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志剛】回到孔子別立新宗
欄目：演講訪談
發(fā)布時間：2012-06-11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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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孔子別立新宗 作者：賀志剛
來源：作者惠賜《儒家郵報》發(fā)表
時間：西歷2012年6月11日
受道里書院柯小剛兄之引見，有幸來云深書院，躬逢其盛，實乃三生之幸！在座鴻儒滿席，我不過是鄉(xiāng)野不名之輩，茍于此作些議論，請諸位先生指正。
此間討論之議題是：重建中華文化主體性。既然說重建，必然是曾經(jīng)有過，而今天失去了，現(xiàn)在要重新建立曾經(jīng)有過的或者別立新宗。那么中華文化主體性曾經(jīng)有過嗎？又是什么呢？這本不是一個新問題，一百年來學者于此多有論說，甚至很多人會勿庸置疑地說就是儒家思想。然而我覺得這樣簡單地概括中華文華的主體性是很容易失之偏頗的。竊以為，這種概念化的表述實乃一百年來西方學者對中華文化貼的標簽，我們竟然不加思索地對號入座了。那么西方學者為什么稱謂中國為“儒教中國”呢？史學家汪榮祖先生有答：“西方學者視兩千余年的帝制中國為儒教中國，他們把儒家稱為哲學或宗教，視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并預設(shè)前提，認為儒教乃籠罩帝制中國無所不在的精神面貌。其實，儒家主要教導做人的道理，提出人倫規(guī)范與社會秩序，與極權(quán)專制并不協(xié)調(diào)；有識之士早已指出，帝制實賴法家維持，儒家最多起了制約法家的作用而已?！贝苏嬷恳娨?。難怪朱子曾經(jīng)嘆曰：“圣人之道未嘗一日真正行于天地間。”連朱子都發(fā)出慨嘆儒家思想理念未曾于中華大地真正施行過。自漢武帝采用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之策，兩千年以來儒家可以說皆不過是做了帝王統(tǒng)治的裝飾而已。論及此處，想來諸儒皆會不以為然。儒家思想不是制度化了嗎，不聞百年前有科舉之制度，“學而優(yōu)則仕”；有書院之傳播，誦經(jīng)習文，有教無類；有“禮樂之興”，三綱五常，典章制度？然也。我想正是因為曾經(jīng)有過這些儒家顯著特征的典章制度成為帝制中國的表面飾物，西方學者才得了皮毛而作出“儒教中國”的表象之論。儒家思想的核心價值究竟是什么?或曰圣人之道者何也？莊子曰：“春秋經(jīng)世，先王之法”?？鬃觿h詩書，定禮樂，并非是發(fā)明創(chuàng)造，而是取已有之者，以期后世效之也。子曰：“志于道”，是“志”在復“三代之治”之道。然而后世哪朝哪代何曾復“三代之治”呢？除了王莽改制欲行周禮曇花一現(xiàn)，其他不過取了儒家便其統(tǒng)治之綱常、禮教用之而已?？鬃由坏闷溆?，故著書以期后世。后世取其有利而舍其大義是也?？梢哉f儒家思想雖然名義上被兩千年來定為中華文化的主體，儒家的三綱五常、典章制度雖為教民之法度，但孔子欲行的“道”并未在中國徹底地去踐行。所以，僅僅用儒家思想去命名為中華文華的主體性，顯然是不確切和不完備的。那么中華文化的主體如合才能夠確切和完備的表述呢？顯然，還有道家，魯迅就曾經(jīng)說過：“中國人骨子里其實是道家”，還或有佛家，所謂儒道釋是也！抑或還有其他，比如法家思想，早就有人說過所謂“外儒內(nèi)法而劑之以道”。綜上之述，中華文化曾經(jīng)有過的主體性是很難“一言以蔽之”的。
另外，我覺得有一點很重要，就是剛剛過去的20世紀已然成為了我們的歷史，我們的曾經(jīng)，我們的傳統(tǒng)。談?wù)撝腥A文化曾經(jīng)有過的主體性是不能忽略在20世紀國人在文化上所走過的路的。1949年代以后，毛澤東建立新中國，把西方傳來的馬克思主義立為思想文化之正統(tǒng)，也就是所謂文化的主體。近人甘陽提出“新三統(tǒng)說”：“目前在中國可以看到三種傳統(tǒng)，一個是改革25年來形成的傳統(tǒng)；另外一個傳統(tǒng)是共和國開國以來，毛澤東時代所形成的傳統(tǒng)；三是中國文明數(shù)千年來形成的文明傳統(tǒng)，即通常所謂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或儒家文化。中國傳統(tǒng)文化常常難以準確表述，但在中國人日常生活中的主要表現(xiàn)簡單講就是注重人情和鄉(xiāng)情?！逼湔f我不甚茍同，然而對于吾等討論中華文化主體性之重建頗有所益。他明確地提醒了我們：毛澤東在中華文華曾經(jīng)有過的主體性里注入了新的元素—中國式的社會主義傳統(tǒng)。為什么說是中國式的社會主義傳統(tǒng)呢？我以為，在毛的時代，其實也如中國歷代統(tǒng)治一樣，不過是“外馬內(nèi)中”是也。這里的“中”當然不僅僅是只指儒家思想，還有法家、道家，甚至佛家思想在內(nèi)?；仡^看看建國以來數(shù)十年之歷程以及毛的作為，儒家傳統(tǒng)的東西不是仍然故我嗎。忠孝仁義還是國人行為之規(guī)范，祭祀祖先、節(jié)社之慶還是吾華固有之禮儀。家族村落雖然一個個瓦解，但新的一個個單位卻建立起來，人們同樣在單位里受著儒家傳統(tǒng)道德的規(guī)范。儒家傳統(tǒng)在新的空間里得到了延續(xù)。毛不是劉邦、項羽，是讀了孔子的書的，是要“志于道”的。近日于網(wǎng)上看到一個網(wǎng)友論毛，說的有意思：“孔毛二人，還是要打通，不能老讓他們相爭。 既有孔子，又生毛子?？祝畮熞?。愚笨之人但見毛滅孔，卻不知毛自立門戶之法，乃取之于孔。毛子乃儒門怪杰，日后不妨入孔廟配享。”此話雖似荒誕不經(jīng)，卻開人思路。毛澤東所處之時正是吾人歷“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上下求索道路之時。國朝典章盡廢，不重建道統(tǒng)則國之不國。毛創(chuàng)造性地把馬克思主義與中國相結(jié)合，開出了一條新路，使吾人再立于世界之林。古人言：“天不生仲尼而萬古如長夜?！苯袢搜裕骸皼]有毛澤東就沒有新中國?！贝送硪?。只是孔子生不得用，而毛生得用之，不再如孔子“獨立郭東門，如喪家之狗”，而是深入的發(fā)動了民眾，推行了他的平民主義路線,并構(gòu)建了他的中國式社會主義,而今成了我們傳統(tǒng)的一部分。
那么，面對這些已然失去的中華文化曾經(jīng)有過的主體性，我們以什么來重建中華文化的主體性呢？是恢復儒家思想的獨尊地位,或是讓他繼續(xù)作裝飾嗎?還是回到毛的中國式社會主義?我想,我們不應再循老路走了。最近《開放時代》雜志舉辦了一個關(guān)于“社會主義傳統(tǒng)”的討論，劉小楓有一段發(fā)言：“還值得一提的是把儒家與社會主義相結(jié)合的努力。有意思的是，在這方面努力的其實不少是新儒家的大師，比如說熊十力，新中國剛剛建立，他就通過林伯渠送給毛澤東一本講儒家經(jīng)學的書。什么意思？熊十力的意思是，他想告訴毛主席，他與毛主席想的和追求的理想是一致的。梁漱溟也是一個例子。社會主義理想是從西方引進的，但是在后來，中國的傳統(tǒng)學者在這方面也在努力。在三十年代，有人想用儒家傳統(tǒng)去接西方的民主主義，在社會主義新傳統(tǒng)中，又有人想用儒家傳統(tǒng)去接西方的社會主義。到八、九十年代，又有人要讓儒家傳統(tǒng)去接應西方的自由主義?，F(xiàn)代的新儒家，我看來看去，越看越發(fā)覺他們是西方現(xiàn)代的‘主義’塑造出來的一群儒生?！贝硕卧捄苁苡?，儒者當思之。當下儒者之當為者，難道就是抱殘守缺而拼命與當下行之者茍同嗎？或者厚古薄今而夢回唐朝嗎？我覺得，我們應該去尋找我們文化中長久以來有生命價值的東西，用史家的觀點回頭看我們走過的路。章學誠說：“六經(jīng)皆史”?？鬃泳褪菑臍v史中去發(fā)現(xiàn)真知的?！妒酚?孔子世家》稱：“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穆，編次其事。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則吾能征之矣。」觀殷夏所損益，曰：「后雖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質(zhì)。周監(jiān)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故書傳、禮記自孔氏?！笨鬃又苡瘟袊鴼v十四年而歸魯，“然魯終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故孔子知生不得用，著書以期后世也?？鬃釉谒臅r代以其所見悟道，他所征者不過他以前的歷史；他所采集者不過春秋諸國之風。我等生今之世，孔子、毛澤東，還有西方的蘇格拉底、柏拉圖等等皆為我所見，他們應皆為我所征也；我等所采之風，當是世界諸國之風，所謂全球視野。熊十力先生講：“夫求圣人之道者，必有高尚之志。未有志趣卑微，而可聞大道者也。”孔子“十五而志于學”，以求“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钡朗鞘裁矗壳f子曰：“道是瓦礫，道是糞尿”；朱子曰：“道，則人倫日用之間所當行者是也。”孔子于其時悟道，知天命，知道之不行，遂著書以期后世。毛澤東于舊邦開新命，于當世而行道。此二人皆是“志于道”之人，并都有他們的發(fā)現(xiàn)。而毛更踐行之。然而現(xiàn)在夫子之道不復矣，毛之新命亦不復矣。儒家思想也好，毛的中國式社會主義傳統(tǒng)也好，都成了中華文化曾經(jīng)有過的主體性之一部分，而不是現(xiàn)在進行時的主體性。在今天這樣一個時代，我們來談重建中華文化主體性，要定中華文化主體性于一尊顯然是癡人說夢。拭問日本文化的主體性是什么？韓國文化的主體性又是什么？是西方的民主自由嗎？顯然不可斷論，儒家思想在他們那里起作用，他們的人民依然過著他們傳統(tǒng)的節(jié)日，有著傳統(tǒng)的信仰，忠孝仁義他們一樣推崇。然而他們已經(jīng)現(xiàn)代化了。
一百年前，吾人為了現(xiàn)代化而舍儒家制度；二十年前為了現(xiàn)代化又舍了毛澤東。今日我們才發(fā)現(xiàn)，已舍的卻并未能舍去。所以，我們所要做的應該是效仿孔子，回到孔子，去從新發(fā)現(xiàn)“道”，然后“志于道”，別立新宗，再與舊邦開新命。
（2008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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