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三傳通讀入門之桓公九年
作者:三純齋主人
來源:“三純齋”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六月初二日壬申
耶穌2024年7月7日
[春秋]九年,春,紀季姜歸于京師。
夏,四月。
秋,七月。
冬,曹伯使其世子射姑來朝。
魯桓公九年,公元前703年。
春季,《春秋》只有一條記錄,“九年,春,紀季姜歸于京師?!奔o季姜就是紀國嫁到王室的公主。紀,代表她來自紀國。季,說明她在姊妹中的排行。姜,是紀國的姓。京師,就是雒邑,此處代指王室。
《左傳》對這件事的背景解讀如下:
凡諸侯之女行,唯王后書。
諸侯之女出嫁,只有嫁給王室做了王后的,《春秋》才會記載。
其實此前就有“伯姬歸于紀”“叔姬歸于紀”以及“夫人姜氏至自齊”等記錄,顯然《春秋》并不只記載嫁給王室的諸侯女。不過此前的這幾件婚事都跟魯國有關(guān)。所以《左傳》的這條解釋,主要針對是別的國家諸侯之間通婚而言。
《榖梁傳》只簡單說了一句:
為之中者,歸之也。
中,我理解這里指的就是魯國作為此次婚姻的媒人?!洞呵铩分杂涗洝凹o季姜歸于京師”,是因為這件事情上我們魯國是媒人,為天子主婚,完成了紀季姜出嫁一事。
《公羊傳》似乎也注意到對這位紀國公主的稱謂,而且解釋的多一些:
其辭成矣,則其稱“紀季姜”何?自我言紀,父母之于子,雖為天王后,猶曰吾季姜。京師者何?大也。師者何?眾也。天子之居,必以眾大之辭言之。
“其辭成矣”要聯(lián)系此前對這件事的解釋,即在此之前已經(jīng)稱呼她為“王后”了,為何這里又稱呼她為“紀季姜”。是因為這句話是我們站在紀國的角度說的(注:即季姜是魯國作為主婚人從魯國送到王室出嫁的),父母對于自己的女兒,即使嫁出去成王后了,在他們眼里還是“我們的女兒季姜”。京,是大的意思,師是人多的意思(注:所以兩個字聯(lián)合起來,京師就是指地方最廣大居住的人最多的地方),天子居住的地方,必然要用人多地大來表述。
紀季姜的婚禮到此正式完成,如果如我此前猜測沒錯,此時此刻的她,身負著紀國上至國君下至黎庶的期盼,對于一個女孩子而言,這份擔子,太沉重了,至于她嫁入王室后是否幸福,沒有人在乎。
夏季和秋季都沒有什么值得記述的事情,所以《春秋》以“夏,四月”和“秋,七月”一筆帶過。
但《左傳》還是補充了一些夏季和秋季的事情:
巴子使韓服告于楚,請與鄧為好。楚子使道朔將巴客以聘于鄧。鄧南鄙鄾(yōu)人攻而奪之幣,殺道朔及巴行人。楚子使薳章讓于鄧,鄧人弗受。夏,楚使鬥廉帥師及巴師圍鄾。鄧養(yǎng)甥、聃甥帥師救鄾。三逐巴師,不克。鬥廉衡陳其師于巴師之中,以戰(zhàn),而北。鄧人逐之,背巴師而夾攻之。鄧師大敗,鄾人宵潰。
秋,虢仲、芮伯、梁伯、荀侯、賈伯伐曲沃。
第一段是楚國人與巴國發(fā)生戰(zhàn)爭。巴國,是姬姓諸侯國,這里稱其國君為“巴子”說明是子爵,封地大致是今天的重慶一帶,所以直到今天還有巴山蜀水的一說。鄾國,歷史資料很少,杜預(yù)注釋說“在今鄧縣南,沔水之北?!眲t大致在今湖北襄陽市一帶。韓服,即后面提到的“巴客”“巴行人”,他于楚國而言是巴國來的客人,行人是當時的一種職務(wù),類似我們今天說的使者。道朔和鬥廉,是楚國的大夫。養(yǎng)甥、聃甥是鄧國的大夫。“鬥廉衡陳其師于巴師之中,以戰(zhàn),而北”,這句話里,衡通橫;北,即敗北。
第一段意思說,巴國國君派韓服為使者去告知楚國,請求與鄧國交好。楚武王派道朔陪同韓服出使鄧國。在鄧國南部偏僻之地鄾,使團遭到鄾人攻擊被奪走了帶往鄧國的禮物,道朔及巴國使者遇難。楚武王于是派薳章去責問鄧國,鄧國人表示拒絕接受。夏季,楚國派了鬥廉率軍隊和巴國人一起圍攻鄾。鄧國的養(yǎng)甥、聃甥帥軍隊來援助鄾國。鄧軍攻打巴人三次,都未能打敗巴人。鬥廉讓巴國的軍隊分成兩部分,自己帥軍隊居中,跟對方交戰(zhàn),然后假裝敗走,鄧國軍隊追殺,巴人的軍隊從兩側(cè)包抄過來,楚軍掉頭反攻,兩面夾擊,鄧國大敗,鄾人也于當夜?jié)⑻恿恕?/span>
第二段講述秋天王師組成聯(lián)軍討伐曲沃。秋季,虢仲、芮伯、梁伯、荀侯、賈伯組成聯(lián)軍討伐曲沃。
應(yīng)該是此前王室立了晉侯緡,曲沃武公并不服氣,可能有挑釁行動,導(dǎo)致周王派出了諸侯聯(lián)軍討伐。芮伯,是此時的芮國國君,考慮到芮伯萬這時候還在秦國,則這位應(yīng)該是芮伯萬出奔后芮國另立的國君。梁伯,是梁國的國君。周宣王時封秦仲(嬴仲)的少子嬴康為梁伯,建立了梁國,國都少梁(今陜西省韓城市)??梢娏簢貒切值苤畤?,不過梁國后來被秦穆公滅了,也算分家的兄弟又合家了。荀侯,是荀國的國君。荀國也叫郇國,是姬姓諸侯國,始封在今山西省新絳縣一帶,不過這次參與討伐曲沃之后與曲沃武公結(jié)下梁子,后來為晉國所滅。賈伯,是賈國的國君。賈國始封于西周,當時周康王把晉國開國君主唐叔虞的小兒子姬公明封于賈(注:有說是今天山西臨汾的賈鄉(xiāng),又有說在今襄汾縣西),爵位為伯爵。上溯多少代,跟晉國是宗室兄弟。但是,跟荀國一樣,后被曲沃所滅。
這次聯(lián)軍討伐曲沃戰(zhàn)況如何并無記錄,但顯然并未改變曲沃小宗代替翼大宗的最終命運。
冬季,《春秋》記錄了一件事,“冬,曹伯使其世子射姑來朝?!贝藭r曹國國君是曹桓公,這一年是曹桓公五十四年。曹桓公派他的世子射(yè)姑來魯國進行交流訪問。
《左傳》冬季的記錄,交代了一下這件事的背景:
冬,曹大子來朝,賓之以上卿,禮也。享曹大子,初獻,樂奏而嘆。施父曰:“曹大子其有憂乎?非嘆所也?!?/span>
享,即設(shè)享禮招待的意思,在當時屬于非常隆重高規(guī)格的待遇。施父,是魯國的大夫。冬季,曹國的太子來魯國朝見魯桓公,魯國以上卿之禮招待他,這是符合禮制的。魯國設(shè)享禮招待曹國太子,第一次獻酒,演奏音樂時,曹太子嘆息了一聲。施父說:“曹太子莫非有憂愁的心事?正常情況下這種場合他不應(yīng)該嘆息。”
這位太子嘆息的到底是什么,《左傳》沒有交代,但我猜測,大概率是想起他的父親,估計此時曹桓公應(yīng)該身體已經(jīng)不行了,理由有三:其一,如果曹桓公身體允許,離魯國這么近,這次來朝魯桓公應(yīng)該是他,派世子來,說明就是身體不允許了;其二,轉(zhuǎn)眼在魯桓公十年的春天,曹桓公就去世了,說明大概率此時已經(jīng)病入膏肓;其三,曹國的太子在這種場合嘆息,以至于施父認為有失禮之嫌,則這種場合是讓他觸景生情的原因,魯國設(shè)享禮,本來應(yīng)該是招待他父親的,這就是讓他觸景生情的原因。
《公羊傳》沒有直接評價這件事,只是提出了一個選擇題,答案留給讀者自己抉擇:
諸侯來曰朝,此世子也,其言朝何?《春秋》有譏父老,子代從政者,則未知其在齊與,曹與?
諸侯來見國君才用“朝”,曹國這次來的不是國君而是世子,為何用“朝”?《春秋》有時候(這樣寫是)表示譏諷父親年紀大了就讓兒子代為從政。但是不知道是嘲諷齊國的事情呢還是曹國的事情。
看得出,首先公羊派認為正常情況下這里不應(yīng)該用“朝”字,因為曹國世子的身份不匹配;其次,類似情況下《春秋》用了“朝”字,往往是表示譏諷,譏諷的就是父親年老了讓兒子代為從政這種情形(注:即有公權(quán)私授之嫌)。但《公羊傳》此時并未直接就說《春秋》是譏諷曹國此次行為,也許是考慮到此時曹桓公確實身體已經(jīng)不便了,只能派出世子代為行使這種禮儀性的外交職能了吧,屬于情有可原。至于這里說的齊國的事情,在后面魯襄公時代就能看到,齊靈公的世子光多次代表齊靈公進行外交活動,但二者對比,齊國的案例應(yīng)該在公羊派眼里屬于不符合禮制。
《公羊傳》比較寬厚,但《榖梁傳》的說法則讓我覺得有點不舒服:
朝不言使,言使非正也。使世子伉諸侯之禮而來朝,曹伯失正矣。諸侯相見曰朝。以待人父之道待人之子,以內(nèi)為失正矣。內(nèi)失正,曹伯失正,世子可以已矣,則是故命也。尸子曰:“夫已,多乎道?!?/span>
“朝不言使”,譬如此前《春秋》有“薛侯滕侯來朝”的記錄,如果諸侯派使者來,則會說是“使某某來聘”?!笆故雷迂T侯之禮而來朝”的伉,是平等的意思,即彼此以平等的禮節(jié)相對待。此案例中即曹世子以諸侯之禮朝魯,魯國以諸侯之禮待之。
《公羊傳》認為《春秋》里記錄了這位世子來朝,但諸侯之間的朝是不能說“使”的,這里用了“使”,就是表示這種行為是不符合禮制的。曹國派太子以諸侯才能用的禮來魯國朝見魯桓公,曹桓公做得不對。只有諸侯相互見面才能用“朝”。用對待父親的禮節(jié)來招待其兒子,魯國內(nèi)部就失禮了。于內(nèi)魯國失禮,于外曹桓公失禮,這種情況下,世子可以停止(朝見),這就是命令。尸子說過:“停止(朝見這件事),相比較而言還更符合禮制的要求?!?/span>
我讀到這里的時候,總覺得“內(nèi)失正,曹伯失正,世子可以已矣,則是故命也”這個感覺很別扭,怎么叫“停止朝見,這是命令”?邏輯上也似乎說不通。查資料發(fā)現(xiàn)有一種說法,認為“故”是“放”之誤,這里應(yīng)該是“放命”,即違抗命令的意思。如果是這樣,反倒感覺順多了,“內(nèi)失正,曹伯失正,世子可以已矣,則是放命也”就可以解釋成“于內(nèi)魯國失禮,于外曹伯失禮,這種情況下,世子可以停止(朝見),但這樣做就是違抗了(曹伯)的命令。”——所以只好繼續(xù)將錯就錯把這件事做完。
就這段解讀而言,《榖梁傳》的老夫子古板的有點不近人情,明明父親身體已經(jīng)不能履行這樣的禮節(jié)了,派出世子來有何不可?至于說“使”還是“朝”,有那么重要嗎?在乎的都是這些虛頭巴腦的形式主義。如果硬要像他們這樣挑毛病,我也可以給他們這段話挑出毛病來,例如“以待人父之道待人之子,以內(nèi)為失正矣”這句話,我覺得也是拿公事當私事,如果真是認為是公事,這句話就應(yīng)該改成“以待人君之道待人之臣,以內(nèi)為失正矣”。我始終覺得,所謂禮制,不能違背人倫,特殊情況下應(yīng)該有從權(quán)之變,這樣才能體現(xiàn)圣賢的仁人之心?!稑b梁傳》的這段說法,真的是吹毛求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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