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古代女子立德修身的必讀書
作者:劉冬穎
來源:《文史知識》2022年第11期
古代中國崇尚“女子無才便是德”,女性沒有與男子同等的受教育權利,除了“女四書”等女德讀物,社會不倡導女性閱讀。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下,歷朝歷代,《詩經(jīng)》都是女性的必讀書目,這不僅說明《詩經(jīng)》是中國經(jīng)典中社會普及面最廣的一部作品,更體現(xiàn)了古人對《詩經(jīng)》這部經(jīng)典的認識。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不僅是中國文學史的開篇之作,同時是一部匯集禮儀、音樂、倫理、教育、民俗和政治的綜合文化經(jīng)典,被古人看作修養(yǎng)身心的德育教科書,所以才會倡導包括女性在內(nèi)的全社會閱讀。
自漢代起,《詩經(jīng)》便列入女性的必讀書目,成為女子立身修德的重要讀本。據(jù)《漢書·外戚傳》記載,漢成帝妃子班婕妤“誦《詩》及《窈窕》《德象》《女師》之篇”“《窈窕》《德象》《女師》之篇”,已在歷史上佚失,但據(jù)唐代經(jīng)學家顏師古解釋,“皆古箴戒之書”?!对娊?jīng)》與這些勸誡的圖書并列,反映出其德育、教化的社會功用。西漢成帝時宮女曹宮“為學事史,通《詩》,授皇后”(《漢書·外戚傳》),可見,漢代宮廷后妃,若入宮前沒有學過《詩經(jīng)》,也要在宮中女教師的教導下進行系統(tǒng)學習?!稌x書》中說晉文帝的文明王皇后去世后,皇帝寫文章稱贊她:“《詩》《書》是悅,禮籍是紀。”《舊唐書》記載唐太宗的妃子徐慧,“四歲誦《論語》《毛詩》”。明成祖仁孝文皇后撰寫的《內(nèi)訓》,是“女四書”之一,她在自序中說“吾幼承父母之教,誦《詩》《書》之典,職謹女事”。宮廷女性是天下女子的表率,她們重視《詩經(jīng)》閱讀的原因,《后漢書》闡釋得非常清楚。《后漢書》記載漢順帝梁皇后“九歲能誦《論語》,治《韓詩》,大義略舉”,這里所謂的“大義”,指的是《易傳》中所說的:“女正位乎內(nèi),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弊x《詩經(jīng)》,通“大義”,遵從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社會規(guī)則,正是古代中國對女性婦德修養(yǎng)的基本要求。
因為社會倡導、皇家表率,歷代才媛淑女閱讀《詩經(jīng)》成為一種風尚。《晉書·列女傳》中記錄了著名才女謝道韞與其叔父文學家謝安關于《詩經(jīng)》的對話,謝安問她:“《毛詩》何句最佳?”謝道韞答:“吉甫作頌,穆如清風。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敝x安贊許她“有雅人深致”。謝道韞所稱引的詩句為《詩經(jīng)·大雅·烝民》結尾四句,全詩贊美了周宣王賢臣仲山甫的德行?!对娊?jīng)·大雅》是周代禮樂精神的載體,謝道韞最喜歡的《詩經(jīng)》佳句出自《大雅》,體現(xiàn)了她對周代禮樂精神和《詩經(jīng)》教化功能的認同,也因此深得謝安嘉許。《世說新語·文學》中講到東漢末年的經(jīng)學大師鄭玄勤于治學,家中不僅子女讀書,婢女也讀經(jīng)知史。有一次,一個婢女做了錯事,鄭玄讓人把她拉到泥地里,以示懲罰。不一會兒,另一位婢女經(jīng)過,看到這種情景,用《詩經(jīng)·邶風·式微》中的一句詩問道:“胡為乎泥中”(你怎么在泥里呢?)那位被罰的婢女以《詩經(jīng)·邶風·柏舟》中的詩句作答:“薄言往訴,逢彼之怒?!保ㄎ蚁虢忉尫洲q,不巧正遇上他發(fā)怒)兩位婢女以《詩經(jīng)》中的句子彼此答問,可見對《詩經(jīng)》的熟稔。唐宋文化發(fā)達,甚至有長于《詩經(jīng)》的女子授徒講學,與儒生對談《詩經(jīng)》的學術問題,也頗多新見。據(jù)《江寧府志》記載:“宋趙定母,金陵人。多通《詩》《書》,常聚生徒數(shù)十人,張帷講說。儒碩登門,質(zhì)疑必引。與之坐,開發(fā)奧義,咸出意表?!泵髑鍟r期因為社會經(jīng)濟和教育的發(fā)展,女性閱讀和創(chuàng)作的人員數(shù)量大幅提升,《詩經(jīng)》閱讀更加普及。很多女子從幼年時就師從父兄學習《詩經(jīng)》,如清代才女錢芬“幼慧,父授以《毛詩》,輒通曉大義”。這些女性幼年學習《詩經(jīng)》之后,常常會用一生的光陰去品讀和領悟,成為母親后,也常常選擇《詩經(jīng)》對孩子進行啟蒙教育。清代顧太清的“閑向窗前課兒女,微風晴日誦《周南》”(《夏日聽道初兩兒讀書》),就描寫了清風美日中教育兒女誦讀《詩經(jīng)·周南》的美好場景。
謝道韞詠絮場景
通過閱讀,《詩經(jīng)》對于女性社會價值的定義,也影響著中國歷代女性。
《詩經(jīng)》開篇的《關雎》一詩就提到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認為美貌與德行兼?zhèn)涞呐硬攀蔷恿寂?,強調(diào)女子要賢惠;傳統(tǒng)經(jīng)學認為《邶風·柏舟》贊美了女性喪夫后守節(jié)的貞潔不二之心,成為一個成語“柏舟之誓”;《大雅·瞻卬》有“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的說法,認為女性才華會亡國覆家。這些觀念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很多女性,她們從內(nèi)心和行為上深深認同了《詩經(jīng)》所倡導的禮教?!妒勒f新語·賢媛》篇記載,東晉書法家郗超去世時,他妻子的娘家人想把郗超妻子接回家,但被她堅決拒絕了,她說:“生縱不得與郗郎同室,死寧不同穴!”郗超妻子引用了《詩經(jīng)·王風·大車》的“谷則異室,死則同穴”,表明自己要從一而終。
《詩經(jīng)》的優(yōu)美文辭與韻律,熏陶且促進了女性創(chuàng)作。被贊為“萬里橋邊女校書”的唐代著名才女薛濤,其《送友人》一詩,被視為可與唐才子們競雄的名篇:“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痹姷那皟删浠昧恕对娊?jīng)·秦風·蒹葭》的名句“蒹葭蒼蒼”,并將《蒹葭》全篇的思慕、追溯不得的情感化用在自己的詩中。宋代才女李清照被譽為千古第一女詩人,她的詞《鳳凰臺上憶吹簫·香冷金猊》以曲折含蓄的口吻,表達了女子思念丈夫的深婉深情,其中“起來慵自梳頭”的句子,就是化用了《詩經(jīng)·衛(wèi)風·伯兮》“自伯之東,首如飛蓬”。因為古代強調(diào)“女子無才便是德”,所以有些女性在刊刻自己的文集時,往往在序言中提及《詩經(jīng)》,作為自己雅好文墨的依據(jù)。清代才女惲珠編撰了清代閨秀詩歌總集《國朝閨秀正始集》,她在《弁言》中就說:“昔孔子刪詩,不廢閨房之作?!鼻宕€有女性《詩經(jīng)》研究著作出現(xiàn):著名經(jīng)學家郝懿行的夫人王照園著有《詩說》一卷傳世,以同丈夫的問答形式,寫出自己對《詩經(jīng)》的新解;今人胡文楷的《歷代婦女著作考》還考訂了幾位清代才女的《詩經(jīng)》學著作:沈遐清的《詩經(jīng)說意》、張祖綬的《詩問》、許飛云的《讀詩私箋》、彭德貞的《毛詩義疏》,這幾本著作雖只有存目,但亦可見清代女性《詩經(jīng)》閱讀的深化。
薛濤像
值得一提的是,也有人在歷史上對《詩經(jīng)》的德育、教化作用質(zhì)疑與反思。明代戲曲家湯顯祖的《牡丹亭》,就是以對《詩經(jīng)》首篇《關雎》主旨的思考開篇的:深閨小姐杜麗娘才情很高,在父親杜寶聘請老先生陳最良教她《詩經(jīng)》前,“男女四書,她都成誦了”。杜寶與陳最良商量杜小姐的教育問題時說:“《詩經(jīng)》開首便是后妃之德,四個字兒順口,且是學生家傳,習《詩》罷。”杜寶把《詩經(jīng)》選為教材,正是希望女兒“他日到人家知書知禮”,做三從四德的賢妻良母。陳最良教杜麗娘讀《關雎》,依傳統(tǒng)解說,認為這首詩是贊美后妃“不嫉妒”的美德,這種僵化的解說是杜麗娘所不能接受的。讀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樣的句子,她直覺地悟出《關雎》是一支戀歌,不由感慨:“圣人之情,盡見于此矣,今古同懷,豈不然乎!”這是杜麗娘個性解放的第一步。當她聽丫鬟春香說起花園的景色,忍不住前去游玩,卻不想游園“驚夢”后相思成疾。病中,她在心靈的矛盾與沖突中終于體悟出了自己的《詩經(jīng)》觀:“關了的雎鳩,尚然有洲渚之興,可以人而不如鳥乎?”杜麗娘用自己的生命詮釋了《關雎》詩的愛情含義,因愛相思至死,又因愛死而復生!杜麗娘學《詩經(jīng)·關雎》這個重要情節(jié)放在游園驚夢之前,鮮明地表達了作者湯顯祖對《詩經(jīng)》道德教化說的駁斥。
在古代中國,《詩經(jīng)》是女性陶冶情操、立德修身的必讀書目。但是,在女性沒有受教育權利的時代,只有少數(shù)生活優(yōu)渥的女子能夠在家庭教育的影響下閱讀《詩經(jīng)》,廣大百姓人家的女孩很難享有讀書的樂趣?!对娊?jīng)》這部千古經(jīng)典,只有在現(xiàn)代社會,才能真正實現(xiàn)全民閱讀。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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