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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與“無道”

作者：田廣清

來源：作者賜稿儒家網(wǎng)發(fā)布

在億萬人呼喚公平正義的當下,我想起了20世紀世界政治法律思想史上劃時代的著作《正義論》。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兼哈佛大學教授約翰·羅爾斯的這部著作1971年出版后，被國際學術(shù)界推崇為政治哲學、道德哲學、法律哲學和社會哲學的“最偉大的成就”，也被譽為與洛克的《政府論》、密爾的《論自由》齊名的“自由民主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著作”。它被翻譯成各種主要文字，迅速且長期地風靡世界。各國在改革完善政治制度和社會分配制度時，大都從中汲取有益的思想營養(yǎng)，尋求合理的解決方案。

《正義論》之所以具有如此突出的地位和作用，原因之一是它把正義確立為人類最高的道德原則，奉為所有美德中最重要的美德；同時將其視為社會制度應(yīng)具備的第一屬性，認為“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正像真理是思想體系的首要價值一樣?！币蚨沟谜x成為社會運行發(fā)展的基石。

去年是《正義論》出版50周年，也是其作者誕辰100周年；今年11月24日是他逝世20周年。我想通過探討這樣一個問題來紀念他——在中國本土文化中，有沒有與“正義”相對應(yīng)的概念和范疇？有沒有與《正義論》相埒相儕的公平正義方面的思想資源？

探索的結(jié)論是：有。那就是“道”和“道義”。

中國文化中的“道”和“道義”指的是什么

國人皆知，在中國文化中，“有道”還是“無道”，標志著一個政權(quán)或一個統(tǒng)治者是否具有正義性與合法性。大家慣于將國政不修、政治黑暗的國家稱為“無道之國”；將無德、暴虐、沒有德政的君主稱為“無道之君”；將秩序大壞、動蕩紛亂的社會稱為“無道之世”。

如《尚書·周書》：“今商王受無道，暴殄天物，害虐烝民”；《后漢書·袁術(shù)傳》：“董卓無道，陵虐王室，禍加太后，暴及弘農(nóng)。”《東周列國志》第三回：“天子無道，廢嫡立庶，忠良去位，萬民皆怨，此孤立之勢也?！薄墩f唐》第二八回：“當今皇帝無道，欺娘弒父，鴆兄圖嫂，嫉賢害忠?！倍际钦f這些統(tǒng)治者昏虐暴戾，罪行累累，喪失了正義性與合法性。

可見中國的“道”，是與“正義”距離最近的一個概念。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說的就是：正義的事業(yè)會得到廣泛支持，不正義之事則很少有人幫助。

現(xiàn)代新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牟宗三先生明確指出：中國的“道”，既是道德的，又是合于規(guī)律的，合于規(guī)則和秩序的，合于人間眾志的，那顯然就是正義的，“這是一種和希臘哲學‘正義’概念相對應(yīng)的道德秩序。”[1]

但是，中國的“道”與“正義”的內(nèi)涵并非完全相同。它是比正義更大、更高、更廣的一個龐大范疇。它包涵了正義，決定著正義，統(tǒng)領(lǐng)著正義，規(guī)范著正義，以正義為核心，但又不局限于正義。

這是因為，在中國文化里，“道”是一個多元的、復(fù)雜的概念。綜合《辭源》、《詞?！贰ⅰ墩f文解字》、《康熙字典》、《現(xiàn)代漢語詞典》、《孔子大詞典》、《儒學大詞典》等工具書的解釋，“道”的基本涵義（由于本文重點探討的是“道”的社會政治屬性，故其他涵義從略）主要是：

（一）“道”的本義為道路?！墩f文》：“道，所行道也?！薄对姟ば⊙拧ご髺|》：“周道如砥，其直如矢?！?o:p>

（二）后來，由道路引申出思想主張、理論學說、宗教信仰、政治立場等涵義。如道學、傳道、志同道合、以道為師、得道高士、離經(jīng)畔道等?！墩撜Z·衛(wèi)靈公》：“道不同，不相為謀?！薄墩撜Z·里仁》：“吾道一以貫之哉?！?o:p>

（三）道家、儒家和法家將“道”視為宇宙本體和世界本原，即“萬物之源”。它啟動了宇宙的發(fā)生并生成天地?！独献印罚骸暗郎唬簧?，二生三，三生萬物?！薄俄n非子·解老》：“道者，萬物之始……萬物之源?！?o:p>

（四）“道”還指事理、法則和規(guī)律，甚至是最高原理，即“萬理之本”，是推動宇宙萬事萬物運行的最根本的動力、主導、普遍規(guī)律和內(nèi)在靈魂。《易·說卦》：“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o:p>

（五）在政治領(lǐng)域，“道”象征著合格的政府、清明的政治局面、理想的政治秩序或良性的政策制度?？鬃釉疲骸疤煜掠械?，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盵2]“國有道則民昌，此國家之所以大遂也?！盵3]正如英國漢學家亞瑟·威利在其《論語》譯本的導言中指出的：“‘天下有道’的意思是世界上好的政府占支配地位?！?o:p>

（六）在尊崇道德的中國古代社會，“道”突出代表著道德和正義，曰“道義”。它與“正義”幾乎是同義語，它所追求的正是平等、公平、正義的境界。人之所以為人，就在于人能夠遵循“道義”，推動社會在“道義”的規(guī)范下發(fā)展。《左傳榖梁傳·僖公二十二年》：“古者披甲嬰胄，非以興國也，則以征無道也。”《史記·陳涉世家》：“伐無道，誅暴秦。”李大釗的“鐵肩擔道義”，就是擔當起真理和正義。世人所謂“替天行道”，就是替上天主持公道，伸張正義。

以上是撮其要義。正由于“道”具有如此博大、精深、崇高的內(nèi)涵，且關(guān)乎國家盛衰興亡和人民安危禍福，所以，在傳統(tǒng)中國，“道”成為高于、重于、尊于統(tǒng)治者的至高無上原則，天子和國王都必須遵守。早在戰(zhàn)國時期就有“從道不從君”的古訓。

“道”也成為士大夫階層正確的價值觀，成為衡量人與野獸的分水嶺，成為蘊涵于士人君子心靈深處的內(nèi)在的決定性的力量。

他們秉持和追求的是“志于道，據(jù)于德。”[4]“朝聞道，夕死可矣?！盵5]“君子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6]“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7]“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8]

士人君子認為，只有以崇道、學道、行道、弘道、衛(wèi)道為使命，才能成為真正的君子、賢人、大丈夫和圣人；用現(xiàn)在的話說，才能成為文明的人，高尚的人，純粹的人，大寫的人，真正的人，有益于人民和社會進步的人。它早已成為幾千年來士人君的人生信仰，建立“有道”社會正是他們終生奮斗的矢志不渝的理想?？梢哉f，每個正派、正義、正直的人，無不是“道”的忠實信徒。

這就是說，“道”亦帶有某種宗教的意義。它反映的是人間與自然界的共同規(guī)律和內(nèi)在秩序，二者都要按它的規(guī)則和規(guī)律行事，具有一種非人格化的力量?，F(xiàn)代新儒家代表人物牟宗三先生就指出：“它既有宗教的又是道德的涵義：宗教強調(diào)超越的涵義，而道德強調(diào)內(nèi)在的涵義。”[9]

在“道”這個龐大范疇之下，有著許多個層次。從宏觀上說，主要分為天道和人道。

所謂“天道”，是指宇宙運行規(guī)律及運行原則，它是道的功能在宇宙中的體現(xiàn)。宇宙在生成和運行中的所形成的程序、條件、方式、規(guī)則和規(guī)律，其功能和效用就如同自然法。在這個自然法的統(tǒng)治下，客觀世界不以誰的意志為轉(zhuǎn)移，誰也不能破壞它的井然有序和嚴格運行，包括上帝也不能。

這就決定了只能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0]而不是相反；同時，也決定了人道必須遵循天道所做出的示范、啟示、規(guī)律和規(guī)則，違反了就要失敗，就要受懲罰；也就是說，只有遵循天道原則和規(guī)律而運行的社會才是有道社會，違反天道原則和規(guī)律的社會為無道社會。

正如孔子所說：“獲罪于天，無所禱也?！盵11]亦如荀子所言:“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yīng)之以治則吉,應(yīng)之以亂則兇?！盵12] 

所謂“人道”，是指道的功能在人類社會的原則和體現(xiàn)。它至少包括四個層次：

一是政道、治道，即治國平天下之道，如“堯舜之道”、“先王之道”、“文武之道”、“圣人之道”、“內(nèi)圣外王之道”等，今習慣統(tǒng)稱治國理政之道。《孟子·滕文公下》：“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彼旅孢€有王道、霸道、為君之道、為臣之道、決策之道、用人之道、用兵之道、仁義之道等。

二是指行事原則。如經(jīng)商有“生財之道”，企業(yè)有“經(jīng)營之道”，健康有“養(yǎng)生之道”，為人有“待人處世之道”等等。

三是指人性和符合人性要求的人道主義。即人們常說“很講人道”或“很不人道”。如“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盵13]馬廄失火后，孔子退朝回來，不問馬怎么樣了，而是關(guān)心是否傷到了人，體現(xiàn)了孔子的人道主義關(guān)懷。

四是做人之道，即“君子之道”。它要求士人君子立身行事要有高尚的道德修養(yǎng)和精神境界，成為一個正派的有道德的人。美國哲學家赫伯特·芬格雷特理解為“走正道”：“孔子把走正道以外的任何走法都看作走歪道、迷路或者有道不走”“不偏不倚地沿著正道走，就賦予他極大的精神尊嚴以及蘊含在‘道’之中的力量?！盵14]

嚴格地說，一個偏離和背棄了正道的人，就不成其為人。根據(jù)得道的程度，老子對人有善人和不善人的區(qū)別，有上士、中士、下士之分；孔子和孟子則有圣人、大丈夫、君子與小人之分。君子之道下面還有中庸之道、忠恕之道、忠孝之道、誠信之道、和諧之道等等。

由此可見，天道與人道、天志與人間眾志是一致的，既能相互貫通，相互說明，相互印證，還能相互支持，相互充實，相互提升，二者是能動的“天人合一”。

但是，僅僅說到這里，還不能充分揭示“道”的根源、面貌與屬性，以及它與“正義”的關(guān)系。谷錢錢先生認為：相對于迄今為止人們對“正義”的理解，感到“正義理論還應(yīng)當有更深厚的根基，應(yīng)當依據(jù)某種深刻的對于人類歷史和社會發(fā)展的認識，依據(jù)某種有關(guān)人及其文化的哲學，這樣才可能使理論徹底，才可能根基穩(wěn)固……才可能最終地說服和把握人?！盵15]

我認為，中國的“道”和“道義”恰恰在這方面做出了重要貢獻。它建立在天地宇宙生存法則和運行規(guī)律的基礎(chǔ)上，通過人類總結(jié)千百代生產(chǎn)生活經(jīng)驗而形成，正是人類對于自然界、人類歷史和社會發(fā)展的科學認識的結(jié)晶。它不僅為“正義”理論提供了多學科的、多角度的、更為系統(tǒng)的理論支撐，而且為它提供了更加深厚和穩(wěn)固的思想根基、更加高遠的立足點和更加廣闊的視域。它不僅鑄造了過去，而且也鑄造著現(xiàn)在和將來，它本身也不斷地被改變和被重新鑄造著。它必將與正義理論一起，成為促進當今與未來人類物質(zhì)文明、精神文明、政治文明和生態(tài)文明健康發(fā)展的有效而長久的思想資源。

美國學者郝大維、安樂哲對中國“道”的價值認識得較為到位。他們指出：“‘道’是人類文明的不斷進步，是由綿延的世世代代概括和完成的經(jīng)驗?！薄八巳繗v史所組織和構(gòu)造的人的經(jīng)驗。它也是一個造就世界的過程，是一個將人類文化的各個領(lǐng)域所取得的成就中的基本一致性統(tǒng)一起來的過程?！薄斑@種客觀的‘道’，是意義和價值的源泉。”[16]

香港翻譯家、語言學家、漢學家劉殿爵在《論語》譯本中也指出，“道”不僅僅限于政治領(lǐng)域，而是“關(guān)于宇宙和人的真理的總和?！?o:p>

正因為如此，在短短五千言《老子》中，“道”字出現(xiàn)了七十七次；一萬余字的《論語》中，“道”字出現(xiàn)了八十九次。許多研究成果表明，“道”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核心概念，而且居于統(tǒng)領(lǐng)統(tǒng)御地位，堪稱重要良性思想遺產(chǎn)。迄今為止，學術(shù)界對“道”和“道義”，包括它與“正義”關(guān)系的研究還很不夠，有必要深入發(fā)掘、闡釋和弘揚。

中國人憧憬的“有道政治”是什么樣子？

國人對“有道政治”“有道社會”已經(jīng)望眼欲穿至少數(shù)千年了。那么，在他們的心目中，那種政治和社會是個什么樣子呢？

一、有道的政治必定是、也只能是有德的政治

“道”的基本屬性是“德”，道之所以能生養(yǎng)和規(guī)范萬物，就是因為它有大德，無德就不成其為道。

把這個原理投射到政治上來，就要求國家必須是有德的國家，政權(quán)是有德的政權(quán)，君主是有德的君主。否則德衰于上，世亂于下，僅此一條，世人就可以說它是無道政治。

這表明，“道”只能由有德之人來踐行和實行，無德之人行不了道，成就不了有道之世。正如現(xiàn)代新儒家代表人物、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長杜維明先生所言：“統(tǒng)治者的道德完全不是他的私事。”[17]

老子就說：“孔德之容，惟道是從?！盵18]意謂大德服從于大道，行大道者必得有大德。

孔子也說：“道者，所以明德也；德者，所以尊道也。是故非德不尊，非道不明?！?道是用來彰示德的，德是用來遵循道的。沒有德，道就不會得以尊崇；沒有道，德就無法得以彰明。[19]他指出，領(lǐng)導者的道德人格愈高，就愈得民心，執(zhí)政效能就愈理想?！白佑贫裆埔?。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20]“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盵21]“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22]“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盵23]

意謂領(lǐng)導者如果有德、正派，群臣和百姓就會像眾草隨風偃伏、群星圍繞北斗那樣，不言而威，不令而從。換句話說，統(tǒng)治者只有成為道德上的楷模，才會成為政治上的權(quán)威。

孟子認為：“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靠武力使人服從，那不是真心的服從，只是對方反抗你的力量不夠罷了；靠德行使其服從，人家才會心悅誠服。[24]

《易傳·乾卦》云：“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于人乎?”意謂合格的執(zhí)政者，其道德像天地一樣覆載萬物，其圣明像日月一樣普照大地，其施政像四時一樣井然有序，其示人吉兇像鬼神一樣奧妙莫測。他雖有時會先于天象而行動，但天不違背他；雖有時會后于天象而處事，但也能遵循天的變化規(guī)律。天尚且不違背他，何況人呢?

《禮記·中庸》云：“唯天下至誠，為能經(jīng)綸天下之大經(jīng)，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盵25]意謂只有具有天下至誠的德性，才能成為治理天下的崇高典范，樹立天下的根本法則，深諳天地化育萬物的道理。

這些都告訴我們：天下者，有德者居之，無德者失之。只有有德的執(zhí)政者才能“合道”，即知曉、配合和順應(yīng)天道，在社會政治領(lǐng)域踐行與天道合一的人道，開創(chuàng)有道之世。反之，失德必定失道，成為無道之主，最后都沒有好結(jié)果。故而《戰(zhàn)國策》說：“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盵26]

那么，政德都包括些什么呢？在王朝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儒家文化看來，政德主要指仁義禮智信、忠孝廉恥等道德規(guī)范。其中首要一條就是看政權(quán)和執(zhí)政者是否確立了“天下為公”的政治理念。

“天下為公”是“天道”對政德的示范和要求?？鬃釉疲骸疤鞜o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盵27]意謂上天無私地覆蓋大地，大地無私地承載萬物，日月無私地照耀天下。因此，當權(quán)者也應(yīng)當秉承天道，做到“三無私”，為公執(zhí)政。

《禮記·禮運》云：“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這里“為公”是與“為私”相對立的，其主旨是：國家是公共的，是“天下公器”，屬于天下大眾所有，并非掌權(quán)者一人、一家、一族、一派、一集團的私有物，不能壟斷，不能專擅，不能獨享，不能私用。否則就是竊國大盜。

在中國典籍里，這樣的論述很多。如《尚書》云：“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盵28]《商君書》云：“公私之交，存亡之本也。”[29]《管子》云：“一言得而天下服，一言定而天下聽，公之謂也?！盵30]《淮南子》云：“公正無私，一言而萬民齊?！盵31]《貞觀政要》在總結(jié)唐太宗的執(zhí)政經(jīng)驗時，指出其“理國要道，在于公平正直?！盵32]等等。

因此，執(zhí)政者必須把公共利益放在第一位。立法定制也好，決策用人也好，都必須從“公天下”出發(fā)，循公義，行公道，求公正，達公平。這不僅是幾千年來仁人志士孜孜以求的社會理想和政治訴求，也是每一個從政者必須具備的政德，是有道社會的根本法則和根本哲學。

正如英國啟蒙思想家、“自由之父”約翰?洛克所言：“權(quán)力不能私有，財產(chǎn)不能公有，否則人類就進入災(zāi)難之門?！盵33]

反之，執(zhí)政者如不能從“天下為公”出發(fā)，而是立政為私，壟斷權(quán)力，壟斷利益，為自己和一小撮既得利益群體而掌權(quán)，他就是無道之主，就會遭致人民反對，失去治理國家的資格。

譬如，官場不是吏治清廉，兩袖清風，而是重利輕義，見利忘義，貪腐成風，賄賂公行，“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寧計生民之命？唯利己而自足?！盵34] 贓官墨吏遍地橫行，清官廉吏難以立身，那不就是無道政府嗎？

再如，在用人方面，不是選賢任能，唯才是舉，德才兼?zhèn)?，五湖四海，而是任人唯親，搞裙帶關(guān)系，拉幫結(jié)派，結(jié)黨營私，親小人遠賢臣，用奴才而不用人才，無愛才之心用才之道，有摧才之法囚才之方，搞得英才含辱忍垢，宵小沐猴而冠，讒人高張，賢士匿伏，黃鐘毀棄，瓦缶雷鳴，朝野乏濟世安邦之器，上下多趨炎附勢之徒，那就是行私而去公，就是在搞“私天下”，就是無道政治。

又如，不遵循國法、制度和規(guī)則，濫用權(quán)力。凡歷史上政治清明、國勢強盛時期，君主的權(quán)力都是受到一定限制的，如唐太宗時期對君權(quán)規(guī)定有“四不可”：“政事堂者，君不可以枉道于天，反道于地，覆道于社稷，無道于黎民。此堂得以議之?！盵35]意謂，凡是皇帝的行為涉嫌違背天道和地道，有可能危害國家和百姓的，都要拿到政事堂討論，不能由皇帝恣意妄為。

《詩經(jīng)·相鼠》曰：“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禮記?曲禮》云：“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意思說，人不講規(guī)矩，不守禮儀，不遵守道德，那就與禽獸沒有兩樣，還不如盡快死掉。

看如今某些領(lǐng)導者，天天讓老百姓遵紀守法，他們自己則為所欲為，無法無天，什么人倫、天理、黨紀、政紀、國法，統(tǒng)統(tǒng)視若兒戲。若由這些禽獸充斥政壇，怎么會是有道政治？

復(fù)如，無德的執(zhí)政者都依賴權(quán)術(shù)，不光明磊落。荀子云：“用國者，義立而王，信立而霸，權(quán)謀立而亡。”[36]只有靠道義和信義才能建立王業(yè)和霸業(yè)，若依賴權(quán)謀則必然滅亡。而有些統(tǒng)治者，卻是治國無方，弄權(quán)有術(shù)，為達卑劣目的而不擇手段。他們有權(quán)無恐，常常冒天下之大不韙，好勇斗狠，心黑手辣，薄恩寡義，冷血無情，經(jīng)常玩弄起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出爾反爾、口是心非、陽奉陰違、蔽上罔下、猜忌多疑、裝聾作啞、掩耳盜鈴、信口雌黃、瞞天過海、指鹿為馬、移花接木、偷天換日、聲東擊西、誑言欺世、謊言愚民、虛虛實實、上下其手、陽奉陰違、兩面三刀、顧左右而言他、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等陰謀詭計和旁門左道，企圖玩萬民、萬國于股掌之上；有的甚至無所不用其極，明目張膽地用流氓手段、特務(wù)手段、恐怖手段和暴力手段來對付臣民，許多方面已經(jīng)黑幫化、黑社會化、黑手黨化，搞得社會善惡溷淆，是非顛倒，烏煙瘴氣。真的是無恥之尤，無道之至！

二、有道的政府，應(yīng)當是以人為本、以民為本、愛民利民的政府

以人為本是中國文化的精髓。春秋時期的齊相管仲說：“以人為本，本理則國固，本亂則國危?！笨鬃雍汀抖Y記》強調(diào)人的主體性和獨立性，說“天地之性，人為貴”[37]“人者，天地之心也?！盵38]孔子還要求“泛愛眾而親仁”[39]、“己所不欲，勿施于人”[40]。

孟子從人本出發(fā)，主張愛人如己?！袄衔崂希约叭酥?，幼吾幼，以及人之幼?！?nbsp;[41] 敬愛自己家的老人，也要敬愛別的老人；呵護自己的孩子，也要呵護別人的孩子。他倡導仁政，說統(tǒng)治者若“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42]意謂執(zhí)政者如果能以憐憫之心，行憐憫之政，那么國家一定會治理得很好。

墨子強調(diào)“兼愛”，“天下之人皆相愛”，“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 [43]主張愛無差等，不分貴賤親疏。北宋思想家張載倡導“以愛己之心愛人。”[44]《弟子規(guī)》曰：“凡是人，皆須愛，天同覆，地同載?！?o:p>

我們的先人盡管沒有將人本觀念落實到人權(quán)上，但卻極大地豐富了以民為本的思想。早在記錄商周政事的《尚書》中，就提出了“民為邦本”論：“民為邦本，本固邦寧。”[45]“國將興，聽于民?！盵46]“人無于水鑒，當于民鑒?！盵47]認為只有人民才是國家的根本，這個根本鞏固了，國家才能太平；國家要興盛，必須順從民眾的意愿；統(tǒng)治者不要把水當做鏡子來照自己面容，而要把民情民意作為鏡子來檢驗政事的得失。

孔子提出了“君以民存”論：“君以民存，亦以民亡?！盵48]意謂君主依靠人民的擁戴而存在，同時也會因失去民心而滅亡。統(tǒng)治者要“因民之所利而利之”[49]，即一切政事都要根據(jù)是否符合老百姓的利益、符合老百姓的意愿而定。當政者應(yīng)當愛護老百姓，“古之為政,愛人為大” [50]， 使百姓“庶之”“富之”“教之”，從而人丁興旺，生活富庶，并受到良好的教育。

反之，“夫執(zhí)國之柄，履民之上，懔乎如以腐索御奔馬。易曰履虎尾，詩曰如履薄冰，不亦危乎？”[51]掌握國家大權(quán)的人，凌駕于黎民之上，必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就像以腐爛的韁繩來駕馭飛奔的馬車，就像易經(jīng)所比喻的踩著老虎的尾巴，就像詩經(jīng)所比方的走在薄薄的冰面上，不是很危險嗎？由上可見，“民為本而君為末，此孔子第一大義。”[52]

孟子提出：“民貴君輕”論：“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53]他認為，在國家、君主、人民三者中，人民是最重要的，其次是國家，君主是最不重要的。所以只有得到萬民擁護的人才能成為天子。

他還說：“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盵54]意謂應(yīng)當以正道獲得天下——獲得了百姓的支持，才是獲得了天下。獲得百姓支持也應(yīng)當通過正道——獲得了民心，才算獲得百姓支持了。獲得民心也也應(yīng)當通過正道：民眾所希望的，替他們聚積起來；他們所厭惡的，不要加到他們頭上，如此而已。

荀子推崇“君舟民水”論：“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盵55] 君王像江海上的船，百姓像江海的水；水能載運船只，也能顛覆船只，比喻人民可以擁護君王，也可以推翻君王。

他還說：“用國者，得百姓之力者富，得百姓之死者強，得百姓之譽者榮。三得者具而天下歸之，三得者亡而天下去之。天下歸之之謂王，天下去之之謂亡。湯、武者，循其道，行其義，興天下同利，除天下同害，天下歸之。”[56]意謂，能夠使老百姓愿意出力，國家才會富有；能夠使老百姓拼死而戰(zhàn)，國家才能強大；能夠得到老百姓稱頌，那才是無上榮耀。這三種應(yīng)該得到的東西都具備了，天下的人就歸順他；這三種東西都失掉了，天下的人就叛離他。商湯和周武王遵循道義，能夠興天下同利，除天下同害，所以天下人當然要歸附他們。

柳宗元提出了“吏為民役”論：“凡吏……蓋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盵57]說官吏是為老百姓服務(wù)的，而不是奴役老百姓的。

如此等等。中國古代以民為本的論述和實例可謂盈簡累牘。正如中華孔子學會理事會副會長李存山先生指出的：“民本思想……其意義即為：人民是國家、社會的根本或基礎(chǔ)，亦是國家、社會的價值主體?！盵58]這些思想昭告天下：任何政權(quán)，任何領(lǐng)導人，如果不以人為本，不以民為本，就沒有合法性，就沒有公信力，就必然垮臺。

中國古代還有好多愛民、利民、富民、取信于民、體恤百姓疾苦的主張、政策和實例?！扒Ч琶骶碧铺诔?jīng)常以“君舟民水”警誡自己外，還說：“為君之道，必須心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如割脛以自啖，腹飽而身斃。”[59]意思是，作為君主，必須心里有百姓，如果損害百姓的利益，用來滿足上面的私欲，就好比是割大腿的肉來填飽肚子，肚子填飽了，人也死了。

唐太宗登基后，在行政司法的許多方面體察民情，很人性化，如廢除肉刑、慎用死刑、減少流刑以及避免刑訊逼供等。一年春節(jié)前，他出于人道考慮，給等待秋后問斬的四百多名死刑犯放了“年假”，讓他們回家與親人過年團聚。到了期限，四百人一個不少的都返回到了監(jiān)獄，沒有逃跑不歸的。同樣出于人道情懷，他一次釋放宮女三千人，此即白居易說的“怨女三千出后宮”。

貞觀元年至三年，關(guān)中、關(guān)東地區(qū)發(fā)生水、旱、蝗、霜之災(zāi)，唐太宗當即下詔賑恤，并免除當年租賦。對那些因生活極度困難而“賣子以接食”者，唐太宗下詔用國庫的錢把那些賣掉的孩子全部贖回來，還給他們的父母。

唐太宗不但在災(zāi)年減免賦稅，即使在平常年份，也十分注意輕徭薄賦，精兵簡政，節(jié)約財政開支。他在位二十三年，先后減免役稅十二次，大大減輕了百姓負擔。對于那些超額完成稅收的官吏，唐太宗不但不獎勵他們，而且予以懲罰，說：“稅納逾數(shù)，皆系枉法?！彼€下令停建池臺樓閣。對于必建的工程，也不允許濫用民力。

唐太宗身患高血壓病，特別怕熱，每到夏天要坐在冰床上辦公。即位三年后， 國家經(jīng)濟狀況好轉(zhuǎn)，民眾生活改善，便有大臣建議在長安城郊陰涼之處建一座宮殿，并置備了建材，但被太宗阻止了。他說，建宮殿耗費人力物力，會加重老百姓的負擔?，F(xiàn)在民力還沒有完全恢復(fù)，我怎么能興師動眾，勞民傷財呢？

中共靠人民打天下，與人民群眾心連心，“老百姓是咱親爹娘”、“人民至上”、“立黨為公，執(zhí)政為民”、“權(quán)為民所用，利為民所謀”一類箴言就更多了，也確實辦了不少愛民利民的好事。遺憾的是，秉權(quán)日久，有不少官員忘記了為人民謀利益的初心和宗旨，他們既不保障民權(quán)，也不尊重民意，與人民毫無感情，對勞瘁萬端、憂愁困苦的弱勢民眾麻木不仁，虐而不恤，奪而不予，天下皆憂而他不憂，天下不樂而他獨樂，整起老百姓來卻是心狠手辣。老百姓千呼萬喚、迫切要求解決的、合理合法的事情，他們置若罔聞，軟磨硬抗，就是不辦；對于上級要求的而百姓反對的那種不合理不合法事情，他們卻變本加厲層層加碼去辦，直至毫無人性，草菅人命，甚至不怕“溺天下于危困，陷民生于倒懸”，常常搞得民怨沸騰。真不知道他們是想得民心、順民意而求得長治久安呢，還是想民心盡失、土崩瓦解呢？

之所以如此，除了某些官僚冷血、殘忍外，也有一些官員是由于缺乏現(xiàn)代政治文明理念。譬如，有的人仍視自己為救世主，視民眾為群氓，國家大事自有“肉食者謀之”，不容他人置喙，不準百姓說三道四，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就否定了“主權(quán)在民”的現(xiàn)代政治原則和“人民當家作主”的政治權(quán)利，將主人變成了奴仆，而公仆則變成了統(tǒng)治者。如此顛倒，等于復(fù)辟帝制，而這正是袁世凱之流才干得出的事情，必定被人民千載唾罵，在歷史上留下天大的笑柄。

三、“有道”的統(tǒng)治者，無不廣開言路，聽取民意

孔子說：“上酌民言，則下天上施；上不酌民言，則犯也；下不天上施，則亂也?！盵60]意謂在上位的人如果能夠聽取百姓的意見，那么百姓就把上邊的政令看作是上天的施惠一般；如果不能聽取百姓的意見，就會導致動亂。

《詩經(jīng)》云：“先民有言，詢于芻蕘?！盵61]說朝廷應(yīng)當向割草打柴等地位低微的普通老百姓了解情況，征求他們對政事的意見。

《呂氏春秋·不茍論》載：“堯有欲諫之鼓,舜有誹謗之木,湯有司過之士,武王有戒慎之鼗?！闭f的是堯帝在朝堂之外劃了一塊地，專門設(shè)置了一面鼓，只要有人擊鼓進諫反映情況，他便會出來接待。舜帝繼位后設(shè)立了“誹謗之木”，功用相當于“意見薄”，臣民可以公開或私下把不滿意見掛在或貼在上面。商湯設(shè)置了專門負責監(jiān)督糾正朝廷錯誤的官員，周武王也設(shè)置了提醒自己謙虛謹慎的鼗鼓。他們這樣做，目的都是鼓勵民眾暢所欲言，廣泛聽取民情民意。

《國語·周語上》載：“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朦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guī)，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庇械赖木跆幚碚?，總是讓公卿以至各級官吏進獻諷喻詩，樂師進獻民間樂曲，史官進獻有借鑒意義的史籍，少師誦讀箴言，盲人吟詠詩篇，有眸子而看不見的盲人誦讀諷諫之言，掌管營建事務(wù)的百工紛紛進諫，平民則將自己的意見轉(zhuǎn)達給君王，近侍之臣盡規(guī)勸之責，君王的同宗都能補其過失，察其是非，樂師和史官以歌曲、史籍加以諄諄教導，元老們再進一步修飾整理，然后由君王斟酌取舍，付之實施，這樣，國家的政事才得以實行而不違背道理。

而周厲王不管這一套，仍舊暴虐無道，搞得民怨沸騰。大臣召穆公對厲王說：“老百姓忍受不了暴政了！”厲王聽了勃然大怒，找到衛(wèi)國的巫師，讓他監(jiān)視那些批評朝政的人，發(fā)現(xiàn)了就殺掉。結(jié)果弄得國人都不敢說話，路上相見，只能以目示意。周厲王得意地說：我能消除指責的言論，他們再也不敢吭聲了！召穆公的回答堪稱千古至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為川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 夫民慮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與能幾何？”[62]意思是，你這是堵塞老百姓的嘴，這與阻塞河水一樣危險啊。一旦決堤，傷人一定很多。治水的人都是疏通河道使它暢通，治民者也只能開導民眾，讓人暢所欲言。怎么可以堵呢？如果硬是堵住老百姓的嘴，那擁護你的人還能有幾個呢？”周厲王不聽，仍然我行我素。結(jié)果三年后爆發(fā)了“國人起義”，把這個暴君放逐到彘地去了。

與周厲王相仿的，是夏朝的末代君主夏桀。他生性暴虐，耽酒好色，殺害賢臣，卻以天上的太陽自居。老百姓詛咒道：“時日曷喪，吾及汝偕亡！”[63]即使你是天上的太陽，我們也寧愿與你同歸于盡！表達了對無道之君的極度痛恨。商湯于是乘機伐夏，夏桀敗走，被放逐而死，夏朝遂亡。此正所謂“天意不可違，民心不可欺?！?o:p>

“湯武以諤諤而昌，桀紂以唯唯而亡”的教訓，使得許多后世君主在廣開言路方面多少有所進步。秦漢以后，能夠虛懷納諫的明君當首選唐太宗了。他這方面的事跡國人幾乎婦孺皆知，此不贅述。

令人困惑的是，就連王朝社會的君主都懂得“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號稱“執(zhí)政為民”的某些現(xiàn)代領(lǐng)導者怎么反而懵懂不知了呢？他們妄自尊大，剛愎自用，拒諫飾非，黨同伐異，以頌為功，以諫為罪，而且堵塞起言路、鉗制起民口來，是那么氣壯如牛、得心應(yīng)手，竟然不以為恥，毫無愧色！

四、有道的社會應(yīng)當是“等貴賤，均貧富”的公平社會

《莊子·齊物論》云：“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碧瞥醯澜虒W者、哲學家成玄英注疏曰：“天鈞者，自然均平之理也?！币庵^平等、均平和公平是自然之理，是天定的法則，任何人、任何統(tǒng)治者都不能違反這個天理和法則。

春秋時期，齊國君主齊景公出宮看到有餓殍。他問晏嬰:“他們是因何而死的?”晏嬰回答說:“是餓死的?！本肮f：“唉!我太無德了。”晏嬰回答說：君王您的德行十分彰著啊，您的賞賜遍及后宮，用錦繡裝飾臺榭，用糧食喂養(yǎng)家禽，怎么說是無德呢! 只是您只顧經(jīng)營后宮，嗜好收藏，使財貨偏積一方，糧食錢幣布匹都爛在倉庫中，“惠不遍加于百姓，公心不周乎萬國，則桀紂之所以亡也。”[64]民眾之所以背叛夏桀和商紂，是由于不公平啊。您如果能與百姓同樂，使恩惠遍及天下，就能做成商湯、周武那樣的圣王，那樣怎么還會有餓殍呢？”

孔子主張，財富必須公平地分配，如果分配不公，差別懸殊，則既違反人性，又影響社會穩(wěn)定。“小人貧斯約，富斯驕；約斯盜，驕斯亂……故圣人之制富貴也，使民富不足以驕，貧不至于約，貴不慊于上?！盵65]意謂小人貧窮便感到窘迫,富裕便會有驕橫之氣。感到窘迫就會去盜竊,有驕橫之氣就要作亂。所以圣人制定富貴的限度，使民眾富裕而不致驕橫，貧窮而不致于窘迫，有了一定地位而不致于對上級不滿。

孔子還說：“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 ”[66]意思是說，財富不多并不值得擔心，而應(yīng)當擔心分配不合理；人口不夠多也沒什么可憂慮的，怕的是社會不安定。財物分配公平合理，就沒有貧窮；上下和睦，就不必擔心百姓少；社會安定，國家就沒有傾覆的危險。

管子學派也要求公平對待每一個社會成員，強調(diào)無論“富貴眾強”還是“貧賤卑辱”，都要真正做到“公平而無所偏”[67]。

西漢思想家董仲舒也主張“博施濟眾”，他認為，要想天下安定，必須“使富者足以示貴而不至于驕,貧者足以養(yǎng)生而不至于憂。以此為度而均調(diào)之,是以財不匱而上下相安,故易治也?！?o:p>

正如有人指出的，縱觀歷史上風起云涌的農(nóng)民運動，幾乎都是以“等貴賤，均貧富”作為口號，試圖將“人人平等，天下共享”的愿望變成現(xiàn)實?？涤袨橐裁枥L出了“大同之世，天下為公，無有階級，一切平等”[68]的社會理想藍圖。

孫中山在闡述三民主義時說：“民族主義是對外國人爭平等的,不許外國人欺負中國人；民權(quán)主義是對本國人爭平等的,不許有軍閥官僚的特別階級；民生主義是對于貧富爭平等的,不許全國男女有大富人和大窮人的分別?！盵69]

反之，如果極少數(shù)“人上之人”主宰和壟斷絕大部分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教育資源，絕大多數(shù)“人下之人”沒有社會地位、人格尊嚴和話語權(quán)；如果財富分配過分懸殊，貧富嚴重兩極分化，貧者無立錐之地，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貧病交加，富者廣廈千間，良田萬頃，紙醉金迷，驕奢淫逸，不斷再現(xiàn)“朱門金山銹，寒舍無衣食”、“富豪役千奴，貧者無寸帛”、“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圖景；如果弱勢群體哀凄無助，社會不能救貧窮，補不足，恤鰥寡，存孤獨，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70]，那怎么能夠得上是有道社會呢？

現(xiàn)任俄共總書記久加諾夫曾經(jīng)說過：蘇聯(lián)解體與蘇共滅亡的原因有三個，即蘇共壟斷真理，壟斷權(quán)力，壟斷利益。波蘭統(tǒng)一工人黨領(lǐng)導人拉科夫斯基談到東歐的劇變時也說：“這一制度里，既沒有自由，也沒有公正?！?o:p>

現(xiàn)代政治文明知識告訴我們，平等包括實質(zhì)平等與程序平等。實質(zhì)平等就是權(quán)利平等，程序平等就是機會平等。平等并不是大家都要擁有一樣多的財富，居于一樣高的職位，而是由法律來保障他們享有同樣的權(quán)利和機遇，一視同仁，沒有人為的特權(quán)和歧視。

更重要的是，無論是政治平等、經(jīng)濟平等、文化教育平等、人格平等和法律平等，在現(xiàn)時代，都不再停留于道德的說教或統(tǒng)治者的恩賜，而是用憲法、法律和制度予以確認和保障。

其五，有道政府，應(yīng)當是尊重常識，順應(yīng)規(guī)律，尊重人性的政府

常識，就是最普通的知識，如政治常識、經(jīng)濟常識、科學常識、生活常識等。它是人類經(jīng)過千萬年實踐總結(jié)出來的自然界基本知識和社會基本經(jīng)驗；它與客觀規(guī)律一起，代表著不受任何意識形態(tài)影響的事實真相和客觀真理，是人類認知中最樸素最珍貴的財富；它是每個頭腦正常的人都能懂得、都會履踐的常道、常理、常情和常規(guī)；它至簡至明，至真至樸，不言而喻，不昭而彰，大白于天下；它順天道，接地氣，合人心，順之者吉，逆之者兇。每個國家的政府和領(lǐng)導人都不能違背。

然而，違背常識的政治卻不罕見。我們有的領(lǐng)導人就真的相信過一畝地可以產(chǎn)糧十幾萬斤；我們的理論家和秀才也能夠編造出“大河有水小河滿，大河無水小河干”、“寧要資本主義的草，不要社會主義的苗”、“知識越多越反動”、“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等一系列違反常識、事實和邏輯的口號，使得極左思潮肆虐國中，造成深重災(zāi)難。

再如東方某半島上的某國，其統(tǒng)治者仿佛是個巨嬰，時時事事與常識、人性、客觀規(guī)律和全球價值觀反向而行。譬如，當今世界絕大多數(shù)國家（此處簡稱大家）首腦的產(chǎn)生是搞競爭性選舉制，它卻搞家族世襲制；大家搞憲政民主制，它卻搞專制獨裁制；大家搞領(lǐng)導人任期制，它卻搞領(lǐng)導職務(wù)終身制；大家搞法治，它卻搞人治；大家搞市場經(jīng)濟，它卻搞計劃經(jīng)濟；大家搞改革開放，它卻搞閉關(guān)鎖國；大家搞共同富裕，它卻搞共同貧窮；大家搞政務(wù)公開，它卻搞暗箱政治；大家搞“平民政治”，它卻搞個人崇拜；大家把公共權(quán)力關(guān)進鐵籠子，它卻把民眾的自由權(quán)利關(guān)進鐵籠子；大家千方百計提升民智培養(yǎng)人才，它卻千方百計用愚民政策塑造奴才；大家搞言論自由新聞競爭，它卻壟斷媒體鉗制輿論搞萬馬齊喑……，如此等等，枚不勝舉。每一件事都與人類文明常識悖道而行，使得該國人民長期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因而在世界人民眼里，那個政府根本就是一個徹頭徹尾、貨真價實的無道政府，早已是形影相吊，四面楚歌，惶惶不可終日。

中國的另一個大國鄰居也最擅長違反文明常識。“從較長期的歷史來看，沙皇俄國及其后繼的蘇聯(lián)，是一個在國內(nèi)壓迫、奴役和剝奪人民的國家，它實行的是違反基本文明規(guī)則的規(guī)則，人民沒有充分的經(jīng)濟自由，言論受到監(jiān)視和控制，沒有公正的司法體系，因而它一直以來就是一個與人民為敵的國家……只要普京堅持這種反文明規(guī)則，他就從根本上——從價值觀開始就失敗了?！盵71]中國一百多年來受到它的反常識、反文明、反人民的消極影響可謂既深且久。

正如徐賁先生指出的：“罪惡的體制必然引導人性惡的無限膨脹，當權(quán)者的人性缺失則更是會加劇國家命運的動蕩變幻，禍害的不只是他個人，而且更是天下無辜的黎民百姓?！盵72]

同理，人性、人道，是人類文明的本質(zhì)，是人類所具有的或應(yīng)有的、人之所以為人的、區(qū)別于禽獸的根本屬性。沒有它，人類就不成其為人類。把每個人當作人來看待，這是最基本的人倫道理，也是最起碼的做人之道，還是人類公認的普世價值。從這個意義上說，“有道”政府應(yīng)當是講人性的、人道主義的、尊重和保護人權(quán)的政府。

孟子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盵73]一個人假若沒有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和是非之心，就等于喪失了基本人倫道德，那他就不能算個人。

然而在現(xiàn)實中，有些“人”為了媚上，為了利益，為了“政治正確”，已經(jīng)異化得毫無人性了。譬如，政府官員本來應(yīng)當有人味、說人話、辦人事，以維護人民生命財產(chǎn)和生活幸福為己任，治理措施應(yīng)當人性化?？伤麄儺斨杏行┤藚s玩忽職守，漠視百姓疾苦，視蒼生如草芥螻蟻；一些人為竊取和維護權(quán)力，做起事來完全沒有底線，沒有良知，沒有廉恥；他們還豢養(yǎng)了一群群瘋狗，成群結(jié)隊地惡毒攻擊、誣陷和迫害那些為民代言、體恤民謨的良善之士……。這正應(yīng)了歷史學家、思想家錢穆先生的一句話：“人類中的獸性可比獸類更可怕?！盵74]

亦如網(wǎng)友們所怒斥的：“他們背叛人性為獸性站臺，背叛良知同無恥為伍，背叛正義替邪惡背書，背叛光明與黑暗通奸。”“這些人連人性都沒有，哪來的什么黨性、人民性和先進性？”“喪盡天良，傷天害理，真的枉披了一張人皮！”假如任由這樣一群野獸充任公職，橫行無忌，那我們的社會還能成為有道社會嗎？那樣的社會還會有公信力嗎？

其六，有道國家應(yīng)當是文明國家，擯棄野蠻和暴力，對外睦鄰友好，協(xié)和萬邦

中國自古就有“天下一家”的理念，其基本精神是天下一體，密不可分，不以種姓分割天下，而以天下包容各族，猶如一個和睦的大家庭。老子說：“貴以身為天下者，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者，若可托天下。”[75]意謂，像看重自己生命那樣看重他人生命的人，才有資格掌管天下；像愛惜自己生命那樣愛惜他人生命的人，才有資格治理天下。

孔子說：“圣人之用兵也，以禁殘止暴于天下也。及后世貪者之用兵也，以刈百姓、危國家也?！盵76]意謂圣王為了禁殘止暴而用兵，是正義的；而后世一些君主被貪心驅(qū)使而發(fā)動戰(zhàn)爭，屠殺百姓，危害國家，是不義之戰(zhàn)。孔子高度贊揚魯、衛(wèi)兩個諸侯國睦鄰友好，親如一家，“魯、衛(wèi)之政，兄弟也?！盵77]孔子的學生子夏則提出：“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78]

荀子明確提出了“四海一家”，認為理想的社會應(yīng)當是“四海之內(nèi)若一家……莫不趨使而安樂之?！盵79]列國皆友好相通，共享安樂和平。

《禮記》所描繪的天下“大同”，實際上就是“天下一家”的同義語。大家“講信修睦”，以誠相見，以禮相待，以信相交，儼然一個“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80]的文明世界。

“天下一家”理念在中華民族傳統(tǒng)中始終一以貫之。漢代司馬相如的“遐邇一體，中外褆?！保扒赝踯迗缘摹盎炝嫌谝患?，同有形于赤子”，北魏孝文帝的“胡越之人皆可使如兄弟”，唐太宗的“四夷可使如一家”，金世宗的“天下一家，孰為南北”，朱元璋的“胡漢一家”，清世宗的“自古中外一家”等等，都是“天下一家”的延續(xù)和發(fā)展。當今被聯(lián)合國所采納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與之是一脈相承的。

熱愛和平更是人類和中國人的天性。中華民族歷來就有這個優(yōu)良傳統(tǒng)，善于與各國人民友好相處，成為維護世界和平的中堅力量。

首先，中國人社會理想的核心內(nèi)容之一，就是民族國家之間要親睦友善，和平共處?！坝H仁善鄰，國之寶也?！盵81]在儒家所憧憬的“大同”社會中，“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82]，顯然意味著消滅了戰(zhàn)爭和一切燒殺搶掠行為，是一個和平的世界。

墨家則提出“非攻”，即“國與國不相攻”，極力反對戰(zhàn)爭，維護和平，尤其強調(diào)“七不”準則，即“大不攻小也，強不侮弱也，眾不賊寡也，詐不欺愚也，貴不傲賤也，富不驕貧也，壯不奪老也?！盵83] 一千六百多年前的這“七不”，恐怕是世界歷史上最早的國際關(guān)系準則吧。

其次，為了實現(xiàn)“天下一家”的目標，中國人主張各民族和國家不論大小，一律平等，在一切交往中，均應(yīng)奉行“講信修睦”原則，杜絕一切陰謀欺詐行為?？鬃诱J為各諸侯國之間應(yīng)當以誠信相待，反對權(quán)詐暗算。荀子主張“約結(jié)已定，雖睹利敗，不欺其與”[84]，意謂契約已定，雖能看到對己有不利之處，但仍然重諾守信。

再次，在治國平天下的手段上，以及解決民族國家之間矛盾的方式上，中國人一向主張用文明和道義贏得國際聲望，用和平的而不是暴力的方式處理國際關(guān)系?？鬃由钚盼拿骱拖冗M對野蠻和落后具有強烈的吸引力和改造力，推崇“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85]，反對以武力強行征服。對春秋第一位霸主齊桓公不是靠武力而是靠自身的先進、文明、強大和信義，“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給予了高度贊揚。而對那些以奪取別國土地和人口的戰(zhàn)爭，主張反對和制止，“力能討之則討之可也”。[86]

孟子從仁政思想出發(fā)，對于春秋戰(zhàn)國那種“征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87]的戰(zhàn)爭災(zāi)難深惡痛絕。而對推翻暴君、抵御外侮的正義戰(zhàn)爭則鮮明地予以支持；對于一般的國際紛爭則主張保持中立。他明確指出，天下不是誰有強大武力就可以統(tǒng)一的，唯有“不嗜殺人者能一之”[88]。

荀子也反對國家民族間“以力勝之”，因為侵略戰(zhàn)爭既“傷人之民”，亦“傷吾之民”，容易導致動亂和危亡。有的國家，“內(nèi)不修正其所以有，然常欲人之有”[89]，即不好好建設(shè)本國已有的東西，卻貪婪地搶奪霸占別國的東西，這種侵略、掠奪性戰(zhàn)爭，完全屬于不義之戰(zhàn)。各國應(yīng)當主持正義，在“無兼并之心”的前提下“興仁義之兵”進行討伐，并對發(fā)動戰(zhàn)爭的罪魁禍首給予嚴厲制裁，施以“上刑”。

這種熱愛和平又旗幟鮮明地支持正義戰(zhàn)爭的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發(fā)展成了中國處理對外關(guān)系的基本準則——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互相尊重主權(quán)和領(lǐng)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內(nèi)政、平等互利和和平共處。中國提出的這種超越社會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的、開放包容而又堅守正義的主張，已為當今絕大多數(shù)國家所接受，為世界一系列國際組織和國際文件所采納，成為國際關(guān)系的基本準則和國際法的基本原則，為“和諧世界”做出了重要貢獻。

而北方那個侵略成性的世界第二軍事大國，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卻以從中國掠奪去的、占其三分之二領(lǐng)土的廣闊疆域和豐富自然資源為資本，以過時的開疆拓土窮兵黷武英雄彼得大帝為楷模，以橫跨歐亞的“俄羅斯大帝國”為藍本，將弱肉強食的叢林規(guī)則和“強者通吃”的強盜邏輯絕對化，片面追求強權(quán)霸權(quán)，弱肉強食，恃強凌弱，以鄰為壑，以鄰為仇，以鄰為食，悍然踐踏國際關(guān)系準則，大舉侵略兄弟鄰國。

正如盛洪先生所指出的：“國家間的天道是什么呢？就是人類的基本文明規(guī)則。”其中“非暴力原則是一個最基本的原則。人類之間無論有多少沖突，也不應(yīng)動用武力，只有在極個別情況下可以：一是反抗侵略，二是反抗奴役。其實這兩點的前提都是對方先動用了武力。當宣稱為了善的目的可以用惡的手段時，目的已經(jīng)變了。更何況普京所追求的，也不是善的目的。”[90]

這種明目張膽的侵略，是邪惡、恐怖勢力向全世界愛好和平人民的示威，是對和平發(fā)展的世界良性秩序的踐踏；是專制獨裁制度與世界上大多數(shù)自由、民主、法治的先進制度為敵；是愚昧野蠻力量向文明、公平、正義的人類共同價值挑戰(zhàn)，這就使得它成為名副其實的無道之國。所以，它理所當然地在國際上成為眾矢之的，內(nèi)外交困，四面楚歌，并迅速走向沒落。

同時令人莫名其妙的是，在“地球村”近二百個“村民”（國家和地區(qū)）中，竟然有三五個村民，樂與邪惡勢力為伍，與那個惡貫滿盈的流氓惡霸穿一條連襠褲，或公開力挺，助紂為虐；或名曰中立，實則眉來眼去，不怕被世界進步潮流所拋棄，成為大洋中的孤島，成為文明社會的棄兒和賤民。其無道之主的智商竟然會低到這個地步，真的是匪夷所思。

我以前從歷史書上也讀到，君主由于獨裁會變得愚蠢，但還沒親眼見過這么愚蠢透頂?shù)臒o道君主。真是有幸躬逢二十一世紀，開了眼界了。

今年三月，這場戰(zhàn)爭剛剛開始時，我曾發(fā)過一篇拙文，論述為什么獨裁君主往往是戰(zhàn)爭狂人。今天將其要點抄錄于此，恐怕也能夠說明，為什么獨裁君主往往是無道之君。

（一）極權(quán)社會總是劣幣驅(qū)逐良幣，導致最壞者當權(quán)；而最壞的統(tǒng)治者總是做出最壞的決策，包括發(fā)動不義之戰(zhàn)。

（二）獨裁君主都有大帝國或烏托邦的宏偉愿景，然而大帝國目標已過時，如仍不顧一切地侵略擴張必然失??；烏托邦則超越現(xiàn)實，不能建設(shè)而只能摧毀人類文明成果。

（三）獨裁君主的野蠻人觀念過時，缺乏現(xiàn)代政治文明素養(yǎng)，將叢林規(guī)則和敵對思維絕對化，罔顧人類道義和世界秩序，常常冒天下之大不韙發(fā)動戰(zhàn)爭。

（四）獨裁君主的武力手段過時，常常為實現(xiàn)野心而目空一切，孤注一擲；而純靠武力，難以打贏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金融、科技一體化的競爭和戰(zhàn)爭。

（五）獨裁君主都醉心于個人崇拜，自以為無所不能，好大喜功，利令智昏，企望通過對外征伐成就千秋功業(yè)，使自己名垂青史。

（六）獨裁君主不具有人民性，甚至沒有人性，而是權(quán)力至上、統(tǒng)治集團利益至上，既不顧及人民死活，更不考慮人民意愿，一貫對內(nèi)鎮(zhèn)壓，對外好戰(zhàn)。

（七）獨裁君主搞一言堂，壓制言論自由，喜歡報喜不報憂，使得佞人盈朝，從而難以獲得真實而全面的信息，必然在戰(zhàn)爭問題上做出錯誤決斷。

（八）獨裁君主在國內(nèi)矛盾激化時，往往以“自衛(wèi)”和“國家利益”名義挑起對外戰(zhàn)爭，企圖以一致對外、同仇敵愾來轉(zhuǎn)移國人的不滿，維護其極權(quán)統(tǒng)治。

（九）獨裁君主的世襲制或領(lǐng)導職務(wù)終身制，使得錯誤得不到及時糾正，只能將錯就錯，一錯再錯，給國家和人民帶來長期深重的災(zāi)難。

（十）獨裁君主握有至高無上的絕對權(quán)力，缺乏監(jiān)督、制衡和糾錯機制，全國人民和所有國家機關(guān)都無奈他何，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將國家拖入深淵。

（十一）所以可以說，獨裁專制制度是戰(zhàn)爭之根、萬惡之源。

綜上可見，中國人所憧憬的“有道社會”也就那么幾條，要求并不高。但是，二千年來，除了“文景之治”“貞觀之治”“康乾盛世”等極少數(shù)幾個朝代距離這個標準稍為接近些外，真還沒有幾個能夠“達標”的。

歷史正如荀子所指出的，只有以道治國，才能大安、大榮，享譽天下?！暗玫酪猿种?，則大安也，大榮也，積美之源也。不得道以持之，則大危也，大累也，有之不如無之，及其綦也，索為匹夫不可得也。”[91]不以道治國，則必有大危險、大災(zāi)難，手里有這個執(zhí)政權(quán)力還不如沒有好。等到垮臺那一天，你就想當一個平民也難了。

況且，“有道”并非理想社會的最高標準，人類社會無時不刻都在進步，不會停在那里等待哪個國家的腳步。如今，二十一世紀已過了五分之一，世界政治文明早就不再止步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那個“有道”或“德政”的水平上了。譬如，政治主體已經(jīng)從民貴君輕，發(fā)展到主權(quán)在民，建立民選的、競爭的、“權(quán)為民所賦，權(quán)為民所用，權(quán)為民所控”的民主政治；君民關(guān)系已經(jīng)從體恤民瘼，輕徭薄賦，愛民如子，發(fā)展到用憲法、法律和制度切實保障人泉；暢通民意的渠道已經(jīng)從廣開言路、鼓勵諫諍，發(fā)展到以憲法和法律保障新聞和言論自由；建立清明政治的關(guān)鍵已經(jīng)從祈望統(tǒng)治者修身、正己、有德，發(fā)展到以權(quán)制權(quán)、以民制權(quán)、以法制權(quán)、以社會治權(quán)，把執(zhí)政者的權(quán)力關(guān)進制度的籠子，如此等等。

然而，盡管國人對掌權(quán)者總是寬洪大量，善解上意，不敢奢望本國能與世界政治文明新水平同步，哪怕能達到老祖宗所向往的舊標準——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明的“有道社會”，也就心滿意足了；然而無論是幾千年來還是近百年來的現(xiàn)實，都是求之而不得，一次又一次令他們失望。

士人君子不幸遇上了無道政權(quán)，怎么辦？

在王朝社會，士人君子倘若不幸遇上了無道政權(quán)，先賢認為可以采取的態(tài)度和辦法主要有三種：

其一，在政局尚可挽救時，竭力諫諍，甚至知其不可而為之，舍命死諫

孔子對執(zhí)政者的態(tài)度是“和而不同”“以道事君”[92]。他認為，君主如有過失，臣屬可以批評規(guī)勸——“勿欺也，而犯之”[93]；君主決策如果是錯誤的，臣屬可以拒絕執(zhí)行，以免危害國家——“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94]

孔子高度贊揚那種正直敢諫的官員：“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95]說衛(wèi)國大夫史魚以“尸諫”方式促使衛(wèi)靈公覺醒，真是正直的大臣啊！國家有道，他的言行像箭一樣直；國家無道，他的言行也像箭一樣直。

孟子說：“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盵96]天下有道時，全心全意地按道義原則辦事；天下“無道”時，要以生命去捍衛(wèi)道義原則。

荀子也認為，臣屬對不符合道義的君主肩負著諫、爭、輔、拂之責，還包括“抗君之命”“竊君之重”“反君之事”等比較激烈的行為。

在這種思想指導和激勵下，王朝社會涌現(xiàn)了許多直言敢諫之臣。如夏桀時期的關(guān)龍逄，商紂時期的比干，春秋時期的管仲、晏嬰、子產(chǎn)，戰(zhàn)國時期的屈原、鄒忌、伍子胥，三國時期的諸葛亮，漢代的汲黯，唐代的魏征，宋代的李綱、范仲淹、王安石，明代的海瑞等。他們?yōu)閲鵀槊?，忠肝義膽，剛直凜嚴，不懼刀鋸在前，鼎鑊具后，演出了不少義薄云天可歌可泣的悲壯故事。

為使監(jiān)督和制約皇權(quán)有制度保障，歷代朝廷還建立了言諫制度。漢代就設(shè)立了專職諫官，負責對皇帝提出批評和建議；同時允許德才兼?zhèn)涞闹R分子“賢良方正直言極諫”，即便說錯了也不治誹謗罪。唐代開始，言諫有了專門機構(gòu)——門下省，除諫議權(quán)外，還享有封駁權(quán)，皇帝的圣旨要經(jīng)過他們審查，發(fā)現(xiàn)有不當之處，就提出修改意見或駁回去重擬。這顯然有利于制約皇權(quán)，防止決策失誤?！坝惺颗c朝廷爭論議之事，故歷代獨夫民賊，猶有所忌憚，而不敢盡肆其虐者。”[97] 

但宋、元以后，隨著君主權(quán)力的日益膨脹，主管對下糾察百官的監(jiān)察機關(guān)與負責對君主批評建議的言諫機關(guān)合并了，即“臺諫合一”，這就使得監(jiān)督約束君主的職能被嚴重削弱了。于是，皇權(quán)愈隆，專制愈酷，“文死諫，武死戰(zhàn)”成為常例，諫官中能不顧身家性命“摸老虎屁股”者如鳳毛麟角，其他官員更不待言。

明代正德、嘉靖兩朝，廷杖大臣成為家常便飯，僅與皇帝旨意相左而被廷杖致死的臣子就多達上百人。如明世宗時期，因文官領(lǐng)袖楊廷和辭職案，二百二十九名大臣長跪力爭，朱厚熜一怒之下,動用廷杖在朝堂上打死十多位大臣，受到責罰的官員達到數(shù)百人。

到這時候，大家對朝政已不是一般的失望，而是徹底絕望了，誰也不再諫諍，不再補救，眼看著無道政權(quán)如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甚至恨不得它早日一命嗚呼。

其二，在無道之君倒行逆施禍國殃民，致使國事已不可為時，士人君子采取不合作態(tài)度，或隱，或“潤”，炒老板的魷魚

中國的士人君子普遍抱有經(jīng)世濟民的政治抱負，無不以“為天地立正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和“立功，立德，立言”為自己的理想和使命。然而，躬逢明君盛世者寡，不幸遭遇無道之世和無道之君者多。面對這種局面，他們該何以自處呢？

孔子雖曾“知其不可而為之”，向各諸侯國努力推行他的王道政治，力圖扭轉(zhuǎn)世道敗壞的局面，但都失敗了。所以他多次強調(diào)，若屢諫而君主不聽，執(zhí)意胡作非為，臣屬可以不與其合作?！疤煜掠械绖t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盵98]

意思是說，政治清明時可以出仕做官,造福于天下；政治混亂時就應(yīng)隱居于世,保全自身。天下有道時，要以貧窮卑微、無所作為為可恥；天下無道時，要以委身邪惡、享受高官厚祿為可恥。

他贊美另一衛(wèi)國大夫蘧伯玉：“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鞭静裾媸且晃痪影?！國家有道就出來做官，國家無道就辭退官職，把自己的主張收藏在心里。曹國大夫曹羈三諫曹伯而不從，離職而去，孔子也認為他很“得君臣之義”。[99]

此類的話，孔子說了不少。如，“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100]以隱居避世的態(tài)度來保全自己的志向，依照正義來貫徹自己的主張。“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盵101]君子出來做事，是為了盡道義。至于大道之難行，君子早就知道了?！拔０畈蝗?，亂邦不居?！辈磺巴ｋU的國家，也不住在混亂的國家?！暗啦恍?，乘桴浮于海?！盵102]正義的主張行不通，就乗坐木筏到海外去。

這種政治態(tài)度，不僅主張“入世”的儒家如此，主張“出世”的道家更不待言。老子曾告誡孔子：“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盵103]即天下有道時，就順應(yīng)時勢出來做事；天下無道時，就要束身隱遁，保身待時?！肚f子·天地》云：“天下有道，則與物皆昌；天下無道，則修德就閑?！睍r勢太平之時,就和他人與萬物一起歡樂；時勢混亂之時,就獨自閑居,修養(yǎng)品德。《莊子·雜篇》載上古賢人瞀光之言曰：“非其義者，不受其祿；無道之世，不踐其土?！盵104]對于不合道義的朝廷，不應(yīng)該享受它的俸祿；對于無道之邦，不應(yīng)該進入它的國土。雜篇還記載了商末兩位王子伯夷、叔齊的話：“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亂世不為茍存?！盵105]古代的賢能之士，趕上有道之治世，不躲避自己做事的責任；遇到無道之亂世，絕不同流合污茍且求全。

這種政治哲學和人生哲學，事實上也成為王朝社會知識分子的共識?！妒酚洝し饿虏虧闪袀鳌芬嘣疲骸皣械绖t仕，國無道則隱?！笔捊y(tǒng)《陶淵明傳》記道濟語曰：“夫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

他們這樣做，并非不愛國，并非不想作為，并非逃避責任，并非沒有才干不能力挽狂瀾，而是執(zhí)政者不走正道，不信任不重用賢能之士；奸佞小人更容不下正人直士，瘋狂地迫害他們，使得仁義之人難以立足于無道之世。面對“小人道長，君子道消”、“苛政猛于虎”、“禮崩樂壞”、群魔亂舞的昏暗朝廷，賢能之士不愿與奸佞同流合污，不屑于在廟堂與宵小爭高下，不以吮癰舔痔來榮身肥家，只好用腳投票，炒老板魷魚，換一個地方，正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仕”，或自己給自己當老板。總之，頹流已不可挽，衰世已不可救，國事日非，報效無門，心如死灰，徒喚奈何！

然而這樣一來，那些只講利益和實力，不講道義與是非，掌一時之權(quán)、享一夕之榮的無道之君和無道之臣，便愈加洋洋得意起來，以為只要有權(quán)力，有勢力，有實力，夠無恥，夠狂妄，夠流氓，就可以為所欲為，隨便干任何壞事，就可以搞定天下，擺平一切。什么公平、正義，什么道義、廉恥，膽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道德是忠厚無用的別名，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內(nèi)，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古來如此，吾何慚焉！

其實，歷史的真相并非如此。假如古今中外的歷史，都是昏君暴君恣意妄為、奸臣佞人彈冠相慶、賢能之士含辱忍垢、豺狼虎豹晝夜橫行、黎民百姓瀕死掙扎的歷史，那么人類恐怕早就滅絕了，絕不會創(chuàng)造和發(fā)展出如此輝煌燦爛的文明成果，絕不會一代比一代更繁榮更進步。

其三，革無道政權(quán)的命，廢黜之，討伐之，顛覆之，誅滅之

早在西周和春秋時期，就有了轉(zhuǎn)移天命、征伐無道、誅殺暴君的思想。如：“天命靡?！?。[106]“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民心無常，惟惠之懷。”[107]“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自古以然。”[108]“若困民之主，匱神乏祀，百姓絕望，社稷無主，將安用之，弗去何為？”[109]“有道順君，無道衡命。”[110]

大意是，雖然按“君權(quán)神授”理論，君位乃天命所賜，但天命并不是固定的，而是可以轉(zhuǎn)移的；皇天并不總是偏袒和眷顧某一個人，而終歸要選擇和支持那些有德行的人做君主；民心也不是不變的，他們只擁戴那些對百姓好的人。所以自古以來，社稷沒有固定的奉祀者，君臣之位也并非永恒不變。如果一個君主暴虐無道，危害民眾，令百姓絕望，那就等于這個國家沒有執(zhí)政者，那怎么還用他？干嘛不讓他下臺？國王若是有道之君，我們就服從他；如是無道之主，臣屬就可以違抗命令，直至將其拿下，此乃天經(jīng)地義。

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總源頭《易經(jīng)》認為，夏桀和商紂逆天悖民，喪失了執(zhí)政合法性，商湯和周武王推翻他們，完全是順應(yīng)天意民心的正義之舉。“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yīng)乎人?！盵111]《論語·顏淵》記魯國正卿季康子言曰：“殺無道，以就有道?！?o:p>

到了戰(zhàn)國時期，孟子更是公開鮮明地主張，對于“不賢之君”和“殘賊之君”，可以放逐，可以廢黜，可以討伐，可以誅殺。他當著齊王的面指出，作為“貴戚之卿”，即皇親國戚和元老重臣，應(yīng)當做到“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盵112]“君有大過則諫，反復(fù)之不聽，則易位?！盵113]何謂“變置”“易位”？罷黜現(xiàn)君、另立新君是也。說得齊王“勃然變乎色”。

齊王不服氣，反過來問孟子：商湯放逐夏桀，周武王討伐商紂王，那不分明是“臣弒其君”嗎？孟子反駁說：“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盵114]商湯和周武王是在討伐危害國家、殘害百姓的獨夫民賊，完全是正義的革命行動，怎么能說是殺害君主，犯上作亂呢？

又有人問孟子：作為一個賢臣，遇到的卻是不賢的君主，他可不可以廢黜這個君主呢？孟子回答：“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篡也?！盵115]意謂大臣如能像伊尹那樣出以公心，為國為民，便可將不賢之君廢掉；反之，出發(fā)點不是為國為民，而是有私心，那就是篡位奪權(quán)了。

荀子在這個問題上的態(tài)度也同樣具有革命性。他強調(diào)“從道不從君”[116]，意謂是否服從君主，要看君主的言行是否符合道義。如遇夏桀、商紂那樣的君主，在死諫、抗命等辦法全然無效的情況下，便可以起而革命，奪權(quán)誅君?！皧Z然后義，殺然后仁，上下易位然后貞，功參天地，澤被生民?！盵117]因為那樣的君主，“內(nèi)則百姓疾之，外則諸侯叛之”[118]，“誅之必不傷害無罪之民，誅暴國之君若誅獨夫”，這完全是“興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而天下歸之也。故桀、紂無天下，而湯、武不弒君?！薄皽?、武者，民之父母也；桀、紂者，民之怨賊也?！盵119]

意思是，夏桀、商紂那樣的昏君暴君，是百姓切齒痛恨、諸侯離心離德的獨夫民賊，早已喪失了統(tǒng)治天下的合法性。商湯和周武王奪其王位，殺掉他們，是為全天下興利除害的大仁大義之舉，得民心，順民意，造福萬民，功在千秋。商湯和周武王的大恩大德，如同再造父母，怎么能視為篡權(quán)弒君的逆臣呢？

不僅是儒家持此立場，法家代表作《韓非子》記文公之言曰：“吾聞宋君無道，蔑侮長老，分財不中，教令不信，余來為民誅之。”《史記·陳涉世家》贊揚陳勝：“伐無道，誅暴秦?！薄逗鬂h書·馮衍傳》歌頌馮衍：“攘除禍亂，誅滅無道，一朞之間，天下大定?！薄斗馍裱萘x》第九四回有：“今天下諸侯共伐無道，正為天下洗此兇殘，救民於水火耳！”

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歷史系教授林毓生先生就此指出：“腐敗的皇帝不是皇帝，既然不是皇帝，老百姓就有權(quán)利起來打倒他，再另找一位真正秉承天命的人來繼承王位。這是我們中國政治思想中一個很偉大的觀念——即我們的人民有權(quán)利反抗腐敗的政權(quán)。”[120]

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貴卿、重臣和民間健康力量推翻無道之君的實例有很多。除商湯放桀、武王伐紂外，還有貪婪腐敗的周幽王被申侯聯(lián)合繒國和犬戎將其殺死；殘暴的周厲王因“國人起義”亡于彘地，周公、召公等貴戚擁太子而代之；魯昭公驕奢淫逸，被輔佐他的大夫季平子取而自代；昏庸無能的齊襄公被大夫連稱、管至父等率兵殺死；寵信奸佞荒淫無道的晉靈公被大臣趙盾、趙穿兄弟殺死；窮奢極欲的楚靈王被楚國朝野起義所推翻，最后自縊于郊外，等等。

人們認為，這樣的顛覆是正當?shù)?，?yīng)該的，是大勢所趨，民心所向。然而，用當今政治文明的眼光看，相較于近現(xiàn)代皿煮法治社會的和平競爭選舉而言，王朝社會那種宮廷政變和人民革命畢竟是不夠規(guī)范的、充滿血腥暴力的、非制度化的手段，難以實現(xiàn)長治久安，只能在民主政治建立之前不得已而為之。

的確，隨著歷史的曲折，“道”常常被掩蓋，被踐踏，被湮沒；那些根本不懂得什么“道”和“道義”，或篤信“無道可以橫行天下”的掌權(quán)者，暫時人們可能無奈他何，他們能夠氣焰熏天，橫行一時，大擅威福，“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致使國事日非，國難日深，民生益艱，民怨益熾……

但過不了多久，人們就會看到，他們不僅會斷送江山，而且下場一個比一個慘。夏桀、商紂、周宣王、周幽王、周厲王、秦始皇、趙高、隋煬帝、秦檜、魏忠賢、袁世凱、希特勒、戈培爾、斯大林、波爾布特、薩達姆、卡扎非等等，便是他們的榜樣。

這是因為，體現(xiàn)宇宙法則和社會規(guī)律的“道”與“道義”在主宰著天地，照耀著人類。三彎九曲，大江畢竟東去；千折百廻，歷史終歸向前。那些視“道”與“道義”為無物、奮不顧身地追趕前面無道隊伍的那些人，必將成為千古罪人?！疤熳髂酹q可違，人作孽不可活”[121]，“千夫所指，無病而死”[122]，“多行不義必自斃”[123]。就像兩千多年來那些無道之主莫不身死國滅一樣，歷史將把這些人永遠釘在恥辱柱上，人民將清算他們的罪行，同時也感謝他們反面教員當?shù)貌诲e。

我們永遠堅信羅曼·羅蘭的鏗鏘話語：“即使全世界都毀滅了，正義是不能沒有的?！?o:p>

至于什么樣的制度往往產(chǎn)生無道之主?什么樣的制度可以避免無道之君當政，終結(jié)無道政權(quán)和無道之世?那就是另外一個宏大的課題了。

2022年11月24日

作者田廣清 中共遼寧省委黨校退休教授，專業(yè)為儒學與政治學。主要著作有《和諧論——儒家文明與當代社會》、《儒家和諧治理觀與國家治理制度化》。

注釋：
 
[1] 牟宗三：《中國哲學的性質(zhì)》第16頁，香港人生出版社1963年版
 
[2]《論語·季氏》
 
[3]《大戴禮記·千乘》
 
[4]《論語·述而》
 
[5]《論語·里仁》
 
[6]《論語·衛(wèi)靈公》
 
[7]《論語·學而》
 
[8]《孟子·公孫丑上》
 
[9] 牟宗三：《中國哲學的性質(zhì)》第20頁，香港人生出版社1963年版 
 
[10]《老子》第二十五章
 
[11]《論語·八脩》
 
[12]《荀子·天論》
 
[13]《論語·鄉(xiāng)黨》
 
[14]［美］赫伯特·芬格雷特：《孔子：即凡而圣》第20、35頁，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15] 豆瓣讀書∕谷錢錢評正義論，2022-03-15
 
[16]［美］郝大維、安樂哲：《孔子哲學思微》第184～186頁，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17]［美］杜維明：《一般和普遍》第70頁，夏威夷出版社1976年版
 
[18]《老子》第二十一章
 
[19]《大戴禮記·主言》
 
[20]《論語·顏淵》
 
[21]《論語·為政》
 
[22]《論語·顏淵》
 
[23]《論語·子路》
 
[24]《孟子·公孫丑上》
 
[25]《禮記·中庸》
 
[26]《戰(zhàn)國策·秦策一》
 
[27]《禮記·孔子閑居》
 
[28]《尚書·洪范》
 
[29]《商君書·修權(quán)》
 
[30]《管子· 內(nèi)業(yè)》
 
[31]《淮南子·修務(wù)訓》
 
[32]《貞觀政要·公平》
 
[33] 約翰·洛克：《政府論》下篇
 
[34] 趙壹《刺世疾邪賦》
 
[35]《全唐文》第316卷，《中書政事堂記》
 
[36]《荀子·王霸》
 
[37]《孝經(jīng)·圣治》
 
[38]《禮記·禮運》
 
[39]《論語·學而》
 
[40]《論語·顏淵》
 
[41]《孟子·梁惠王上》
 
[42]《孟子·公孫丑章句上》
 
[43]《墨子·兼愛中》
 
[44] 張載《正蒙·中正》
 
[45]《尚書·五子之歌》
 
[46]《左傳·莊公三十二年》
 
[47]《尚書?酒誥》
 
[48]《禮記·緇衣》
 
[49]《論語.堯曰》
 
[50]《禮記·哀公問》
 
[51]《孔子集語·主德》
 
[52] 康有為：《春秋筆削微言大義考》卷二
 
[53]《孟子·盡心章句下》
 
[54]《孟子·離婁上》
 
[55]《荀子·王制》
 
[56]《荀子·王霸》
 
[57] 柳宗元《送薛存義序》
 
[58] 李存山：《儒家的民本與君權(quán)》，儒學研究網(wǎng)>孔子與儒學>儒學通論
 
[59] 吳兢：《貞觀政要·君道》
 
[60]《禮記·坊記》
 
[61]《詩經(jīng)·大雅·板》
 
[62]《國語·周語上》
 
[63]《尚書·湯誓》
 
[64]《晏子春秋·外篇第七》
 
[65]《禮記·坊記》
 
[66]《論語·季氏》
 
[67]《管子·明法解》
 
[68] 康有為《大同書》
 
[69]《孫中山選集》第903頁
 
[70]《禮記·禮運》
 
[71] 盛洪：《天道簡單，謬誤很“復(fù)雜”》
 
[72] 徐賁：《塔西佗陷阱與精英政治的崩潰》， MBAChina網(wǎng)，2022年2月27日
 
[73] 《孟子·告子上》
 
[74] 錢穆：《不加教養(yǎng)，人類中的獸性比獸類更可怕》，個人圖書館360 Doc.com,盧易白2020-11-03  
 
[75]《老子》第十三章
 
[76]《大戴禮記·用兵》
 
[77]《論語·子路》
 
[78]《論語·顏淵》
 
[79]《荀子·王制》
 
[80]《禮記·禮運》
 
[81]《左傳·隱公六年》
 
[82]《禮記·禮運》
 
[83]《墨子·天志下》
 
[84]《荀子·王霸》
 
[85]《論語·季氏》
 
[86]《大戴禮記·主言》
 
[87]《孟子·離婁上》
 
[88]《孟子·梁惠王上》
 
[89]《荀子·王霸》
 
[90] 盛洪：《天道簡單，謬誤很“復(fù)雜”》
 
[91]《荀子·王霸》
 
[92]《論語·先進》
 
[93]《論語·憲問》
 
[94]《論語·子路》
 
[95]《論語·衛(wèi)靈公》
 
[96]《孟子·盡心上》
 
[97] 歐榘甲《新廣東》五
 
[98]《論語·泰伯》
 
[99]《春秋公羊傳·莊公三年》
 
[100]《論語·季氏》
 
[101]《論語·微子》
 
[102]《論語·公冶長》
 
[103]《史記·老子韓非列傳》
 
[104]《莊子·雜篇》
 
[105]《莊子·雜篇》
 
[106]《詩經(jīng)·大雅·文王》
 
[107]《尚書·蔡仲之命》
 
[108]《左傳·昭公三十二年》
 
[109]《左傳·襄公十四年》
 
[110]《大戴禮記·衛(wèi)將軍文子》
 
[111]《易·革·彖辭》
 
[112]《孟子·盡心下》
 
[113]《孟子·萬章下》
 
[114]《孟子·梁惠王下》
 
[115]《孟子·盡心上》
 
[116]《荀子·臣道》
 
[116]《荀子·正論》
 
[117]《荀子·臣道》
 
[118]《荀子·正論》
 
[119] 林毓生：《儒家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第90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版
 
[121]《尚書·太甲》
 
[122]《漢書·王嘉傳》
 
[123]《左傳·隱公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