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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論儒家的經(jīng)濟干預主義及其限度

作者：孔祥來（浙江科技大學副教授）

來源：《孔子研究》2024年第3期

摘要：不同于完全的自由放任主義，儒家將“富民”作為政治的第一要務，認為國家干預對于矯正自由競爭的缺陷和彌補私人生產(chǎn)能力的不足是必要的，如為勞動者分配必要的生產(chǎn)資料，指導生產(chǎn)活動，提供資本支持，維護經(jīng)濟秩序，應對經(jīng)濟危機，建設基礎設施，救助弱勢群體等。但基于“富民”的唯一目標，國家干預必須以“因民之所利而利之”為基本原則，而不能附加任何財政目的，不能像“輕重論”那樣利用干預手段謀取經(jīng)濟利益。儒家認識到，只有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了，人民物質生活富足了，其建設禮樂文明的社會理想才可能實現(xiàn)。

關鍵詞： 因民之所利而利之  經(jīng)濟干預  富民  儒家經(jīng)濟思想

經(jīng)濟干預主義是指一種主張國家調(diào)節(jié)社會經(jīng)濟活動的經(jīng)濟思想，與僅將政府視為“守夜人”的自由放任主義相對。陳煥章認為，儒家“極高明而道中庸，并絕不走極端，適當?shù)臅r間或條件為最好”【1】，所以其經(jīng)濟思想既具有自由放任的傾向，又主張社會立法。儒家之主張自由放任，是因為認識到富與貴是個體的基本欲求，個體追求富貴的自利行為一定程度上也推動著社會的發(fā)展。但儒家同時也認識到個體自利行為的局限性，完全的自由放任不僅會造成人與人之間的爭奪與沖突，現(xiàn)實中每個人也并不必然由此可實現(xiàn)自身的利益，因而又主張以禮義規(guī)范引導人們的求利行為，要求國家對社會經(jīng)濟活動進行必要干預。遺憾的是，陳煥章的《孔門理財學》刻意模仿現(xiàn)代西方經(jīng)濟學的理論范式，卻沒有對儒家經(jīng)濟思想中的自由放任傾向、義利之辨與干預主義進行系統(tǒng)論述。百余年來，雖然學術界對儒家重要人物的經(jīng)濟思想以及儒家的義利、分配、社會救濟思想等重要論題皆進行了廣泛研究，新的觀點也層出不窮，但由于文獻的限制、學科的限制以及方法的限制等，更由于缺乏像陳煥章那樣的整體視野，所以迄今也沒有建立起儒家經(jīng)濟思想的學理體系。陳煥章的著作鋪設了一條“東方經(jīng)濟學”的軌道，“也許它會成為復興東方經(jīng)濟學的種子”【2】，欲使這個復興的“種子”更好地生根發(fā)芽成長，我們就有必要繼續(xù)沿著陳煥章的整體視野，對儒家經(jīng)濟思想體系的三個維度逐一展開深入研究。有學者已經(jīng)研究過儒家經(jīng)濟思想的自由放任傾向和義利關系維度，【3】所以本文乃專門討論其經(jīng)濟干預主義。

自由放任主義基于“理性經(jīng)濟人”的假設，反對國家干預經(jīng)濟。但在具體現(xiàn)實的經(jīng)濟社會活動中自利個體的理性是有限的，生產(chǎn)能力也是有限的，他們在很多時候不得不結合成各種形式的組織才能實現(xiàn)自身的某些利益，于是國家應運而生。國家基于個體經(jīng)濟活動的需要而產(chǎn)生，那么它存在的合法性也就在于能夠切實地促進個體的經(jīng)濟福利。所以，儒家將“富民”作為政治的第一要務，認為國家肩負著保障社會經(jīng)濟公平、彌補個體生產(chǎn)能力不足的經(jīng)濟職責，需要為勞動者提供必要的技術指導和資本支持，維護經(jīng)濟秩序，幫助社會成員應對經(jīng)濟危機，組織公共工程等?！案幻瘛笔侨寮医?jīng)濟干預主義的唯一目標，“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論語·堯曰》）是其一般原則，【4】國家在干預經(jīng)濟時不能夾帶財政目的。下面，本文分三個部分對儒家的經(jīng)濟干預主義及限度展開討論。

一、“富民”——儒家政治的第一要務

對于將“小國寡民”“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作為社會理想的老子來說，【5】自然不會認為“富民”或發(fā)展經(jīng)濟是國家的職責。但自有文獻以來，記載所見，人們無不以富貴安逸為追求，“雖戶說以眇論，終不能化”，故太史公認為應該“善者因之”，曰：“故物賤之征貴，貴之征賤，各勸其業(yè)，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6】人們自然地追求欲望的滿足，社會經(jīng)濟因而也自然而然地發(fā)展，與國家又有什么關系呢？在儒家看來，國家因為人類經(jīng)濟活動的需要而產(chǎn)生，發(fā)展經(jīng)濟是推行教化的物質基礎，所以將“富民”作為政治第一要務?？鬃踊卮鹱訌垺昂稳缢箍梢詮恼敝畣枙r將“惠而不費”（《論語·堯曰》）放在優(yōu)先的位置，決不是隨意的安排。

首先，“富民”是國家存在的合法性基礎。

約翰·洛克認為，“人們聯(lián)合成為國家和置身于政府之下的重大的和主要的目的，是保護他們的財產(chǎn)”【7】。陳煥章研究儒家經(jīng)典也發(fā)現(xiàn)，“人類的理財需要是社會群體形成的首要原因”【8】。《荀子·王制篇》曰：“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比怂阅苋?，在于以義而分，也就是人類學會了如何有效分工合作。人類以義而分，就形成了各層級的組織，包括家庭、村社、國家等?！稘h書·刑法志》進一步闡發(fā)荀子觀點曰：“群而不足，爭心將作，上圣卓然先行敬讓博愛之德者，眾心說而從之。從之成群，是為君矣；歸而往之，是為王矣。”【9】所謂“卓然先行敬讓博愛之德”，不是一句空話，而必是能解決人們所爭的事情，即必須能幫助人們更有效率地實現(xiàn)他們的物質欲求，眾人才能悅而從之。柳宗元在其《封建論》中更詳細地論述了人類因為對物質生活資料、物質財富的追求而一步步形成合作、形成群體，又進而形成各級社會組織、形成國家，選舉出君主、諸侯、卿大夫、士等各級官吏的過程?！?0】既然君主、國家是因應人類組織經(jīng)濟活動的需要而產(chǎn)生，那么它們存在的合法性亦必在促進人們的物質福利，推動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

《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孟子·梁惠王下》）孔穎達疏曰：“天愛下民，為立君立師者，當能佑助天意，寵安天下，不奪民之財力，不妄非理刑殺，是助天寵愛民也。”【11】但若君主、國家輔助上帝以寵安下民，僅止于“不奪民之財力”等，豈不是消滅了更好？人類為什么還要維持它們的存在？所以，“寵之四方”必然還包含著更積極的內(nèi)容，必然包含著君主、國家養(yǎng)民、富民的必要職責。春秋時人云：“六府三事，謂之九功。水、火、金、木、土、谷，謂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謂之三事?！保ā蹲髠鳌の墓吣辍罚┎躺蛟唬骸袄谜?，工作什器，商通貨財之類，所以利民之用也。厚生者，衣帛食肉，不饑不寒之類，所以厚民之生也?！薄?2】箕子為武王陳“八政”（《尚書·洪范》），正以食、貨為先。在儒家看來，為人民謀利益是君主、國家存在的全部理由，君主、國家不應該有除人民利益之外的私利?！蹲髠鳌份d：“邾文公卜遷于繹。史曰：‘利于民而不利于君’”，即遷都雖于人民有利，而于君則有害。邾子曰：“茍利于民，孤之利也。天生民而樹之君，以利之也?！弊鳛橐粐?，職在“養(yǎng)民”，如果對人民有利，那就遷都，而不必考慮個人的利弊得失。“遂遷于繹。五月，邾文公卒。君子曰：‘知命。’”（《左傳·文公十三年》）?！爸闭撸侵荷乐\，是知其為君所應擔負之使命。

儒家之圣王賢臣，無不以養(yǎng)民、富民為務。皋陶認為帝堯之所以得到人民的衷心愛戴，就是因為他能夠“知人”“安民”，使人民安居樂業(yè)?！爸藙t哲，能官人；安民則惠，黎民懷之?！保ā渡袝じ尢罩儭罚┧^“安民則惠”，帶給人民的必然是可以感知到的好處，必然包含著實際的物質利益。“故舜一徙成邑，貳徙成都，參徙成國”，不是靠著強迫的手段，而是因為“去者必害，從者必利也”（《管子·治國》）。根據(jù)《尚書·舜典》記載，舜踐阼之后設官分職，任命的九個職位中有四個職位——司空、后稷、共工、虞直接與經(jīng)濟相關。湯放桀，武王伐紂，為天下除殘去暴，使人民得以恢復生產(chǎn)和生活，故天下之人不從桀、紂而從湯、武。為歷代所祭祀的圣王賢臣，無不是因為有大功于民——促進了物質文明或精神文明的進步。展禽曰：“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保ā秶Z·魯語上》）顏淵問治國，孔子亦將經(jīng)濟問題置于首位，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陳煥章解釋說：“夏歷是最合宜的，采納夏歷意味著在最好的時令進行農(nóng)事活動；殷的馬車是最經(jīng)濟、最耐用的交通工具，乘殷朝的馬車意味著通過經(jīng)濟、耐用的交通工具以促進商業(yè)的發(fā)展；周朝的禮帽是最美麗的，戴上周朝的禮帽意味著提高工藝水平。夏之歷法、殷之馬車與周之禮帽，此三樣事物分別提到農(nóng)業(yè)、商業(yè)與工業(yè)?！薄?3】荀子曰：“王者之等賦、政事，財萬物，所以養(yǎng)萬民也?！保ā盾髯印ね踔啤罚?o:p>

《詩·小雅·綿蠻》云：“綿蠻黃鳥，止于丘阿。道之云遠，我勞如何。飲之食之，教之誨之。命彼后車，謂之載之?！笔茄詾檎咧谌嗣瘢敗帮嬛持?，教之誨之”，而周幽王君臣忘義好利，“遺忘微賤，不肯飲食教載之”，故詩人作詩以刺之?！?4】《詩·魏風·碩鼠》云：“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苯y(tǒng)治者重斂蠶食，民不聊生，將去而“適彼樂土”。沒有人民，則君何以為君？國何以為國？不能養(yǎng)民富民，若桀、紂、幽、厲，若秦二世、隋煬帝等，皆失去了政權。

其次，“富民”是推行教化的物質基礎。

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15】儒家十分認同這個觀點。子適衛(wèi)，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痹唬骸凹雀灰?，又何加焉？”曰：“教之。”（《論語·子路》）在孔子看來，“富民”是第一位的，因為生存權是最基本的人權，是人們追求禮樂生活的物質基礎。根據(jù)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生理需求——“飲食男女”是人類最基本的需求，只有先解決了這一最基本的需求，人們才會轉而追求安全、社交、尊重與自我實現(xiàn)等更高層次的需求。生活不只是柴米油鹽，還有詩和遠方。人生也不只有物質享受，還有精神上的追求，儒家的社會理想并不止步于“富民”，而是希望在物質富足的基礎上推行教化，創(chuàng)造一個文質彬彬的禮樂社會。人類不僅追求物質生活，還追求精神生活，但物質生活的富足是追求精神生活的前提。故孟子之“仁政”，亦以發(fā)展生產(chǎn)、實現(xiàn)人民的生活富足為第一要務，曰：“養(yǎng)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睘檎卟荒軒ьI人民實現(xiàn)富足，便是不稱職，曰：“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孟子·梁惠王上》）荀子曰：“不富無以養(yǎng)民情，不教無以理民性?！保ā盾髯印ご舐浴罚?o:p>

我們不能指望普通人在食不裹腹、衣不蔽體的情況下講求禮義、尊嚴、成就等。孟子批評齊宣王曰：“今也制民之產(chǎn)，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孟子·梁惠王上》）“甚貧不知恥”（《管子·侈靡》），“小人貧斯約”“約斯盜”（《禮記·坊記》），普通人的物質欲求得不到滿足，德性便難以培養(yǎng)。沒有德性的引導，在生活的壓力下便容易鋌而走險，做出損害社會、損害他人的事情。孟子曰：“富歲，子弟多賴；兇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w岐疏：“賴，善；暴，惡也。非天降下才性與之異也，以饑寒之厄陷溺其心使為惡者也。”【16】“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孟子·公孫丑上》），但富足的生活更有利于激發(fā)人的“不忍人之心”，而窘迫的生活則會使人迷失其“不忍人之心”。所以，發(fā)展經(jīng)濟，實現(xiàn)人民的富足，是推行仁義教化的物質基礎。孟子曰：“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孟子·盡心上》）從這一角度來說，改革開放以來提出的“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發(fā)展才是硬道理”，以及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兩手抓，兩手都要硬”等路線方針政策，無疑有著深刻的儒家智慧。

《周易·系辭下》強調(diào)圣人以財聚人，“理財”就是君主、國家的正義。其所謂“理財”，不是要想方設法地苛剝百姓以聚斂，而是要發(fā)展生產(chǎn)和貿(mào)易，切實地促進人民的利益。陳煥章指出，“理財需求是政府存在的理由，而優(yōu)秀的政府是促成理財活動成功的原因”【17】。唐慶增說：“富民之論，不但為孔子經(jīng)濟學說之基礎，亦為儒家主張之一大特點，孔子論民食問題放任主義節(jié)用主張租稅理論等等，均不外以‘使民富’為目標。”【18】儒家將“富民”作為政治之首務，設計了嚴格的考核制度，官員在任職期內(nèi)必須明顯改善所管轄范圍的經(jīng)濟狀況?！昂喲灾?，理財繁榮是優(yōu)秀政府官員出色治政的惟一檢驗標準，同時，實現(xiàn)理財繁榮也是接受政績考核官員的主要任務?！薄?9】所以，官員的經(jīng)濟績效，理所當然地成為中國傳統(tǒng)政治合法性的一個重要維度?！?0】

二、何以“富民”？——國家干預是必要的

何以“富民”？在自由放任主義看來，每一個人都比任何其他人更清楚自己的利益之所在，也比任何其他人能夠更有效率地實現(xiàn)自己的利益?！妒酚洝へ浿沉袀鳌吩唬骸叭烁魅纹淠?，竭其力，以得所欲。”【21】漢初實行“清靜無為”的自由放任政策，確實使社會經(jīng)濟迅速地從戰(zhàn)爭的廢墟中恢復和發(fā)展起來，不過同時也帶來了“富者田連仟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貧富兩極分化?！?2】另外，由于私人生產(chǎn)者生產(chǎn)能力的不足，他們無法自行創(chuàng)造生產(chǎn)經(jīng)營活動所必需的各種條件，沒有能力完全應付各種各樣的經(jīng)濟危機，更沒有能力建設公共工程等。要解決所有這些問題，促進社會經(jīng)濟健康發(fā)展，幫助社會成員更有效率地實現(xiàn)其物質利益，國家干預都是不可或缺的。

（一）保障經(jīng)濟公平，為勞動者平等地分配生產(chǎn)資料

貧富兩極分化與儒家的“富民”目標相矛盾，而儒家認為解決這個問題最根本的途徑就是為“無立錐之地”的貧者分配生產(chǎn)資料。在商品經(jīng)濟還不發(fā)達的古代，雇傭勞動并不是社會生產(chǎn)的主要形式，社會產(chǎn)品的分配建立在對生產(chǎn)資料的占有之上，所以平等地為勞動者分配生產(chǎn)資料是社會經(jīng)濟公平的起點?！拜p重論”主張國家“調(diào)通民利”（《管子·國蓄》），利用價格規(guī)律調(diào)劑財富分配，并不關心生產(chǎn)資料的分配問題。現(xiàn)代自由主義經(jīng)濟學重視產(chǎn)權，目的是為了“將受益和受損效應內(nèi)在化”，【23】亦不涉及生產(chǎn)資料的分配。儒家則希望從起點上保障社會經(jīng)濟公平，所以主張國家應該為勞動者分配生產(chǎn)資料。古代最基本的生產(chǎn)資料就是田地，孟子所謂“制民之產(chǎn)”（《孟子·梁惠王上》），就是設立田制，為勞動者分配田地。董仲舒欲使“貧者足以養(yǎng)生而不至于憂”的途徑，亦是希望效仿三代“制井田采邑，以贍身家”?！?4】

儒家認為井田制是最理想的土地分配制度，但到孟子時已經(jīng)絕跡，所以他也只能結合自己的想象提出一個粗略的方案，曰：“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yǎng)公田?！保ā睹献印る墓稀罚┮蛱镉蟹蚀摚视址秩?，曰：“不易之地，家百畝；一易之地，家二百畝；再易之地，家三百畝。”（《周禮·大司徒》）一夫百畝之田，辛勤耕耘灌溉，“上農(nóng)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孟子·萬章下》）。一夫百畝之外，又“余夫二十五畝”（《孟子·滕文公上》）。《漢書·食貨志上》曰：“農(nóng)民戶人已受田，其家眾男為余夫，亦以口受田如比。士工商家受田，五口乃當農(nóng)夫一人?！薄?5】每戶除了田地，還有五畝之宅，植桑養(yǎng)蠶，畜養(yǎng)狗彘。百畝之田，五畝之宅，是一戶的基本生產(chǎn)資料。在當時的生產(chǎn)力水平下，一夫上有父母，中有妻子，下有兒女，辛勤耕耘，正常年份下一年的收入可以維持溫飽，即孟子所謂“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孟子·梁惠王上》）。陳煥章認為：“在古代，土地是最重要的財富形式，因此，當土地被平均分配時，民眾的財富在事實上就平等了?！薄?6】

井田制的優(yōu)點不僅在于它是平等分配土地，還在于它有明確的“經(jīng)界”，可以防止土地兼并，也可以防止暴君污吏增加賦稅。所以，為了保障勞動者的財產(chǎn)權，正“經(jīng)界”也就成為井田制的重要內(nèi)容——不僅要劃分公、私田畝之間的“經(jīng)界”，還要劃分私人田畝之間的“經(jīng)界”。“經(jīng)界”是田畝之間的界限，界定了土地財產(chǎn)權的歸屬，如此既可以防止私人之間的相互侵奪，也可以防止公私之間的相互侵奪。保護人民的土地財產(chǎn)權，必須要有“經(jīng)界”。孟子曰：“夫仁政，必自經(jīng)界始。經(jīng)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祿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jīng)界。經(jīng)界既正，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保ā睹献印る墓稀罚┤绻敖?jīng)界”不明，便容易發(fā)生土地兼并現(xiàn)象。故程顥說：“天生蒸民，立之君使司牧之，必制其恒產(chǎn)，使之厚生，則經(jīng)界不可不正，井地不可不均，此為治之大本也?！薄?7】朱子亦認為，“經(jīng)界”不修，“則田無定分，而豪強得以兼并，故井地有不均；賦無定法，而貪暴得以多取，故谷祿有不平”?！?8】在井田制下，公田與私田界限分明，暴君污吏、豪強大族若想兼并他人的田畝，就只有廢除井田制了。

歷代儒者念念不忘“復井田”，正是基于對井田制保障社會經(jīng)濟公平的深刻認識，而絕非簡單的復古情結。董仲舒認為商鞅破壞了井田制，才導致“富者田連仟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兩極分化。崔寔《政論》曰：“昔圣人分口耕耦地，各相副適，使人饑飽不變，勞逸齊均，富者不足僭差，貧者無所企慕”，【29】而自秦廢井田，遂使兼并盛行，富者家累巨萬，貧者轉死溝壑，不可勝計。荀悅亦認為沒有了井田制，“豪強富人占田逾侈”，租賦過重，“官收百一之稅，民收太半之賦”，大大加重了勞動階級的負擔?！?0】李覯認為：“耕不免饑，土非其有也；蠶不得衣，口腹奪之也”。解決之道就是復井田，“井地立則田均，田均則耕者得食，食足則蠶者得衣，不耕不蠶，不饑寒者希矣”?！?1】蘇洵亦認為：“貧民耕而不免于饑，富民坐而飽以嬉，又不免于怨，其弊皆起于廢井田。井田復，則貧民有田以耕，谷食粟米不分于富民，可以無饑?！薄?2】陳煥章說：“井田制的益處，并不是因為土地被劃分為不同的井，而是因為它的原則建立在均等的基礎之上”。根據(jù)井田制的基本思想，“人人均應獲得均等的份額、均等地享受理財活動，以及社會生活、政治生活、智力生活與道德生活的機會”?！?3】

盡管伴隨著人口的持續(xù)增長，耕地日益稀缺，儒家復井田的理想在戰(zhàn)國以后的歷史長河中從沒有真正實現(xiàn)過——在現(xiàn)在與未來也不可能實現(xiàn)，但其主張國家應該保障勞動者占有基本生產(chǎn)資料的思想，仍然具有積極意義。

（二）指導生產(chǎn)活動，提供資本支持，維護經(jīng)濟秩序

為勞動者分配了生產(chǎn)資料，并不意味著生產(chǎn)便可以自然地進行下去，更不意味著國家的干預活動已經(jīng)完成。這一方面是因為生產(chǎn)資料的分配只是涉及到農(nóng)業(yè)人口，而對于工商業(yè)者，因為其群體的流動性及其生產(chǎn)經(jīng)營活動的多樣性，國家無法統(tǒng)一分配生產(chǎn)資料。在前資本主義時代，從事工商業(yè)的勞動者，最初的資本積累一般來源于其省吃儉用，根據(jù)所要從事的行業(yè)，購買必要的生產(chǎn)資料。另一方面，人類不是存在于自由放任主義想象的真空之中，社會經(jīng)濟活動是一個連續(xù)的、復雜的過程，不僅需要生產(chǎn)資料，還需要相應的技術、勞動力和資本；同時因為信息的不完全性，生產(chǎn)出來的剩余產(chǎn)品或商品也不是總能在市場上全部售出。所以，為了保障生產(chǎn)經(jīng)營活動的順利進行，儒家認為國家、政府還有必要為社會經(jīng)濟活動提供必要的指導，提供必要的資本支持，維護經(jīng)濟秩序。

在古代，“歷象授時”是國家指導生產(chǎn)活動的一項重要職能。“歷象授時”就是通過觀測日月星辰等天體運行，把握寒暑節(jié)氣的變化規(guī)律，以指導社會生產(chǎn)和生活?！叭f物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天地之正，四時之極，不易之道?！保ā兑葜軙ぶ茉陆狻罚┤祟惖纳a(chǎn)和生活必須遵循這個規(guī)律。但是，“歷象授時”是一項高度專業(yè)化的科學活動，只有國家才有能力組織實施?！渡袝虻洹酚涊d帝堯的第一項行政，就是命羲、和“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舜攝位后的“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以及與四方諸侯“協(xié)時月正日”（《尚書·舜典》），皆包含“歷象授時”的內(nèi)容。【34】箕子陳“洪范九疇”，四曰“五紀”，即歲、月、日、星辰、歷數(shù)（《尚書·洪范》），亦指紀四時，敘節(jié)氣，度其數(shù)以“敬授民時”?！洞蟠鞫Y記·夏小正》和《禮記·月令》歷紀十二個月之星辰運轉、物候變化以及行政、生產(chǎn)活動的安排。【35】《逸周書·時訓解》歷紀二十四節(jié)氣之物候變化以及行政、民事活動的安排。如根據(jù)《禮記·月令》，孟春之月開始農(nóng)事活動，曰：“王命布農(nóng)事，命田舍東郊，皆修封疆，審端經(jīng)術。善相丘陵、阪險、原隰、土地所宜，五谷所殖，以教道民，必躬親之。田事既飭，先定準直，農(nóng)乃不惑?！币磺猩a(chǎn)生活和國家行政必須根據(jù)節(jié)氣變化進行安排，否則便會招致天災人禍。故《書》曰：“先時者殺無赦，不逮時者殺無赦。”（《荀子·君道》）

在生產(chǎn)經(jīng)營過程中，勞動者有時會遇到資本短缺或產(chǎn)品過剩的問題。私人高利貸資本往往會利用這樣的機會，通過借貸或收購的方式攫取超額利潤。儒家不完全排斥私人高利貸資本，因為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緩解生產(chǎn)者或經(jīng)營者的困難，但主張政府也應該積極地為遇到生產(chǎn)經(jīng)營困難的勞動者提供資金支持?！吨芏Y·地官司徒》大司徒之職，“以荒政十有二聚萬民”，其一曰“散利”，即“貸種食也”。正義曰：“謂豐時斂之，兇時散之，其民無者從公貸之，或為種子，或為食用，至秋熟還公。”【36】有司市之職，“以泉府同貨而斂賒”。鄭注：“同者，謂民貨不售則為斂而買之，民無貨則賒貰而予之。”【37】有泉府之職，“掌以市之征布，斂市之不售、貨之滯于民用者，以其價買之，物楬而書之，以待不時而買者”。蓋所謂“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孟子·公孫丑上》）者。有遂師之職，“巡其稼穡，而移用其民，以救其時事”。鄭注：“移用其民，使轉相助救時急事也。”【38】有旅師之職，“凡用粟，春頒而秋斂之”。《詩·小雅·甫田》云：“倬彼甫田，歲取十千。我取其陳，食我農(nóng)人?！编嵐{：“倉廩有余，民得賒貰取食之，所以紓官之蓄滯，亦使民愛存新谷，自古者豐年之法如此?！薄?9】古代天子巡狩，正為“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故夏諺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為諸侯度?！保ā睹献印ち夯萃跸隆罚?o:p>

由于信息不對稱，在交易過程中往往會存在欺詐行為，所以國家對經(jīng)濟秩序的規(guī)范與管理也不可或缺。如孔子相魯，“與聞國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飾價”，【40】并不只是道德感化的效果，而必有切實的監(jiān)管措施?！吨芏Y·地官司徒》有司市之職，專門負責市場管理，查收違禁物品，曰：“以次敘分地而經(jīng)市，以陳肆辨物而平市，以政令禁物靡而均市，以商賈阜貨而行布，以量度成賈而征價，以質劑結信而止訟，以賈民禁偽而除詐，以刑罰禁虣而去盜，以泉府同貨而斂賒。”“凡治市之貨賄、六畜、珍異，亡者使有，利者使阜，害者使亡，靡者使微。凡通貨賄，以璽節(jié)出入之。國兇荒札喪，則市無征而作布?！庇匈|人之職，“掌成市之貨賄”，即負責管理市場物價及買賣合同。有胥師之職，分別負責監(jiān)督所轄區(qū)域的交易活動，“察其詐偽飾行價慝者而誅罰之”。有賈師之職，“各掌其次之貨賄之治，辨其物而均平之，展其成而奠其價，然后令市”。有司稽之職，“掌巡市，而察其犯禁者，與其不物者而搏之”等。《禮記·王制》中還詳細列舉了一個市場負面清單，曰：“有圭璧金璋，不粥于市?！莴F魚鱉不中殺，不粥于市。關執(zhí)禁以譏，禁異服，識異言?！比寮艺J為商業(yè)貿(mào)易的作用在于通工易事，互通有無，所以，對于那些“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孟子·公孫丑下》）的奸商，應該通過征稅的方式予以懲罰。

此外，為了保障社會生產(chǎn)經(jīng)營活動的順利進行，還需要國家、政府提供一定的技術指導。如傳授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技術，傳說后稷曾教民稼穡，“樹藝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孟子·滕文公上》）?！吨芏Y·地官司徒》遂人之職，負責“教甿稼穡以興耡，利甿以時器”。草人之職，“掌土化之法以物地，相其宜而為之種”等?！盾髯印ね踔啤贰靶蚬佟闭f得更詳細，曰：“……相高下，視肥磽，序五種，省農(nóng)功，謹蓄藏，以時順修，使農(nóng)夫樸力而寡能，治田之事也。”儒家并不主張由國家、政府安排社會生產(chǎn)經(jīng)營活動，但認為那些私人無法處理的事情，國家都應該給予必要的干預。

（三）應對經(jīng)濟危機，保障人民順利度過災荒

自從現(xiàn)代資本主義發(fā)展起來以后，西方發(fā)達國家每隔若干年都要爆發(fā)一次生產(chǎn)相對過剩的經(jīng)濟危機。在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因為天災人禍，也會經(jīng)常發(fā)生經(jīng)濟危機，不過不是生產(chǎn)相對過剩，而是糧食短缺的危機。根據(jù)計然的“農(nóng)業(yè)循環(huán)”理論，“六歲穰，六歲旱，十二歲一大饑”【41】。民以食為天，一旦因為干旱水泆導致糧食歉收、甚至絕收，如果政府不能及時救濟，就會發(fā)生老弱轉死溝壑的悲劇。孟子曰：“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食人也?！瓰槊窀改福姓幻庥诼诗F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孟子·梁惠王上》）儒家認為，應對糧食危機，救濟災荒，是國家無可推卸的職責。荀子亦曰：“若夫兼而覆之，兼而愛之，兼而制之，歲雖兇敗水旱，使百姓無凍餒之患，則是圣君賢相之事也?！保ā盾髯印じ粐罚?o:p>

國家可以通過移民就糧或調(diào)糧就民的辦法應對區(qū)域性的糧食危機。《尚書·益稷》記載大洪水時期，禹便通過“懋遷有無化居”的辦法解決受災民眾的生活問題?！妒酚洝は谋炯o》曰：“食少，調(diào)有余相給，以均諸侯”?！?2】偽孔傳曰：“化，易也。居，謂所宜居積者。勉勸天下徙有之無，魚鹽徙山林，木徙川澤，交易其所居積?！薄?3】《周禮·地官司徒》有廩人之職，曰：“若食不能人二鬴，則令邦移民就谷，詔王殺邦用。”梁惠王曾以此法救災，曰：“河內(nèi)兇，則移其民于河東，移其粟于河內(nèi)。河東兇亦然?！保ā睹献印ち夯萃跎稀罚┟献优u梁惠王不能“制民之產(chǎn)”，不懂得發(fā)展生產(chǎn)，治標不治本，并沒有批評這種救災辦法本身。又如漢武帝時亦曾使用此法應對災荒，曰：“山東被水災，民多饑乏，于是天子遣使者虛郡國倉廥以振貧民。猶不足，又募豪富人相貸假。尚不能相救，乃徙貧民于關以西，及充朔方以南新秦中，七十余萬口，衣食皆仰給縣官?！薄?4】國家通過行政手段遷徙人口或調(diào)劑糧食以救濟災荒、應對糧食危機的案例，在中國歷史上不勝枚舉。

災荒不可避免，就需要國家預為防備，于是發(fā)展出糧食儲備制度?！吨芏Y·地官司徒》記載有委積之法，用以應對災荒?！抖Y記·王制》記載了儒家設計的一種完備的糧食儲備制度，曰：“冢宰制國用，必于歲之杪，五谷皆入，然后制國用。……國無九年之蓄曰不足，無六年之蓄曰急，無三年之蓄曰國非其國也。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九年耕必有三年之食。以三十年之通，雖有兇旱水溢，民無菜色，然后天子食，日舉以樂?！辈⒓Z食儲備作為考核官員的一項內(nèi)容，《漢書·食貨志上》曰：“三考黜陟，余三年食，進業(yè)曰登；再登曰平，余六年食；三登曰泰，二十七歲，遺九年食。”所謂“進業(yè)曰登”，鄭氏曰：“進上百工之業(yè)也?；蛟贿M上農(nóng)工諸事業(yè)，名曰登?！庇辛思Z食儲備，雖然不能避免糧食危機，但卻可以減少人民餓死道路情況的發(fā)生。魏文侯時，李悝根據(jù)周代委積之法，發(fā)展出平糴制度。晁錯曰：“圣王在上而民不凍饑者，非能耕而食之，織而衣之也，為開其資財之道也。故堯、禹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而國亡捐瘠者，以畜積多而備先具也?！薄?5】至漢元帝時，耿壽昌創(chuàng)建常平倉制度。到了唐代，常平倉制度得到普遍推廣。后來朱熹等又發(fā)展出由民眾自愿捐納糧食的社倉制度。到了近代，常平倉制度流傳到西方，甚至直接影響了1930年代美國兩部《農(nóng)業(yè)調(diào)整法》及相關改革措施的制定。【46】

《管子·國蓄》曰：“歲適美，則市糶無予，而狗彘食人食。歲適兇，則市糴釜十繦，而道有餓民。然則豈壤力固不足，而食固不贍也哉？夫往歲之糶賤，狗彘食人食，故來歲之民不足也。”沒有國家或政府的糧食儲備，豐年只會造成浪費，而荒年則無以為食。孟子批評梁惠王不懂得如何應對糧食危機，亦曰：“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途有餓莩而不知發(fā)?！保ā睹献印ち夯萃跎稀罚皺z”或當作“斂”?！稘h書·食貨志下》贊引此句作“狗彘食人之食不知斂，野有餓莩而弗知發(fā)”【47】，意思是說豐年當及時斂積糧食而不知斂積，至歉年人民餓死道路，又不知開倉放糧以救濟——蓋因豐年沒有斂積，故歉年無以救濟。即使最保守的儒者，對政府的糧食儲備制度也推崇備至。如司馬光曰：“勘會舊常平倉法，以豐歲谷賤傷農(nóng)，故官中比在市添價收糴，使蓄積之家無由抑塞農(nóng)夫須令賤糶；兇歲谷貴傷民，官中比在市減價出糶，使蓄積之家無由邀勒貧民須令貴糴。物價常平，公私兩利，此乃三代之良法也?！薄?8】呂祖謙觀于社倉發(fā)斂之政，感嘆是“《周官》委積之法，隋唐義廩之制”。朱子評價王安石青苗法，認為“其立法之本意固未為不善”，只是運作不當罷了?！?9】常平倉、社倉的設計思路與“輕重論”一致，它們的不同乃在于“輕重論”有利益訴求，而儒家推崇的平糴或常平制度則單純?yōu)榱藥椭癖姂獙?jīng)濟危機。

政府還可以利用價格機制引導糧食或商品流通，以救濟災荒?！缎绿茣㈥虃鳌酚涊d劉晏于“每州縣荒歉有端”便“計官所贏”，令“蠲某物，貸某戶”，救民于所未困。陳諫認為劉晏之法有兩大好處：“災沴之鄉(xiāng)，所乏糧耳，它產(chǎn)尚在，賤以出之，易其雜貨，因人之力，轉于豐處，或官自用，則國計不乏；多出菽粟，恣之糶運，散入村閭，下戶力農(nóng)，不能詣市，轉相沾逮，自免阻饑，不待令驅。以為二勝?！薄?0】又盧坦任宣歙觀察使，到任便逢旱饑，谷價飛漲，有人請求抑制谷價，盧坦曰：“宣歙土狹谷少，所仰四方之來者，若價賤，則商船不復來，益困矣。”米價一度漲到一百錢每斗，而“商旅輻輳，民賴以生”。又宋仁宗皇佑二年，范仲淹領浙西，遇兩浙饑荒，殍殣枕路，谷價飛漲，“斗錢百二十”，范仲淹不但不打壓糧價，還將谷價增至“斗百八十”，并將這個消息迅速散播出去，“于是商賈聞之，晨夜爭進，唯恐后，且虞后者繼來”，兩浙糧食供應迅速增加，價格恢復穩(wěn)定，人民順利度過災荒。又包拯守廬州，遇歲饑，“亦不限米價，而商賈載至者遂多，不日米賤”?！?1】范純?nèi)室嘈写朔ň认逡刂疄模唬骸胺都內(nèi)蕿橄逡卦?，因歲大旱，度來年必歉，于是盡籍境內(nèi)客舟，誘之運粟，許為平糶。明春，客米大至，而邑人遂賴以無饑?！薄?2】

以工代賑也是政府應對糧食危機的一項重要措施?！豆茏印こ笋R數(shù)》曰：“若歲兇旱水泆，民失本事，則修宮室臺榭，【53】以前無狗、后無彘者為庸。故修宮室臺榭，非麗其樂也，以平國策也。”《晏子春秋·內(nèi)篇雜上》記載齊景公時齊國大饑，景公不愿意發(fā)粟，晏子乃建路寢之臺，“令吏重其賃，遠其兆，徐其日而不趨”，持續(xù)了三年，順利度過災荒。新莽時桓譚建議治理黃河以為“浮食無產(chǎn)業(yè)民”創(chuàng)造就業(yè)機會，曰：“空居與行役，同當衣食；衣食縣官，而為之作，乃兩便，可以上繼禹功，下除民疾?！薄?4】根據(jù)《夢溪筆談》記載，北宋仁宗皇佑二年的兩浙大饑，范仲淹不僅通過價格機制吸引四方糧商往兩浙販運糧食，還“發(fā)粟及募民存餉”，并“縱民競渡”，發(fā)展旅游業(yè)；又命大興土木，招募饑民為工，“是歲，兩浙唯杭州晏然，民不流徙”。沈括評價說：“歲饑，發(fā)司農(nóng)之粟，募民興利，近歲遂著為令典。既已恤饑，因之以成就民利，此先王之美澤也?！薄?5】以工代賑在北宋熙寧時期一度達到政策實施的高潮?！?6】到了清代，以工代賑發(fā)展成為成熟的救災制度，“標志在于政策實施過程的制度化和標準化”【57】。

（四）組織人力物力，進行基礎設施建設

亞當·斯密說：“君主或國家的第三個也是最后一個職責，就是建立和維持公共機構和公共工程，這些雖然是在極高的程度上有利于大社會的，但其性質是，利潤不能償還任何個人或少數(shù)人的支出，因而不能期望任何個人或少數(shù)人去建立和維持它們。”【58】亞當·斯密所說公共工程，主要包括建立和維持良好的公路、橋梁、運河、港口等方便交通與運輸?shù)幕A設施。在中國古代，除了上述便利商業(yè)貿(mào)易發(fā)展的基礎設施，還包括治理水患、興修水利等改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條件的水利工程——中國大部分地區(qū)屬于季風或大陸性氣候，降雨量分布嚴重不均，經(jīng)常發(fā)生水旱災害，所以建設水利工程對于農(nóng)業(yè)發(fā)展尤為重要。但興修水利，治理江河湖海，以及修建道路、橋梁等，需要大規(guī)模的人力協(xié)作，耗資巨大，并且像亞當·斯密所說的那樣，建成后也無法獲得利潤，甚至無法收回成本，所以私人沒有能力或根本沒有愿意去建設，故必須由國家統(tǒng)一規(guī)劃，組織實施。

根據(jù)今本《尚書》中的《堯典》《舜典》記載，帝堯“歷象授時”之后的另一項重要行政就是治理洪水。帝曰：“咨！四岳，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這可能是一場持續(xù)了很多年的大洪水，大片陸地被淹沒，人民無法進行生產(chǎn)，流離失所，哀苦怨嗟。帝堯希望以人力去治理它，從而恢復人民的生產(chǎn)和生活。四岳推薦了鯀，“九載績用弗成”。至舜攝位，乃誅鯀而用禹，禹經(jīng)過十三年的努力，終于治水成功，人們陸續(xù)遷回原來的居處，生產(chǎn)慢慢恢復，社會逐漸安定。禹曰：“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昏墊。予乘四載，隨山刊木，暨益奏庶鮮食。予決九川，距四海，浚畎澮，距川；暨稷播，奏庶艱食鮮食，懋遷有無，化居。烝民乃粒，萬邦作乂?！保ā渡袝ひ骛ⅰ罚┯硪蛑嗡Γ坏鬯慈蚊鼮樗究?，不久又受禪攝位?！妒酚洝は谋炯o》曰：“帝舜薦禹于天，為嗣?！薄?9】禹攝位十七年而帝舜崩，三年之喪畢，禹得到人民的擁戴，最終登上天子之位?！洞蟠鞫Y記·五帝德》亦述禹治水之功，曰：“巡九州，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睘槿祟惓ニΓK有天下。

在儒家的職官體系中，有各級專門負責公共工程的官職。如大司徒之職，體國經(jīng)野，“而辨其邦國都鄙之數(shù)，制其畿疆而溝封之”；“辨十有二土之名物，以相民宅，而知其利害”；“凡造都鄙，制其地域而封溝之，以其室數(shù)制之”等。有遺人，負責管理國野道路，以方便商旅通行，曰：“凡國野之道，十里有廬，廬有飲食；三十里有宿，宿有路室，路室有委；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館，候館有積?！彼烊苏瓢钪埃撠熞爸兴c道路的管理，曰：“凡治野，夫間有遂，遂上有徑；十夫有溝，溝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涂；千夫有澮，澮上有道；萬夫有川，川上有路，以達于畿”（《周禮·地官司徒》）等等?！渡袝ず榉丁贰鞍苏?，“四曰司空”，主平治水土，安民之居?！吨芏Y》冬官原為司空，“冬閉藏萬物，天子立司空使掌邦事，亦所以富立家，使民無空者也”?！?0】可惜其原篇佚失，漢人以《考工記》充之?！盾髯印ね踔破贰靶蚬佟痹疲骸啊薜塘海蠞?，行水潦，安水臧，以時決塞，歲雖兇敗水旱，使民有所耘艾，司空之事也?！北敝軙r，盧辯依《周禮》建六官，以冬官府“領司空等眾職”【61】。唐代以降，工程建造和興修水利等職責劃歸工部。唐代制度，“工部尚書、侍郎之職，掌天下百工、屯田、山澤之政令?！薄袄芍?、員外郎掌經(jīng)營興造之眾務，凡城池之修濬，土木之繕葺，工匠之程式，咸經(jīng)度之。”【62】下設工部、屯田、虞部、水部四個職能部門。

《詩·小雅·大東》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以周道之平直喻王道，反映了周代道路的建設情況?？鬃釉唬骸暗轮餍?，速于置郵而傳命。”（《孟子·公孫丑上》）以置郵傳命形容速度之快，反映了當時郵、傳設施的建設情況?！睹献印るx婁下》借子產(chǎn)“濟人”的典故，強調(diào)政府建設公共設施的職責。典故說子產(chǎn)為鄭國執(zhí)政，“以其乘輿濟人于溱洧”。按照今天的觀念，子產(chǎn)是多么親民的一位官員呀！但是，孟子卻批評他“惠而不知為政”，曰：“歲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輿梁成，民未病涉也。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濟之？”就是說為政者或政府的職責是提供公共產(chǎn)品，而不是親力親為地一個個去幫助有困難者。在這個典故中，如果鄭國政府盡其職責，在農(nóng)閑時修建好了橋梁，民眾哪還有“病涉”之事呢？政府提供了必需的公共產(chǎn)品，人民生活生產(chǎn)沒有障礙，即使為政者出行使人避讓也無可厚非。如果不能提供必需的公共產(chǎn)品，只是個別地幫助困難群眾，則不是一個合格的政府。曰：“故為政者，每人而悅之，日亦不足矣。”

另外，社會中還存在一些完全沒有勞動能力的群體，他們無法參與社會產(chǎn)品的初次分配，但儒家也不允許拋棄他們，而是要求國家通過社會產(chǎn)品再分配的形式給予他們特別救濟?！吨芏Y·地官司徒》有遺人之職，專門負責社會救濟，曰：“遺人掌邦之委積，以待施惠；鄉(xiāng)里之委積，以恤民之艱阨；門關之委積，以養(yǎng)老孤；郊里之委積，以待賓客；野鄙之委積，以待羈旅；縣都之委積，以待兇荒?！泵献釉唬骸袄隙鵁o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發(fā)政施仁，必先斯四者。”（《孟子·梁惠王下》）《禮記·王制》亦曰：“少而無父者謂之孤，老而無子者謂之獨，老而無妻者謂之矜，老而無夫者謂之寡。此四者，天民之窮而無告者也，皆有常餼?！标P于儒家對弱勢群體的救濟思想，研究已經(jīng)很多，茲不贅述。

三、不以利為利——國家干預經(jīng)濟活動的限度

《大學》引用孟獻子的話，批判了國家、為政者從事生產(chǎn)經(jīng)營活動以及增加租稅與民爭利的行為。除此之外，國家還可以借助干預經(jīng)濟的手段謀利，“輕重論”就主張國家通過壟斷經(jīng)營或利用價格機制，在實現(xiàn)對社會經(jīng)濟調(diào)節(jié)的同時增加財政收入。《管子·國蓄》曰：“夫民有余則輕之，故人君斂之以輕。民不足則重之，故人君散之以重。斂積之以輕，散行之以重，故君必有什倍之利，而財之櫎可得而平也?！鄙踔劣袝r國家故意造成市場波動以獲取收益。儒家的經(jīng)濟干預主義則不然，“因民之所利而利之”的原則決定了國家干預必須以“民之所利”為前提，以利民為旨歸，而不能“以利為利”。儒家堅決反對國家在干預經(jīng)濟的過程中與民爭利，曰：“長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保ā洞髮W》）

（一）儒家堅決反對君主、國家基于財政目的的壟斷經(jīng)營。

因為規(guī)模效應，或為了公共利益，一些產(chǎn)業(yè)由國家壟斷經(jīng)營更有效率。這樣的國家壟斷，當然是儒家所認同的，也是儒家干預經(jīng)濟的一個重要手段。但是，歷史上一些君主、政權往往為了財政目的進行壟斷，如周厲王使榮夷公“專利”（《國語·周語上》），壟斷王畿的山林川澤。如齊宣王有苑囿四十里，“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孟子·梁惠王下》），為阱于國中。又如暴秦“顓川澤之利，管山林之饒，荒淫越制，踰侈以相高”等?！?3】無論他們打著什么幌子，采取什么欺騙性的方式，皆是儒家所堅決反對的。根據(jù)儒家經(jīng)濟干預主義的基本原則，“旨在為社會的公正而進行的公共壟斷是有益的，但旨在為政府財政的公共壟斷則是無益的”?！?4】

儒家秉持“小政府”的理念，主張“量入以為出”（《禮記·王制》）的財稅政策，試圖從源頭上杜絕君主、國家的聚斂行為。但是，君主、國家總是傾向于擴大開支，當然也就經(jīng)常面臨著增加財政收入的壓力。“輕重論”認為增加賦稅容易激起人民的怨恨，國家可以通過壟斷山海資源的辦法實現(xiàn)增加財政收入的目的?！豆茏印ずＭ酢菲M行了一個粗略估算，如果國家壟斷鹽的生產(chǎn)與銷售，“升加二彊”，萬乘之國一個月便可以獲利六千萬。鐵器也是民眾生產(chǎn)生活的必用之物，“令針之重加一也，三十針一人之籍。刀之重加六，五六三十，五刀一人之籍也。耜鐵之重加七，三耜鐵一人之籍也。其余輕重，皆準此而行。”漢武帝內(nèi)行奢侈，外事四夷，致使財政入不敷出，“于是以東郭咸陽、孔僅為大農(nóng)丞，領鹽鐵事”，使二人“乘傳舉行天下鹽鐵，作官府，除故鹽鐵家富者為吏”，【65】實行鹽鐵專營政策，嚴禁私人煮鹽和冶鑄鐵器。通過鹽鐵專營，朝廷的財政收入大大增加，但儒家學者卻堅決反對這種壟斷政策。

儒家學者從“民本”的立場出發(fā)，認為國家的職責在于仁義教化，不應該像商人一樣與民爭利，并指出“官鹽鐵”還嚴重損害了經(jīng)濟效率。實行專營政策之后，食鹽和鐵器的價格不降反升，質量不升反降，民眾不但未從中得到實惠，反而遭受更大損失，生產(chǎn)也受到嚴重破壞。實行“官鹽鐵”政策之前，“常民衣服溫暖而不靡，器質樸牢而致用，衣足以蔽體，器足以便事。”朝廷壟斷山海之利、專營鹽鐵之后，“女工難成而易弊，車器難就而易敗，車不累期，器不終歲，一車千石，一衣十鐘”。“縣官鼓鑄鐵器，大抵多為大器，務應員程，不給民用。”“今縣官作鐵器，多苦惡，用費不省，卒徒煩而力作不盡。”“今總其原，壹其價，器多堅?，善惡無所擇。吏數(shù)不在，器難得?！眽艛嘀?，以致“貧民或木耕手耨，土耰淡食”?！?6】因此，在漢昭帝始元六年召開的鹽鐵會議上，儒家學者對“官鹽鐵”政策進行了激烈批判。事實上，壟斷不僅造成產(chǎn)品質量低下，還增加了管理成本，正如李覯在批評宋代的茶、鹽專賣制度時所指出的那樣，“夫官自糶鹽，利信厚矣。然舟有壞，倉有墮，官有俸，卒有糧，費已多矣?！薄?7】“只要不存在自然壟斷，而且只要競爭是可能存在的與可取的，孔子就不允許國家實行壟斷。”【68】

儒家認為山林川澤等自然資源應該完全向民眾開放，國家僅負有管理和保護的責任?！抖Y記·王制》曰：“林麓川澤，以時入而不禁?！薄栋谆⑼ā芬嘣唬骸懊酱鬂刹灰苑庹?，與百姓共之，不使一國獨專也。山木之饒，水泉之利，千里相通，所以均有無，贍其不足?！薄?9】天地創(chuàng)生萬物以養(yǎng)人，君主“乃立官以專之，嚴法以禁之，盡利以取之，固非天地生物之意，亦豈上天立君之意哉？”【70】所以，國家壟斷山川林澤，壟斷自然資源，是儒家所堅決反對的。陳煥章甚至認為：“孔子以全世界為一理財單位，因此，對于在地理位置上的優(yōu)勢，孔子不僅禁止私人獨占，也禁止個別的國家壟斷。誠然，如果有任何影響全世界的天然壟斷，那么，該壟斷應該屬于世界國家政府，這就是孔子的自由貿(mào)易學說的基礎，也是他的世界社會主義學說的基礎?！薄?1】

（二）儒家堅決反對君主、國家基于財政目的的經(jīng)濟調(diào)節(jié)。

“根據(jù)孔子的理論，為了確保生產(chǎn)者的成本與滿足消費者的需要，政府應該通過調(diào)劑供求以平穩(wěn)價格”，【72】從而保護工、商業(yè)者和消費者的利益。但是，“輕重論”者卻將這種維護經(jīng)濟穩(wěn)定的政策變成了政府增加財政收入的手段。漢武帝時，桑弘羊置大農(nóng)部丞數(shù)十人分部主郡國，又于許多縣置均輸鹽鐵官，“令遠方各以其物貴時商賈所轉販者為賦，而相灌輸”；于京師置平準機構，“都受天下委輸”?！?3】盡管桑弘羊宣稱，均輸是為了降低遠方郡縣往京師運輸貢賦的成本，“便遠方之貢”；平準是為了平衡京師的物價，使“縣官不失實，商賈無所貿(mào)利”，但實際上卻是為了增加財政收入，不僅與生產(chǎn)者、經(jīng)營者爭利，亦與消費者爭利。實行均輸之前，農(nóng)民任土作貢，實行均輸以后，農(nóng)民不得不以土物換取更值錢的物品以充賦稅，在一買一賣中損失巨大，而官吏、權貴和奸商則借機從中牟取不菲的利益。平準政策在實行中也存在類似弊端，官吏、權貴與奸商內(nèi)外勾結，上下其手，操控市場價格，嚴重打擊了中小生產(chǎn)者、中小商人與消費者。故文學批評它們說：“行奸賣平，農(nóng)民重苦，女工再稅，未見輸之均也?！薄昂览舾簧谭e貨儲物以待其急，輕賈奸吏收賤以取貴，未見準之平也?！薄?4】

至王安石變法，亦效桑弘羊推行均輸和市易政策，鼓吹善理財者可使“民不加賦而國用饒”。司馬光批評他說：“此乃桑羊欺漢武帝之言，司馬遷書之，以譏武帝之不明耳。天地所生貨財百物止有此數(shù)，不在民間則在公家。桑羊能致國用之饒，不取于民，將焉取之？果如所言，武帝末年安得群盜蠭起，遣繡衣使者逐捕之乎？非民疲極而為盜邪？此言豈可據(jù)以為實？”【75】近代學者多以司馬光為保守派，但他的批評卻不無道理——在那個生產(chǎn)力水平低下，經(jīng)濟增長近乎停滯的歷史時期，國家財政收入的增加，必然以民眾的經(jīng)濟損失為代價。且因官營的低效率，政府的收益往往遠不足以彌補壟斷經(jīng)營過程造成的費用損失。所以，蘇軾認為政府不能取代商賈，曰：“夫商賈之事，曲折難行。其買也，先期而與錢；其賣也，后期而取直。多方相濟，委曲相通。倍稱之息，由此而得。今官買是物，必先設官置吏。簿書廩祿，為費已厚。非良不售，非賄不行。是以官買之價，比民必貴。及其賣也，弊復如前。商賈之利，何緣而得？”【76】由此來看，均輸、平準所謂奪商賈之利以資民，其實于工、于商、于民、于國皆是有害的。

當然，政府增加財政收入的手段不止上述幾種。比如，根據(jù)“輕重論”的設計，國家還可以通過“籍于號令”的手段掠奪私人財富。“今人君籍求于民，令曰十日而具，則財物之價什去一?！疃撸瑒t財物之價什去九?！保ā豆茏印睢罚┯秩绻茏印罢堃粤畎l(fā)師置屯藉農(nóng)”（《管子·輕重乙》）事?；蛘咄ㄟ^更改幣制的手段掠奪私人財富，如周景王之“鑄大錢”（《國語·周語下》），漢武帝“造銀錫為白金”事等?！?7】但無論通過什么手段，只要國家在經(jīng)濟干預活動中存在與民爭利的行為，都是忠誠于孔孟之道的儒者所堅決反對的。

不過，儒家經(jīng)濟干預主義的限度也需要隨著時代變化而有所調(diào)整。如對于國家、政府通過經(jīng)濟政策增加財政收入的行為，陳煥章就認為應該區(qū)分為是為了私利還是為了公共利益，在杜絕統(tǒng)治者個人從事任何有利可圖的職業(yè)的前提下，應該允許國家“以最方便的途徑獲得國家的歲入”?！叭绻麌遗c少數(shù)大商人競爭，并減輕多數(shù)人的負擔，那么，這是一滿足國家開支的良策。”他還主張政府給予農(nóng)民低息貸款貸糧，“如果政府借貸純粹是財政計劃，具有像私營買賣一樣的優(yōu)秀經(jīng)營，那么，對國家利益而言，政府借貸或許也是成功的?！薄?8】因此，對桑弘羊、王莽、劉晏、王安石的改革，無論成敗，陳煥章皆抱有同情的態(tài)度。陳煥章的觀點可以看作為了應對現(xiàn)代國家競爭而對儒家經(jīng)濟干預主義的一種變通。但是，從根本上來說，根據(jù)儒家“因民之所利而利之”的經(jīng)濟干預原則，國家財政收入的增加必須建立在社會經(jīng)濟增長的基礎之上。

結語

不同于《史記·貨殖列傳》的完全自由放任主義，儒家將“富民”作為政治的第一要務，認為雖然個體基于自利心會自覺地追求自身的利益，并在客觀上促進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但因為自由競爭的無序性及私人生產(chǎn)能力的不足，國家對經(jīng)濟的干預仍然是必要的。但又與同樣主張國家積極干預的《管子》“輕重論”不同，儒家的經(jīng)濟干預主義體現(xiàn)了其特有的“中庸”性格，既要求國家對社會經(jīng)濟活動進行必要的干預，又將國家干預限制在必要的界限內(nèi)——“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是儒家經(jīng)濟干預主義的一般原則。在這一原則之下，國家干預必須是有利于促進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必須是有利于社會成員更好地實現(xiàn)物質生活資料的富足，如為勞動者分配必要的生產(chǎn)資料，為勞動者的生產(chǎn)經(jīng)營提供必要的技術指導、資本支持，維護公平的經(jīng)濟秩序，應對局部或全局的經(jīng)濟危機，組織建設基礎設施等。但在這一過程中，國家不能像“輕重論”者那樣附加任何財政目的，不能超過“民之所利”的界限，不能將經(jīng)濟干預職能作為增加財政收入的手段。這些從儒家圣哲的論述與其經(jīng)典文獻中提煉出來的觀點，在儒家傳統(tǒng)中具有普遍的代表性。也許在一些具體經(jīng)濟問題上，不同時期的不同儒者會存在觀點的差異，但是沒有哪一個儒家學者會反對上述儒家經(jīng)濟干預主義的基本原則。

儒家堅持“民本”主義的立場，認為人民是國家產(chǎn)生與存在的目的，曰：“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保ā盾髯印ご舐浴罚┚鳌沂侨嗣駥崿F(xiàn)物質福利的工具，曰：“故王者富民，霸者富士，僅存之國富大夫，亡國富筐篋，實府庫?！蹟空?，召寇、肥敵、亡國、危身之道也，故明君不蹈也?！保ā盾髯印ね踔啤罚﹪也⒉淮嬖讵毩⒂谌嗣裰獾淖陨砝?，國家的一切開支都應該為了人民的利益，其財政收入的增加只能建立在經(jīng)濟發(fā)展的基礎之上，即有若所謂“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論語·顏淵》）儒家堅決反對國家在社會總產(chǎn)品沒有增加的情況下隨意擴大自己的分配份額。國家與民爭利，竭澤而漁的行為只會造成上下俱貧。荀子曰：“足國之道，節(jié)用裕民而善臧其余?！嗽Ｃ瘢识嘤?。裕民則民富，民富則田肥以易，田肥以易則出實百倍。……不知節(jié)用裕民則民貧，民貧則田瘠以穢，田瘠以穢則出實不半，上雖好取侵奪，猶將寡獲也?！庇衷唬骸跋仑殑t上貧，下富則上富?！拭髦鞅刂旔B(yǎng)其和，節(jié)其流，開其源，而時斟酌焉，潢然使天下必有余而上不憂不足。如是則上下俱富，交無所藏之，是知國計之極也。”（《荀子·富國》）

最后，我們說“富民”是儒家政治的第一要務，并不意味著它是儒家政治的全部追求和最終目的。人之區(qū)別于動物，不在其物質生活的豐富，而在其精神的進步。在儒家看來，追求物質財富、發(fā)展經(jīng)濟既不是個體存在的全部意義，也不是國家存在的最終目的。儒家政治之最終目的，乃在于使每一個人都能得到充分發(fā)展、充分展開其生命的價值。孔子講“富之”，其后還有“教之”（《論語·子路》）。孟子講“制民之產(chǎn)”，然后還要“驅而之善”，還要“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孟子·梁惠王上》）。荀子認為“好利而欲得”是“人之情性”，因而十分重視發(fā)展生產(chǎn)，但他的社會理想也不只有經(jīng)濟的富庶，而是人人皆得“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后出于辭讓，合于文理，而歸于治”（《荀子·性惡》）。儒家的經(jīng)濟思想以其社會哲學為價值底色，經(jīng)濟發(fā)展只是實現(xiàn)其社會理想的物質基礎。所以，必須將儒家經(jīng)濟思想置于其社會理想之下，才能理解其既具有自由放任傾向，又主張國家對經(jīng)濟進行干預的“中庸”主義特色。姚中秋認為儒家經(jīng)濟學“聚焦于政府如何維護良好的制度和文化環(huán)境，為無數(shù)獨立自主之家庭企業(yè)之生產(chǎn)、消費活動，創(chuàng)造良好而公平之環(huán)境，并通過再分配政策，保障人人得遂其生，且轉化財富于文明之創(chuàng)造和積累過程”，【79】比較準確地把握到了儒家經(jīng)濟思想的實質。

注釋
 
【1】陳煥章：《孔門理財學》，韓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144頁。
 
【2】[日]小野進：《儒家經(jīng)濟學原理--作為經(jīng)濟學范式（paradigm）之一的東方經(jīng)濟學》，《日本研究》2010年第1期，第16頁。
 
【3】孔祥來：《儒家經(jīng)濟思想的“自由放任”傾向》，《孔子研究》2021年第3期，第18-32頁?？紫閬恚骸犊组T“義利之辨”的經(jīng)濟學解釋》，《孔子研究》2022年第4期，第83-97頁。
 
【4】陳煥章注意到“因”的意義，認為“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是儒家自由放任主義的一般原則。但“因民之所利”也是對“利之”的修飾，孔子這句話的重點在“利之”二字?！袄睅в蟹e極主動的色彩，強調(diào)了國家應該積極主動地促進人民的利益。同時，“利之”作為目的，也隱含著對國家干預活動的限制。陳煥章的觀點見《孔門理財學》第144頁。
 
【5】高明：《帛書老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50、154頁。
 
【6】《史記》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3254頁。
 
【7】[英]洛克（John Locke）：《政府論》下篇，葉啟芳、瞿菊農(nóng)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77頁。
 
【8】陳煥章：《孔門理財學》，第47頁。
 
【9】《漢書》卷二十三《刑法志》，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079頁。
 
【10】尹占華、韓文奇校注：《柳宗元集校注》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85-189頁。
 
【11】《尚書正義》卷十一《泰誓上第一》，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影印本，第180頁下。
 
【12】（宋）蔡沈：《書經(jīng)集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影印，第12頁。
 
【13】陳煥章：《孔門理財學》，第63-64頁。
 
【14】（清）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下冊，吳格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814頁。
 
【15】《史記》卷六十二《管晏列傳》，第2132頁。
 
【16】《孟子注疏》卷第十一上《告子章句上》，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第2749頁中。
 
【17】陳煥章：《孔門理財學》，第65頁。
 
【18】唐慶增：《中國經(jīng)濟思想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84頁。
 
【19】陳煥章：《孔門理財學》，第77頁。
 
【20】趙鼎新、龔瑞雪、胡婉：《“天命觀”及政績合法性在古代和當代中國的體現(xiàn)》，《經(jīng)濟社會體制比較》2012年第1期，第116-121、164頁。
 
【21】《史記》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第3254頁。
 
【22】董仲舒此語是批評秦朝廢除井田制所導致的貧富兩極分化惡果，而“漢興，循而未改”，貧富分化情況更加嚴重，故其建議武帝“限民名田，以澹不足，塞并兼之路”云云。見《漢書》卷二十四上《食貨志上》，第1137頁。
 
【23】[美]哈羅德·德姆塞茨（Demsetz,H.）：《關于產(chǎn)權的理論》，[美]羅納德·H.科斯（Ronald H.Coase）等：《財產(chǎn)權利與制度變遷--產(chǎn)權學派與新制度學派譯文集》，劉守英等譯，上海：格致出版社、上海三聯(lián)書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73頁。
 
【24】（清）蘇輿：《春秋繁露義證》，鐘哲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228頁。
 
【25】“已”，中華書局標點作“己”，據(jù)宋慶元建安劉元起刻本改?！稘h書》卷二十四上《食貨志上》，第1119-1120頁。
 
【26】陳煥章：《孔門理財學》，第415頁?！捌骄币辉~很容易引起誤解，儒家主流絕不主張平均主義。陳煥章用的英文是“equal”，譯為“平等”更符合儒家的思想主張。
 
【27】（宋）程顥、程頤：《二程集》上冊，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2版，第453頁。
 
【28】（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256頁。
 
【29】（唐）杜佑：《通典》第1冊，王文錦、王永興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3頁。
 
【30】（漢）荀悅：《前漢紀·前漢孝文皇帝紀》下卷第八，1917年潮陽鄭氏刻《龍溪精舍叢書》本。
 
【31】（宋）李覯：《李覯集》，王國軒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版，第223頁。
 
【32】（宋）蘇洵著，曾棗莊、金成禮箋注：《嘉祐集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135頁。
 
【33】陳煥章：《孔門理財學》，第415頁。
 
【34】漢唐注疏皆強調(diào)“以齊七政”是舜檢驗自己受禪是否合乎天命，但我們認為這同時也是一項“歷象授時”的工作。蔡沈曰：“此言舜初攝位，整理庶務，首察璣衡以齊七政，蓋歷象授時所當先也?！保ㄋ危┎躺颍骸稌?jīng)集傳》，第5頁。
 
【35】蔡邕、王肅認為《禮記·月令》是周公所作，鄭玄認為是儒家好事者抄合《呂氏春秋》“十二紀”之首所為，不知孰是，但《月令》之內(nèi)容必定淵源有自?！抖Y記正義》卷十四《月令第六》，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上冊，第1352頁上。
 
【36】《周禮注疏》卷十《地官司徒第二》，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第706頁上。
 
【37】《周禮注疏》卷十四《地官司徒第二》，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第734頁中。
 
【38】《周禮注疏》卷十五《地官司徒第二》，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上冊，第741頁下。
 
【39】（清）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下冊，第761頁。
 
【40】《史記》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第1917頁。
 
【41】《史記》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第3256頁。
 
【42】《史記》卷二《夏本紀》，第51頁。
 
【43】《尚書正義》卷五《益稷第五》，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上冊，第141頁上。
 
【44】《史記》卷三十《平準書》，第1425頁。
 
【45】《漢書》卷二十四上《食貨志上》，第1123、1124、1130頁。
 
【46】參見李超民：《大國崛起之謎：美國常平倉制度的中國淵源》，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
 
【47】《漢書》卷二十四下《食貨志下》，第1186頁。
 
【48】（宋）司馬光：《章奏三十九·乞趁時收糴常平斛斗白札子》，《溫國文正公文集》卷五十四，1919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景宋紹熙刻本。
 
【49】（宋）朱熹：《婺州金華縣社倉記》，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2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776、3777頁。
 
【50】《新唐書》卷一百四十九《劉晏傳》，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4798頁。
 
【51】（宋）吳曾：《事始·增谷價》，《能改齋漫錄》卷二，清道光二十四年金山錢氏刻《守山閣叢書》本。
 
【52】（宋）董煟：《救荒雜說·范純?nèi)示然姆ā?，《救荒活民書》卷三，清道光金山錢氏刻《珠叢別錄》本。
 
【53】黎翔鳳以“則”字屬上讀，曰“民失本則”，無“事”字，釋“則”字頗牽強。今從陶鴻慶之說，補“事”字，以“則”屬下讀。見黎翔鳳：《管子校注》下冊，梁運華整理，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232、1235頁。
 
【54】《漢書》卷二十九《溝洫志》，第1697頁。
 
【55】（宋）沈括：《夢溪筆談》卷十一《官政一》，清嘉慶十年虞山張氏照曠閣刻《學津討原》本。
 
【56】根據(jù)統(tǒng)計，僅宋神宗熙寧五年二月至八年三月短短三年的時間，《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就記載了11條實施以工代賑的政策。缐文：《永遠的常平倉：中國糧食儲備傳統(tǒng)的千年超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第77-78頁。
 
【57】朱玲：《以工代賑思想與實踐的演進》，《經(jīng)濟思想史學刊》2021年第4期，第20頁。
 
【58】[英]亞當·斯密（Adam Smith）：《國富論》下卷，楊敬年譯，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790頁。
 
【59】《史記》卷二《夏本紀》，第82頁。
 
【60】《周禮注疏》卷三十九《冬官考工記第六》，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上冊，第905頁上。
 
【61】《周書》卷四十二《盧辯傳》，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404頁。
 
【62】（唐）李林甫等：《唐六典》，陳仲夫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215、216頁。
 
【63】《漢書》卷二十四上《食貨志上》，第1137頁。
 
【64】陳煥章：《孔門理財學》，第418頁。
 
【65】《史記》卷三十《平準書》，第1428、1429頁。
 
【66】王利器校注：《鹽鐵論校注（定本）》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334、429、430頁。
 
【67】（宋）李覯：《李覯集》，第154頁。
 
【68】陳煥章：《孔門理財學》，第418頁。
 
【69】（清）陳立：《白虎通疏證》上冊，吳則虞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40頁。
 
【70】（明）丘浚：《治國平天下之要·制國用·山澤之利上》，《大學衍義補》卷二十八，明成化刻本。
 
【71】陳煥章：《孔門理財學》，第422-423頁。
 
【72】陳煥章：《孔門理財學》，第431頁。
 
【73】《史記》卷三十《平準書》，第1441頁。
 
【74】王利器校注：《鹽鐵論校注（定本）》上冊，第4、5頁。
 
【75】（宋）司馬光：《八月十一日邇英對問河北災變》，《溫國文正公文集》卷三十九，1919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景宋紹熙刻本。
 
【76】（宋）蘇軾：《上皇帝書》，《東坡集·東坡奏議》卷一，清光緒三十四年至宣統(tǒng)元年寶華盦翻刻明成化本。
 
【77】《史記》卷三十《平準書》，第1427頁。
 
【78】陳煥章：《孔門理財學》，第432、465頁。
 
【79】姚中秋：《儒家經(jīng)濟學之百年探索與展望》，《天府新論》2016年第3期，第3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