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于劇烈變動的世界
作者:西奧多·達林普爾 著 吳萬偉 譯
來源:譯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布
梵高的“圣保羅醫(yī)院花園里的石凳”(Vincent Van Gogh, 1889)
天氣好的時候,如果我在英國,下午就會前往所居住的小鎮(zhèn)公共花園里散步,那里環(huán)境怡人、管理有序。公園雖然現(xiàn)在很清靜,但有不少證據(jù)說明從前是很不平靜的:如英國內(nèi)戰(zhàn)期間被議會軍隊摧毀的城堡的遺跡(該鎮(zhèn)是堅定的保皇黨人的巢穴),還有令人感動的戰(zhàn)爭紀念雕像,用來紀念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中該鎮(zhèn)的“光榮死者”。
這座紀念雕像之所以動人部分原因是刻寫在雕像底座金屬板上的陣亡者名單。幫我修水管的水暖工家族在這場偉大戰(zhàn)爭中犧牲了三個年輕人,賣給我家庭生活用品的鐵匠鋪家族喪失了4位親人,肉鋪家族(如今是該鎮(zhèn)最富裕的人家)喪失了一位親人,同樣的情況還有當鋪家族,他們的本地經(jīng)濟活動都可以追溯到兩百年前。
我不知道一家喪失的四位年輕人是親兄弟還是親兄弟加堂兄弟或只是堂兄弟;但是在我們這樣的小鎮(zhèn),家族關(guān)系一直都非常親密,想到損失這么多親人所帶來的悲痛該是多么令人心碎。對此,人們可能會說些什么呢?如果問街上行人,偉大戰(zhàn)爭是關(guān)于什么的,到底是在為什么打仗,就算詢問對歷史感興趣的人,我擔心你未必能得到簡潔的和令人信服的答案。有人說偉大戰(zhàn)爭是為了文明,但現(xiàn)在回顧一下,我們可能覺得那是毀滅了文明的戰(zhàn)爭,或者至少改變了文明的狀態(tài),使其變得更糟糕了,并沒有保存下來驕傲的圣戰(zhàn)者覺得值得保存的東西。
但是,紀念雕像上刻寫死者名字有給人安慰的方面,人們能辨認出在這個集鎮(zhèn)上仍然赫赫有名的名字。這談到了連續(xù)性和根源,人們擔心在當今快速變化的時代,這些都已經(jīng)不復存在。我自己一直是個流浪者而非扎根于某個地方的人,一直很羨慕和嫉妒那些有根之人:雖然毫無疑問,我也有家族壓力或傳統(tǒng)根源,但我一直反抗各種痕跡,也一直不停在流亡之中。我渴望有根源,同時也渴望擺脫根源所意味著的限制和局限性而獲得自由。換句話說,我擁有自相矛盾和不可調(diào)和的欲望。正如約翰遜博士(Dr Johnson)在小說《拉賽拉斯王子漫游記》(拉賽拉斯(Rasselas)是書中的一個人物)所說,你不可能同時從尼羅河的源頭和入??诤人?o:p>
雖然如此,在移動自由的時代,戰(zhàn)爭紀念碑證實的根源表明了從長遠來看的一種滿意和對生活的滿足感---當然這是在整體上,而非對每個細節(jié)都滿意。十全十美和對生活完全滿意是在這個世界上是根本不可能的。
沿著公園里的小路走,我們發(fā)現(xiàn)一些供人們坐下來休息一下的木頭長椅,幾乎所有椅子上都刻寫著人們愿意紀念的親屬或朋友的名字。在我看來,這似乎成為文明習俗,部分是因為這是一種低調(diào)的而非大張旗鼓的宣揚。這是對小鎮(zhèn)的饋贈,除了紀念意義之外,也是持續(xù)性信仰的表現(xiàn)。當然,人類永恒存在是相對的概念,如果我們捐贈給公園長椅是要延續(xù)這個城鎮(zhèn),我們認為它永恒,雖然稍微反思一下就會明白,我們的永恒標準不過是七十年而已,這種永恒其實也是轉(zhuǎn)瞬即逝的。
坐在公園長椅上的大部分人根本沒思考刻寫在長椅上的名字。我猜想,大部分人可能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上面還有名字。對他們來說,椅子就在那里,而且假定它們一直在那里,很容易認為現(xiàn)在存在的東西一直就是這樣存在著。我們是多么塊地忘記過去,就算不久前的過去也很快就被忘記了。
我在公園散步時,總是觀看椅子上的名字。這樣做,我有個荒謬的、不合邏輯的想法,即在某種程度上是要拯救逝者免于被徹底遺忘和湮沒。猶太人說有兩種死亡,一個是人死之時,一個是人們不記得死者之時。實際上,名字是一種教育,不僅涉及情感而且與人類悲劇和人生不公相關(guān)。
我總是在紀念鎮(zhèn)上著名科學家的椅子前停下來,此人在我出生那一年出生,卻在20年前就已經(jīng)去世。他是獲了大獎,且有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月球隕石坑的天體物理學家和氣象學家,他的研究很重要。必須承認,看到這把椅子,我有一種特別的稍縱即逝的內(nèi)疚感,我有何德何能竟然比他多活20多年(世界沒有嚴格地根據(jù)貢獻來獎勵壽命,這非常不公平),其次,毫無疑問,是超級才華加上艱苦努力促成了他為人類知識做出積極的貢獻,雖然我沒有做這樣的事,如果我下定決心這樣做,也可能會做出一些貢獻的吧。
有一條長椅上寫著獨特的令人困惑的銘文:紀念J…… S…..:這事發(fā)生在他身上再好不過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車禍、疾病還是死亡本身?這是對他記憶中鄙視或仇恨者的報復嗎?鑒于J…… S…..肯定是死者,肯定是某些不愉快的或糟糕之事,因為如果是對某些光榮的或重大成就的死后獎勵,那肯定要提及或者描述死者的姓名。那么,這是一種特別的方式在此人死去之后宿怨仍然繼續(xù)。
還有一條椅子上寫有母親對兒子的記憶。尤其是當我們這些有幸活在這個時代的人來說,這種描述總是令人動容。如今,我們不僅認為圣經(jīng)上說的人類壽命是理所當然的,而且低估了我們的壽命,因此,父母總是死在子女前面。孩子去世---這里指的是成年孩子---因此似乎是自然秩序的顛倒,是雙重的殘忍。但是,這把椅子上的銘文令人印象深刻之處是淡淡的幽默。母親在寫出她的名字之后,還把娘家的姓放在了括號里。
人們懷疑這些是溺愛孩子的母親的話,她不僅為孩子做飯、洗衣、熨衣服,而且很樂意做這些,回憶過去美好的日子和為兒子感到悲傷。毫無疑問,這篇銘文會讓當今時代激進的女權(quán)主義者感到不高興,他們想或需要否認家務勞動對女性來說是強制性勞役,因此家務應該和男人分擔,各做一半,包括椅子上被紀念的兒子,從定義上說這是以隱蔽的方式剝削女性---他的母親。公園椅子成了整個世界觀的隱蔽挑戰(zhàn),如果我們的城鎮(zhèn)是影響當今西方世界的種種激進主義的淵藪,感謝上帝它不是。毫無疑問,未必是女性的狂熱瘋子可能污損這則銘文,認為它是對所有女性的侮辱,是對女性過去受到的壓迫的歌頌。指出這則銘文顯然是真實情感的流露,絕不是緩和或轉(zhuǎn)移狂熱分子的情緒:相反,它會進一步激發(fā)他或她的狂熱情緒,因為他或她可能回答說,母親的情感不僅顯示家長制產(chǎn)生的虛假意識是多么惡劣,使得被壓迫者欣然接受自己遭受的壓迫。這把椅子是等待著被推到的雕像。
接著有一把椅子旨在紀念1975年去世的一個人,他經(jīng)歷了敦刻爾克撤退和諾曼底登陸的“驕傲的”英雄。我猜想他本來可能不會活那么久(沒有給出他的出生日期,只有死亡日期),很可能在50多歲時就死去。他需要回顧多少東西啊,年輕人(在他去世時,我就是年輕人)請他回顧過去的有幾個呢?當然,他的經(jīng)歷可能很糟糕,即便不是忘掉,至少可放在記憶的深處,這樣他可能感到更高興些。人們常常將忘記和放在記憶深處視為一回事,但它們顯然不同。另一方面,連自己的生活都平淡無奇的年輕一代對他可能講述的事一點兒都不感興趣,這對他來說可能感到非常痛苦。畢竟,納粹集中營幸存者普里莫·列維(Primo Levi)曾經(jīng)有個噩夢,當他在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日子結(jié)束返回正常生活時,沒有人相信他的經(jīng)歷或者對它感興趣,這幾乎比集中營的經(jīng)歷本身更糟糕。
觀看這把旨在紀念這位“驕傲的戰(zhàn)爭英雄”的椅子,我忍不住感到遺憾,我對前輩的記憶沒有多少興趣,他們實際上見證或參與了這么多重大歷史事件。除了思想之外,我僅僅關(guān)心自己小圈子的生活,未免有些過于自私了。根本沒有意識到有一天,我也要變老,因而更多興趣去回顧過去而不是展望未來。我對老人的記憶不感興趣,在很多情況下,我覺得如果我想聽的話,我隨時都可以請他們講故事:因為你年輕的時候,時間是不動的,即使動也過得很慢很慢。因此,有足夠多的時間來了解記憶中的東西?,F(xiàn)在是用來生活的不是用來回憶過去的。
我很遺憾地說,這個想法是在我的生活的大部分時間里我再三犯下的錯誤,我?guī)缀蹩梢月卣f,當然,現(xiàn)在要修復造成的破壞已經(jīng)太晚了。正如瑪格麗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在她的一本書中很精彩的一句話,“在我人生的很早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o:p>
當然,在這方面,我不是孤例,實際上這至少在現(xiàn)代社會是人類體驗的常態(tài)。我自己的生活體驗稍微超過平均水平,因為它們一直處于戲劇性的狀態(tài)。如果說我對我認識的年輕人對我的經(jīng)歷沒有任何興趣而感到惱火,這可能有些夸張了:更多的是我稍微有些失望,雖然并不完全感到吃驚。或許他們到了晚年可能感到后悔,那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預料到他們將來會感到后悔,我甚至稍微覺得有些開心呢。不過,他們不過是重復犯下我犯過的錯誤而已。
還有一把椅子并非直接地紀念了一場可怕的悲劇,因為它只給出了名字、出生日期和死亡日期,事實是一個深受愛護的兒子和弟弟,他“總是與我們在一起”;但是因特網(wǎng)很快暴露了這個已經(jīng)13年的悲劇的本質(zhì)。
這個兒子去世時是46歲,已經(jīng)回到老家和父母住在一起。這對父母現(xiàn)在如果還活著,已經(jīng)非常老了。有一天,兒子說他要出去散步,之后再也沒有回來。幾個月之后,有人發(fā)現(xiàn)他的尸骨在河中的小島上,死亡原因不明。
單單這個故事的框架就隱含了多么豐富的痛苦,那是深刻、持久和難以緩解的錐心的痛苦。這個概括足以將這個觀念變成荒謬之物,對人類痛苦的任何一個案例都存在一種技術(shù)性手法來抵消和緩解這個痛苦。
人生本來就是一場悲劇,或者至少其悲劇維度是難以避免的,雖然有人的生活中包含的悲劇比他人更多一些。但是,人人的生活中都包含悲劇。
奇怪的是,這樣的認識給人一種安慰而不是令人擔憂。
我在城鎮(zhèn)公園里散步的習慣應該繼續(xù)下去。
譯自:Strolling through the Turning World By Theodore Dalrymple
https://www.newenglishreview.org/articles/strolling-through-the-turning-world/
作者簡介:
西奧多·達林普爾(Theodore Dalrymple),《城市雜志》編輯,著作有《不是砰的一聲垮掉,而是輕輕地啜泣著消亡:衰落的政治和文化》、《存在的恐懼:從傳道書到荒謬劇場》(與肯尼斯·弗朗西斯合著)和《悲傷及其他故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