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達、拉康、巴特、???、克里斯蒂娃、德勒茲:
為什么小說家喜歡把法國哲學家寫進小說?
作者:吳萬偉 譯
來源:譯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布
20世紀60年代,我們看到了或許可以被稱為歷史上最光輝燦爛的一代法國思想家,如雅各·德里達(Jacques Derrida)、露絲· 伊瑞格瑞(Luce Irigaray)、雅各·拉康(Jacques Lacan)、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米歇爾·??拢∕ichel Foucault)、朱麗婭·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這個群體的成員之一的女權(quán)主義作家、哲學家愛蓮·西蘇(Hélène Cixous)將這代人稱為“不腐之身”,無論好壞,他們的影響力已經(jīng)遠遠超出哲學系而進入文學、電影、性別研究、后殖民研究和大眾文化等領(lǐng)域。
既嚴肅深刻又極其頑皮,他們每個人都將語言和話語置于分析的核心,無論是德里達的“文本之外再無其他”還是拉康的“無意識就像語言一樣是有結(jié)構(gòu)的”,抑或克里斯蒂娃在《語言欲望》中引進的概念“互文性”都是如此。哲學與語言之間的界限已經(jīng)變得千瘡百孔,如果用羅蘭·巴特的話,變成了“文本的狂歡”,變得更加誘人。對每位思想家來說,詞語很重要——不僅如此,詞語還是物質(zhì),我們在此基礎(chǔ)上構(gòu)建自我和我們的世界。
他們的生活一直成為小說的素材,這絕非巧合。克里斯蒂娃本人就是首批這樣做的人之一——她1992年的小說《武士》(The Samurai)幾乎沒有怎么隱瞞地描述了羅蘭·巴特(和藹可親的同性戀作家阿爾芒德·波萊爾(Armand Brehal)、拉康(莫里斯·洛贊(Maurice Lauzun)加上披肩和雪茄就圓滿了)和德里達(怪異的符號學家和“建設(shè)性摧毀”(condestruction)的創(chuàng)造者賽伊達(Saida))的生活。克里斯蒂娃的女主人公奧爾加(Olga)碰巧是生活在巴黎的東歐知識分子,這與作者非常類似。奧爾加嫁給了文學期刊《當下》的編輯,聰明和性感的埃爾維·辛特維爾(Hervé Sinteuil)——而這與作者實際上的丈夫菲利普·索萊爾斯(Philippe Sollers),法國左翼知識分子論壇《原樣》(Tel Quel)的編輯又非常類似。
這些都是極其蹩腳的東西,往往表現(xiàn)出閑扯和下流的玩笑,放肆地描述嚇人的性場景,正如《紐約時報》說的“根本達不到現(xiàn)代文學的標準”。不過,同一篇文章將《武士》與路易斯·阿爾都塞(Louis Althusser)勒死自己的妻子和保羅·德·曼(Paul de Man)暴露自己做過納粹反社會者相提并論,將其視為“歐洲學界超級英雄的糟糕年代”,或許有些太過分了。
后來,帕特里夏·東克爾(Patricia Duncker)簡短、生硬而且復(fù)雜晦澀的《致幻的??隆繁┞读藢λ枷爰易畎V迷的東西的一種癡迷——1996年的小說中無名的主人公癡迷于這位同名哲學家及其著作。這是對作者和讀者之間愛情的探索——-正如小說所說,“你問我最害怕的是什么,那就是喪失我的讀者,我寫作的對象?!备?卤救苏f過,“我寫一本書不是為了讓它成為臨終絕筆;我寫書是讓其他書也成為可能,它們未必都是我寫的?!?o:p>
最近,龔古爾文學獎(Prix Goncourt)獲得者洛朗·比內(nèi)(Laurent Binet)2017年的小說《語言的功能》從“作者之死”的作者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中創(chuàng)作了一部歷史恐怖小說。巴特死于一場著名的車禍,在他和法國總統(tǒng)候選人弗朗索瓦·密特朗(Fran?ois Mitterrand)共進午餐之后回家的路上,被洗衣房卡車碾壓致死。在比內(nèi)的小說中,巴特之死成了一場謀殺。兩個極其不般配的警官保守派貝亞德(Bayard)和助手赫爾佐格(Herzog),還有左翼大學畢業(yè)生被指派前來破案。巴特被殺害是否因為他在羅曼·雅各布遜(Roman Jakobson)的六大功能基礎(chǔ)上即將發(fā)現(xiàn)“語言的第七大功能”?該功能允許使用者依靠簡單的修辭造詣?wù)f服任何人相信任何事?德里達、??潞涂死锼沟偻薇救硕际艿綄徲崱P≌f家索萊爾斯(Sollers)遭到無情的嘲諷,巴特本人的理論成為揭開奧秘的線索。這是引人入勝的恐怖小說,雖然其花招偶爾令人感到惱火,但人們可能覺得這種令人惱火的伎倆與不腐之身有某種程度的契合。
沒有什么比心理分析學家雅各·拉康更合適進入小說中了。無論作為作家還是個人,拉康都表現(xiàn)出復(fù)雜、晦澀難懂和令人討厭的特征——拉康濃密費解的文筆在20世紀后期法國哲學最硬核的讀者中也能引發(fā)恐怖和憤怒。他公開宣稱的目標——回歸弗洛伊德——聽起來簡單得很,但在這個追求背后潛伏著一系列不可思議、矯揉造作的概念暴風雪,從“父親的名字”到“對象A”,從“爽”(jouissance)到“誤認”(méconnaissance)不一而足。時常還點綴著一些準數(shù)學公式如“欲望曲線”(指稱鏈在跨越欲望矢量時“壓平”的代表)或代表人類主觀結(jié)構(gòu)的拓撲學模型波多米結(jié)(the Borromean knot)。
這些是游泳的危險水域——但是蘇珊·芬萊(Susan Finlay)的新小說《雅各·拉康基金會》的做派則不僅僅是沉著鎮(zhèn)定而且?guī)е环N讓人忍不住放聲大笑的滑稽,書的封面上大明星凱特·莫斯(Kate Moss)迷離的眼神使其保持了如在桶中抓魚般易如反掌的荒謬情節(jié)。
從其開頭的感嘆詞“我操”,緊接著是向居斯塔夫·庫爾貝(Gustave Courbet)1866年的繪畫“世界的起源”(L’Origine du monde)的頻頻點頭稱贊——這幅畫曾經(jīng)卦在拉康鄉(xiāng)間住宅的客廳——我們看到這本小說簡直就是騎野馬在狂奔,既帶有輕松的智慧,同時又表現(xiàn)出對世界的深刻批判,讀者恐怕難以分清哪里是政治、資本主義,哪里是形象制造的花招。
2018年,英國一位年輕女性尼基·史密斯(Nicki Smith)——出于階級的理由和她自己在命名法上的可怕錯誤給自己起名為“生菜·克羅伊登·史密斯(Lettuce Croydon-Smith)”——吹噓自己想獲得一份“雖然工資低廉但很有魅力的工作”,在德克薩斯的雅各拉康基金會工作——曾經(jīng)在倫敦的弗洛伊德博物館工作過,但她“根本不曉得不同心理分析理論的微妙差別,甚至同一個心理分析理論的不同闡釋的微妙差別”。
雇主對她的簡歷印象深刻,適當?shù)匚兴瓿梢豁椚蝿?wù),將新發(fā)現(xiàn)的拉康臨終筆記翻譯出來——是嗎?——雖然我們知道,他們不知道——她不懂法語,被迫依賴谷歌翻譯(令人惱火的是,她注意到上面還有一些數(shù)學內(nèi)容——她被迫使用E=MC2替換)。誰是那神秘的管子工?誰是神秘的阿蘭-雅各(Alain-Jacques)?
如果尼基/生菜對拉康的微妙差別一無所知,作者芬萊可不是。這是一個還處于鏡像階段的世界——這是嬰兒存在的定義性時刻,他們不僅認識字面意義上的鏡子中的自我,而且確定自己在符號秩序中的位置,能夠從外面觀看自我——-我們越來越多地被迫采取的有利地點,在我們被扔到自身之外,歷史被堆積起來,連我們最強烈的情感時刻也都變得帶有了附屬性。
尼基的世界是這樣一個世界,其中任何東西都是自身形象和他物的指稱,她在此能夠開車穿過“20 世紀 40 年代美國肯塔基州山區(qū)出現(xiàn)的鄉(xiāng)村音樂藍草音樂視頻中的農(nóng)場,或者20世紀80年代有關(guān)炙手可熱的律師的電影中的摩天大樓,”擔憂她的生活可能不過是“新浪潮電影或香水廣告中的一連串生活花邊裝飾品而已,”那里的人抽雪茄煙“是一種時髦新潮,他們看起來健康得很?!?o:p>
做任何事都是為了效果或者影響力——尼基并非嚇得不知所措,她感到驚訝的是自己竟然嚇得不知所措。她的新型男友迭戈(Diego)是空調(diào)修理工(她思忖應(yīng)該是“男的”)和電影制片人,向她吐露了喪母之痛,因而明白尼基對因癌癥而去世的父親所感到的痛苦(她幾乎肯定有這種痛苦,或許)。接著她反思了電影中的生活“這可能是最好的時刻,我趴在他肩頭尋找安慰。我應(yīng)該問他童年的情況,這將引導(dǎo)他們提出很多發(fā)人深省的見解,每個見解都將幫助解釋和塑造這個敘述。幸運的是,我們都在裝酷而不愿意落入主流的俗套模式。”
被更深入地吸引到筆記中的神秘,花費時間觀看大明星凱特·莫斯的廣告片,發(fā)現(xiàn)她幾乎準備好在電影中扮演她的男友(就像麥克白夫人(Lady Macbeth),但是真的熱播版)尼基必須領(lǐng)先一步超越各種拉康主義者(她認定的集體名詞是“狐貍”(skulk),或者落后一步,因為小說逐漸變得——不可避免地非常精彩地——本來要打算變成的公路電影/暴發(fā)戶故事/大團圓浪漫愛情故事。不是嗎?
《雅各·拉康基金會》是穿越當今文化和政治的嬉鬧旅行,以玩笑的方式將拉康的著作付諸實施,并批判他的矯揉造作。仍然存在對故事中人物生活的渴望,若用拉康的術(shù)語,他們的形象和象征性生活繼續(xù)與真實生活如尼基所說“更多個人形式的虛無”正好相反。鏡像階段的戲劇是自我異化的第一步。人們討厭已經(jīng)不再是自我的自我版本,同時又渴望成為他們,完整和徹底的他們。但是,即便如此,這仍然是一部很好玩又很性感的小說,爽得都盛不下了。拉康可能會討厭它,不是嗎?
譯自: Derrida, Lacan, Barthes, Foucault, Kristeva, Deleuze: Why do novelists love to fictionalize French philosophers?
https://thescotfree.com/humanity/derrida-lacan-barthes-foucault-kristeva-deleuze-why-do-novelists-love-to-fictionalize-french-philosoph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