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浩浩】《論語》中實踐性內(nèi)容的哲學意蘊
《論語》中實踐性內(nèi)容的哲學意蘊
作者：張浩浩（云南省民族研究所 博士研究生）
來源：作者賜稿儒家網(wǎng)發(fā)布
《論語》一書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卓越代表，是中國文化精神的具體表現(xiàn)。它是一本“交談”式的經(jīng)典?？鬃釉谂c弟子及他人的交談之中，創(chuàng)設情境，將“大道”的智慧具體化，給予人們?yōu)槿颂幨赖拿鞔_指導?！墩撜Z》與西方“啟示性”和“思辨性”的宗教或哲學經(jīng)典有顯著的不同，他不引導人們追求“彼岸世界”，也不只是純粹的哲學思辨，而是面向現(xiàn)實世界，解決實際問題?？鬃雍翢o疑問是一位東方式的哲學家，他的思想體系之中存在“道”“仁”“命”等抽象的哲思，不過在道德的“形而上學”之外，《論語》之中更凸顯的一種實踐哲學?？鬃又塾谔斓刂械摹叭恕?，立足于“人”的生命實踐，引導人們修道德，進而參悟出通向人與內(nèi)在自我、與他人、與自然萬物等和諧存在的“道”?！暗啦贿h人”，它實在而具體的表現(xiàn)在日常生活之中，需要我們用心體悟。這也是《論語》所揭示的具有實踐性和普遍性的智慧。
一、學以成人
理學家程頤說過：“讀《論語》，未讀時是此等人，讀了之后又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讀。”李澤厚也指出，讀《論語》不能只將其視為知識性的文本，更多需要領會其中的實踐性內(nèi)容，將其落實于自我的身心發(fā)展層面。
《學而》是《論語》的首篇，不管這是有意編排，還是無意之舉?！皩W”在孔子的哲學思想體系中都是基礎性內(nèi)容。在教育心理學中，“學習”是指個體在特定情境下由于練習或反復經(jīng)驗而產(chǎn)生的行為或行為潛能的相對持久的變化。這是極為科學且客觀的闡述，將學習內(nèi)容、實踐和結果表達出來。與之相比，孔子在《論語》中闡述的“學”的內(nèi)容則獨具特色。
“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論語·為政》），在這里孔子闡明了“學”與“習”的關系?！皩W”是起始點，“習”是落腳點?！皩W”是對基本知識技能和道德倫理的認知、領悟，而最后通過“習”，即經(jīng)常性的實踐，來完成“學”的整個過程?！皩W”的效果呈現(xiàn)在于“思”，“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論語·為政》），該句辯證地揭示了“學”與“思”是認識過程中的一對矛盾，通過“學”，我們獲取的不過是經(jīng)驗性的內(nèi)容，而這些經(jīng)驗質(zhì)料在反思、自省和批判之中，使我們得到真知?！皩W”的社會價值和意義，在于它促使官學下移，賦予僵化的血緣宗法社會新的活力，底層人民可以通過“學”的努力而實現(xiàn)人生目標，進而為建立官僚制奠定基礎。
“學”在《論語》之中有兩種實踐性內(nèi)涵：其一是基本的學習知識或者技能；其二是學習“為人”和“行事”。有關知識和技能方面，孔子追求天文地理和“六藝”等基本的自然人文知識?！暗茏尤雱t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保ā墩撜Z·學而》），其表明“學”的根本目的在于“為人處世”，能夠成為品德高尚的君子。知識和技能雖然重要，但是處于第二位，需要分清主次。《論語》中提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述而》）和“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論語·雍也》），文和藝是載體，最終要緊緊圍繞著“道”“德”“仁”“禮”等核心內(nèi)容。“學”的狀態(tài)，一方面是“學而不厭”，要勤奮刻苦；另一方面達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論語·學而》），將“學”踐行于自我的日常生活。
“學”最高層次在于“覺”。安樂哲和羅思文在《〈論語〉 的哲學詮釋》中表明要將“學”視為客觀世界概念的傳授，轉(zhuǎn)變?yōu)椤坝X”，成為一個不可傳遞的環(huán)節(jié)。知識和技能的模仿、實踐以及道德倫理的規(guī)范只是一種基礎途徑，“覺”的實現(xiàn)在于認知能力和精神境界的提高，并體現(xiàn)在行為實踐中。另外，有關“學”的境界問題。首先“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論語·雍也》），當人們用愉悅的狀態(tài)自發(fā)去“學”，才能步入學習的佳境。然后“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保ā墩撜Z·述而》），讓“學”作為日常生活提升自我的主要手段，沉浸其中，形成習慣，由學習而豐富和完善自我，達到“樂”的境界。
哲學是為了在認識世界的基礎上改造世界。馬克思的諸多哲學著作都提出了人在自由的改造世界的活動中產(chǎn)生了人的類本質(zhì)。顯而易見，兩千多年前的孔子就不自覺的將“學”指向了人的本體，明確了人的一生就是在“學”的實踐中鋪展開來?！叭酥詾槿耍酥杂胁煌谏裥院蛣游镄缘娜诵裕╤uman nature），人之所以擁有動物所沒有的各種能力情感，是人類自己通過歷史和教育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造就了自己。人之所以能如此造就，是因為‘學而第一’?！保ɡ顫珊裰吨袊軐W如何登場》，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9頁。）
二、聞以達道
“看”與“聽”是人類認識世界最基本的兩種手段。“聽”在一定程度上往往被認為是“看”的補充，但是“聽”進入哲學層面，則是人類認知的縱向發(fā)展。它讓人們不在只局限于“眼前的表象”，更多的是一種“心”的領悟和智慧的催生。古人言：“兼聽則明，偏信則暗?！敝窈啞段淖印芬灿杏涊d：“學問不精，聽道不深。凡聽者，將以達智也，將以成行也，將以致功名也，不精不明，不深不達。故上學以神聽，中學以心聽，下學以耳聽；以耳聽者，學在皮膚，以心聽者，學在肌肉，以神聽者，學在骨髓?！边@里提到“心聽”和“神聽”，已經(jīng)不局限于器官的感知，更是一種“聽”的進階，在《論語》中稱之為“聞”。
往曰聽，來曰聞?！奥牎笔峭庠谛畔⒌臄z取，“聞”是將獲取的信息進行反饋、領悟，存在理性思考和情感判斷?！白尤胩珡R，每事問?；蛟唬骸胫^鄒人之子知禮乎?入太廟，每事問?！勇勚?，曰：‘是禮也?！保ā墩撜Z·八佾》），孔子得知別人對他是否懂禮的質(zhì)疑，并沒有局限于“聽”而直接反應，而是基于“聞”進行理性的判斷。除此之外，“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論語·公冶長》）和“子路曰：‘愿聞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論語·公冶長》），涉及的“聞”皆是主動感知和理性體認。
《論語》之中涉及“聞”的有多方面的內(nèi)容。在政治層面，“子禽問于子貢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論語·學而》），孔子每游歷一個地方就要去關注政治信息，這里的“聞政”是對統(tǒng)治者的個人修養(yǎng)在政治實踐過程中的呈現(xiàn)以及“禮”在國家治理上發(fā)揮作用的評判。在個人修養(yǎng)和境界方面，“聞道”是最高層次的?！胺蜃又恼拢傻枚勔?。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保ā墩撜Z·公冶長》），孔子的一些經(jīng)驗性的道理是可以通過“聽”和進階后的“聞”去認知到，但是“性與天道”這種高深的智慧，需要一種超越式的“聞”，可以體悟道的“聞”。把握超越式的“聞”，便可以如同孔子說的那般“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里仁》）。在“聞道”之后，將其停留在認識或者僅僅是獲取智慧的層面，并非是孔子所推崇的?！白釉唬骸轮恍?，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保ā墩撜Z·述而》）不論是從政還是修身，孔子希望人們能將“聞”的內(nèi)容付諸實踐，否則則是令人擔憂的一件事。最后要像孔子對“聞”的踐行那樣，達到“耳順”的境界。
三、行以踐仁禮
在《論語》之中，“學”“聞”等獲得認知、修養(yǎng)提高的手段和“行”的理想規(guī)范和人格追求的踐行，構成孔子“知行觀”的核心內(nèi)容。中國哲學上的“知行”問題實際上就是認識和實踐一對哲學范疇?！靶小钡谋疽鉃椤靶凶摺?，后來逐漸將人的實踐活動都納入“行”的范圍。對“知”與“行”關系的探討是理解“行”的哲學意蘊的第一步?？鬃诱J為“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論語·陽貨》），人最初的稟賦大致都是相近的?！吧呱弦玻瑢W而知之者次也； 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保ā墩撜Z·季氏》），生而就知的是最高層次的，是圣人，而普通大眾則依靠“學”而“知”?！皩W而知之”“聞而知之”等具體的實踐是實現(xiàn)“知”的主要路徑。有關“學”和“聞”的具體內(nèi)容，上文已有闡釋，不再贅述?？鬃釉凇墩撜Z》中展現(xiàn)的“知行觀”是一個循環(huán)的過程?！爸兄比缓蟆靶卸?，從“學”和“聞”等途徑獲得的“知”，要運用到“行”的實踐中，相關的知識與技能需要“時習之”和“溫故而知新”，“仁禮”規(guī)范則需要在日常的行為實踐中呈現(xiàn)；另外，經(jīng)驗的“知”需要“行”來驗證和引申?！肮苤僦餍≡眨 被蛟唬骸肮苤賰€乎?”曰：“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然則管仲知禮乎?”曰：“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論語·八佾》）?？鬃油ㄟ^對管仲違背禮的“行”，來批判其不知禮。然后提出“聞一知十”，利用具體的一次實踐，推理出普遍性的“知”。
孔子有關“行”的內(nèi)容在《論語》里有系統(tǒng)的體系。首先，孔子極為重視“行”，提倡年輕人多投身于實踐，“行有余力，則以學問”，要求“多行少言”，即“子曰：‘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逼浯?，“行”的規(guī)范在于“仁禮”，體現(xiàn)在“學習”“親親”“修身”和“理政”等方面。學習的根本在于時常躬行實踐；在“親親”方面，“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保ā墩撜Z·學而》）孔子認為，觀其“行”是檢驗是否盡孝道的最佳途徑；在修身層面，為人要“行己由恥”和“言行一致”。行事上，三思而后行，需要做到“多見闕殆，慎行其余，則寡悔”（《論語·為政》），而非“言不及義，好行小慧”（《論語·衛(wèi)靈公》）。處世中，要“言忠信，行篤敬”（《論語·衛(wèi)靈公》）。最后，君子之“行”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都在于符合并踐行“仁禮”的具體要求；在理政方面，“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jié)之，亦不可行也?！保ā墩撜Z·學而》）君主治國理政的實踐要在禮的規(guī)范下，追求和諧的目標。同時“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論語·為政》）；統(tǒng)治者只有推行“德政”“仁政”，才能得到眾人的擁戴。
四、教以育人安天下
孔子被尊為“萬世師表”，《論語》一書便蘊含了豐富的以“教”為核心的教育教學實踐理論?？鬃咏逃嬖趦蓚€核心內(nèi)容，即“育人”和“安天下”（為政），以達到孕育君子和圣王的理想目標。在“育人”方面，孔子認為教育者首先做好表率，“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論語·子路》），規(guī)范自我品行，擺正自我。然后“學而不厭，誨人不倦”（《論語·述而》），堅持豐富和提升自己，對教育工作始終報以熱忱。教育者對待求學者要做到“有教無類”。現(xiàn)代人對“有教無類”多有誤讀，儒家視域下的“有教無類”，并非現(xiàn)代的所有人都平等地接受無差別的教育，而是需要踐行“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主動自覺求教，才可以接受儒家平等教育，向教育者奉上贈禮是主動求教的展現(xiàn)。孔子曾言：“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保ā墩撜Z·陽貨》）這里孔子并不是歧視部分人，而是指出與君子相對的“小人”和處于古代男權社會附庸的“女子”沒有主動或者自主性，因此難以教養(yǎng)，親近或者疏遠他們都存在弊端。對于相關的教育理念和踐行，孔子有多方面表述：其一，因材施教，“ 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論語·雍也》），面對不同程度的學生，孔子認為采取不同的教學方法和理念，才會有更好的效果；其二，啟發(fā)誘導，“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論語·八佾》），孔子極力提倡啟發(fā)式教育，開發(fā)學生潛能，傳授學習方法，對當今的教學實踐仍具有借鑒意義；其三，詩教樂教，“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 （《論語·泰伯》），孔子認為詩樂等藝術形式，能夠提高人的道德修養(yǎng)，進而維護“禮”的秩序。通過這些途徑，孔子認為能培育出具有“仁義禮智信”的君子。
當然，統(tǒng)治者除了通過受教具有君子相應的能力和品格之外，還應知道“為政”的理念和舉措，從而教化萬民?？鬃犹岢隽恕暗乐缘?，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的政治理念，他認為統(tǒng)治者應該用仁義道德感召民眾，用禮規(guī)范人民的行為，讓人民有恥辱感，自覺劃定行為的原則和底線。在儒家的思想體系中，“仁”是內(nèi)在、個人的積極的、主動的道德尺度，“禮”則是外在的行為規(guī)范和社會秩序標準，因此“德”與“禮”的踐行是治國理政的基礎。就具體的政治實踐，即行政方面，需要“為政以德”?！暗隆笔恰叭省钡耐饣?，是其具體的呈現(xiàn)，在行政上，更要將“德”貫徹始終。“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群星拱之”（《論語·為政》），這里就直接點明，君主施行德政仁治，才會得到天下臣民的擁戴。推行德政，君主要率先垂范，做到“正己”和“正名”?！罢?，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論語·顏淵》，君主要效仿堯舜，勤政為民，其自身的修養(yǎng)和行為的規(guī)范至關重要，構成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倫理秩序的核心。然后“正名”，使其符合“天道人倫”，確定統(tǒng)治的合法性。具體到教化民眾的路徑上：其一，選賢舉能，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保ā墩撜Z·為政》）重賢臣，修文德是治國的首要之義；其二，寬以待民，“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保ā墩撜Z·學而》），政令不能只是向民眾施加壓迫，而要順應百姓的生存發(fā)展，不欺民，不過度擾民，使得民眾能夠安居樂業(yè)。在孔子“為政”思想指導和踐行下，統(tǒng)治者可以上順天命，下得民心，成為圣王，開辟盛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