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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張衛(wèi)紅】星落塵埃華滿枝——大余王陽明遺跡探幽

        欄目:民間儒行
        發(fā)布時間:2022-07-20 16:14:32
        標簽:王陽明遺跡

        星落塵埃華滿枝

        ——大余王陽明遺跡探幽

        作者:張衛(wèi)紅

        來源:《書屋》2016年第8期


        作者簡介:張衛(wèi)紅,哲學博士,現(xiàn)為博雅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哲學史、宋明理學。著有《羅念庵的生命歷程與思想世界》、《由凡至圣:陽明心學工夫散論》等著作。在博雅學院主要講授:“四書”、“明代儒學”、“《傳習錄》”。


        許久以來,我一直有一個心愿:去陽明先生去世的江西大余縣探訪遺跡。因為研究陽明學的緣故,數(shù)年來我先后前往拜謁過陽明先生的多處重要遺跡,如浙江余姚的陽明出生地瑞云樓、講會之地中天閣,浙江紹興的故居新建伯府、講學之地龍山、墓地蘭亭,以及他建立功勛、廣興教化的江西南昌、吉安、豐城等地。然而,唯獨先生落星之地一直無緣探訪,尤其是那個載于明人文獻中的傳說——陽明逝前遭遇一入滅老僧的故事——更增加了我的好奇心和神秘感。當安家?guī)X南后,北向遙望,三百多公里外的梅關古道不再遙不可及;尤其是得知遭遇老僧的丫山靈巖寺、陽明逝世的碼頭遺址仍在時,好奇心和探訪欲便與日俱增。丙申春節(jié)一過,因緣得便,好友董先生夫婦決定驅(qū)車載我前往大余,一探究竟。

         

        一.靈巖尋舊跡

         

        大余古稱大庾,明代屬江西南安府下轄的四縣(大庾、南康、上猶、崇義)之一,位于江西省西南端,南與廣東南雄接壤。大庾境內(nèi),東西有章江上游橫貫,向北匯入贛江,最南端有大庾嶺界分粵贛。唐代開元年間張九齡奉命在此開鑿貫通中原與嶺南的新驛道,道旁多植梅樹,“梅嶺”從此得名。此后,“庾嶺界分南北,稱為交廣襟喉”,“商賈如云,貨物如雨,萬足踐履”,為溝通南北水路、陸路的交通要道。故自北宋淳化年間,大庾縣即為南安軍公署所在地,此后元明清三代,南安府治仍設在大庾縣城內(nèi),這是其貫通南北的重要地理位置所決定。“雄關直上嶺云孤,驛路梅花歲月徂”(朱彝尊《度大庾嶺》),唐宋以降,庾嶺梅花見證了南北商隊絡繹不絕的喧嚷,見證了貶謫騷客去國離家的哀愁,也見證了大師巨匠們過化存神的風儀:唐高宗龍朔2年(662),禪宗六祖慧能在大庾嶺度化了他的第一個弟子、一路追趕搶奪衣缽的僧人惠明,一句“不思善、不思惡”的加持提點,令惠明言下大悟;北宋慶歷6年(1047),二程兄弟在此師事南安司理參軍周敦頤,周每令二人尋孔顏樂處,從此開啟理學道源,“孔顏所樂何事”成為儒者們的終極追尋;明正德12-13年(1518),時任都察院左僉都御史的王陽明平定贛、閩、湖、廣四省邊境寇亂,其中著名的橫水、桶岡之役即在崇義、大余縣境內(nèi)展開,之后陽明于南安、贛州興社學、舉鄉(xiāng)約、傳心學,盡展文功武治,從此名動朝野。然而他一定未曾料想,十年后再逾梅嶺,竟然魂歸于斯……

         

        正月初九下午,我們一行三人下了贛韶高速,按導航所示,驅(qū)車一路經(jīng)過大余縣青龍鎮(zhèn)、黃龍鎮(zhèn),很快就到了十幾公里外的丫山腳下。丫山最高峰海拔904米,以“兩峰尖削如馬耳”、高聳秀挺而得名“丫山”,宋南安知軍黃鐸更其名為雙秀山,一直沿用至明清。丫山的聞名不僅因其水清林幽,更因山上有一靈巖古剎,也就是傳說中王陽明遭遇坐化僧的寺院。靈巖寺“南唐時建,舊有辟支佛牙”供奉,此后一直香火不斷,唐保大年間有六祖門人青原行思一系的紹宗圓智禪師在此駐錫弘法二十載,道聲遠播。嗣后,禪宗之云門、臨濟、曹洞代有高僧在此修行,為“江南有數(shù),贛南為甚”的一方名剎。至明代弘治、嘉靖年間,僧人相繼恢拓展,寺產(chǎn)盈實,所謂“供爨有木,飯僧有田,此唱彼和,緇流之緣”,可以想見其影響一方的宏大盛景。靈巖寺至民國年間仍是當?shù)匾?guī)模最大的寺院,建筑總面積達4531平方米,法事甚盛。民國18年(1929)舉行傳戒大典時,四方僧侶云集于此,齋堂安放三十方飯桌,每頓齋飯要開兩三巡,規(guī)模之大可見一斑。至1949年大余解放時,仍有僧伽二十余人。文革浩劫中被洗劫一空,只??账乱蛔N母锖笾饾u恢復,經(jīng)過1989-1993年的總體修復,靈巖寺煥然一新,再次吸引了贛粵湘等地的大批香客。1993年農(nóng)歷10月15日舉行傳統(tǒng)法會的當天,就有2700余名香客游人前來。此后這里一直是當?shù)刈钪⑾慊鹱钔乃略骸?/span>

         

         

         

        靈巖寺

         

        開往靈巖寺有一段不太長的盤山公路,公路入口的一面白墻上,陽明“再謁丫山”訪靈巖高僧的四幅水墨畫赫然在目。這是近年丫山開發(fā)為風景區(qū)后的宣傳畫,圖畫中的高僧與陽明并立接談,顯與文獻不符,但畫中題寫的對聯(lián)頗具意味,后文再說。

         

        初春的丫山,空氣清潤,新綠遍野。近旁飛瀑如雪,寒潭如碧,遠山薄靄氤氳,似有還無。汽車沿盤山公路向上緩行約二十分鐘,抵達山門前。在一群綿延起伏的小山群中,靈巖寺位于其中一座的半山腰處。此刻靈巖寺尚在再次翻修新建中,墻瓦、佛像光亮如新,游客大多是當?shù)厝?,三三兩兩在殿前敬香祈福。穿過天王殿,直奔客堂找到知客師。說明來意后,法師帶我們來到東側(cè)殿后面的一方空地,這就是傳說當年王陽明遇老僧的方丈室舊址。據(jù)說靈巖古寺幾經(jīng)修繕,但這間方丈室一直保持原樣。近年,方丈室移建到上面的山坡上,此地仍然保留為空地,十米見方,中間置一尊兩米多高的玉佛,以示紀念。法師又指了一下空地左邊那片赭紅色的石坡:一片平整寬大的長方石壁,面積達148平米,上有“片石云飛”橫排陰刻的四字楷書,為清代康熙年間所書,每字寬約一米,飄然若飛。據(jù)說,那位入滅僧有神通,常坐在這片石頭上飛往各地化緣。

         

         

         

        方丈室舊址

         

         

         

        片石云飛

         

        眼前這片空曠的方丈室,將我的思緒帶回到五百年前的歷史時空:嘉靖7年10月,王陽明平定廣西叛亂后,病況加劇,疏請解職回鄉(xiāng)養(yǎng)病,不待朝廷批復便匆匆啟程。陽明經(jīng)廣東北上,11月25日,從廣東南雄過大庾嶺,穿過粵贛交界的梅關驛道,進入江西南安府大庾縣境內(nèi)。據(jù)陽明《年譜》載:

         

        是月廿五日,逾梅嶺至南安。登舟時,南安推官門人周積來見。先生起坐,咳喘不已。徐言曰:“近來進學如何?”積以政對。遂問道體無恙。先生曰:“病勢危亟,所未死者,元氣耳?!狈e退而迎醫(yī)診藥。廿八日晚泊,問:“何地?”侍者曰:“青龍鋪?!?/span>

         

        陽明于11月25日抵達大庾境內(nèi)后改為水路,原定路線應當是沿章江向東北匯入贛江主干道,再向西轉(zhuǎn)入長江、錢塘江,返回家鄉(xiāng)越城(浙江紹興)。據(jù)現(xiàn)在的導航地圖,從梅關到陽明先生逝世的落星亭(原章江青龍鋪碼頭)只有21.6公里,距當時的大庾縣城(南安府治在內(nèi))僅10多公里,距丫山不到20公里,而從大余縣城至陽明落星亭也只有13.6公里。那么,25日至28日晚泊青龍鋪之前尚有三天時間,假設陽明從縣城(即今大庾縣城)大門外的章江總鋪(即今南安東山大碼頭遺址)登舟——這完全可能,登舟前,陽明弟子、南安府推官周積前來拜訪陽明,他從府城內(nèi)趕來是十分便利的——那么,行船經(jīng)雙牌鋪、黃龍鋪,抵達青龍鋪,總共只有十多公里,半天時間足夠。重病在身歸心似箭的陽明先生,為何在一個方圓十幾公里的荒僻山野駐足三日?除了“迎醫(yī)診藥”外,是否安排了別的活動?從時間上說,陽明在登舟前,先往十公里外、久負盛名的丫山靈巖寺參訪甚至駐留一二日是有可能的。

         

         

         

        大庾地圖

         

        盡管我們無法考證南安禪室的故事究竟是佛教徒的杜撰,還是因為陽明弟子為了捍衛(wèi)儒家門戶而有意不載,但在稍后明人的筆記掌故中,至少有四種史料記載,并被后世史籍不斷轉(zhuǎn)載:

         

        明人蔣一葵(萬歷22年舉人)所著《堯山堂外紀》收錄上起古初、下迄明代“正集不錄”的名家詩賦詞曲,間綴其本事。其中記載了數(shù)個陽明生平異事,最后一個即是:

         

        王陽明嘗游僧寺,見一室封鎖甚密,欲開視之,寺僧不可,云:“中有入定僧,閉門五十年矣?!标柮鞴涕_視之,見龕中坐一僧,儼然如生,貌酷肖己。先生曰:“此豈吾之前身乎?”既而見壁間一詩云:“五十年前王守仁,開門原是閉門人。精靈剝后還歸復,始信禪門不壞身?!毕壬鷲澣痪弥?,建塔以瘞而去。

         

        這里所說陽明游僧寺是在五十歲以后,但沒有點明具體時間地點。與蔣一葵同時代的明人魏浚(1553-1625,萬歷32年進士)所著的《嶠南瑣記》,是他任官廣西時記載當?shù)仫L土人情為主的筆記著作,下卷兼記與廣西有關的名人軼事,其中有載:

         

        王伯安平思、田、八寨,即乞病歸。至南安,小憩一佛寺。寺有靖(按,當為“靜”之誤)室,乃前老僧示寂處。老僧化時戒其徒歲加封識,不許開戶,伯安固強開之。中有書云:“五十七年王守仁,啟吾鑰,拂吾塵,問公欲識前程事,開門即是閉門人?!辈层等唬瑪?shù)日遂卒。

         

        此外,明人鄺露(1604-1650)所著的《赤雅》也是一部記載廣西風土民情、秘聞殊俗的筆記著作,卷下有“南安禪室”故事:

         

        一僧坐化,旁有偈云:“五十七年王守仁,啟吾鑰,拂吾塵。問君欲識前程事,開門即是閉門人?!蓖醪财剿肌⑻?、八寨后,啟此愕然,數(shù)日卒。

         

        以上兩條明人筆記中,鄺露所載是魏浚的簡化,魏浚明確點出了故事發(fā)生的具體時間地點,即陽明平廣西之亂后經(jīng)南安寺院,遭遇入滅老僧?!皵?shù)日遂卒”,表明事件發(fā)生在他去世前幾日。如果陽明去世前真的去了某個寺院,最近便、最有可能的就是這座丫山靈巖寺了。蔣一葵與魏浚所載的詩偈稍有不同,但主要意思是一致的:“精靈剝后還歸復”,王陽明就是這位老僧的轉(zhuǎn)世。此外,詩偈所說的“啟吾鑰,拂吾塵”,在民國版的《大庾縣志》中有披露,故事細節(jié)也與以上數(shù)種史料稍有不同:

         

        王文成征思、田歸,至南安,偶入一寺。先是寺有上座僧,將入寂,命其徒鑰所居禪室,戒毋開,曰:“姑我至?!蔽某梢娝€扃甚固,問之。其徒以師語告。文成曰:“固俟我也?!遍_之,幾有書塵封其上,拂而讀之,云:“五十七年王守仁,啟吾鑰,拂吾塵。若問前生事,開門人是閉門人。”

         

        比起陽明一生充滿神異的傳奇、與僧道親密交游的故事來,這個人生終點的故事最具傳奇色彩。也許正因如此,明人趙善政《賓退錄》(卷三)、清人楊家麟《勝國文征》(卷二)均載錄之,近人陳登原所編筆記體通史巨著《國史舊聞》中,也轉(zhuǎn)載了《嶠南瑣記》的記載。

         

        由于各種史料中很少記載駐錫靈巖寺的高僧事跡,那位入滅僧的法名、事跡不得而知,靈巖寺后山現(xiàn)存的唯一一座祖師墓塔也因墓碑無存而無法斷定墓主身份,這個充滿佛教色彩的故事更加顯得神秘莫測。饒有意味的是,陽明與靈巖老僧的故事不僅沒有被五百年歲月的風煙滌蕩殆盡,反而在當今的陽明學熱潮中被再度追懷:“陽明亭”由大余王氏聯(lián)誼會和靈巖古寺共同出資,于2015年5月建成在靈巖寺右側(cè)門前。寺中那刻意留出以表敬意的空地、寺前那耗資34萬精心修建的大理石亭,都說明在百姓的期望和想象中,這里有一場儒佛大師的精彩遭遇。我想,其中的意趣不在于難以考證的故事真?zhèn)?,也不僅在于紀念陽明先生的遺愛南安,而在于一場人生終點處的儒佛對話,由此拉開了生命的縱深空間——陽明之于入滅僧,無論是開門前的隱隱先知,還是開門后的愕然悵然,這個故事最深刻的寓意都在于,陽明精彩迭出的一生即將落幕之時,不意竟有佛法在此等候多時、蓋棺定論,陡然掀起又一個新高潮——假如沒有這場遭遇,他的一生誠如清人王士禎所言:“王文成公為明第一流人物,立德、立功、立言,皆居絕頂”——然而星落塵埃之際,巔峰頂上撒手一躍,頓見一生功業(yè)不過是一場神識游戲,宿業(yè)因果,空華幻有,感何如之?!再謁丫山,他的心境是否如山前壁畫中的對聯(lián)所說:“魂歸靈巖,有因有果一生戲;禪理化一,無善無惡自在心”?如是,他從百死千難中得來的良知學說、他所主張“圣學為大道、二氏為小道”的立場,又將何如?陽明說:“道一而已,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釋氏之所以為釋,老氏之所以為老”,那“一”,究竟為何?那無善無惡的自在心,是陽明四句教中“無善無惡”的良知本體,還是禪宗六祖慧能所說“不思善不思惡”的真如自性?

         

         

         

        靈巖寺王陽明紀念亭

         

        二.章水識良知

         

        告別靈巖寺,我們下山直奔陽明先生去世的碼頭遺址。這個遺址發(fā)現(xiàn)于上個世紀九十年代。1992年四五月間,由日本斯文會與浙江省社科院組織的“日中聯(lián)合王陽明遺跡學術考察團”來大余縣考察,確認了陽明去世的碼頭遺址即今大余縣青龍鎮(zhèn)赤江村河畔的老墟碼頭(即青龍鋪)??疾靾F成員、84歲高齡的日本儒學泰斗岡田武彥先生倡議,在碼頭遺址建立紀念碑亭。之后由日本280多位友人和多個民間團體出資,浙江省社科院等協(xié)辦,碑亭很快建成。1994年5月2日,“王陽明先生落星之處”紀念碑亭的落成儀式在青龍鋪碼頭遺址舉行,中日“第五回王陽明遺跡考察團”的全體成員和大余縣政府相關部門官員、當?shù)厝罕妳⒓恿寺涑蓛x式,岡田先生親自撰寫并宣讀祭文。二十年多來,這里雖然不是旅游景點,然時有陽明學的研究者和愛好者們前來參拜。

         

        下午三點半我們離開靈巖寺前,方丈和尚說,落星亭據(jù)此十來公里,就在青龍鎮(zhèn)的國道邊,你們開車過去也就半小時。然而地圖導航的路線出現(xiàn)偏差,汽車開到了章江村的對面河畔,一座紅亭在六七十米遠的對岸隱隱可見。于是一面折返,一面四處問路。遺憾的是,附近村民大多不知道具體位置。近在咫尺的落星亭,竟然讓我們在黃龍鎮(zhèn)和青龍鎮(zhèn)之間的國道上來回穿梭了近一個小時,最終才找到路口:從國道邊一處沒有任何標識的小坡路開進去,很快進入早春二月的農(nóng)田,三五農(nóng)人正在春耕。沿田間土路前行兩三百米便是章江河畔,沿河畔東折,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行駛?cè)陌倜祝G蔭掩映的紅亭,終于赫然在目。

         

         

         

        落星亭

         

        亭前十余米外的土路邊,樹立一塊一人高的石碑,上刻隸書撰寫的“王陽明落星處紀念碑”,后附小楷刻寫的陽明先生簡介、遺址由來、修亭緣起,為1994年紀念碑亭落成時由大庾縣政府所立。再往前,但見一座臨河平臺上修建的四角亭,紅柱黃瓦,四角飛檐翹起,亭內(nèi)正中立一塊2.1米高、1.4米寬的大理石碑,正面陰刻“王陽明先生落星處”,落款:“后學岡田武彥,日本九州大學名譽教授”,背面是捐建者日本友人和社團的名字。大理石碑前,放著三個空空的供盤,幾束干枯的黃菊。暮靄初降的田野,春寒料峭,空曠清冷,數(shù)十米外,湍流激蕩,風高浪急……

         

        487年前的西歷1月8日(嘉靖7年11月28日)晚,行船停泊在青龍鋪碼頭。在這寒冷的冬夜,關山路遠,親朋暌隔,荒野風凄,江流聲斷,這是人生怎樣的最后一程?次日晨,陽明召弟子周積入見——

         

        久之,(陽明)開目視曰:“吾去矣!”積泣下,問:“何遺言?”先生微哂曰:“此心光明,亦復何言?”頃之,瞑目而逝,二十九日辰時也。

         

        “須臾濁霧隨風散,依舊青天此月明”。夫子外歷坎坷內(nèi)證神圣的一生,最終融入此心之光明……駐足斯境,對著寂寞的石碑、激蕩的湍流恭敬禮拜,此心同,此理同,先賢于我竟然如此這般貼近,近得心滿意足,悲涼感傷,同樣亦復何言。

         

         

         

        章水湍急

         

        五點半驅(qū)車返回。本以為這段旅程就此結(jié)束,然而意外突然發(fā)生——猶如陽明逝前再掀高潮那樣,隨后的故事才是這次朝圣之旅的真正收獲,也是促成我寫作此文的根本原因——由于田間土路坑洼不平,前行數(shù)十米,汽車前輪陷入松軟的小土坑中打滑,無法前行。到河邊找來石頭墊在前輪下再發(fā)動,車子紋絲不動;董太太開車,我和董先生推車,依然無濟于事。左嘗右試二十多分鐘,兩噸多重的奧迪車反而在松軟的土地里越陷越深。眼看天色漸暗,董先生趕緊到前面田里找人幫忙,一位農(nóng)民師傅立即穿上外套扛著鋤頭跟了過來。師傅姓邱,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個頭不高,身板結(jié)實,臉上泛著城里人沒有的紅潤,眼神淳厚和善。他看了看說,石頭吃不上力,車輪下墊木板才好發(fā)動。很快,他從家里拿來幾根木板,用繩子捆緊車輪和木板起固定作用。然后董太太開車,我們?nèi)送栖?,嘗試數(shù)次,車輪仍然原地打滑,陷得更深。

         

         

         

        邱全財,2016年8月在他工作的蘇州某工廠前

         

         

         

        第一次,邱師傅和董先生繩子捆緊車輪和木板

         

         

         

        暮色將臨

         

        董先生希望邱師傅再找些人來幫忙推車,于是邱師傅給一個本家表叔打了電話。邱表叔(后來得知他叫邱冬生)正吃晚飯,一聽說就騎著摩托車趕過來。他與邱師傅年齡相仿,嗓門洪亮,精干利索。他趴在地上向汽車底盤仔細看了看,認為不是由于前輪打滑,而是汽車底盤地勢高而四輪地勢低,得把高出的泥土鏟平。后來證明邱表叔判斷正確。由于鋤頭很難鏟挖壓在汽車底下的泥土,邱師傅回家去換鐵锨,邱表叔去找人幫忙,二人旋即離去。

         

        此時已是晚上六點半,田野只剩下我和董先生夫婦。我趁機問:一會兒他們回來,咱給多少錢合適?董先生說,這種事我有數(shù)。環(huán)顧四周,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河水的激蕩聲襯托得荒野更加空廖寂靜,寒意陣陣襲來,令人悚慄。久居城市的我頭一次遭遇這種經(jīng)歷,想想剛走的兩人沒留下任何聯(lián)系方式,心頭不免一緊:他們?nèi)f一不回來怎么辦?又想此行如此麻煩董先生夫婦,讓他們大過年一身泥土腹中空空夜黑風高被困荒野,更加不安。他倆卻安慰我說,不行就找旅館住下,明天再想辦法。董太太給家里讀高中的兒子打了電話,說今晚可能回不來了,讓他自己弄飯吃,明早自己上學。這讓我更添一層愧意。然而,沒等我繼續(xù)胡思亂想下去,邱師傅扛著鐵锨打著手電遠遠地走來了——算算時間,他兩次回家取工具,來回不過十分鐘,晚飯都來不及吃——那一刻,真有說不出的踏實和開心,那是一種對人性根底深處的信任和踏實之感,無以言表的感動!就算車子開不走、今晚回不去,都無遺憾了!

         

        于是,我趴在地上用手電筒照亮車底盤,邱師傅爬在地上用鐵锨往外鏟土。由于底盤沉重,下面的土被壓得越來越緊,他擔心鐵锨擦傷車子,動作特別小心,只能一點一點地往外掏土。董先生也不太熟練地用鋤頭幫忙扒土,邱師傅見狀說,還是我來吧。我不一會就腰酸背疼,看邱師傅已經(jīng)額頭冒汗,一面自愧無能,一面暗暗盤算:如此辛苦他,待會兒給多少錢感謝才好呢?正想著,身后亮起一束光——邱表叔騎著摩托扛著工具、后面還馱著他媳婦趕來了,心頭又是一熱!如是,大家前后左右一點點地掏土,一小時后,車下挖出十幾厘米高的空間。然后董太太發(fā)動,我們五個人從前面推,汽車終于后退了數(shù)米遠!

         

         

         

        邱師傅第二次回來,鏟土

         

         

         

        幾個人一齊動手

         

         

        車子終于開動,填平剛挖的土坑

         

        很快,兩位邱師傅迅速填平了剛挖的土坑。還不等我們說感謝,邱表叔的摩托車就一溜煙不見了,邱師傅扛上農(nóng)具也準備回家。董先生趕緊跑回車里,不再想“有數(shù)”該是多少,一把抓起春節(jié)沒派完的十多個紅包,還有路上帶的兩包水果,追上去全都塞給邱師傅。他再三推辭不過,才收下。此時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邱師傅熱情邀請我們到家里吃飯。我怕再麻煩他,連連推辭。董先生卻說,也行,這一手都是泥,去你家洗個手吧。于是,我們一起來到國道邊邱師傅的家里。和許多普通農(nóng)民的家庭一樣,家中清寒簡陋。農(nóng)家主婦用茶水、瓜子熱情招待我們,兩個孩子羞澀地躲到一邊。我們一邊喝茶,一邊拉家常。邱師傅名叫邱全財,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說,名字里有財,其實我沒錢。他常年在蘇州一家工廠打工,今年女兒結(jié)婚需要用錢,過幾天就得回工廠上班了。當我們再一次表達感謝時,他平淡地說,當董先生找到他時,因為附近干農(nóng)活的都是老人,怕他們出不了力,就自己過來了?!洞笥嗫h志》載當?shù)仫L俗云:“先賢過化之鄉(xiāng),事簡民恬,土俗淳樸,有中州清淑之氣,勤于生業(yè),簡于衣食。”我們接觸的這幾位鄉(xiāng)民身上,仍可見其風俗蹤影。

         

        八點半,驅(qū)車返穗。一路上,我們?nèi)匀怀两诰薮蟮恼鸷持?,甚至開始慶幸這場難得的遭遇。假如汽車沒有被困田野,那會兒恐怕也堵在高速路節(jié)后南返的車流長龍中作蝸牛爬行;現(xiàn)在,我們的朝圣之旅得到了陽明先生的豐厚饋贈:在中國社會的最底層,在外出打工多年的農(nóng)民身上,仍然葆有不被功利污染的敦厚純樸:一聲招呼就來幫忙,一身泥土滿頭大汗地忙活兩小時,干完起身就走,根本沒想回報,一切自然而然,如陽明夫子所說:“實實落落依著他(良知)做去”。相比之下,我那點所謂的文明教養(yǎng),我擔心他們不回來的私意揣度,我想要感謝他們的金錢算計,摻雜了多少機巧之心!在陽明夫子的落星之地,兩位中國農(nóng)民給我這個研究陽明學的大學教授,實實在在上了一堂終生難忘的“致良知”課——然而,當我很激動地跟董先生分享這些體會時,他突然話題一轉(zhuǎn),問我:邱師傅邀請我們?nèi)ニ页燥垼銥槭裁赐妻o不去呢?我說,我們與他萍水相逢,日后恐怕沒有機會再見,就想多給些錢來感謝,不想上門再麻煩他。董先生說:我就不這么想。他既然幫了我們大忙,我們要回報他,給點錢不算真正的回報。所以我說去他家洗洗手,就是想上門了解他家的情況,看有什么能幫到他的機會。如果我們都不了解他,怎么能幫到他呢?董先生的一番話讓我再次羞愧不已。我只想到最省事的金錢報答,董先生卻主動關心他的生活,了解他的需求,這才是真誠篤實的報恩方式?。《壬?jīng)商有年,為善不計大小,助人不分貴賤,善緣所感,事業(yè)有成,家庭和睦。和他相比,我這個象牙塔里的書生總是思想大于行動,遠不及他助人之心真切。陽明先生說:“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凡學問之功,一則誠,二則偽,凡此皆是致良知之意,欠誠一真切之故”,這些耳熟能詳?shù)姆蜃咏萄?,此刻真真切切讀進了心里。先生又言:“天下之大亂,由虛文勝而實行衰也”,愿小德小智如我者,常以此戒謹!

         

        動筆的此刻,我已回到廣州數(shù)日,章水河畔那兩個質(zhì)樸的身影仍然久久難忘。那樣的精神,讓我想起落星亭不遠處有一株傾倒在地的梅樹,大片干枯的枝丫間,獨有兩片清梅傲放,令人心折。也許,中國文化就像這株死而未絕的梅樹那樣,只要根莖相連,終有一天,良知的聲音將穿越五百年塵埃,重新回響。那一刻,一枝獨秀,化作華枝春滿。

         

        (注:本文是張衛(wèi)紅老師探訪大余王陽明遺跡的游記,原載《書屋》2016年第8期,有修訂。 )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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