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翚道統(tǒng)論新解
作者:張興武(杭州師范大學教授)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二年歲次壬寅六月十一日癸亥
??????????耶穌2022年7月9日
有關“道統(tǒng)”的闡釋,是唐宋儒學家普遍究心的重要論題。崇安劉子翚探幽析微,超越時流,撰《圣傳論》以倡新說,在南宋學壇獨樹一幟。不過,自朱熹做出劉屏山“歸家讀儒書,以為與佛合,故作《圣傳論》”(黎靖德編《朱子語類》)的解釋性評價,后世學人便以之為“雜學”之書,鮮有深究者。上世紀80年代,陳來先生通過文本細讀,明確認識到“《圣傳論》不曾說釋老亦得圣人之傳,其禪學影響并不明顯”(陳來《略論〈諸儒鳴道集〉》),只可惜像這樣辨析精微的懇切之論,并未引起學界足夠的重視。
首先,“圣道”的核心內涵究竟是什么?《圣傳論》給出了不同凡響的新解說。
唐代學人對“道”的理解主要集中在“仁”和“義”兩個層面,韓愈說:“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已無待于外之謂德?!保n愈《原道》)李翺亦稱,“吾之道,非一家之道,是古圣人所由之道也”;“茍仁且義,則吾之道何所屈焉”。(李翱《答侯高第二書》)宋代鴻儒多沿襲此說,如張栻云:“大扺儒者之道,為仁之至、義之盡者。仁立則義存,義精,而后仁之體為無敝也?!保◤垨颉洞鹬煸蕖罚┠纤涡膶W名家袁燮也認為:“儒者之道,必尚仁義,必緩功利?!保ㄔ啤读_公行狀》)然而,用“仁義”二字概括儒道畢竟有所局限。
劉子翚深思遠慮,以為“圣道”本身絕非固定不變,其豐富內涵是在古圣前賢的集體探索和不斷積累中逐步形成的。上海圖書館藏宋端平中黃壯猷修補本《諸儒鳴道集》卷七〇所載《圣傳論》之目曰:“堯舜(一)、禹(仁)、湯(學)、文王(力)、周公(謙牧)、孔子(生死)、顏子(復)、曾子(孝)、子思(中)、孟子(自得)?!眲⒆恿氁釋O劉秉鐸曾解釋說:“至若《圣傳論》十首,于堯舜則佩其精一,于神禹則服其仁民,于湯則見其日新不已,于文王則稱其涵養(yǎng)力健,于周公則贊其謙光無逸,于孔子則嘆其盡性踐形,于顏子則慕其克復近易,于曾子則思其孝敬純篤,于子思則企其時中闡道,于孟子則信其領會自得?!保ǔ虅住秳⑹蟼髦忆浝m(xù)編》)很明顯,在劉氏看來,所謂“圣道”乃是往哲前賢多元智慧匯集沉淀的完美結晶。
四庫本《屏山集》和《全宋文》卷四二五七收錄《圣傳論》十篇,將每位圣賢下所注小字悉數(shù)刪除,殊不知原有小字不僅表明諸位圣賢對建立“道統(tǒng)”所做的貢獻,更說明“圣道”內涵的形成絕非一人之功,而是眾賢精究集思廣益的結果。如堯舜下標注“一”,其意是說:“夫道,一而已。堯舜之心,不間乎此……《書》曰‘惟精惟一’,此相傳之密旨也?!痹趧⑹峡磥恚耙恢?,初無限量,斂之方寸,寂然而已。感而遂通,未常變易。意形而自絕,思正而忽無。緩而不怠,急而不危,應而不隨,受而不蓄”(劉子翚《圣傳論》),乃是堯舜創(chuàng)立“圣道”時的自覺情狀。如果說堯舜之“一”是“圣道”的初始基因,那么后繼諸賢次第為功,不斷擴充和完善“道”的哲學內涵,則是一個應然的過程。相對于朱熹的十六字心訣,《圣傳論》固然不夠簡明,但彰顯古代圣賢之個性,詮釋智慧累積之軌跡,其學術建樹絕不可小覷。
其次,劉氏有關“圣道”傳承方式的論述,別開生面,具有獨特價值。
從韓愈到“二程”,學者對“道統(tǒng)”授受過程的理解始終是“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韓愈《原道》)的線形模式。甚者以為圣賢“不并生”,而是“一賢歿,一賢出,羽之翼之,垂諸無窮”。(孫復《上孔給事書》)然而,古圣先賢并非生死相接魚貫而出者,他們之間的直接授受似乎不太可能。
《圣傳論》將“圣道”的傳承方式描述為“口傳而心受”,曰:“堯、舜、禹口傳而心受也。三圣既沒,斯道散于百家,蕩于末流,匿于學者見聞之外數(shù)百年。湯出,引而歸之,會而通之,故懋昭大德,建中于民。湯沒,又散于百家,蕩于末流,匿于學者見聞之外數(shù)百年。文王出,引而歸之,會而通之,故純一不已,儀刑萬邦。文、武、周公口傳而心受也。三圣又沒,邪朋邪,诐翼诐,幅裂鼎沸,莫可誰何??鬃映鲅?,氣足以壓其聲焰,量足以吞其區(qū)穴,排異如摧枯拉朽,引同如川流海會,其言有曰:‘吾道一以貫之?!俗媸鰣蛩粗钜?。”(劉子翚《圣傳論·堯舜》)簡言之,“圣道”的傳承方式既有像堯、舜、禹和文、武、周公那樣的“口傳心授”,也有像湯、文王及孔子那樣“引而歸之,會而通之”,使其“純一不已”的繼承與發(fā)揚。這樣的闡釋在學理邏輯上似乎更為周延。
劉氏以為“口傳心授”的重點在于“誠”“虛”“克己”“致知”“恕”“敬”“靜”“慎”等核心要素。由于“圣人標指,固非一途,前學以是流布,后學以是進修”,學者唯有“得之于心”,才能漸入“圣域”。此外,在他看來“深造以道”并不是“圣賢”的專利,“蓽門圭竇,密契圣心。如相授受,政恐無世無之”。(劉子翚《圣傳論·孟子》)這一說法不僅為“圣道”內涵的不斷豐富提供了有力支撐,更為“道統(tǒng)”譜系的不斷延展給出了合理解釋。
再次,《圣傳論》有關“道統(tǒng)”譜系的闡釋既不同于韓愈,也不同于柳開、孫復、石介及陳襄,更有別于濂洛各家。其多元開放的姿態(tài)及學理闡釋值得尊重。
“道統(tǒng)”譜系的構建始于《孟子·滕文公章句下》,其文備述堯、舜、禹、湯、周公、文、武及孔子創(chuàng)建“圣人之道”的艱難歷程,以“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作結。韓愈繼之,列孟子于“統(tǒng)系”之末,且曰:“軻之死,不得其傳焉?!?/span>
柳開自詡為“宋之夫子”(柳開《答臧丙第三書》),遂有意拉長譜系鏈條,以便能側身其間,故曰:“吾之道,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道?!保_《應責》)孫復、石介等人更倡其說,以為“其道基于伏羲,漸于神農(nóng),著于黃帝、堯、舜,章于禹、湯、文、武、周公”;自孔子歿,“諸儒學其道,得其門而入者鮮矣。惟孟軻氏、荀卿氏、揚雄氏、王通氏、韓愈氏而已”。(孫復《上孔給事書》)紹興鴻儒林之奇亦稱:“得吾道之傳者惟四人焉。孟軻醇乎醇,在所不必論。自孟子而下,則有荀卿、揚子云、王仲淹、韓退之,此皆學者之尊敬以為仁義禮樂之主也。”(林之奇《揚子講義序》)可以設想,此說影響有多么深遠。
隨著“宋學”的興起,自孟子以下的“圣賢”身份漸遭質疑。慶歷時代,閩學先驅陳襄就聲稱:“孔子沒,六經(jīng)之道不明于世。諸儒駁雜之說,綸紛怪錯,周環(huán)天下?!保ā端驼潞庑悴判颉罚┡c之同時,張載也認為“孔、孟而后,其心不傳,如荀、楊皆不能知”。(張載《經(jīng)學理窟·義理》)司馬光指責王通議論“不合于圣人”,謂“其自任太重,其子弟譽之太過,更使后之人莫之敢信也”。(《邵氏聞見后錄》)蘇軾將李斯之罪歸咎于荀卿,曰:“昔者常怪李斯事荀卿,既而焚滅其書,大變古先圣王之法,于其師之道,不啻若寇仇。及今觀荀卿之書,然后知李斯之所以事秦者皆出于荀卿,而不足怪也。荀卿者,喜為異說而不讓,敢為高論而不顧者也。其言愚人之所驚,小人之所喜也?!保ㄌK軾《荀卿論》)復曰:“韓愈之于圣人之道,蓋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樂其實。”(蘇軾《韓愈論》)王安石針對荀卿“尊堯舜周孔而非孟子”的問題,以為“后世之名,遂配孟子,則非所宜矣”;并比喻說:“今有人于此,殺其兄弟,戮其子孫,而能盡人子之道以事其父母,則是豈得不為罪人耶?荀卿之尊堯舜周孔而非孟子,則亦近乎此矣。”(王安石《荀卿論上》)凡此種種,難以盡述??梢钥隙ǖ氖?,荀、揚、王、韓由此便不得不退出“道統(tǒng)”譜系。
濂洛學派的“道統(tǒng)”觀大別于韓愈等人。程頤謂其兄顥氏“生千四百年之后,得不傳之學于遺經(jīng),志將以斯道覺斯民”(程頤《明道先生墓表》),功勞不啻孔孟。朱熹則稱“圣賢道統(tǒng)之傳,散在方冊,圣經(jīng)之旨不明,則道統(tǒng)之傳始晦”,于是“竭其精力以研窮圣賢之經(jīng)訓”“深得古人遺意于數(shù)千載之上”(《西山讀書記·朱子傳授》)最終建立了一個新道統(tǒng)。具體如黃榦所說:“自周以來,任傳道之責,得統(tǒng)之正者,不過數(shù)人;而能使斯道章章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由孔子而后,曾子、子思繼其微,至孟子而始著。由孟子而后,周、程、張子繼其絕,至先生而始著”。(黃榦《朱先生行狀》)隨著理學的興盛,此說也日漸深入人心,如李心傳曰:“理學之說,隱然于唐虞三代之躬行,闿端于孔門洙泗之設教,推廣于子思孟軻之講明,駁雜于漢唐諸儒之論議,而復恢于我宋濂溪先生周公頤。”(李心傳《道命錄》)
劉子翚生于道學鼎盛之際,但他依然尊重傳統(tǒng)儒學的“統(tǒng)系”。不僅如此,他還進一步指出“圣道”的傳承“前乎堯舜,傳有自來;后乎孔孟,傳固不泯”。換言之,伏羲、神農(nóng)、黃帝等往圣先賢雖無文字傳世,但他們創(chuàng)立“圣道”的功績不可磨滅。孟子之后能夠“密契圣心,如相受授”者代不乏人,所謂“不得其傳”的說法是“孤圣人之道,絕學者之志”,(劉子翚《圣傳論·孟子》)斷不可從。要之,劉氏所理解的“道統(tǒng)”譜系既非單線傳承,更無陡然得“道”者。
陳寅恪先生說:“華夏學術最重傳授淵源,蓋非此不足以征信于人?!保愐 墩擁n愈》)唐宋學人有關“道統(tǒng)”的紛爭亦可作如是觀。劉子翚不惑舊說,創(chuàng)為新論,其思想智慧和學術勇氣均值得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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