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許】《周易》里的商朝歷史
《周易》里的商朝歷史
作者：陳嘉許
來源：作者賜稿儒家網(wǎng)發(fā)布
《周易》涉及商朝的不少，但主要是說紂王的，也有說到妲己的（拙文《〈周易〉里的妲己》有梳理），至于真正把商朝從開國說起，從前往后說的“歷史”線索，不妨再專門考察一下。
先從開國說起?！陡?》卦彖辭說：“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泵鞔_提到了商湯的開國方式，是革命，是有道的新朝推翻無道的舊朝。但《革?》卦所依托的歷史敘事，其實是武王之事，呈現(xiàn)了武王伐紂的過程，甚至精確到了武王率領諸侯軍隊從黃河北岸正式揮師北上的日期——己未日（卦辭說“己日乃孚”，六二爻辭說“己日乃革之”），而包括這個日期在內(nèi)，整本《周易》涉及的周朝開國重大事件的日期（《蠱?》“先甲三日，后甲三日”，《巽?》“先庚三日，后庚三日”等），都可以與《泰誓》、《武成》等《尚書》篇章一一印證。所以《革?》卦彖辭這里提及商湯之事，盡管有其史料價值，但畢竟只是為了統(tǒng)一說明革命的意義，不是專門的記載。
專門的記載，是在《鼎?》之初爻。爻辭和象辭如下：
初六：鼎顛止，利出否。得妾以其子，無咎。
象曰：“鼎顛止”，未悖也?！袄龇瘛?，以從貴也。
《鼎?》卦依托的敘事主題，是天下鼎器由夏而商而周的遷移歷程。初六暗涉商湯的滅夏開國，讓我們依次分析一下。
爻辭的白話翻譯，大體是這樣的：“鼎腳朝上，利于清空原有的臟東西。得妾以其子，無咎?！薄暗面云渥印睕]法翻譯，只好照搬原文，以下會進一步說明。
《鼎?》初六對應足部，此處具體到“止”（即趾），強調(diào)把鼎完全倒過來。靜看全卦，是正放的鼎象（下面一根陰爻為虛，象鼎之足；九二至九四陽爻為實，互乾?為金、為剛，象鼎之主體；六五陰爻為虛，象鼎之口；上九陽爻為實，象鼎之耳和鉉）；換個角度看，初六陰爻為虛，對應朝下的鼎口和兩旁鼎耳組成的空虛之象，上九陽爻堅實，則對應堅執(zhí)鼎足之力；初六本來為趾，現(xiàn)在對應鼎口一帶即鼎的頭部（“顛”是頂?shù)囊馑迹?，所以說“鼎顛止”。
初六體巽?為隕落、為否、為臭腐，所以說“利出否”。
初六呼應九四。兌?為妾，陽爻為兒子，九四居兌?之中爻，如妾腹中有子，所以說“得妾以其子，無咎”。“以”字面意思是“因為”，為了接續(xù)香火而納妾，實際上也可以是“和”的意思，商湯全盤接管了夏桀的臣（妾）和民（子）。
象辭說，“鼎顛止”的做法“未悖也”，推翻夏桀，順天應人?！袄龇瘛币庵^“以從貴也”，初六上臨乾?為貴，陰遇陽而通，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夏桀之世的無道風氣得以扭轉。
說完開國，再看接下來的表現(xiàn)。接下來的發(fā)展，《鼎?》和《益?》都有描述，可以結合起來穿插著看。
《益?》全卦指涉商朝的歷史，六爻爻辭更是回顧了由盛而衰的歷程，可以說是其興不易，其亡一朝?！兑?》卦辭和彖辭高度贊嘆了商朝成湯以及盤庚等圣明天子的功業(yè)：
益：利有攸往，利涉大川。
彖曰：《益》，損上益下，民說無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利有攸往”，中正有慶；“利涉大川”，木道乃行。《益》動而巽，日進無疆；天施地生，其益無方；凡益之道，與時偕行。
彖辭先評價了包括商湯之世在內(nèi)，商朝有道之時的天子德行。下卦震?與上卦巽?陰陽兩兩呼應，下卦陰爻多，上卦陽爻多，陰爻主收斂、蓄積，陽爻主發(fā)散、付出，總體上看，上卦付出較多；尤其是九五為陽爻主動，配合、呼應下卦中正之六二，所以說“損上益下，民說無疆”，即克己利民，民心大悅。震?為王，本自尊貴，如今居于下卦，處于坤?民之下，所以說“自上下下，其道大光”，天子對萬民是謙誠的，其道因而大行。
彖辭隨后解釋了卦辭指向的商朝兩大功業(yè)：開國與遷都。
六二與九五中正呼應，所以說“利有攸往”，彖辭解釋說，“中正有慶”，商湯以中正之德興師往伐，革故鼎新。
六二體震?為木、為舟，呼應九五，與九五之間歷坤?為大川，所以說“利涉大川”，彖辭解釋說，“木道乃行”，盤庚越過黃河而遷都，使商朝先代帝王的興盛之道得以繼續(xù)施行?！澳尽弊肿置嫔现复瑢嶋H也可以形容商朝這棵大樹家業(yè)興盛。
彖辭總結說，“《益》動而巽，日進無疆”，下卦震?為動，上卦巽?為遜，謙遜而動，其德行每天都在飛速地提升；“天施地生，其益無方”，天地施恩、生養(yǎng)萬物，平等地幫助一切生命；“凡益之道，與時偕行”，所有克己利他的精神，都可以說是隨時而行、合乎時宜的。商朝雖然被周取代了，但商湯、盤庚等人德業(yè)不朽。
《益?》初九描述了商朝初建之時天子商湯的大德：
初九：利用為大作，元吉，無咎。
象曰：“元吉，無咎”，下不厚事也。
爻辭大意是說“利于開展大業(yè)，王吉，無咎”。具體的卦象、爻象等措辭依據(jù)比較枯燥、復雜，限于主題和篇幅，這里就不一一解釋了，只揀關鍵的地方說說（下同）?！霸笔鞘最I，有道的王者，《周易》里幾乎全部都是暗指周王，但這里的“元”特指商湯（九五爻的“元”指商朝后繼的有道天子），可見《周易》的敬重之意。象辭說，“元吉，無咎”的原因是“下不厚事也”，初九處在下卦的最下，下而又下，他不以自己的身份、利益自居，把自己的利益放在最末尾。
接下來六二描述了四夷來朝的盛況：
六二：或益之十朋之龜，弗克違，永貞，吉。王用享于帝，吉。
象曰：或益之，自外來也。
爻辭大意是這樣的：“有人送來價值昂貴的龜，無法推辭，決心永守正道，吉。天子以此向天帝致祭，吉?！鄙頌樘熳?，下面進貢，這是很正常的事，為什么要專門寫這些呢？象辭指出，因為這是有些地方或者說有些人，從大老遠外來獻上的，換句話說，這是四夷主動來朝。
再接下來六三描述了天子與諸侯們的相互信任、親密無間：
六三：益之用兇事，無咎，有孚，中行，告公用圭。
象曰：益用兇事，固有之也。
爻辭大意是這樣的：“‘助益’之道體現(xiàn)在兇事上，無咎，相互信任，中道而行，天子的使者執(zhí)圭傳使于諸侯?！备鶕?jù)禮制，“珍圭以征守，以恤兇荒?！保ā吨芏Y·春官·典瑞》）天子用“珍圭”征召守國諸侯，撫恤災荒。象辭說，“益用兇事，固有之也”，遇上災荒，只要天子一聲令下，諸侯們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大家都覺得這是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然的。
再接下來就是商朝的遷都了（其中最著名的是盤庚遷殷）：
六四：中行，告公從，利用為依遷國。
象曰：告公從，以益志也。
爻辭大意是這樣的：“中道而行，向諸侯發(fā)布的命令能得聽從，利于因依彼之贊同而遷都?！毕筠o說，諸侯聽話，因為天子是真心為了他們好。
發(fā)展到這里，可以結合《鼎?》卦的九二爻辭一起看了：
九二：鼎有實，我仇有疾，不我能即，吉。
象曰：“鼎有實”，慎所之也?！拔页鹩屑病保K無尤也。
爻辭大意是這樣的：“鼎中充滿食物，我的仇人患病而沒法找上我，吉?！笨雌饋砗苜M解，象辭提示了其中的微妙之處：“鼎有實”意謂“慎所之也”，商朝天命未絕，幾次遷都獲安；“我仇有疾”意謂“終無尤也”，在敵人都很弱小的情況下，商朝得以安享幾百年的江山。
《益?》之九五，商朝終于興盛至極：
九五：有孚惠心，勿問元吉，有孚惠我德。
象曰：有孚惠心，勿問之矣?！盎菸业隆?，大得志也。
爻辭大意是這樣的：“既有真誠利他之心，不用問就知道我身為天子之吉，而且天下將誠心回報我的恩德。”《益?》九五為全卦“損上益下”的關鍵之爻，故兩見“惠”字，“惠”字同時也暗示商朝在財用方面已達鼎盛。
象辭說，“有孚惠心，勿問之矣”，真心為民，不用問都知道吉兇了?！盎菸业隆保瑒t暗示“大得志也”，四海歸心，強盛之極。
再接下來，商朝的命運發(fā)生了轉折。
《鼎?》九三爻辭可見紂王的剛愎自用：
九三：鼎耳革，其行塞，雉膏不食，方雨虧悔，終吉。
象曰：“鼎耳革”，失其義也。
爻辭大意是這樣的：“鼎耳掉了，沒法挪動了，精美的野雞湯還沒有吃，正遇上下雨，淋壞而沒法吃了，懊惱不已，終吉?！倍遣陕犞?，聰之所系，象辭說，“鼎耳革”意謂“失其義也”，紂王偏聽偏信，重用小人，商朝開始失道了。不過“終吉”表明，這時候還不算太糟糕。
《鼎?》九四暗涉羑里之難，紂王居然對文王這樣的忠臣下手了：
九四：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兇。
象曰：覆公餗，信如何也？
爻辭大意是這樣的：“鼎足斷了，公侯的美食也翻了，弄得鼎身沾滿湯汁，兇?！毕筠o說，文王這位忠臣無辜受囚，商朝還如何信于天下呢？注意“公”不僅有諸侯身份上的含義，還有“無私”、“忠貞”這種德行上的暗示。實際上，從象辭這個提示，我們還可以讀出更多的信息，那就是，天下鼎器已經(jīng)轉移了，或者說，天命已然在周。
《益?》上九可見商朝末年的景象：
上九：莫益之，或擊之，立心勿恒，兇。
象曰：“莫益之”，偏辭也?！盎驌糁?，自外來也。
爻辭大意是這樣的：“沒有人幫助，反有人打擊，決心不要再堅持先王之道，兇?！毕筠o說，“莫益之”，是因為“偏辭也”，進上的都是偏邪之辭?！盎驌糁?，是“自外來也”，問罪之師從遠方來。
作者簡介：陳嘉許，男，西元1979年生，主要研究先秦儒學與宗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