切相關(guān)。認識漠然就是完全不關(guān)心和不在乎他的主張是否擁有證據(jù)支持或者是否建立在事實的基礎(chǔ)之上。認識漠然意味著并不真正關(guān)心這些內(nèi)容。它意味著對于找到復(fù)雜問題的答案過分隨意和漠不關(guān)心,之所以這樣的部分原因是他們傾向于將這些問題看得不如真實情況那么復(fù)雜。認識漠然是一種特別形式的不屑一顧。
認識漠然的首要產(chǎn)物是哈里·法蘭克福(Harry Frankfurt)所說的屁話。(請參閱:哈里·法蘭克福:“屁話考”《愛思想》2005-02-22 http://www.aisixiang.com/data/5817-3.html 還可參閱南方朔譯《論扯淡》2008年譯林出版社---譯注)法蘭克福認為,說屁話者既不站在真理一邊也不戰(zhàn)在虛假一面。他根本就不在乎所說的話是否正確地描述了現(xiàn)實。用法蘭克福的話說,這種與真理關(guān)心的聯(lián)系的缺失就是“屁話的本質(zhì)”。它也是認識漠然的本質(zhì)。特朗普總統(tǒng)在去年和加拿大總理加斯汀·特魯多(Justin Trudeau)的對話中,提出了美國與加拿大的貿(mào)易逆差問題,然后吹噓說,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說法是否正確。特朗普的吹噓就是他的認識漠然的證據(jù)。同樣道理,他有關(guān)貿(mào)易赤字的說法在技術(shù)含義上說就是純粹的屁話。
蔑視真理和對真理漠然聽起來似乎是兩件不同的事。蔑視有一種情感上的指控,這是漠然所沒有的。果真如此,哈斯汀斯的問題就在于像約翰遜這樣的政客究竟是應(yīng)該被看作蔑視真理呢還是對真理漠然呢?當今政治的根本問題是職業(yè)政客蔑視真理還是他們根本就不在乎真理呢?在哈斯汀斯描述的行為中辨認出認識漠然的案例是很明顯的。另一方面,人們可能認為,對某個東西不在乎就是展示對其蔑視的方式之一。
對任何提議的認識之惡,關(guān)鍵的問題是它是否真的對我們作為探索者有害。就認識漠然或者蔑視真理而言,很難看到它們有危害。探索者不僅僅是在尋找問題的答案的人,真正的探索者是在追求真實和正確的答案。人們在探索時,如果不關(guān)心真理或者蔑視真理的話,他發(fā)現(xiàn)真理的可能性就小得多。事實上,很難理解一個不在乎真理的人在什么意義上能夠說參與了任何探索活動。探索本身就預(yù)設(shè)了對發(fā)現(xiàn)真理有濃厚的興趣。
一廂情愿作為認識之惡的地位同樣一目了然。一廂情愿的問題是,如果一個人對某個話題的思考更多受到其愿望而非證據(jù)的影響,他發(fā)現(xiàn)真理的可能性就更少。要為脫歐對經(jīng)濟有利的判斷辯護,就必須將其置于經(jīng)濟證據(jù)的支持之下,而不是人們的一廂情愿。
其他所謂的認識之惡的負面影響就并不那么清晰了。索爾·克里普克(Saul Kripke)的著名觀點是,探索者采取教條主義有時候是理性的。如果我已經(jīng)知道某個命題是真實的,對我來說,維持我的知識的有效方法是忽略任何相反的證據(jù)。因為如果我知道這個命題是真實的---比如納粹大屠殺的確發(fā)生過---我也知道任何相反的證據(jù)都是誤導(dǎo)人的。我缺乏專業(yè)知識來駁斥大屠殺否認者的主張,但是,我并沒有義務(wù)非要了解這些主張。在此情況下,對我來說,我教條式地拒絕與持有相反觀點的人辯論并沒有任何傷害。
這樣的案例也提出了思想開放是德性和思想封閉是惡性的地位問題。我的思想當然存在不夠開放的可能性。我的思想沒有承認納粹大屠殺否認者的說法有道理的可能性。如果這讓我的思想封閉,那就封閉好了。當我的思想封閉能保護我的知識不受一幫騙子的破壞時,為什么認為我的思想封閉是認識之惡呢?
在這個案例中,真正保護我的知識的不是教條主義而是堅韌不拔。思想開放并不要求人們在剛看到質(zhì)疑和反對的跡象時就放棄自己的根本信仰。信仰是承諾和真正的承諾,絕對不會遇到質(zhì)疑和反對就毫不猶豫地馬上拋棄。教條主義是對教義的非理性的承諾,但我堅信大屠殺存在的事實并不是不理性的,它建立在確鑿的證據(jù)和可敬的歷史學家證言的基礎(chǔ)之上。
若要將一種性格特征、態(tài)度或者思維方式認定為認識之惡,僅僅因為它擋住了我們獲取知識的道路或者傷害了我們探索者的地位是不夠的。它們還需要成為值得遭到指責和批評的缺陷。比如,失眠或許讓人成為效率低下的探索者,但它不是認識之惡,因為我們通常不會指責和批評失眠者。
對惡性認識論來說,就就成為潛在的問題,因為我們尚不清楚我們是否能夠在某種程度上控制認識之惡,如果要真正對其負責的話,我們就必須擁有這種控制。如果我們不能真正為認識之惡負責,怎么能為此受到指責和批評呢?希瑟·巴特里(Heather Battaly)給出了斯瓦特山谷(Swat valley)的年輕人的例子,他的教條主義在很大程度上是倒霉命運的結(jié)果,“包括受到塔利班思想灌輸?shù)拿惯\”。指責這個年輕人的教條主義,真的合適嗎?
問題不是這個年輕人沒有通過自己的決定而改變自己作為教條主義者的地位,而是在實際上,他很少能做什么來改變自己的性格。如果我們不能控制自己的性格形成,又怎么能為此受到指責呢?回到哈斯汀斯對約翰遜的批評,如果約翰遜所謂的思想懦弱也是不由自主的,我們真的應(yīng)該指責他嗎?
我們是否應(yīng)該為性格缺陷負責以及在多大程度上負責,這是個引發(fā)爭議的問題。米歇爾·姆迪·亞當斯(Michele Moody-Adams)提出的一種觀點認為,“人們能夠改變或者改善自己的性格”。一個人被灌輸某些觀點是一回事,但思想懦弱通常不是思想灌輸?shù)慕Y(jié)果。即使在灌輸?shù)陌咐袥]有改變的可能性,但批評仍然是有可能的。我們或許不愿意指責斯瓦特山谷年輕人的教條主義,但他的教條主義仍然能夠因為所造成的傷害而理應(yīng)受到批評。指責是一回事,批評是另外一回事。
不是所有的認識之惡都是性格特征,這一點也有相關(guān)意義。即使人們不能改變或者改善自己的性格,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不能改變自己的態(tài)度或思維方式。態(tài)度不是固定不變和無法更改的,總有一些事情可以帶來態(tài)度或者思維方式上的變化。整體治療比如認知行為療法(CBT)就是基于變化的可能性。僅僅將自己描述為不幸的受害者并不總是能夠回避自己應(yīng)該對個人的惡性承擔的責任。
認識之惡是傷害我們作為探索者的個人品格(性格特征、態(tài)度或者思維方式),我們因此而理所當然地遭受指責和批評。為此,認識之惡的定義取決于其造成的結(jié)果而非動機。愚蠢是認識之惡,但是愚蠢的人不一定有邪惡的動機。有些認識之惡的確有邪惡的動機,但這不是它們成為認識之惡的根本理由。
認識之惡作為政治分析的工具有多大用途呢?哈斯汀斯對約翰遜的行為所進行的認識之惡分析決非孤立的例子。有關(guān)特朗普的認識之惡以及布什政府高官的認識之惡的分析已經(jīng)有很多了。在英國,約翰遜已經(jīng)被批評家描述為認識上的惡人,杰里米·科爾賓(Jeremy Corbyn)也是如此。其假設(shè)不僅是這些個人不僅有種種認識之惡而且其政治行為或多或少能夠通過其認識之惡來做出解釋。
在有些情況下,這樣的惡性解釋很有說服力。布什政府災(zāi)難性的伊拉克政策部分就是過分自信造成的。這顯然是一種認識之惡。另一方面,人們可能忍不住依靠提及他們不喜歡的政客所謂的認識之惡來解釋他們的行為,但真正的解釋更多與政治策略或者意識形態(tài)分歧有關(guān)。像特朗普和約翰遜等政客的行為是其所謂的認識之惡的結(jié)果還是精心算計后說出或者做出迎合其核心支持者的嘗試呢?
對于后一種解釋,有關(guān)認識漠然或者蔑視真理的討論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并沒有說到點子上。哈斯汀斯描述的約翰遜愿意向民眾說出他認為人們最喜歡聽的話的愿望可能不是認識漠然而是純粹的憤世嫉俗。在某種意義上,憤世嫉俗者絕對尊重真理,他尊重這樣的真理,告訴民眾他們渴望聽到的東西是獲得他們支持的最有效手段。他告訴他們的話或許不真實,但他根本不在乎。但是,他的確關(guān)心獲得他想要的東西,心中想著這個目標而愿意做任何必要之事。如果他表現(xiàn)出認識漠然,那是因為這有利于他操縱民眾的情緒。
字典中對憤世嫉俗者的定義是“傾向于否認或者蔑視人類動機和行為的真誠性和善意的人?!比逯髁x至少不是直截了當?shù)恼J識之惡。犬儒主義未必對我們作為探索者造成傷害,如果我們的懷疑悲觀是有合理理由的。如果對任何事情都懷疑和悲觀是一種道德缺失,但這仍然是可以爭論的話題。憤世嫉俗者會問他們冷眼看到的人世間的現(xiàn)實怎么就成了道德缺陷呢?
但是,事實仍然是極端的憤世嫉俗很難令人欽佩。哈斯汀斯在這個程度上是正確的,他歸結(jié)到約翰遜身上的那些性格特征都是非常令人討厭的,無論它們是嚴格意義上的認識之惡還是道德之惡。一旦人們清楚政客真正的想法之后,就更容易辨認出政客的認識之惡。政客或許為了政治利益而說假話或者誤導(dǎo)人的話,但是只有在他們相信其宣傳伎倆時,尋找他們的認識之惡才真正開始了。
這是依靠其認識之惡來解釋和理解當今政客的行為的嘗試所面臨的根本問題。為了辨認出認識之惡,我們需要知道他們究竟是如何想的,以及他們到底在想些什么。不是他們說他們想的是什么而是他們對政治和經(jīng)濟問題的想法到底是什么。這才是問題:很難說他們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因為他們的行為可以有很多種不同的解釋。人們能夠帶著信心大膽說出的話不過是,當今世界真的出了大毛病。
作者簡介:
夸西姆·卡薩姆(Quassim Cassam),英國華威大學哲學系教授。著有《心靈之惡:從思想到政治》(牛津大學出版社2019)等。
譯自:Politicians, Boris Johnson and Intellectual Vices by Quassim Cassam
http://www.philosophersmag.com/essays/206-intellectual-vices
本文的翻譯得到作者的授權(quán)和幫助,特此致謝。---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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