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百義】從自然人到人格神,屈原為什么能？
從自然人到人格神,屈原為什么能？
作者：周百義
來源：“出版六家”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五月初五日乙巳
耶穌2024年6月10日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端午，端粽飄香，龍舟飛渡，千古一節(jié)，皆為屈子。有誰能想到，2300年前，一個懷石投江的落魄詩人，一個被朝廷疏遠經(jīng)年的“下放干部”，歲月悠悠，物換星移，卻能一直被一個民族乃至整個地球上的人類所銘記。他的騷體詩歌，被編輯成書，成為一代又一代人誦讀的范本；他的忌日，被鑄進時間，成為公共假日，與鼓聲、與龍舟并存；他的悲欣，與粽子、與雄黃酒一起，化為一個民族舌尖上的記憶；他的偶像，被請進廟堂，成為膜拜的神靈。
他是中國的唯一。
當我年過花甲，重新組織編輯出版那些收錄有屈原詩歌的古老著作，一遍遍誦讀漢代人就開始記錄整理的卓絕迥異的《楚辭》時，我就希望能從字里行間找到屈原從人到神的軌跡。我想，這雖然可以將其歸納為社會學(xué)、神話學(xué)、民俗學(xué)、歷史學(xué)和哲學(xué)探討的話題，但我認為，這更涉及到一個民族成長歷程中的心靈史，一種文化和文明發(fā)展中內(nèi)在的規(guī)則與變動。你想，一個民族，一代又一代人，為什么要持之以恒的，從2300年前一個楚國的貴族，一個標新立異的詩人身上，去汲取精神的力量，充實自己的靈魂，尋找前進的路標。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必須找到屈原從人到神的時間長河中那些關(guān)鍵的節(jié)點。
1.《楚辭》成書，屈原作品得以保存并成為經(jīng)典傳之后世
屈原那一篇篇想象奇麗，色彩斑斕，形式與眾不同的詩歌，歷經(jīng)楚亡秦滅，能夠得到保存并傳之后世，得益于他的弟子宋玉、唐勒和景差，更得益于漢初那一批承襲楚人精神的騷客。《史記·屈原列傳》載：“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寫道：“壽春……亦一都會也。始楚賢臣屈原被讒放流，作《離騷》諸賦以自傷悼。后宋玉、唐勒之屬慕而述之，皆以顯名……而淮南王安亦都壽春，招賓客著書。而吳有嚴助、朱買臣，貴顯漢朝，文辭并發(fā)，故世傳《楚辭》?！?/span>
屈原的作品得以保存、流傳，班固的記述描繪了一條基本的線索。宋玉是湖北宜城人，是屈原擔任三閭大夫時的弟子。他們追慕屈原的學(xué)識與品行，模仿屈原的創(chuàng)作風格，創(chuàng)作具有濃郁的楚文化特色的辭賦。宋玉“憐哀屈原忠而斥棄”，創(chuàng)作了《招魂》，“欲以復(fù)其精神，延其年壽”?！皯懴鋷熤叶胖?，故作《九辯》以述其志?！保ㄍ跻荨冻o章句》）今人湯炳正先生推測最早的《楚辭》版本是宋玉纂輯而成的。不過，這些推測無法證實。真正將屈原的作品編輯成冊并有明確記載的，是漢代的劉向。劉向是皇族楚元王孫，以光祿大夫身份校書秘府。他本人是文學(xué)家、也是目錄學(xué)家。他當時負責整理秘府中堆積如山的圖冊，并將各地獻上的遺書分別校讎繕寫，其中包括從楚地搜集來的含有屈原作品在內(nèi)的“騷體詩”。劉向?qū)⑦@些風格獨特的詩歌命名為《楚辭》。據(jù)東漢時擔任過校書郎的湖北人王逸在《楚辭章句敘》中說，屈原作品二十五篇，“后世雄俊，莫不瞻慕。舒肆妙慮，纘述其詞。逮至劉向典校經(jīng)書，分為十六卷。”其實，這十六卷《楚辭》中，除了屈原的作品外，還選錄了宋玉、景差、賈誼、淮南小山、東方朔、嚴忌、王褒的有關(guān)辭賦，以及劉向本人的《九嘆》。因此，清代《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裒屈宋諸賦，定名《楚辭》，自劉向始也。”
屈原作品的研究與傳播，從此有了最權(quán)威的版本。兩千多年來，《楚辭》的學(xué)術(shù)研究成為一門顯學(xué)，均得益于劉向最初的搜集整理工作。當然，一部作品的經(jīng)典化，需要一代代人不斷地解讀并傳播。特別是由于屈原兩千年前寫就的《楚辭》，無論是瑰麗的語言，還是奇特的想象，以及作者本人所要表達的摯熱的情懷，由于其意象的繁復(fù)，楚地方言獨特的語音系統(tǒng)，需要一代代學(xué)者去探討、詮釋。漢代時研究《楚辭》已蔚然成風，劉邦之孫、淮南王劉安以及楊雄、賈逵、班固、馬融均有研究專著。不過，除了湖北宜城人王逸的《楚辭章句》外，其它著作均沒有完整流傳下來。
后人認為，王逸的《楚辭章句》，是漢代《楚辭》研究的集大成者。他的《楚辭章句》，是現(xiàn)存最早的《楚辭》注本。他對《楚辭》系統(tǒng)的論述與解讀，在《楚辭》研究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漢代以后，《楚辭》研究史上有重要影響的，是宋代的洪興祖。他雖然因為秦檜的迫害仕途不順，但他的《楚辭?注》，薈萃了當時最主要的版本，校訂了屈賦的文字，保存了大量的異文，同時補釋語意，駁正舊注，保存遺說各方面都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另外他對屈原人格精神的概括及闡說，也有與時人不同之處。特別是他對針對班固、顏子推貶低屈原的觀點給予了反駁，認為屈原的行為是“憂國憂民”“忠君愛國”，將屈原的思想、行為、人格圣賢化。
繼洪興祖后，宋代理學(xué)大師朱熹的《楚辭集注》也是楚辭學(xué)領(lǐng)域最重要的著作之一。他不僅在訓(xùn)詁等方面有新的發(fā)現(xiàn)，特別在對屈原的評價上，反對將屈原的作品理解為“怨君”之言，屈原“本是一個忠誠惻怛愛君底人”。因為其理學(xué)宗師的身份，他的關(guān)于楚辭研究的觀點，在明清兩代影響深遠。
有幸的是，屈原的《楚辭》，王逸的《楚辭章句》，洪興祖的《楚辭?注》，朱熹的《楚辭集注》，均已收入《荊楚文庫》第一批出版的項目。關(guān)于《楚辭》的其他研究著作，我們還將陸續(xù)整理出版。
2.亭臺廟宇，屈原成為不同階層膜拜的偶象
據(jù)龔紅林博士研究考證，目前南方幾省，包括湖北、湖南、江西、廣東、廣西，還有臺灣，祭祀屈原的廟宇和祠堂以及其它建筑物，有60余處之多。
屈原沉江以后，是從何時開始為他建立祭祠和神廟的呢？
從文獻資料和實物考察來看，屈原沉江以后，最早為屈原修建紀念建筑，是湖南常德的招屈亭。明董斯張《廣博物志》卷七載“項羽遣英布弒義帝，武陵人哭于招屈亭下。高祖聞而義之，號其郡為義陵。”“義帝”是楚懷王的孫子，反秦時曾尊其為楚王。由此可見，招屈亭在秦末已經(jīng)存在。
為屈原建廟是在屈原沉江處的湖南汨羅。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卷三十八載：“汨水又西為屈潭，即今汨羅淵也。屈原懷沙，自沈于此，故淵潭以屈為名。昔賈誼、史遷，皆嘗逕此，弭楫江波，投吊于淵。淵北有屈原廟，廟前有碑。”晉王嘉《拾遺記》卷十亦載：“屈原以忠見斥，隱于沅……被王逼逐，乃赴清冷之淵。楚人思慕，謂之水仙……楚人為之立祠，漢末猶在。”
據(jù)考察，此祠和廟應(yīng)也是秦末所建。因為賈誼貶官為長沙王太傅，是在公元前177年。他途經(jīng)湘水，憑吊屈原，寫下了那篇知名的《吊屈原賦》。此時距楚亡50余年，距秦亡只有30年時間。這說明，賈誼過汨羅時，已有廟在此。
漢代以前為屈原建廟的，還有河南西峽縣。據(jù)說，屈原流放漢北時，曾在此地徘徊。此地有一山崗，名屈原崗。屈原當年在此地勸諫楚懷王，阻止他冒險赴秦未果。范曄《后漢書·延篤傳》載：“延篤，字叔堅。南陽犨人也……永康元年，卒于家，鄉(xiāng)里圖其形于屈原之廟?！碧评钯t注：“屈原，楚大夫，抱忠貞而死。篤有志行文章，故圖其像而偶之焉。”延篤卒于公元167年，此時是漢桓帝永康元年，說明在此之前，此地已有祭祀屈原的廟宇了。
漢代為屈原建廟的，還有現(xiàn)江西高安市的三閭大夫廟?！丁厩濉拷魍ㄖ尽肪硪话侔恕鹅魪R》“瑞州府”載：“三閭大夫廟，在高縣東金沙臺，祀楚屈原。漢長沙王子拾封建成侯，后免爵，徙家臺上，立廟祀之。”據(jù)考，劉拾為封建成侯，是西漢元朔二年（前127年）。此時距屈原殉國僅有150年。
屈原家鄉(xiāng)湖北秭歸的屈原廟，建于唐元和年間。據(jù)王茂元《楚三閭大夫屈先生祠堂并序》所載：“元和十五年，余刺建平之再歲也，考驗圖籍，則州之東偏十里而近，先生舊宅之址存焉。爰立小祠，憑神土偶，用表忠貞之所誕，卓犖之不泯也。”
唐代江西臨江府府冶（今江西樟樹市臨江鎮(zhèn)）也建有屈原廟。據(jù)《【清】江西通志》卷一百八《祠廟》載：“屈原廟，在清江蛟湖之濱，唐通判何德齡建?！?/span>
從地域上看，屈原廟主要集中在屈原活動的漢水、洞庭湖和鄱陽湖流域，包括今天的湖北、湖南大部，安徽南部、江西北部以及四川東部。當然，屈原并沒有涉足的福建和臺灣，也有屈原的紀念建筑。如福建廈門金山區(qū)現(xiàn)有屈子文化園，佛曇屈原島，臺灣省彰化寶部里屈家村有泰和宮，洲美北投有屈原宮，臺南有水仙宮。其中有屈氏后人祭祀先祖?zhèn)鞒星穸藿?，也有將其尊為“水仙”，保佑平安而建廟。
紀念屈原的建筑形式多樣，其中有廟、祠、宮、館、樓、臺、閣、堂、塔、寺、亭等形式。這些建筑中，有些是只祭祀屈原一人，如常德的三閭大夫祠，汨羅的屈子祠，岳陽的三閭廟，秭歸的屈原廟，臺灣洲美北投的屈原宮等。有些是多人合祭，如常德澧縣有三賢祠，常德的武陵區(qū)有四賢祠，益陽桃江縣有五賢祠，臺南的水仙宮。祭祀建筑中既有屈原的雕像，也有屈原的神主牌位。但這些建筑中，還往往通過楹聯(lián)、碑廊、畫像、遺跡來弘揚和傳承屈原精神。
3.宗廟祭祀，屈原進入官方風化大義的神壇
民間祭祀屈原秦末已經(jīng)開始，官方正式將屈原列入公祭的行列，從現(xiàn)存文獻來看，起始在唐玄宗天寶年間。
《唐會要》載：“其忠臣義士，孝婦烈女，史籍所載，德行彌高者，所在宜置祠宇，量事致祭……楚三閭大夫屈原，長沙郡……并令郡縣長官，春秋二時擇日準前致祭。”到了唐代天祐元年（904），唐哀帝李柷應(yīng)地方節(jié)度使上表所請，封屈原為昭靈侯，宋人依此將三閭大夫祠改為“昭靈祠”。
屈原從民間的精神偶像上升為國家政治倫理建構(gòu)的楷模，作為人格神世世代代加以祭祀，這既是統(tǒng)治者對民間“神靈崇拜”的承認，也是統(tǒng)治者敦風化俗，凝聚民心的政治策略。從此，歷朝歷代，都把祭祀屈原列為各級政府大小官員的例行供奉大典中。
后晉高祖石敬瑭天福二年（937）五月，前湖南節(jié)度使馬殷之子馬希范修繕廟宇，懇請新皇帝敕封屈原新的頭銜。這一次，屈原由昭靈侯進封為“威顯公”。屈原的爵位由“侯”升為“公”，是屈原地位的再次提升。到了北宋時期，屈原有兩個封號，一曰“清烈公”，一曰“忠潔侯”。后來秘書監(jiān)大臣上書，認為一人前后封爵不同，各地祭祀有出入，不如取一高爵為定，后來統(tǒng)一為“清烈公”。
到了元代，元仁宗延祐五年（1318），加封屈原為“忠清節(jié)烈”公（《元史·仁宗本紀》）。明太祖洪武二年（1369），敕封屈原為“楚三閭大夫屈平氏之神”。（《大明一統(tǒng)志》卷六十三）清代基本沒有再加封屈原封號，但要求各地官員春秋二季，按例祭祀屈原。
4.敦風化俗，端午節(jié)成為紀念屈原的法定節(jié)日
端午節(jié)本是中國南方一個古老的節(jié)日，又稱重五節(jié)，菖蒲節(jié)、龍舟節(jié)、浴蘭節(jié)，據(jù)南朝宗懔《荊楚歲時記》載，因為南方氣候轉(zhuǎn)暖，害蟲病毒增多，民間普遍認為五月是一個惡月。因此，到了五月五日這個“惡月惡日”，要采艾草懸于門上，“以穰毒氣”。并用“五彩絲系臂，名曰辟兵，令人不病瘟”。有些地方還飲雄黃酒，掛五毒圖，拴葫蘆、掃把，給孩子穿老虎鞋，掛小辣椒等，都有驅(qū)除災(zāi)害、瘟疫，祈求安康、吉祥的意思。
端午節(jié)除了前面提到的掛艾葉、喝雄黃酒，佩香囊，戴五絲長命縷外，還有兩個重要的項目，一是吃粽子，二是賽龍舟。這兩個項目本來都是很古老的沿襲以久的保留項目，如類似于粽子的這種食物，史載春秋戰(zhàn)國乃至更早的時期就有了。宋羅愿《爾雅翼·黍》載：“黍又搗以為餳，謂之（米長）（饣皇）”?！冻o·招魂》中，屈原便描寫了楚地招魂時所使用的這種讓人喜歡的食物，“粔籹蜜餌，有（米長）（饣皇）些”。不過那時這種食物主要是用來祭祖拜神的貢品。但這種食物是否后來人們常提到的用竹葉、茭白葉等材料包裹黍或糯米而煮熟食用的粽子呢？目前還沒有實證。晉太守周處在《風土記》中記載了端午節(jié)吃“角黍”或“粽子”的飲食習(xí)俗。這說明，到了晉代，粽子已經(jīng)成為端午節(jié)必用的食物了。
但是從何時開始，端午吃粽子這個習(xí)俗與紀念屈原開始掛上鉤的呢？
南朝吳鈞《續(xù)齊諧記》載：“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羅水，楚人哀之，至此日以竹筒貯米投水祭之。”后因屈原托夢，言蛟龍竊所投之物，遂改為“五月五日作粽，并帶楝葉、五花絲?！碧拼断尻栵L俗記》載：“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羅江，其妻每投食于水以祭之，故妻以竹為粽，以五色絲纏之。今俗，其日皆帶五色絲，食粽，言免蛟龍之患。”（【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四五）從這些文獻和傳說中所看，屈原死后，汨羅一帶就有人在湘水中投粽子祭祀屈原，后來為避免被蛟龍搶奪，就改變了包裝。屈原妻子投食于水祭祀屈原，說明用粽子祭祀屈原早在戰(zhàn)國時期就有了這種習(xí)俗。當然，無論是《續(xù)齊諧記》還是《襄陽風俗記》，都是民間傳說，只能從一個側(cè)面反映當時民間的愿望。不過，從南朝宗懔的《荊楚歲時記》和周處的《風土記》的記載來看，至遲在晉代，將吃粽子與紀念屈原掛起鉤來，已是確定無疑的了。這種南方的風俗不斷北移，唐代宮廷端午食角黍已經(jīng)十分盛行?！疤茖m中端午日，造粉團角黍貯盤中，以小角弓射之，中者得食。都中盛行此戲?！保ā丁厩濉筷兾魍ㄖ尽わL俗》卷四十五）宋歐陽修《漁家傲·五月榴花妖艷烘》中寫道：“五色新絲纏角粽，金盤送。生綃畫扇盤雙鳳。正是浴蘭時節(jié)動，菖蒲美酒清尊共?！?/span>
龍舟競渡也是一個古老的體育項目，或者說是一個祭祀的活動。
吳越一帶很早就有龍舟競渡的習(xí)俗。一說是從勾踐操練水軍而來，一說是為了紀念伍子胥，還有說是祭曹娥，祭水神或龍神，但從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梁吳均《續(xù)齊諧記》，晉葛洪《抱樸子》等書的記載來看，端午競渡至少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已經(jīng)被闡釋為紀念屈原的活動了。
唐杜公瞻在注釋《荊楚歲時記》“競渡”一條時道：“五月五日競渡，俗為屈原投汨羅日，傷其死，故并命舟以拯之。舸舟取其輕利，謂之飛鳧，一自以為水軍，一自以為水馬。州將及士人悉臨水面而觀之?！碧拼娙藙⒂礤a在《競渡曲》中描述湖南武陵地區(qū)沅水上競渡的盛況?！般浣逶缕降塘?，邑人相將浮彩舟。靈均何年歌已矣，哀謠振楫從此起。揚枹擊節(jié)雷闐闐，亂流齊進聲轟然……”龍舟競渡的風俗，起于湖南，在隋代已開始遍及全國。《隋書·地理志》載：“屈原以五月望日赴汨羅，士人追至洞庭不見，湖大船小，莫得濟者，乃歌曰：‘何由得渡湖？’因而鼓棹爭歸，競會亭上，習(xí)以相傳，為競渡之戲……諸郡率然，而南郡、襄陽尤甚?！倍宋琮堉鄹偠梢虼顺蔀槿珖貏e是南方紀念屈原的一項重要活動，影響甚巨。宋清兩代對荊楚地區(qū)這項“廢業(yè)耗民”的活動一度曾明文禁止，但由于有深厚的文化根基和群眾基礎(chǔ)，賽龍舟紀念屈原的活動禁而難止，以至發(fā)展成南方端午節(jié)的重頭大戲。臺灣詩人余光中一生寫下了九首關(guān)于紀念屈原的詩歌，其中描述了臺灣淡水河、汨羅江、秭歸長江上龍舟競渡紀念屈原的盛況。1951年，他在《淡水河邊吊屈原》一詩中描寫臺灣淡水河龍舟競渡時寫道：“淺淺的一灣汨羅江水，灌溉著天下詩人的驕傲！子蘭的衣冠已化作塵土，鄭袖的舞袖在何處飄舞？聽！急鼓！可愛的三閭大夫！灘灘的龍舟在為你競渡！我遙立在春晚的淡水河上，我仿佛嗅到湘草的芬芳；我悵然俯吻那悠悠的碧水，它依稀流著楚澤的寒涼?！?/span>
4.千古傳誦，詩詞歌賦塑造出完美的屈原形象
屈原作為楚國的一個貴族，一員重臣，一名詩人，兩千多年來，在時間的長河中不僅沒有被湮沒，其人格魅力，社會影響，反而愈來愈大。究其因，屈原以身殉國的壯舉、不與小人為伍的高尚人格，瑰麗浪漫的文風、以及豐饒的文學(xué)成就是重要因素，另外，也與兩千多年來數(shù)以千計的文人騷客持續(xù)不斷的對屈原作品及其作者身世的研究、闡釋乃至再創(chuàng)作，促使屈原作品廣泛傳播，屈原精神深入人心有密切關(guān)系。
屈原作品的搜集、整理及傳播，我在前面已經(jīng)提到，主要得益于漢代的劉向，他的努力使散佚在民間的屈原作品得以與世人見面并傳之后世。除此之外，兩千多年來士子對屈原作品的闡釋及解讀，幫助后人對屈原作品價值的認識，起到了學(xué)術(shù)啟蒙與考鏡源流的功能，對屈原作品的經(jīng)典化奠定了理論基礎(chǔ)。作家詩人對屈原形象的塑造與再書寫，則讓屈原走進了千家萬戶，成為可感可觸的人格神，其風范潛移默化地鋪陳為一個民族的精神底色。
考查歷朝歷代傳寫歌詠屈原之作品，不包括研究性文章，有賦、傳、贊、序、頌、祭、銘、聯(lián)、詩、詞、曲、敘、說、文、圖等多種文學(xué)形式。
對屈原的理解和描述，如果溯源的話，應(yīng)當從宋玉、唐勒、景差開始。唐勒和景差的作品均已散佚，只有宋玉的三篇“騷體詩”，收在劉向纂輯的《楚辭》中。宋玉的《九辯》，朱熹認為是“屈原弟子宋玉之所作也。憫惜其師忠而放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離騷》是楚人為亡者招魂復(fù)魄的一種儀式。屈原寫《招魂》，以招懷王游蕩在秦之魂，宋玉招屈原之魂，“哀憫屈原無罪放逐，恐其魂魄離散而復(fù)還，遂因國俗，託帝命，假巫語以招之。（朱熹語）”
兩漢時期的賦承襲了屈騷的風格，同時又通過鋪排華麗的辭藻和細膩的描繪，來表達作者的情感和志向。公元前177年，賈誼被貶謫赴長沙就任途中，途經(jīng)汨羅，寫下了充滿感情，氣勢激蕩的《吊屈原賦》。這是漢人最早的吊屈原之作，開漢代辭賦家追懷屈原的先例?！皞?cè)聞屈原兮，自沉汨羅。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倍偈娴摹妒坎挥鲑x》雖然寫到屈原的文字并不多，但董仲舒在中國思想史上是具有重要地位的代表人物，他對屈原的肯定和同情，對后世儒家認識屈原有啟發(fā)作用?！笆贡耸ベt其繇周遑兮，矧舉世而同迷。若伍員與屈原兮，固亦無所復(fù)顧。亦不能同彼數(shù)子兮，將遠游而終古?！睋?jù)不完全統(tǒng)計，歷朝歷代著名詩人學(xué)者吟詠屈原的名篇有，班固《離騷贊序》，馬融《長笛賦》，蔡邕《吊屈原文》，韓愈《黃陵廟碑》，柳宗元《吊屈原文》，蔣防《汨羅廟記》，戴叔倫《過三閭廟》，司馬光《屈平》《蘭》，梅堯臣《五月五日》，歐陽修《端午帖子詩二首之一》，蘇軾、蘇轍兄弟《屈原廟賦》《屈原塔》，黃庭堅《書幽芳亭》《長短星歌》，宋祁《屈原祠》，陸游《屈平廟》《楚城》《哀郢》，楊基《經(jīng)汨羅廟》，王士禎《題三閭大夫廟四首》，張之洞《屈大夫廟》，越南詩人黎光院《過屈原廟》等。這些詩詞歌賦，從不同的時代不同的角度仰望先賢。如李白的《江上吟》曰：“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倍鸥Α稇驗榱^句》曰：“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后塵?！敝刑茣r，韓愈在《進學(xué)解》中，將屈原與孔子、孟子并稱，高度評價從《尚書》《春秋》到《楚辭》的思想價值與文學(xué)貢獻。古往今來，這些文人騷客賦予屈原“忠貞、愛國、高潔、特立”的徽章，并與自己的追求與命運相聯(lián)系，譜寫了彪炳千古的華美樂章。這些文學(xué)巨匠的作品豐富了中國文學(xué)寶庫，也為屈原成為精神偶像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紀念屈原文化節(jié)表演現(xiàn)場
5.從自然人到人格神，屈原形象演變的思想文化背景
今天，屈原已不僅僅是一個詩人了，而是以一個光芒萬丈的文化符號，一個人神同體的偶像，閃耀在中華民族的天空。他的精神風范，成為炎黃子孫的集體無意識，流淌在每一個人的血液中。那么，屈原從一個自然人怎樣演變?yōu)槿烁裆?，我在前面已?jīng)談到幾個因素，其實，還有一個重要的外部因素，就是兩千年來不同時空里思想文化演變與政治倫理需要所起到的決定性作用。
楚地最早將屈原作為神靈，修筑祭祀和紀念屈原的建筑，這與楚地崇神信鬼的傳統(tǒng)密不可分。屈原在《招魂》、《九歌》中對楚地巫風有過詳細而生動的描述。當屈原沉江后，楚人感念屈原，將端午習(xí)俗與屈原聯(lián)系起來，在屈原沉江的地點和他的家鄉(xiāng)修建祭祀屈原的神廟和各種建筑物。當然，僅僅有民間的祭拜還不夠，官方的加持十分重要。
西漢時盡管班固、楊雄、司馬遷等對屈原的認知尚有微辭，但官方對屈原的評價卻日漸肯定?；茨贤鮿沧鳌峨x騷傳》，將其與儒家經(jīng)典《詩》并舉。朱買臣、嚴助因通解《楚辭》而被擢用為太中大夫（《史記·張湯列傳》）。枚乘、王褒等人因此也得到重用。九江被公因能誦《楚辭》被征召入朝（《漢書·王褒傳》）。漢武帝時，董仲舒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王逸以《詩》的“比興”理論來解讀屈騷，認為屈騷與儒家詩教相通，并一一辯駁班固，屈騷才最后確立了在意識形態(tài)上與儒家思想同等的正統(tǒng)地位。
漢代人對屈騷的激烈論爭，對塑造屈原的形象，為后代的接受提供了接受和闡釋的可能。唐宋關(guān)于屈原及屈騷的闡釋，雖然有不同的聲音，但贊美屈原忠貞的節(jié)操，推崇他的高尚人格，對《楚辭》獨特的審美貢獻，表示由衷的欽仰，是唐宋屈原形象塑造的主流觀。
唐太宗李世民在總結(jié)六朝敗亡相續(xù)的歷史教訓(xùn)時，在列舉古代人臣忠奸之別時，贊揚屈原“孑身而執(zhí)節(jié)，孤直而自毀。”魏征等人所撰的《隋書·經(jīng)籍志》曰：“楚有賢臣屈原，被讒放逐，乃著《離騷》八篇，言己離別愁思，申抒其心，自明無罪。因以諷諫，冀君覺悟。卒不省察，遂赴汨羅死焉?！崩钍烂衽c魏征在總結(jié)歷史教訓(xùn)的基礎(chǔ)上對屈原忠貞不二，堅持正義的人格精神給予了高度肯定。
北宋時期，雖然結(jié)束了五代十國的戰(zhàn)亂，國家經(jīng)歷了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時期，但內(nèi)憂外患交織，社會矛盾始終沒有平息。靖康之變，加劇了國家的動蕩與衰弱。但在這種背景下，融匯佛道的理學(xué)思想?yún)s誕生了。理學(xué)家朱熹從時代大背景出發(fā)，首次明確地指出屈原除忠君之外，更是一位愛國者，對“三綱五常”之政治倫理有所裨益。這與洪興祖的屈原“憂國”說相比較，更進了一層。
明清時期對屈原的肯定達到“千古忠君唯一人”的絕對高度。明人黃文煥在《楚辭聽直》中曰“千古忠臣，當推屈子為第一?！鼻逋醴蛑凇冻o通釋·離騷》中說屈原為“千古獨絕之忠”。李贄《屈原傳贊》說屈原之死是因宗國顛覆，君主愚于賊臣，不忍坐視，又不能改，于是不得不死。因而屈原之死，死于愛國、愛君，何嘗有“怨”。隨后，趙南星更是激情充溢，認為屈原之死如魯仲連義不帝秦而蹈東海。明清學(xué)者通過對屈原投水動機與價值的考察，將屈原由一個忿忍自沉的狂狷之士變成了一個殉于社稷的千古忠臣，從而實現(xiàn)了對屈原形象的完美塑造。屈原的行為被倫理化，屈原形象圣賢化，屈原從一位普通詩人終于完成了由自然人、神格人到人格神的徹底升華。
民國時期，聞一多先生站在歷史、文化、政治的高度，重新發(fā)現(xiàn)了有怨憤情緒的屈原，實際上是“一個為爭取人類解放而具有全世界歷史意義的斗爭的參加者”。與此同時，郭沫若將屈原忠君、愛國思想進一步發(fā)展，肯定屈原之死是“殉社稷”?？箲?zhàn)時期，他在話劇《屈原》中對屈原的愛國主義精神給予了高度肯定，呼應(yīng)了時代的需要。1953年，世界和平理事會授予屈原“世界文化名人”稱號，將他列為世界四大文化名人之一。2009年，祭祀屈原的賽龍舟活動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
兩千多年來，屈原從一位詩人成為萬民景仰的人格神，是一個復(fù)雜的文化現(xiàn)象。聞一多在《讀騷雜記》中說：“一個歷史人物偶像化的程度，往往是與時間成正比的，時間愈久，偶像化的程度愈深?！笨疾烨瓘淖匀蝗说饺烁裆竦臍v史演化過程，需要將其放到人類學(xué)、民族學(xué)、民俗學(xué)、歷史學(xué)、考古學(xué)、神話學(xué)、美學(xué)等多學(xué)科中去研究分析。華夏萬民頌屈騷，千古一節(jié)懷靈均。本人不揣淺陋，借整理出版《楚辭》系列著作之機，將學(xué)習(xí)心得奉獻給諸君，祈有關(guān)方家不吝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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