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南方之強”詮說
——兼談孔子的夷夏觀
作者:陳霞(曲阜師范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2013級博士研究生,中國孔子研究院助理研究員)
黃懷信(曲阜師范大學(xué)孔子文化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來源:《甘肅社會科學(xué)》,2019年05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十月初五日壬寅
耶穌2019年11月1日
摘要
在《中庸》“子路問強”一章中,孔子對“南方之強”予以稱贊?!墩撜Z》《孔子家語》等文獻記載也表明,孔子思想中有明顯推崇“南方”的一面??鬃铀f的南方是周代以來以洛邑為中心的地理觀下的江漢流域。這一素來被稱之為“蠻夷之地”的區(qū)域之所以深受孔子推崇,乃由于此地在舜、周公、召公等古圣先王的禮樂教化傳統(tǒng)之下,加之南方溫和多陽的氣候影響,形成了以中和、寬厚為特點的德性之強、君子之強??鬃臃磳饬χ畯?,推崇德性之強。同時,孔子對“南方之強”的推崇,也體現(xiàn)了他以文化而不以地域、種族為標準來區(qū)分諸夏與夷狄的夷夏觀。
在《中庸》“子路問強”一章中,對于子路的提問,孔子沒有立即作答,而是反問子路:“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1]21接下來便指出南、北方所表現(xiàn)出來的“強”特征不同,風(fēng)格迥異,而從“君子居之”一語可明顯看出他對“南方之強”的推崇。對于此章,漢唐以來的學(xué)者多有關(guān)注,然而對于孔子所言“南方”指哪個區(qū)域?“南方之強”是否是符合孔子“中庸”標準的強?意見并不統(tǒng)一。實際上,這可從孔子對“南方”的一貫態(tài)度,以及“南方之強”的形成方面予以考察。
考之儒家經(jīng)典文獻,孔子在其言談?wù)撌鲋杏忻黠@的推崇“南方”的一面。《論語》記載孔子非常重視《詩經(jīng)》“二南”,也曾對說出“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yī)”[2]119之語的“南人”流露出贊賞之情。此外,在《孔子家語·辯樂解》中,更有“子路鼓琴”一章,其中,孔子因子路“鼓琴”而引發(fā)他對南、北方音樂的對比,而他亦對“南方”地區(qū)的音樂予以稱贊,稱之為“君子之音”[3]400。通過這幾處記載,孔子對“南方”的贊賞之情顯而易見。然而,春秋時期,中華文明是以夏、商、周三代統(tǒng)治的核心區(qū)域即“中國”地區(qū)的華夏文明最先進,“南方”在內(nèi)的其他“四方”,則被視為蒙昧落后之地。在這種認識之下,孔子卻對“南方”屢加稱贊。那么,“南方”到底具體指哪一區(qū)域?“南方”緣何如此深受孔子贊賞?本文力圖對此做深入探討,探究其中所蘊含的孔子思想。
一、孔子論“南方之強”
“南方之強”出自《中庸》:
子路問強。子曰:“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而強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nèi)?,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1]21
在孔門眾弟子中,子路以“好勇力”著稱,孔子曾評價他有“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述而》)[2]61之意氣,《中庸》此章之問,符合子路一貫的性情。面對子路的提問,孔子反問他問的是“南方之強”還是“北方之強”?抑或是子路自己的強?緊接著,孔子重點對比了“南方之強”和“北方之強”。
孔子對南、北之“強”的對比,從“君子居之”一語來看,孔子贊賞的是“南方之強”。后面,孔子又連用四個排比句,贊嘆“君子”所表現(xiàn)出來的“強”的特征。從前后句的關(guān)聯(lián)來看,此處的“君子”應(yīng)該上接“南方之強”一句的“君子”,而四者之強,應(yīng)該也是一個具備了“南方之強”的君子所體現(xiàn)出來的強的特征。然而,對于此處孔子所由衷贊嘆的是否是“南方之強”,歷代學(xué)者意見不一。最有影響的觀點,是認為孔子所推崇、贊嘆的“強”,并非“南方之強”,而是子路所代表的“中國”之強,或子路所當盡力做到的“四者之強”,認為它們才是符合孔子“中庸”思想的強。如鄭玄曰:
強,勇者所好也。言三者所以為強者異也。抑,辭也;而之言女也,謂中國也。南方以舒緩為強,不報無道,謂犯而不校也。北方以剛猛為強[4]3529。
鄭氏此處以“中國”“南方”“北方”三者相列,雖然未明言“中國”之強當為“強之中”者,但應(yīng)為言之未盡之意。
呂大臨曰:
南方之強,不及乎強者也;北方之強,過乎強者也。而強者,汝之所當強者也。南方,中國;北方,狄也。以北對南,故中國所以言南方也。南方雖不及強,然犯而不校,未害為君子;北方則過于強,尚力用強,故止為強者而已,未及君子之中也。得君子之中,乃汝之所當強也[5]87。
呂氏在此認為“南方”相對于“北方”而言,實際上指的是“中國”;并明確指出,“南方之強,不及乎強”而“北方之強,過乎強”,二者都未得強之“中”,孔子希望子路能盡力去做到。而子路所要做到的強之“中”,就是孔子所贊嘆的“四者之強”。持這種意見的還有朱熹,他說:
蓋強者,力有以勝人之名也。凡人和而無節(jié),則必至于流;中立而無依,則必至于倚;國有道而富貴,或不能不改其平素;國無道而貧賤,或不能久處乎窮約。非持守之力有以勝人者,其孰能及之?故此四者,汝子路之所當強也。南方之強,不及強者也,北方之強,過乎強者也;四者之強,強之中也[5]89。
可見,基于對“中”的理解與取舍,學(xué)者多認為“南方之強”代表強之不及者,“北方之強”代表強之太過者,而“四者之強”才是真正符合孔子“中庸”思想的強。這一觀點在歷史上影響很大,最為學(xué)者們認可與推崇。但這樣理解的話,就存在兩個難以講通的地方:
第一,孔子在前面明言“南方之強……君子居之”,并在概括完“北方之強”后,緊接著以“故君子……”起句說明“君子”之“強”的體現(xiàn)。從前后語句的關(guān)聯(lián)來看,此處的“四者之強”應(yīng)是具備了“南方之強”的君子所體現(xiàn)出來的。然而,如依上述學(xué)者所言就割裂了前后語句的關(guān)聯(lián)性。
第二,孔子既已明言“南方之強”為“君子居之”,如依上述學(xué)者所言,具備“四者之強”的“君子”與具備“南方之強”的“君子”就存在德性上的差異。然而,對于君子,孔子歷來是將其視為人的分類中的一等(類),是一個總稱?!犊鬃蛹艺Z·五儀解》記載孔子將人分為“五儀”(五等),即庸人、士人、君子、賢人、圣人,并詳述“五儀”的不同標準。其中對于“君子”,孔子說:“所謂君子者,言必忠信而心不怨,仁義在身而色無伐,思慮通明而辭不專。篤行信道,自強不息,油然若將可越而終不可及者。此則君子也?!盵3]59可見,孔子認為君子在人的分類中是道德境界比較高的一等,而且只有達到一定的道德境界才能稱得上君子。換言之,孔子稱之為“君子”的人,必然是達到其所認定的道德標準的人。而且從“言必忠信而心不怨”“仁義在身而色無伐”“思慮通明而辭不專”“篤行信道”“自強不息”這些德行特點來看,孔子所認可的“君子”,已然是符合孔子“中庸”思想且具有朱子所說的“持守之力”之人。由此來看,居“南方之強”的君子與居“四者之強”的君子,不應(yīng)該存在德性上的差異,因此“故君子”中的“君子”當指前述具備“南方之強”的君子。
既然如此,上述學(xué)者們在對“子路問強”一章的認識上應(yīng)該存在偏差。這一偏差的出現(xiàn),除了基于對“中庸”標準、“君子”概念理解的偏頗之外,更重要的,應(yīng)該是對“南方”在孔子思想中的重要性的認識存在不足。
無獨有偶,在《孔子家語·辯樂解》中也有一章孔子對南、北方評價的記載:
子路鼓琴,孔子聞之,謂冉有曰:“甚矣!由之不才也。夫先王之制音也,奏中聲以為節(jié),流入于南,不歸于北。夫南者,生育之鄉(xiāng);北者,殺伐之域。故君子之音溫柔居中,以養(yǎng)生育之氣。憂愁之感,不加于心也;暴厲之動,不在于體也。夫然者,乃所謂治安之風(fēng)也。小人之音則不然,亢麗微末,以象殺伐之氣。中和之感,不載于心;溫和之動,不存于體。夫然者,乃所以為亂之風(fēng)。昔者舜彈五弦之琴,造《南風(fēng)》之詩,其詩曰:‘南風(fēng)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fēng)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唯修此化,故其興也勃焉,德如泉流,至于今,王公大人述而弗忘。殷紂好為北鄙之聲,其廢也忽焉,至于今,王公大人舉以為誡。夫舜起布衣,積德含和,而終以帝。紂為天子,荒淫暴亂,而終以亡,非各所修之致乎?由,今也匹夫之徒,曾無意于先王之制,而習(xí)亡國之聲,豈能保其六七尺之體哉”[3]400-401?
此段論述與《中庸》“子路問強”非常相似。問題的討論也因子路而起,評論主題亦是圍繞南方、北方展開,且僅限于南方、北方。只不過,這次討論的重點是針對南、北方不同的音樂。在對比中,孔子認為南、北方存在地理、環(huán)境的不同,反映在音樂上,則南方音樂是“溫柔居中,以養(yǎng)生育之氣”的“君子之音”,屬“治安之風(fēng)”;北方音樂則呈現(xiàn)為“亢麗微末,以象殺伐之氣”的“小人之音”,屬“為亂之風(fēng)”。由此可見,南方音樂與北方音樂所呈現(xiàn)出來的特征與影響非常明顯,而孔子所推崇和贊賞的,顯然是“南方”音樂。這與《中庸》“子路問強”一章孔子對“南方”的認識是一致的。
除此以外,孔子對“南方”的贊賞還體現(xiàn)在他對《詩經(jīng)》“二南”的重視。今本《詩經(jīng)》賴孔子刪訂整理而流傳下來,已為學(xué)界所共識。在《詩經(jīng)》中,《周南》《召南》位列“十五國風(fēng)”之首,處于整部《詩經(jīng)》的開篇位置,地位不言而喻。除了在《詩經(jīng)》的編排上,在實際的學(xué)習(xí)生活中,孔子也十分重視“二南”,他曾教育兒子孔鯉說:“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壁而立也與?”(《陽貨》)[2]156認為一個人不研讀《周南》《召南》,就如同面對墻壁無法前行一般。
綜觀以上文獻記載,在孔子思想中有明顯的認同、推崇“南方”的一面。而且,在《孔子家語·辯樂解》“子路鼓琴”一章的南、北對比中,孔子明確贊賞南方音樂,認為南方音樂承繼“先王”所制之音,“奏中聲以為節(jié)”,加之南方特有的溫厚、柔和之風(fēng),所以南方音樂就體現(xiàn)出“溫柔居中”的特點。南方音樂顯然是符合孔子“中庸”思想的“君子之音”。基于這些認識,以及前述“子路問強”語句的關(guān)聯(lián)性考慮,《中庸》中的“四者之強”說的就是“南方之強”。與以氣力取勝的“北方之強”相比,“南方之強”體現(xiàn)為寬厚柔和、明理豁達,這是一種雖柔卻剛的德性之強,擁有了這樣的強,才會隨和而不隨波逐流,中立而不攀附,不輕易改變操守與志向,才更自主自立、堅韌持久。所以,孔子贊賞“南方之強”是符合“中”的強。
二、“南方”的具體區(qū)域
對于《中庸》“子路問強”中的“南方”和“北方”,歷代學(xué)者多有注釋。其中,對于“北方”,學(xué)者們的意見比較一致,認為大體指中原以北、少數(shù)民族所居住的北方地區(qū)。對于“南方”則分歧較大,如孔穎達注曰:“南方謂荊揚之南,其地多陽,陽氣疏散,人情寬緩和柔。”[4]3529認為“南方”是指古代九州之荊州、揚州之南,即長江中下游的大片區(qū)域。而呂大臨和司馬光則認為“南方”指的是“中國”:“南方,中國;北方,狄也。以北對南,故中國所以言南方也?!盵5]87、89認為相比于北方來說,中原地區(qū)可稱之為“南方”??梢?,對于“南方”,學(xué)者看法不同。那么,孔子所言“南方”到底是指哪里呢?
孔子作為春秋時人,他的地理觀念,應(yīng)該是與西周以來周人以洛邑為天下之中的地理觀念一致的。周人先祖偏處西北,東北接近紂都朝歌,西北迫于戎狄。至文王居豐(今陜西長安縣西南)、武王都鎬(即宗周,今陜西長安縣東南),仍偏居西隅。這一地理位置,顯然不利于周克殷之后對東方地區(qū)的管理。因此,將政治中心東移是周初政治家用心考慮的問題。根據(jù)《尚書》《史記》及出土銅器銘文等記載,武王伐紂途徑洛邑時,認為此地居天下之中,決定統(tǒng)一天下后即遷都于此。滅商第二年武王病逝,攝政的周公旦乃遵武王遺志營建洛邑?!妒酚洝ぶ鼙炯o》對此記載曰:“成王在豐,使召公復(fù)營洛邑,如武王之意。周公復(fù)卜申視,卒營筑,居九鼎焉。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貢道里均?!盵6]133洛邑自西周初年建成之后,便成為周朝統(tǒng)治天下四方的政治中心?!蹲髠鳌氛压拍暧涊d周景王之言曰:“我自夏以后稷,魏、駘、芮、岐、畢,吾西土也。及武王克商,蒲姑、商奄,吾東土也;巴、濮、楚、鄧,吾南土也;肅慎、燕、亳,吾北土也。吾何邇封之有?文、武、成、康之建母弟,以蕃屏周?!盵7]1307-1308此東、西、南、北,正是以洛邑為中心而言的。其中,“南土”為巴、濮、楚、鄧各諸侯國所轄區(qū)域。對于此四國,楊伯峻先生注曰:“巴,疑即巴人之巴,或云今四川重慶市。濮,即文王十六年《傳》之百濮,今湖北石首縣一帶。楚,即楚都,今湖北江陵縣。鄧,今河南鄧縣。”[7]1308可見,周初以來,即形成了以洛邑為中心、四周封建諸侯的政治格局,周人的地理觀念也由此確立。在這一地理觀念之下,“南方”即相對于“中國”而言,應(yīng)指洛邑以南的地區(qū),主要是巴、濮、楚、鄧等南方諸侯國所在的江漢流域。
對此,也可從西周、春秋時人對“南方”的認識來考察。《國語·鄭語》記載鄭桓公懼于周王室的衰敗與混亂,曾問史伯:“王室多故,余懼及焉,其何所可以逃死?”史伯給他詳細分析了當時各方諸侯的情況,并提出自己的建議。鄭桓公又問:“南方不可乎?”史伯對曰:
夫荊子熊嚴生子四人:伯霜、仲雪、叔熊、季紃。叔熊逃難于濮而蠻,季紃是立,薳氏將起之,禍又不克。是天啟之心也,又甚聰明和協(xié),蓋其先王。臣聞之,天之所啟,十世不替。夫其子孫必光啟土,不可偪也。且重、黎之后也,夫黎為高辛氏火正,以淳耀敦大,天明地德,光照四海,故命之曰“祝融”,其功大矣[8]。
“荊子熊嚴”是西周時期楚國的國君,羋姓,熊氏,名嚴,為祝融之后。熊嚴及其后代治國實行仁德,逐漸發(fā)展強大,史伯認為楚國在周衰之后將會興盛。顯然,此處的“南方”,指的是楚國統(tǒng)轄下的荊楚之地。
另外,《左傳》成公九年記載晉侯在視察軍用倉庫時,見捆綁囚禁著一個人,便問:“南冠而縶者,誰也?”有司回答說:“鄭人所獻楚囚也。”[7]844此人是楚國鐘儀,于成公二年(前510年)在楚鄭之戰(zhàn)中被俘,被鄭國獻給了晉國。另外,成公十六年(前524年),晉、楚兩軍在鄢陵相遇,各自擺開陣勢。晉侯讓太史于戰(zhàn)前占筮。太史占筮得“復(fù)卦”,認為吉利,并解釋卦辭說:“南國,射其元王,中厥目。、王傷,不敗,何待?”[7]885在此亦徑稱楚國為“南國”。
除此以外,《論語·子路》曾記載孔子提到過“南人”一詞:“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yī)。’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2]5《禮記·緇衣》也有一段基本相同的文字:“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為卜筮?!兑住吩?‘不恒其德,或承之羞?!盵4]935對于孔子所說的“南人”,有學(xué)者進行了考證,來可泓先生說是吳、楚之人[9],饒宗頤先生說是楚人[10],孫以楷先生則具體考證為老子,并說:“老子為宋之相人?!?相)夾在吳楚之間?!说鼐喑歉竷H幾十里,公元前512—500,城父已屬楚,此地,很可能也已屬楚,所以老子也可以說是楚相縣人。”[11]以上諸位先生的考證,無論具體與否,都不離楚地一帶。
綜上所述,中國的地理觀在周初即已大體確定,“南”“南方”作為一個區(qū)域名詞,指的是“中國”即洛邑以南的廣大區(qū)域。只是,到春秋時期,由于楚國崛起為南方的大國,并且不斷向四面八方擴張,逐漸將南方諸小國納為自己的附庸國,所以春秋時人提到“南”“南方”,多指“楚國”,或楚國所統(tǒng)治下的南方地區(qū)。既然如此,孔子所說的“南方”并不像一些學(xué)者所認為的那樣,指的是有著燦爛禮樂文明的“中國”地區(qū)。那么,被孔子認為有著“君子之強”“君子之音”的南方文明是如何在落后的荊蠻之地產(chǎn)生的呢?
三、“南方之強”形成的原因
“南方之強”的形成,固然與地理、環(huán)境、氣候等自然條件密切相關(guān),但實際上,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前述《孔子家語·辯樂解》“子路鼓琴”一章記曰:“夫先王之制音也,奏中聲以為節(jié),流入于南,不歸于北?!痹谶@里孔子指出,先王創(chuàng)制的禮樂有一個“南流”的過程。有著“中聲”之節(jié)的音樂流入南方地區(qū),為南方人所接受,加之南方人因多陽、溫暖的氣候而形成的溫厚、柔和的性情,便融匯、形成了“溫柔居中”的“君子之音”。在“君子之音”的陶冶教化之下,“憂愁之感,不加于心也;暴厲之動,不在于體也”,人們性情寬厚溫和,心情愉悅歡暢,從而國治民安。
禮樂教化是古圣先王治國理政、化民成俗的重要手段,深受孔子推崇。從《孔子家語》上述記載來看,“寬柔以教,不報無道”的“南方之強”的形成,以及孔子屢屢推崇“南方”,似乎都與先王的禮樂教化密不可分。而考查文獻記載,南方的確存在著悠久的禮樂教化傳統(tǒng)。
這一傳統(tǒng),可以追溯到傳說中的帝舜時期。舜是崛起于中原地區(qū)的帝王,但文獻記載他在位時曾南服三苗和巡守江南,并崩葬于蒼梧?!叭纭保喾Q“有苗”“苗民”?!妒酚洝の宓郾炯o》正義記曰:“吳起云‘三苗之國,左洞庭而右彭黎’,……今之江州、鄂州、岳州是也?!盵6]29可見,“三苗”是活動于長江中游以南地區(qū)的古代部落。帝堯時期,“三苗”壯大,“在江淮、荊州數(shù)為亂”,堯曾發(fā)起多次征戰(zhàn)以圖征服三苗,但未能如愿,最終只是在舜的幫助下,“遷三苗于三危,以變西戎”[6]28,取得南方的暫時安寧。舜統(tǒng)治時期,殘存南方的三苗又卷土來犯,在武力征服不下的情況下,舜改變策略,“修政偃兵,執(zhí)干戚而舞之”[12],采取偃兵修教、行德易俗的方式來治理三苗。如此,“行德三年,而三苗服”(《上德》)[13]241。
文獻記載舜出身于音樂世家,他的父親瞽叟是一位盲樂師,他本人也精通音樂。史籍中有不少關(guān)于舜與樂的記載,例如,“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fēng)》。夔始制樂,以賞諸侯”(《樂記》)[4]677?!拔粽咚从詷穫鹘逃谔煜拢肆钪乩枧e夔于草莽之中而進之,舜以為樂正。夔于是正六律,和五聲,以通八風(fēng),而天下大服。”(《察傳》)[13]294可見,舜不僅精通音樂、會制作樂器,還注重發(fā)揮音樂的教化功能,他任用夔為樂正,創(chuàng)制音樂,并“以樂傳教于天下”,由此“天下大服”。對于此,《尚書·舜典》亦記載:“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盵14]46這段記載,歷來被認為是中國古代詩樂教化的源頭,其中不僅記舜任命夔典樂以教胄子,并且提出了樂教的具體方式與目標,既體現(xiàn)了帝舜對音樂的精通與把握,又顯示出他以社會治理為最終目標的“圣王”情懷。
有鑒于帝舜的音樂素養(yǎng)與社會治理之職責(zé),可以想見,他在征服“三苗”、安撫南方民眾時,也必然推行禮樂教化。前述引文提到舜“修政偃兵執(zhí)干戚而舞之”,其中“干”是盾牌,“戚”是斧頭,兩者既是古代兵器,同時又是跳舞時手中所執(zhí)的器具。古代詩、樂、舞三位一體,樂由歌唱、舞蹈共同組成,所以《禮記·樂記》中說:“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盵4]662可見,“執(zhí)干戚而舞之”,既是兵士民眾為戰(zhàn)爭停止、得以回歸正常生活而表現(xiàn)出的興奮之情,同時也是古代樂舞演習(xí)與教化的具體體現(xiàn)。
此外,前述《孔子家語·辯樂解》也提到“舜彈五弦之琴,造《南風(fēng)》之詩”。有學(xué)者指出,舜所歌之《南風(fēng)》的出現(xiàn)應(yīng)該不是偶然的,它屬于舜帝教化思想的體現(xiàn)[15]。我們結(jié)合舜服三苗,且注重對南方地區(qū)進行詩樂教化來看,《南風(fēng)》之詩或許就是舜在推德懷遠、喻教于南時期所作?!澳巷L(fēng)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fēng)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3]400,這句式整齊的歌辭,既是對南風(fēng)的歌頌,又寄寓了舜帝對民眾、民生的關(guān)切。所以《史記·樂書》中說:“夫《南風(fēng)》之詩者,生長之音也,舜樂好之,樂于天地同意,得萬國之歡心,故天下治也?!盵6]1235正是通過這樣的詩樂教化,舜帝獲得民眾的愛戴與政治的成功。同時,也開啟了南方禮樂教化的源頭。
帝舜之后,更有周公、召公以“文王之教”德化于南方。對于《詩經(jīng)》“二南”之“南”,歷史上有南化說、南音說、南國說、南土說等不同的認識,這些認識主要是從地域和詩體兩方面來理解的。而無論是地域還是詩體,“二南”都與“南方”密不可分。有學(xué)者考證,《周南》的11篇作品,“大約產(chǎn)生于周王室東遷前后,其地區(qū)包括今陜西西南及漢水中上游一帶”,《召南》共24篇作品,“大約產(chǎn)生于周王室東遷前后,其地區(qū)包括今陜西西南及漢水中上游一帶”[16]。實際上,“二南”是以西周鎬京和洛邑為核心,向南以漢水流域為軸心的這樣一個廣大地域內(nèi)的詩歌[17]。即使從詩體上來看,“南”也與“南方”密不可分,如崔述說:“‘南’者乃詩之一體……本起于南方,北人效之,亦名以南。”[18]而“二南”之命名,又與周初統(tǒng)治者周公、召公密切相關(guān)。鄭玄《詩譜序·周南召南譜》中說:“周、召者,《禹貢》雍州岐山之陽地名?!?、召之地,為周公旦、召公奭之采地。”[19]7朱熹在《詩集傳》中則說:“周,國名。南,南方諸侯之國也。周國本在《禹貢》雍州境內(nèi),岐山之陽。后稷十三世孫古公亶甫始居其地,傳子王季歷。至孫文王昌,辟國寖廣。于是遷都于豐,而分岐周故地以為周公旦、召公奭之采邑,且使周公為政于國中,而召公宣布于諸侯?!盵20]1王夫之在《詩經(jīng)稗疏》中也說:“蓋周公、召公分陜而治,各以其治登其國風(fēng)。則周南者,周公所治之南國;召南者,召公所治之南國也。北界河雒,南踰楚塞,以陜州為中線,而兩分之?!盵21]15可見,歷史上學(xué)者多認同《周南》《召南》是分別采自于周公、召公采邑中的詩歌。而根據(jù)文獻記載,周公、召公的與“南方”關(guān)系密切。如出土于清光緒年間的太保玉戈,李學(xué)勤先生考釋其銘文為:“六月丙寅,王在豐,令太保省南國,帥漢,遂殷南,令厲候辟,用鼄走百人?!辈⒀浴案赉憽!貫檎俟?,銘文記載了周初成王命召公南下省察南國的史實,而且認為“周人的影響從文王時已南及江漢,以至武王、成王時,召公在其間起了較大的作用”[22]。
周公、召公作為周初歷史舞臺上重要的人物,在政治治理上注重實施禮樂教化,以德服人。他們對南方的經(jīng)略,應(yīng)該也以此為重。因此,對于“二南”,自漢代以來學(xué)者多主張“南化說”,如《毛詩序》:“《關(guān)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fēng),故系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鵲巢》《騶虞》之德,諸侯之風(fēng),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吨苣稀贰墩倌稀?,正始之道,王化之基?!盵19]19朱熹《詩集傳》在敘述周、召分封之后也說:“于是德化大成于內(nèi)。而南方諸侯之國,江、沱、汝、漢之間,莫不從化。蓋三分天下而有其二焉。至子武王發(fā),又遷于鎬,遂克商而有天下?!盵20]1周公、召公在其所轄南方地區(qū)推行文王德行,實施禮樂教化,應(yīng)該有一定的道理??追f達《尚書正義》記載,當武王伐紂觀兵孟津時,有“八百諸侯不召自來,不期同辭,不謀同時”[14]151,另外《牧誓》也記載,接受武王統(tǒng)帥,參加牧野決戰(zhàn)的,除眾諸侯之師外,還有分布在今四川、湖北一帶的庸、蜀、羌、髳、微、盧、彭、濮八個少數(shù)民族的軍事力量[14]158。這些情況,應(yīng)該是南方諸侯之國“莫不從化”的具體體現(xiàn)。
綜觀以上,南方自古以來即存在著“先王”禮樂南流、進而進行禮樂教化的傳統(tǒng)。而且這個傳統(tǒng)與孔子所推崇的舜、文王、武王、周公等古代圣王息息相關(guān)。正是在這些圣王的禮樂教化之下,加之獨特的地理氣候的影響,南方地區(qū)逐漸形成了寬厚、溫柔、中和的“南方之強”。顯然,“南方之強”不同于以氣力相爭的“北方之強”,而是以閃爍著仁、禮等道德光芒的“德性”之強。不僅如此,從上述古代帝王服化南方的史實也可以看出,“德性”之強是獲得最終勝利的關(guān)鍵,是真正的強。
四、孔子的夷夏觀
孔子對“南方之強”和“南方之音”的推崇和贊賞,既體現(xiàn)了孔子素來所主張的“王道”“德治”思想,也顯示了他以文化而不以地域、血緣來區(qū)分、評判諸夏與夷狄的夷夏觀。
中國自古就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據(jù)學(xué)者研究,早在原始時期,就形成了華夏、東夷、南蠻、西戎、北狄五大集團[23],也即《禮記·王制》所說的“五方之民”。其中,“華夏”居于“中國”,“四夷”分居?xùn)|、西、南、北四方。受地理條件、經(jīng)濟發(fā)展等因素的影響,華夏族與“四夷”呈現(xiàn)出不同的習(xí)俗與文明形態(tài)。春秋以前,雖然華夏族群與周邊少數(shù)民族沖突不斷,但并沒有形成顯著的夏尊夷卑、“華夷之辨”的觀念。春秋時期,周王室衰微,諸侯霸起,中原內(nèi)亂不已,周邊少數(shù)民族伺機侵入,對中原諸國造成很大侵擾,甚至出現(xiàn)“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24]203的危急局面。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中原華夏族群的向心力和凝聚力空前增強,在政治上形成了春秋霸主們“尊王”“攘夷”、同仇敵愾的合力之勢。同時,在思想上,“夷”“夏”對立,“夏”尊“夷”卑的夷夏觀,華夷之辨觀念亦漸趨形成。在時人眼里,夷狄被視為“豺狼”“禽獸”“異類”,如《左傳》閔公元年記:“狄人伐刑。管敬仲言于齊侯曰:‘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暱,不可棄也。’”[7]256《左傳》襄公四年記:“晉侯曰:‘戎狄無親而貪,不如伐之?!航{曰:‘……戎,禽獸也,獲戎、失華,無乃不可乎?’”[7]936《左傳》成公四年:“秋……(魯)欲求成于楚而叛晉。季文子曰:‘不可?!坟吨尽酚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楚雖大,非吾族也,其肯字我乎?’”[7]818從這些稱謂與評價中,可見當時諸夏對夷狄極度的敵視與歧視。
面對民族意識空前高漲,孔子也思考諸夏與夷狄的區(qū)別,并在其身體力行、言談述作中表達他的夷夏觀。
首先,作為“華夏”民族的一員,面對“四夷交侵,中國微矣”[19]357的危機局面,孔子也嚴“華夷之防”,強調(diào)要慎重對待華、夷之間的交往。他提出一個重要原則,即“裔不謀夏,夷不亂華”(《定公十年》)[7]1578,認為邊遠的裔夷不能圖謀中原,不能侵擾華夏。為了守衛(wèi)“中國”,保護“華夏”,對于那些以武力侵擾中原的夷狄,中原各國應(yīng)當共同討伐。因此,孔子對有“救中國而攘夷狄”(《僖公四年》)[24]203之功的齊桓公多次稱贊,同時也稱贊輔佐齊桓公的管仲:“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如其仁,如其仁!”(《憲問》)[2]126-127認為此君臣二人拯救了中原,使華夏人民避免了淪落為“被發(fā)左衽”的落后民族的境地。這體現(xiàn)了孔子“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成公十五年》)[24]417的思想認識,以諸夏為內(nèi),以夷狄為外,華夏與少數(shù)民族應(yīng)當互不侵擾,嚴守禮法規(guī)則相處。
其次,在華、夷的辨別與區(qū)分上,孔子堅持以文化作為評判的標準??鬃诱J為,華夏民族與夷狄等少數(shù)民族之間存在差別,但這差別主要體現(xiàn)為由地理位置、經(jīng)濟發(fā)展、風(fēng)俗習(xí)慣等引起的文化表現(xiàn)形式、文明發(fā)展程度上的差別,而非由于地域、種族、血緣的不同而產(chǎn)生“人性”的不同。因此,當子張向孔子請教自己如何行通于世時,孔子回答他說:“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衛(wèi)靈公》)[2]137當樊遲向他請教如何是“仁”時,他說:“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子路》)[2]118顯然,孔子認為即使是蠻貊之邦的少數(shù)民族,也有著同中原人一樣的“人性”,亦具有人之為人的道德追求與價值判斷,所以華夏族群所推崇的忠、信、恭、敬等德行品格,也會為夷狄所認同與接受。
不僅如此,孔子由其所見所聞,也進一步感受到中原以外的“夷狄”也知禮義、行禮義,與中原禮樂文明有相通之處,甚至有些方面比中原做得更好。例如,《論語·八佾》記載孔子說:“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引程子注曰:“夷狄且有君長,不如諸夏之僭亂,反無上下之分也?!盵1]62孔子在此稱贊夷狄之國的君臣有上下之分,而中原諸夏則禮崩樂壞、社會失序。另外,孔子在周游列國時南至陳楚之境,也聽聞、見識到不少關(guān)于楚人的事跡,例如,《史記·陳杞世家》記載陳成公元年(前598年)冬,楚莊王因陳國大夫夏征舒弒殺陳靈公而率諸侯伐陳,并殺了夏征舒,占有了陳國。這時大臣申叔時勸諫說:“今王以征舒為賊弒君,故征兵諸侯,以義伐之,已而取之,以利其地,則后何以令于天下!”楚莊王贊同申叔時的話,于是“迎陳靈公太子午于晉而立之,復(fù)君陳如故”。[6]1580《孔子家語·好生》記載孔子讀到這一段歷史時,喟然嘆曰:“賢哉楚王!輕千乘之國而重一言之信,匪申叔之信不能達其義,匪莊王之賢不能受其訓(xùn)?!盵3]109認為正是申叔時的“信”和楚莊王的“賢”促成了“復(fù)陳”這一道義之舉。另外,《史記·楚世家》記載楚昭王二十七年(前489年)春,吳伐陳,楚昭王親自帶兵救陳。行軍途中,楚昭王患病,但他拒不接受將病轉(zhuǎn)移到左右大臣身上的建議,也嚴守“祭不越望”的禮制,不去祭祀不屬于本國的山川??鬃舆@時在陳國,聽說后稱贊道:“楚昭王通大道矣,其不失國,宜哉!”[6]1717顯然,這些見聞使孔子真切地感受到中原之外的國家也有通情達理、知仁守義的一面。
基于人性、文化的相通,孔子認為諸夏文化與夷狄文化是可以交流、相容甚至轉(zhuǎn)化的?!墩撜Z·子罕》記:“子欲居九夷?;蛟?‘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朱熹注曰:“君子所居則化,何陋之有?”[1]113“九夷”之地固然落后、不開化,但具有先進禮樂文明的君子去居住,其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必然會對夷人的風(fēng)俗習(xí)慣產(chǎn)生影響,進而變落后為文明,削弱夷夏之別。這是先進的中原文明對落后的夷狄文化的改進與提升。反過來,如果中原諸夏學(xué)夷俗、行夷禮,則其就會失去諸夏身份,被視之為夷狄。這在寄寓孔子“微言大義”的《春秋》一書中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因而韓愈在其《原道》一文中評價說:“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盵25]指出孔子在《春秋》中以禮文化來區(qū)分華、夷,即中原諸侯如果為夷禮所化,舉止行為按夷禮而動,孔子往往將他們視之為夷;而那些原本是夷狄之國,但其親近、學(xué)習(xí)中原文化,文化程度與習(xí)俗禮儀都漸趨于與中原一致,那孔子就將他們視之為中原之國。
綜觀以上,在春秋時期民族矛盾突出、激烈的情勢之下,孔子尚能保持冷靜,采取比較客觀、理性的態(tài)度來對待諸夏以外的少數(shù)民族。這并非表明孔子沒有內(nèi)外之別,沒有民族意識,而是他基于“性相近也,習(xí)相遠也”的人性認識,并根據(jù)自己對夷狄的所見所聞作出的客觀評價。除此以外,孔子的夷夏觀,應(yīng)該還與上古以來,尤其是春秋時期中原禮樂文化向周圍地區(qū)傳播,進而對少數(shù)民族產(chǎn)生影響教化這一歷史事實密切相關(guān)。
由前述“南方之強”與“南方之音”可知,早在堯、舜、文、武等古圣先王時期,中原與周邊少數(shù)民族之間就有文化、文明的互動與交流,且實現(xiàn)了中原先進的禮樂文明對落后的少數(shù)民族的改進與提升。到了春秋時期,禮壞樂崩,天子失官,周代禮樂文化不僅流出“王官”下移至民間,而且還流向中原之外的“四夷”。《論語·微子》所記“大師摯適齊,亞飯干適楚,三飯繚適蔡,四飯缺適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漢,少師陽、擊磬襄入于海”[2]167,正是對“王官之學(xué)”下移、外流現(xiàn)象的具體描述。此外,《孔子家語·辯物》記東夷小國郯國的國君前來朝魯,魯人問其先祖少昊氏為何以鳥名官,郯子予以詳細解答??鬃勇犝f后,就前去拜謁郯子并向他請教,二人進行了一番交流。回去之后,孔子就向人感嘆:“吾聞之:‘天子失官,學(xué)在四夷’。猶信?!盵3]198可見,春秋時期,中原禮樂文明以空前的規(guī)模流向周邊夷狄地區(qū),并作為當時文化的先進者,被夷狄接受并保存。文化的交融,尤其是中原禮樂文明對周邊少數(shù)民族的影響與提升,使得諸夏與夷狄的差別逐漸減弱;加之春秋時期戰(zhàn)爭的頻繁,民族遷徙交流不斷,中國歷史上的第一次民族大融合漸趨形成??鬃訌奈幕慕嵌龋翡J地捕捉到這一民族融合、天下大同的趨勢,因此,對“華夷之辨”提出以文化而不以地域、種族來評判的觀點。孔子的這一觀點,對此后中國歷史上的民族融合以及華夏民族的形成,都產(chǎn)生重要影響。
結(jié)語
孔子生于“禮壞樂崩”、人竟以氣力之強爭霸的無道亂世,他心所向往的是堯、舜、文、武、周公等古圣先王治理下的“天下有道”的理想社會。因此,其思想言論不離“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其所推崇不外“王道”“德治”。將《中庸》中的“南方之強”,放到孔子思想形成的時代背景下考察,我們就可發(fā)現(xiàn),孔子所論,仍不離其思想主旨。而“南方之強”,與其說是南方地區(qū)的強,毋寧說是孔子所推崇的古圣先王之強。古圣先王在南方實施禮樂教化的足跡,以及推行禮樂教化、以德治國所獲得的社會治理的成功,正是孔子儒家所推崇的“王道”政治的典型體現(xiàn)。同時,孔子對“南方之強”“南方之音”的稱贊,也體現(xiàn)了孔子以文化而不以地域、血緣為標準來區(qū)別、評判華夏與夷狄的夷夏觀??鬃拥倪@一觀念,對后世中國產(chǎn)生重要影響。在由漢至清兩千多年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原地區(qū)多次遭遇少數(shù)民族的入侵,鮮卑、蒙古、滿等一些少數(shù)民族甚至建立政權(quán),但基于孔子所確立的以文化來區(qū)別夷、夏的夷夏觀,這些文化落后的少數(shù)民族進入中原后多注重親近中原文化,采用“漢法”治國理政,由此使得中國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始終保持統(tǒng)一發(fā)展。不僅如此,在文化認同與文化的交流與融合中,中國的各民族最終形成了以漢族為主體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成為當今世界偉大的民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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