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雅臺】春秋經(jīng)通義&隱公元年（21）
春秋經(jīng)通義&隱公元年（21）
作者：爾雅臺
來源：“雅臺近思”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二年歲次壬寅六月十一日癸亥
耶穌2022年7月9日
（三）紀綱之道，與秩序構(gòu)建
宋胡宏曰：“天下之道有三：大本也，大幾也，大法也…治之大本，一心也；大幾，萬變也；大法，三綱也。”（《知言》卷五）心即王心。萬變散在事，王心緣紀綱而加焉。王心在，則紀綱正；紀綱正，則萬事明。
1）紀綱乃禮秩之骨架
禮者，天地之序?！兑住ば蜇浴吩唬骸坝刑斓厝缓笥腥f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措）?！贝俗匀恢蛞??！抖Y運》曰：“夫禮，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夫禮必本于天，殽于地，列于鬼神，達于喪、祭、射、御、冠、昏、朝、聘。故圣人以禮示之，故天下國家可得而正也?！贝硕Y義之所措也。故禮有二層：一是超越的，一是人事的。禮“本于天，殽于地，列于鬼神”，這是承天之道，是超越的，是本；禮“達于喪、祭、射、御、冠、昏、朝、聘”，這是以治人之情，是人事，是治。而圣王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者，制禮作樂，承本而道治也。圖示如下：
先說禮之本。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禮莫重于喪祭，喪禮是慎終，祭禮是追遠，故“喪祭之禮廢”則“倍死忘生者眾”，“明乎郊社之禮，褅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乎”?！督继厣吩唬喝f物本乎天，人本乎祖。社者，祭地而主陰氣；郊者，大報天而主日。地載萬物天垂象，取財于地，取法于天，是以尊天而親地也。社，所以報本反始也；郊之祭也，大報本反始也?！都澜y(tǒng)》曰：“祭有四時：春祭曰礿，夏祭曰禘，秋祭曰嘗，冬祭白烝?！钡j禘陽義也，嘗烝陰義也；締者陽之盛也，嘗者陰之盛也?！肮耪哂诙E也，發(fā)爵賜服，順陽義也；于嘗也，出田邑，發(fā)秋政，順陰義也”。故曰“禘嘗之義大矣，治國之本也?！惫受髯釉唬骸岸Y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先祖者，類之本；君師者，治之本。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出惡治？三者偏亡焉，無安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o:p>
次說禮之治?！抖Y運》曰：“是故夫禮必本于大一，分而為天地，轉(zhuǎn)而為陰陽，變而為四時，列而為鬼神。其降曰命，其官于天也。夫禮必本于天，動而之地，列而之事，變而從時，協(xié)于分藝。其居人也曰養(yǎng)，其行之以貨、力、辭、讓、飲、食、冠、昏、喪、祭、射、御、朝、聘?！彼^“其降曰命，其官于天”，言君師之治也?！胺痔斓?，列鬼神”，承天之道也；“列而之事，協(xié)于分藝”，治人之情也。然王不獨治，故《周禮》設官分職，以佐邦治。天下治理，由是系于君臣。其次，“貨、力、辭、讓、飲、食”六者，是居養(yǎng)口體。非貨財強力不能舉其事，非文辭揖讓不能達其情，非酒醴牢羞不能隆其美，故清邵氏懿辰謂之“禮之緯”也。荀子則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故謂禮者養(yǎng)也，“芻豢稻梁，五味調(diào)香，所以養(yǎng)口也；椒蘭芬苾，所以養(yǎng)鼻也；雕琢刻鏤，黼黻文章，所以養(yǎng)目也；鐘鼓管磬，琴瑟竽笙，所以養(yǎng)耳也；疏房檖貌，越席床笫幾筵，所以養(yǎng)體也”。以今言之，即所謂財貨之生產(chǎn)。古者生產(chǎn)是氏族性事業(yè)，人的生產(chǎn)、物的生產(chǎn)統(tǒng)一于家庭，故系之于夫婦。第三，“冠、昏、喪、祭、射、御、朝、聘”八者，是居養(yǎng)之別分，清邵氏懿辰謂之“禮之經(jīng)”也。邵氏曰：“冠以明成人，昏以合男女，喪以仁父子，祭以嚴鬼神，鄉(xiāng)飲以合鄉(xiāng)里，燕射以成賓主，聘食以睦邦交，朝覲以辨上下。天下之人盡于此矣，天下之事亦盡于此矣?！睂崉t“朝、聘”系于君臣，其它皆氏族之事，從“類之本”，系之于父子也。
君臣、父子、夫婦，治之三綱也。董仲舒曰：“王道之三綱，可求于天?！薄栋谆⑼ā吩唬骸熬?，父子，夫婦，六人也，所以稱三綱何？一陰一陽謂之道。陽得陰而成，陰得陽而序，剛?cè)嵯嗯?，故六人為三綱。”又曰：“三綱法天、地、人，六紀法六合。君臣法天，取象日月屈信歸功天也。父子法地，取象五行轉(zhuǎn)相生也。夫婦法人，取象人合陰陽有施化端也?！笔鞘ト俗鲃t，以天地為本，以陰陽為端（《禮運》語）。周敦頤曰：“古者圣王制禮法，修教化，三綱正，九疇敘，百姓大和，萬物咸若。”（《通書》）三綱是禮制之綱，圣人循三綱而制禮也。朱熹曰：“所謂損益者，亦是要扶持個三綱五常而已，如秦之繼周，雖損益有所不當，然三綱五常終變不得。”（《語類》）故孔子作春秋，損周之文益夏之忠，變周之文從殷之質(zhì)，兼三王之禮鼎綱立常，以彰王道，以治百世。
綱常之道，“盡倫”而已。是故圣人作，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于禽獸（《曲禮》）。是故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孟子）?！队輹匪疵踉唬骸鞍傩詹挥H，五品不遜，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寬。”五教，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教之目，皆因其秉彝之所固有而導之，使親睦遜順?！抖Y運》曰：“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十者謂之人義；講信修睦，謂之人利；爭奪相殺，謂之人患?！笔x者亦因五教之目而廣之。所謂人利、人患者，亦即親與不親、遜與不遜之別耳，而行之必自孝悌始。故《孝經(jīng)》謂至德要道，以順天下也。《孝經(jīng)》曰：“教民親愛莫善于孝，教民禮順莫善于弟，移風易俗莫善于樂，安上治民莫善于禮?！庇衷唬骸皭塾H者無敢惡于人，敬親者無敢慢于人。愛敬盡于事親，而德教加于百姓，刑（型）于四海?！薄洞髮W》曰：“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國：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長也，慈者所以使眾也。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弊酉膯枴昂稳缢箍芍^民之父母”，孔子答以“必達于禮樂之原”。孝弟者，即禮樂之原也。蓋圣人治世，繼天立極，為事親之終也；盡性至命，即孝子之成身也；窮神知化，即天道之不已也；是故禮樂之興，皆孝弟之達也。故孟子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馬一浮《論語大義》禮樂教）
2）禮秩之始基在宗法
宋儒備崇三代，故好言宗法。何以故？蓋三代之治以宗法為基。程子曰：管攝天下人心，收宗族厚風俗，使人不忘本，須是明譜系、收世族、立宗子法（遺書卷六）。如果說，三綱是禮制秩序的綱領、框架，宗子則是禮制秩序的邏輯起點。
宗子何謂？嫡子也?！肚Y》曰：支子不祭，祭必告于宗子。支子即庶子，宗子即是嫡子。荀子曰“先祖者類之本”，嫡嫡相傳乃繼先祖之“正體”，故宗子主宗廟。故庶子不輒祭，除非宗子有疾，不堪當祭，而讓庶子代攝，故曰“祭必告于宗子”。所以，宗子上承先祖“正體”，以嫡統(tǒng)庶，以合族也?！栋谆⑼ā吩唬骸白谡?，何謂也？宗者，尊也，為先祖主者，宗人之所尊也。禮曰宗人將有事，族人皆侍。古者所以必有宗，何也？所以長和睦也。大宗能率小宗，小宗能率群弟，通其有無，所以紀理族人者也?！睘橄茸嬷髡?，宗子也。宗子統(tǒng)領宗族，故宗人尊之。宗子與宗人實由嫡庶而分。顯然，“宗”是沿父、子、孫一線這個“自然之序”所組成的親族群。這個親族群又會膨脹而分化出許多小宗，所謂“另立山頭”，但仍以大宗為尊?！栋谆⑼ā酚衷唬骸白逭吆我玻孔逭?，湊也，聚也，謂恩愛相流湊也。上湊高祖，下至玄孫，一家有吉，百家聚之，合而為親，生相親愛，死相哀痛，有會聚之道，故謂之族。《尚書》曰以親九族?！币虼耍ト酥贫Y，始基是通過嫡庶之制，收宗族以教化。
其一，宗族的結(jié)構(gòu)：大宗與小宗。
下面是一個簡化的宗法圖，每一人設有二子，一嫡一庶，實際情況是嫡為單數(shù)而庶為復數(shù)，但皆可由此一庶而推之。（圖引自陳赟《周禮與家天下的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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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中，1表示宗法圖的元世，是始祖。始祖者，“別子為祖，繼別為宗”是也。鄭玄謂“別子之世嫡也，族人尊之，謂之大宗，是宗子也”。別子的后代，世世代代都以嫡長子繼承別子，作為別子正體傳重之人，因為別子的嫡子、嫡孫、嫡曾孫、嫡玄孫等對別子這一宗法系統(tǒng)的繼承，使得別子成為這一宗的始祖，而繼別的別子的世世嫡長則成為別子這一宗族的宗子。在宗法圖中，2-1、3-1、4-1、5-1、6-1是第一世、第二世、第三世、第四世、第五世的繼別者，是別子在一、二、三、四、五世的體現(xiàn)或代表，是整個宗族歷代（確切地說，本宗一世至五世）的大宗宗子。從橫向上講，這一宗的族人都要以這一宗的宗子為宗，宗子則成為族人的統(tǒng)領者。即便別子的庶子另外建立了宗族的分支即小宗，但也還要以繼別者為其宗。繼別者所成立的宗，是百世不遷的大宗，別子的世世嫡長便是這一宗族的大宗宗子。鄭玄謂“別子之世長子，為其族人為宗，所謂百世不遷之宗”是也。
《禮記·喪服》：別子為祖，繼別為宗，繼禰者為小宗。孫希旦云：“禰，即別子之庶子。繼禰者，即別子庶子之子也。別子庶子之子，一世為繼禰之宗，二世為繼祖之宗，三世為繼曾祖之宗，四世為繼高祖之宗?！鄙w小宗有四類：宗其為高祖后者為高祖宗，宗其為曾祖后者為曾祖宗，宗其為祖后者為祖宗，宗其為父后者為父宗。孔穎達云：“一身凡事四宗：事親兄弟之嫡，是繼禰小宗也；事同堂兄弟之嫡，是繼祖小宗也；事再從兄弟之嫡，是繼曾祖小宗也；事三從兄弟之嫡，是繼高祖小宗也。于族人唯一俱時事四小宗，兼大宗為五也。”
《白虎通·宗族》：“所謂小宗有四，大宗有一。凡有五宗，人之親所以備矣。”大宗一、小宗四，具體落實到某一個人（例如6-32）身上，就是說他最多要宗五個宗子：即一個大宗（6-1）與四個小宗，四個小宗即繼禰小宗6-31、繼祖小宗6-29、繼曾祖小宗6-25、繼高祖小宗6-17。他與繼禰的小宗宗子是同父的親兄弟，他與繼祖的小宗宗子是同祖的堂兄弟（從兄弟），他與繼曾祖的小宗宗子是同曾祖的再從兄弟，他與繼高祖的小宗宗子是同高祖的三從兄弟，他與大宗宗子是同一個始祖的族人。
小宗之所以為小，大宗之所以為大，就在于小宗五世則遷而大宗百世不遷。《喪服小記》謂：“有五世而遷之宗，其繼高祖者也。是故祖遷于上，宗易于下?！鄙w就橫向譜系而言，四世兄弟仍共高祖，而屬同宗，五世以外則各別為宗。按照“親親以三為五，以五為九，上殺、下殺、旁殺而親畢”的原則，一族之人，當宗共同始祖的大宗宗子以及同高祖、同曾祖、同祖、同父四代之正嫡（即四類小宗宗子）。小宗的原則是親親，但論親族之遠近，六世而往，則為路人，是故“五世則遷”；但大宗則以尊尊為原則，以義加之，共宗別子之正嫡，親親之盡而不散，百世而不遷。在小宗親緣關(guān)系竭盡之處，大宗仍然可以發(fā)揮其收族功能，故王夫之云：“過是則遷，唯統(tǒng)于大宗耳。”
其二，收族之道：尊祖與敬宗。
宗法的縱向結(jié)構(gòu)是以子繼父。由父而上及祖，由子而下及孫，由此構(gòu)筑了父系家族的一體綿延，此即《喪服小記》所謂的“親親以三為五，以五為九”。從自己出發(fā)，從三（父—己—子）到五（祖—父—己—子—孫）到九（高祖—曾祖—祖—父—己—子—孫—曾孫—玄孫），親情漸漸疏遠，而喪服亦漸漸由重而輕，即《喪服小記》所謂“上殺，下殺，旁殺，而親畢矣”。由此可以看出，一般人由己而親父親子，擴展到親祖親孫，實是親親原則由近及遠之擴展。
《禮記·大傳》云：“自仁率親，等而上之至于祖，自義率祖，順而下之至于禰，是故人道親親也。親親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收族故宗廟嚴?！弊鹱媸怯H親原則的自然展開。祖雖然已經(jīng)死去，但特定的生者（宗子）仍然構(gòu)成其繼續(xù)存在的載體，甚至是其臨在形式。由此而獲得的先祖與其歷代世嫡之間的一體性，便不再是自然人的血緣意義上的一體性，而是作為宗族體現(xiàn)意義上的一體性，是宗族祭祀不絕（香火不斷）的保證。從而，每個人都可以在宗族世系之樹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而且通過宗族共同體的綿延而使自己的生命得以承傳。在這種系世意識中，死去了的先人以承受祭祀的鬼神的方式，在其繼承者那里繼續(xù)存在，參與生者的生活，于是，“人神一體”，使得宗族本身不再僅僅是社會的人倫共同體，更重要的是人神共同體，因而宗族本身由繼而獲得了某種神圣性。故“盛德必百世祀”，“為人子孫者，體此道以守宗廟，宗廟不滅之謂祭祀不絕”。
故王國維曰：“宗必有所繼?！币宰永^父及其延伸的世系，就構(gòu)成了“宗”。祖即便去世，但其宗仍在，而繼祖繼禰的嫡子被稱為“宗子”。尊祖必然敬宗，“尊崇其祖，故敬宗子，所以敬宗子者，尊崇先祖之義也”。《喪服傳》解釋父為嫡長子的喪服何以是最高最重的斬衰三年時說：“正體于上，又乃將所傳重也?！薄罢w”意味著以世嫡身份出現(xiàn)的宗子與先人為一體，雖然先人的子孫都可與先祖為一體，也即皆可“體于上”，但唯有世嫡是“正體”。作為世嫡的“大宗是遠祖之正體，小宗是高祖之正體”。“傳重”意味著為宗廟主，負責主持祭祀先祖，它與采邑、祿田以及宗族共同財產(chǎn)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構(gòu)建出本于宗族的門內(nèi)之治。
宗法的橫向結(jié)構(gòu)是以兄統(tǒng)弟。所謂的“敬宗”，就是群弟尊重、敬重作為先祖之現(xiàn)實體現(xiàn)者的嫡兄。同父的兄弟宗其繼禰的嫡兄，同祖的堂兄弟宗其繼祖的嫡兄，同曾祖的再從兄弟宗其繼曾祖的嫡兄，同高祖的三從兄弟宗其繼高祖的嫡兄。同始祖的群兄弟在其諸小宗的統(tǒng)領下去宗別子的“世嫡”，而這一“世嫡”與群兄弟之間亦為兄弟關(guān)系。故程瑤田將宗法概括為兄道，大小宗宗子以嫡兄的身份統(tǒng)領他的庶兄弟與族人?！白谥?，兄道也。大夫士之家，以兄統(tǒng)弟而以弟事兄之道也?！?o:p>
兄弟們之間的親疏遠近要通過同父、同祖、同曾祖、同高祖等而分別出不同的世數(shù)，由此而彼此之間有親兄弟、堂兄弟（從兄弟）、再從兄弟、三從兄弟等的親疏遠近的差別。兄弟之間的血緣關(guān)系越遠，就越要通過對越來越遠的祖先（從父到祖，再從祖到曾祖、高祖，直到始祖）的祭祀等方式來凝聚，而擔負這些不同世數(shù)兄弟之間收族任務的就是大小宗的宗子。以過去先祖之名義收現(xiàn)在之兄弟，使之按照血緣親疏遠近的程度而構(gòu)成不同的宗法共同體。就此而言，宗法之道的核心是橫向的而不是縱向的，是兄弟之道而不是父子之道。大宗與小宗之間并不是上下兩代或幾代的關(guān)系，而是同代基于嫡庶之別而產(chǎn)生的兄弟關(guān)系。毛奇齡曰：“立宗，為兄弟而設?！吨芏Y·大宗伯》以飲食之禮親宗族兄弟，故凡宗人燕饗，其為詩誦嘆多稱兄弟，如曰凡今之人莫如兄弟類?！惫首诜ǖ暮诵氖切种?，在嫡庶之制的基礎上以兄統(tǒng)弟、以弟尊兄構(gòu)成宗法指向的人倫關(guān)系的主體。
宗法中“以子繼父”的縱向結(jié)構(gòu)與“以兄統(tǒng)弟”的橫向結(jié)構(gòu)，都建立在“以嫡統(tǒng)庶”的基礎上。嫡庶之制，顯然是更具奠基性的基本原則。王國維曰：“其所宗者皆嫡也，宗之者皆庶也?！背态幪镌唬骸白院笫蓝葜?，則同父之嫡兄曰繼禰之宗，同祖之嫡兄曰繼祖之宗，同曾祖之嫡兄曰繼曾祖之宗，同高祖之嫡兄曰繼高祖之宗……而彼繼別者為收族之大宗，則一族之人所同于別子之嫡兄也。”故紀大奎云：“禮之所謂宗，以嫡為宗而已矣?！薄霸偈乐?，則一世之嫡宗之。三世、四世之嫡，則再世、一世之嫡宗之。凡嫡之所宗皆曰宗。繼禰者，一世之嫡而已矣。必禰嫡而后謂之宗，是故禰嫡則謂之繼祖，祖嫡則謂之繼曾祖，曾祖嫡則謂之繼高祖?！币虼耍伞耙宰永^父”而有宗法的尊祖，由“以兄統(tǒng)弟”而有宗法的收族，由“以嫡統(tǒng)庶”而有宗法的敬宗。敬兄意味著尊敬宗子，而宗子通過以子繼父產(chǎn)生，通過以兄統(tǒng)弟而發(fā)生其作用。
故宗法是“以子繼父”、“以兄統(tǒng)弟”與嫡庶之制上的三結(jié)合。其中“以嫡統(tǒng)庶”貫穿在以子繼父、以兄統(tǒng)弟之中，故而王國維謂無嫡庶之制則無宗法，宗法的基礎在嫡庶之制。而在縱向的“以子繼父”（以孫繼祖、以曾孫繼曾祖等等都是以子繼父的擴展形式）與橫向的“以兄統(tǒng)弟”之間，前者指向生者（現(xiàn)在之族）與死者（死去之祖）的關(guān)系，后者指向生者與生者的關(guān)系，縱向的關(guān)系最終歸宿于橫向的關(guān)系，由此“以兄統(tǒng)弟”才是宗法中三者（以子繼父、以嫡統(tǒng)庶、以兄統(tǒng)弟）關(guān)系的指向與歸宿。這是由于宗法的現(xiàn)實功能在于收族，而收族所采用的方式便是以兄（宗子）統(tǒng)弟（族人）。
《周禮·大宰》謂“宗，以族得民”。當然，小宗與大宗的收族方式不同。《禮記·大傳》云“同姓從宗，合族屬”，又云“四世而緦，服之窮也；五世袒免，殺同姓也；六世，親屬竭矣”?！洞髠鳌吩诖藢嶋H上是區(qū)分了“親屬”與“族屬”：“親屬”指四世以內(nèi)的同宗者，親與親相屬，尚在“五服”之內(nèi)，可及于三從兄弟；而“族屬”則可在五世以外，族與族相屬。小宗的團結(jié)族人發(fā)生在“親屬”的架構(gòu)之內(nèi)，而大宗則由“親屬”而擴展到“族屬”，因為“同宗”即同始祖，故而同姓者可以合其“族屬”。換言之，在親屬關(guān)系竭盡之處，五世、六世、七世甚至百世的兄弟，仍然可以共同始祖的名義而為大宗所收族。今世的國族構(gòu)建，亦只是在此意義上之收族。
其三，親親與尊尊：倫常秩序的展開。
尊祖而敬宗，敬宗而收族。宗法的收族，是禮制秩序的邏輯起點?！洞髠鳌吩疲骸白匀事视H，等而上之至于祖；自義率祖，順而下之至于禰；是故人道親親也。親親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收族故宗廟嚴，宗廟嚴故重社稷，重社稷故愛百姓，愛百姓故刑罰中，刑罰中故庶民安，庶民安故財用足，財用足故百志成，百志成故禮俗刑，禮俗刑然后樂?！币环勺诜ㄕ归_的治理秩序藍圖。王國維指出：“以上諸制，皆由尊尊、親親二義出。”親親與尊尊，乃周禮之兩大原則。《大傳》又云：“上治祖禰，尊尊也。下治子孫，親親也。旁治昆弟，合族以食，序以昭繆，別之以禮義，人道竭矣?！敝芄谱鞯娜魏我豁椂Y制都可以分辨其親親與尊尊的基礎。
與宗法互嵌的喪服制度，更是最大限度地體現(xiàn)了尊尊與親親的精神原則?！抖Y記·大傳》言喪服制度：“服術(shù)有六：一曰親親，二曰尊尊，三曰名，四曰出入，五曰長幼，六曰從服?！逼渲杏H親、尊尊是貫穿整個喪服體制的一般性原則，名、出入、長幼和從服則是特殊情況下所遵循的制服原則。這些特殊情況分別面對的是來婦、嫁女、殤死和聯(lián)姻宗族之間的服制。而對于同族成年親屬及未嫁之女之間的服制，親親和尊尊的原則基本可以涵蓋。故親親與尊尊是基本原則，而名、出入、長幼、從服等四條服術(shù)是派生的。
親親之義貫穿在喪服中，謂“至親以期斷”。即服喪時間的長短，以期（一年）為基本單位，以親親之義加期或遞減。與喪期結(jié)合產(chǎn)生的服敘等級：斬衰三年、齊衰期（期年）、大功九月、小功五月、緦麻三月。三年斬衰屬于期的加隆，大功、小功、緦麻則屬于期的弗及而遞減。由此劃分親屬的等級亦稱“五服親”。最親的人去世，創(chuàng)巨者日久、痛甚者年深，也就是情最深者痛最甚，服最重最粗。最重最粗之服相應人的至深至痛之情，服之粗顯示的是至文無文的大質(zhì)。因為最原始的喪在道理上是終身之喪，它不借重外在的禮文，而是無文的心喪。斬衰三年作為喪服制度中最重的服制，它是以“最長的喪期、最粗惡的喪服、最重的禮節(jié)，盡可能地修飾了終身之喪的哀情之實。人之群居合壹之理盡于此，不是因為它以最高明的方式超越了自然之質(zhì)，而恰恰是因為它最好地表達了哀情之實。人之群居合壹，靠的并不是人為的文化建構(gòu)，而是能夠有序地表達出人情之隆殺親疏”。
“至親以期斷”意味著，“增服以期為本位，期服的使用，則以至親為本位。至親即是一體之親，《喪服傳》云‘父子一體也，夫妻一體也，兄弟一體也’。三至親即是一個血族單位，其互相為服，皆是期服。由此出發(fā)：子為父期，則為祖大功，為曾祖小功，為高祖緦麻，此名上殺；父為子期，則為孫大功，為曾孫小功，為玄孫緦麻，此名下殺；兄弟期服，則同祖兄弟大功，同曾祖兄弟小功，同高祖兄弟緦麻，此名旁殺”。換言之，至親以期斷意味著以三至親為喪服的本位，“由親期斷而上殺、下殺、旁殺，是為本等之服；其超過本等的，則為特別加重之服”。是喪服以親親為其基本精神原則。親親意味著親其親人，但親人與自己有親疏遠近的不同，故而其親的程度不同，方式亦異。服敘即根據(jù)親疏遠近，圍繞著生者共同體與死者的不同關(guān)系，而區(qū)別親屬等級、確立人倫秩序的一種方式。
喪服之尊服，比照親親而為之。但尊尊顯然不是一個被奠基或派生性的原則。《禮記·喪服小記》謂“親親以三為五，以五為九，上殺、下殺、旁殺而親畢矣”。三為己、父、子，從自己出發(fā)而上推、下推、旁推。故在宗法與喪服體系中，以自己為原點，圍繞著這一原點的第一層親屬關(guān)系便是最基本的“至親以期”，即在服制上表示為期服，在親屬類型上表現(xiàn)為一體之至親，即父母、昆弟、姊妹、子。這里由于嫡庶以及尊尊原則的引入，而有父母斬衰的加隆和對嫡長子的加隆。再外的一層，上為祖父母，下為孫，左為從父姊妹，右為從父昆弟，這一層基本上是大功之服，其中因尊尊原則的引入而對祖父母加隆為期，對嫡孫期。第三層上為曾祖父母，下為曾孫，左為從祖姊妹，右為從祖昆弟，這一層是小功與緦麻服親屬圈，當然由于尊尊原則引入而對曾祖父母齊衰三月。第四層上為高祖父母，下為玄孫，左右為族姊妹、族昆弟，本層為緦麻親屬層，只是因尊尊原則對高祖父母齊衰三月。由此可見，由于喪服制度與宗法相為表里，尊尊的原則一再被突出，甚至成為喪服乃至整個周禮的首出性原則。
何休謂“質(zhì)家親親，文家尊尊”，周公制作則親親與尊尊并重。親親原則與尊尊原則結(jié)合在一起，共同塑造了喪服體系中的父親的位格，父親不僅僅是“父—親”，更是“父—尊”，將為父之服由期服加隆為斬衰三年，就是尊尊原則的體現(xiàn)。大約至親以期斷，凡由此或由本服而加隆的服制皆是由于尊尊的原則。以親親原則而論，長子與眾子同為至親，同在至親以期的服術(shù)范圍之內(nèi)。然而父為眾子期而為嫡長子斬衰三年，嫡庶意味著在本來同一父親的親子們即親兄弟們之間確立尊卑，從而在與父親同具血緣關(guān)系的兒子們中間確立了不同的身位。故王國維指出：無嫡庶，則有親而無尊，有恩而無義，而喪服之統(tǒng)紊矣。蓋嫡庶之制是在親親的大宗族成員內(nèi)部區(qū)分尊卑貴賤上下，“嫡庶者尊尊之統(tǒng)也，由是而有宗法，有服術(shù)”。
嫡子將成為宗族的繼承人，傳宗廟、土地、人民之重。故同樣是親子，而由嫡子傳“重”而后“尊”，其所傳之重并不是因為“傳”而“重”，而是因為先祖之正體而重。而先祖之正體正是宗族與邦國的來源與象征。所以，作為宗子繼承人的嫡長子所承負的是整個宗族與邦國，這正是其不能不被尊為尊者的原因。如果大宗宗子沒有嫡長子作為繼承人，那么就不得不從支子（嫡長子以外的妻所生之子以及妾所生之子）中選擇一位作為繼承人，此即“為人后者”。“為人后者”要為其所后之父服以斬衰三年的隆服，其喪服之所以如此隆重，是因為他過繼之后是要受重的。他與他所后之父并沒有直接的血緣關(guān)系，但其所服之喪服，卻尊于與其具有血緣關(guān)系的生父，對于本父他只能降為齊衰不杖期。這就是親親原則讓位于尊尊原則的體現(xiàn)。
王國維云：“商人繼統(tǒng)之法，不合尊尊之義，其祭法又無遠邇、尊卑之分，則于親親、尊尊二義，皆無當也。周人以尊尊之義經(jīng)親親之義，而立嫡庶之制，又以親親之義經(jīng)尊尊之義，而立廟制。此其所以為文也?！鄙w親親與尊尊之義有機結(jié)合，正是周禮至文的依據(jù)。親親行于尊尊之中，則以血緣、情感的紐帶文飾尊尊，這使得尊尊更近人情；尊尊行于親親之中，則即便親親不及之所，亦自有尊卑貴賤為之衡量，愛敬相輔，皆能有所依循。就親親之義言廟制：“由親之統(tǒng)言之，則‘親親以三為五，以五為九，上殺、下殺、旁殺而親畢矣’。親，上不過高祖，下不過玄孫。故宗法、服術(shù)皆以五為節(jié)?！秵史酚性娓改阜鵁o高祖父母服，曾祖父母之服不過齊衰三月。若夫玄孫之生，殆未有及見高祖父母之死者；就令有之，其服亦不過袒免而止。此親親之界也，過是，則親屬竭矣，故遂無服。服之所不及，祭亦不敢及?！薄爸劣谟H親之事，則貴賤無以異。以三為五，大夫以下用之；以五為九，雖天子不能過也?！比糇宰鹱鹬x言之：“劉歆又云‘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諸侯五日而殯，五月而葬’，此喪事尊卑之序也，與廟數(shù)相應?！洞呵镒笫蟼鳌吩弧徊煌?，禮亦異數(shù)?！陨弦韵拢禋⒁詢?，禮也?！m然，言豈一端而已。禮有以多為貴者，有以少為貴者，有無貴賤一者。車服之節(jié)，殯葬之期，此有等衰者也?！敝苤畯R制，親親與尊尊結(jié)合，“既有不毀之廟以存尊統(tǒng)，復有四親廟以存親統(tǒng)，此周禮之至文者也”。周公制作的禮制秩序就此展開。
秩序展開的起點是宗族，展開的向度是宗族成員之間親疏遠近的不同關(guān)系樣式。如果說，自然狀態(tài)下的個人是近代西方人為的抽象構(gòu)思的產(chǎn)物，那么，以宗族為秩序構(gòu)思的起點則更接近人類社會與歷史的實際，而且由此而獲得的秩序必然是從社會歷史中生長出來的秩序，而不是人為建構(gòu)的抽象秩序。蓋親親的原則并不能化約為或等同于純粹自然主義的血緣關(guān)系，而是以血緣關(guān)系為基礎，經(jīng)與尊尊原則的結(jié)合，從而可以提升血緣關(guān)系，使得在氏族分化過程中本來漸漸疏遠的親屬關(guān)系聚合起來，以宗族之家的方式擴大并深化政治與社會的團結(jié)。故《喪服小記》曰：親親、尊尊、長長，男女之有別，人道之大者也。喪服等所代表的周禮正是放置在人道的地基上展開的?！吨杏埂吩唬喝收呷艘玻H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由于服制與宗法相為表里，故而親親之仁與尊尊之義結(jié)合，共同構(gòu)筑了禮的精神。曾國藩云：“先王之制禮也，因人之愛而為之文飾以達其仁，因人之敬而立之等威以昭其義，雖百變而不越此兩端。”“此皆禮之精意，祖仁本義，又非僅考核詳審而已?！弊嫒时玖x建立了周禮與人道的關(guān)系?！吨芤住ふf卦》傳曰：“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比柿x是人之所以為人之道，而其內(nèi)涵無法離開親親、尊尊。仁以服制言，義以宗法言。仁與義，其實皆根植于周禮。而禮并非如理那樣，要求人的理性自覺，因為在現(xiàn)實性上并非人人都能認識、理解禮的精義。先王意識到“禮之本于太一，起于微眇者，不能盡人而語之，則莫若就民生日用之常事為之制，修焉而為教，習焉而成俗”（曾國藩語）。禮教以尊尊、親親為具體規(guī)范，可以不自覺的化育人，將人人納于禮的軌范之中。只不過有時以親親為主導，有時以尊尊為主導，如所謂“祭時尊尊也，至燕親親”。尊尊與親親不同，它是在尊卑差異的基礎上尊其所尊者，尊而敬之，尊而重之，尊而遠之，不敬不重不遠，不足以示其尊。無論是與親親相關(guān)的親疏遠近，還是與尊尊相關(guān)的尊卑貴賤，都意味著一種差等的秩序，血緣的親疏遠近是自然性的差等，尊卑、貴賤、上下則是社會性的差等，二者結(jié)合就是差等性的自然—社會秩序。
在這一秩序形態(tài)中，每一個人都處在關(guān)系網(wǎng)絡中的一個與他者發(fā)生關(guān)系的網(wǎng)格中，或者因為名位不同，或者因為血緣的遠近，而有相對于某一個網(wǎng)格為參照點的種種不同定位。正是這種定位形成了一個人在不同情境下的分守，安守自己的分守名位，不相逾越，遂成為這種秩序整體對個人的要求。個體的生命在這種宗族的整體秩序中得到安頓，其中親親的原則在于宗族內(nèi)部的仁愛與團結(jié)，尊尊的原則則強調(diào)共同體作為整體生命及其秩序。由此可見，更富深度地含結(jié)于人倫之中，并因之而更富廣度地籠罩了每個個體的，則是周人的宗法因分“嫡庶”而有“尊尊之統(tǒng)”，同時又借“祭法”而行“親親之統(tǒng)”。前者昭示的是人各有等，后者昭示的是一脈同源。因此，“尊尊之統(tǒng)”的本旨是在把人分開來；“親親之統(tǒng)”的本旨是在把人合攏來。這種分開來和合攏來構(gòu)成了周人的宗法秩序，而其數(shù)百年之間以“尊尊之義經(jīng)親親之義”，又以“親親之義經(jīng)尊尊之義”，已在浸染不息之中使宗法秩序化為社會倫常。最終是身在其間，無人能夠自外于“尊尊之統(tǒng)”，也無人能夠自外于“親親之統(tǒng)”。（陳赟《周禮與家天下的王制》）
3）家國天下，禮制秩序的一體化構(gòu)建
（待續(xù)）
責任編輯：近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