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純齋主人】《春秋》三傳通讀入門之閔公元年
《春秋》三傳通讀入門之閔公元年
作者：三純齋主人
來源：“三純齋”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七月十四日癸丑
耶穌2024年8月17日
[春秋]元年春，王正月。
齊人救邢。
夏，六月，辛酉，葬我君莊公。
秋，八月，公及齊侯盟于落（洛）姑。
季子來歸。
冬，齊仲孫來。
公元前661年，魯閔公元年。
魯國新君魯閔公即位。他是哀姜妹妹所生，名啟，《史記·魯周公世家》因?yàn)楸苤M漢景帝劉啟的名諱，記載為“開”（注：開和啟意思相同），當(dāng)時的年紀(jì)不過七八歲小孩，就是公子慶父和哀姜在弒殺般之后，推到前臺的小傀儡而已。
春季，《春秋》有兩條記錄。第一條記錄是“元年春，王正月?！庇星懊骠旊[公元年、魯桓公元年、魯莊公元年第一條記錄的解讀經(jīng)驗(yàn)，很容易看出來這條記錄的異?！@里缺了“公即位”三個字，暗示魯閔公這國君的位子來得有問題?！蹲髠鳌穼Υ私庾x如下：
元年春，不書即位，亂故也。
《春秋》此處之所以缺了“公即位”三個字，是因?yàn)轸攪?dāng)時發(fā)生了內(nèi)亂——只是客觀陳述了一下事實(shí)，并沒有明顯的褒貶之意。
《榖梁傳》解讀說：
繼弒君不言即位，正也。親之，非父也；尊之，非君也；繼之，如君父也者，受國焉爾。
魯閔公繼承了被弒殺的嗣君之位，所以《春秋》這里沒有“公即位”三個字，這是正確的。親近被弒殺的嗣君，他不是魯閔公的父親；尊重被弒殺的嗣君，他又不是真正的國君。但（魯閔公）繼承了他的位子，猶如繼承先君、父親的位子，而成為魯國之君。
雖然看似沒有臧否，但隱含的意思還是說魯閔公這個位子就是來路不正，就是弒君上位的——即使當(dāng)時魯閔公不過是個小孩子，弒君一事純粹是公子慶父及哀姜一黨所為，這賬也記到了魯閔公的頭上。
讀到這里，也就能理解上一節(jié)中針對子般去世的記錄，《榖梁傳》為何會說“子卒日，正也；不日，故也。有所見則日”了——所謂的“有所見”，其實(shí)就是指的《春秋》這里缺少“公即位”三個字。
《公羊傳》的解讀則更詳細(xì)了：
公何以不言即位？繼弒君不言即位。孰繼？繼子般也。孰弒子般？慶父也。殺公子牙，今將爾，季子不免。慶父弒君，何以不誅？將而不免遏惡也。既而不可及，因獄有所歸，不探其情而誅焉，親親之道也。惡乎歸獄？歸獄仆人鄧扈樂。曷為歸獄仆人鄧扈樂？莊公存之時，樂曾淫于宮中，子般執(zhí)而鞭之。莊公死，慶父謂樂曰：“般之辱爾，國人莫不知，盍弒之矣？”使弒子般。然后誅鄧扈樂而歸獄焉，季子至而不變也。
認(rèn)為弒殺子般的兇手是鄧扈樂——即《左傳》提到的圉人犖。扈，也是指養(yǎng)馬人，樂和犖讀音相近。“樂曾淫于宮中”指的就是《左傳》提到的調(diào)戲女公子一事。從前期的相關(guān)解讀能看到，《公羊傳》一直秉持“繼弒君不言即位”的觀點(diǎn)。但在解讀魯桓公元年《春秋》為何有“公即位”三個字的時候，《公羊傳》也做了解釋，認(rèn)為就是夫子反諷。這里，則是正常情況下《春秋》標(biāo)準(zhǔn)弒君即位的記錄。魯閔公繼承誰的位子呢？是子般的。那又是誰弒殺了子般？是慶父。當(dāng)初公子友殺公子牙，是因?yàn)樗校◤s君政變）的企圖，所以不得不殺他。如今慶父已經(jīng)弒殺了君主，為何不誅殺他？因?yàn)榘延校◤s君政變）企圖的人殺掉，是為了避免發(fā)生這類惡事；已經(jīng)弒君的人，則來不及遏止了。既然發(fā)生了來不及遏止了，那就等著法律制裁吧，不用再探究內(nèi)情，到時候直接依照律法處決，這就是親親之道。（弒君的）罪名歸于誰了？歸在了仆人鄧扈樂。為何把罪名歸于仆人鄧扈樂？當(dāng)初魯莊公還在的時候，樂曾淫亂宮中，子般因此鞭打了他。魯莊公死后，慶父對樂說：“般當(dāng)初羞辱你，全國人都知道，你何不殺了他雪恥呢？”派他去弒殺了般。然后又歸罪于樂，誅殺了他把案子了結(jié)了，公子友回到魯國也沒法再改變什么了。
慶父利用鄧扈樂殺掉子般，然后讓其背鍋又誅殺了他，典型的兔死狗烹事件。
春季《春秋》記錄的第二件事是“齊人救邢?！焙魬?yīng)的就是《春秋》去年的最后一條記錄“狄伐邢”一事。這件事《公羊傳》沒有關(guān)注，《榖梁傳》簡單解讀了一下：
善救邢也。
《春秋》記錄此事，是表彰嘉許齊國救邢國。
《左傳》則解釋的多一些：
狄人伐邢。管敬仲言于齊侯曰：“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宴安鴆毒，不可懷也。《詩》云：‘豈不懷歸，畏此簡書?！啎?，同惡相恤之謂也。請救邢以從簡書?！饼R人救邢。
管敬仲，就是管仲。厭，是滿足的意思。諸夏，就是代指的中原文化圈里的各諸侯國，與夷狄對應(yīng)區(qū)分，所謂“夷夏有別”就是此。我們今天說自己是“華夏子孫”就是取這個意思。我個人覺得之所以后世以“夏”作為中華文化的正統(tǒng)，很大原因在于，夏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里公認(rèn)的中華民族先祖建立的第一個王朝，后世商雖然號稱“革命”，但在法統(tǒng)上依然承認(rèn)是沿襲了夏的傳承。此后的周人推翻商紂，秦統(tǒng)一六國乃至以此往下直至今日，始終都認(rèn)為對于正統(tǒng)文化或者說文明，是一脈相承的，而根源就是夏?！把绨缠c毒”，即安逸享樂猶如毒藥會讓人沉湎其中而失去斗志。懷，還是貪戀的意思。簡書，就是盟書，當(dāng)時盟誓的誓詞寫在竹簡上，故而謂之簡書?！柏M不懷歸，畏此簡書”，顯然是以征人的口氣說的，意思說難道我們不想回家嗎？是因?yàn)橛泻啎耸脑冢ㄋ员仨毦戎寻睿?。這兩句詩出自《詩經(jīng)·小雅·出車》，全詩就是講述戰(zhàn)士出征。
《左傳》這段意思說，狄人攻打邢國，管仲對齊桓公說：“戎狄就是豺狼，貪得無厭。華夏諸國是我們的親人，不可以拋棄他們。貪圖享樂就像鴆毒，不可以放不下?！对娊?jīng)》說：‘豈不懷歸，畏此簡書?！啎?，是約束盟誓的各方要一同對付敵人互相支援幫助。請您按照盟約派人救助邢國吧?！庇谑驱R國派人去救邢國。
夏季，《春秋》唯一的記錄是魯莊公的葬禮，“夏，六月，辛酉，葬我君莊公。”魯莊公去年八月去世，至此已經(jīng)十個月，顯然是下葬晚了。《公羊傳》沒關(guān)注此事，但按此前《公羊傳》“過時而日，隱之也”的說法，說明這里是有表達(dá)對魯莊公未及時下葬的哀痛之意?！稑b梁傳》則解釋了一下關(guān)于魯莊公謚號的事情：
莊公葬而后舉謚。謚，所以成德也，于卒事乎加之矣。
魯莊公安葬之后，才給他加的謚號。謚號是用來表彰他的德行的，在人去世之后才追加。
《左傳》夏季的記錄也很簡單：
夏，六月，葬莊公，亂故，是以緩。
因?yàn)榘l(fā)生了一系列的變亂，所以魯莊公安葬晚了。
秋季，《春秋》有兩條記錄。第一條是魯閔公的一次外事活動，“秋，八月，公及齊侯盟于落（洛）姑。”魯閔公和齊桓公會面地點(diǎn)，三傳引述《春秋》時寫法不同，《左傳》是“落姑”，《公羊傳》和《榖梁傳》則是“洛姑”，同音不同字而已。具體在哪有說在今天的山東省平陰縣一帶，也有說在今天的山東省博興縣。按照當(dāng)時的情勢，以及“及者，內(nèi)為志”的理論，這次會面應(yīng)該是魯國主動發(fā)起——不過雖然臺面上是魯閔公出面，但都能想到，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怎么可能與齊桓公這個姥爺輩的人物討論天下大事，顯然后面應(yīng)該是魯國的大夫們一手促成。這次會面記錄《公羊傳》未關(guān)注，《榖梁傳》解釋了一下會議的議題：
盟納季子也。
季子，就是公子友。這次會面是討論公子友回歸魯國一事——公子友此前在子般被弒殺后再次出奔陳國。應(yīng)該是這個時候魯國內(nèi)部對于公子慶父一黨不滿的聲音很大，局面趨于無法控制，呼吁公子友歸來穩(wěn)定局勢的勢力占了主流，這次會面就是這一派政治勢力斗爭促成的。
這次會面之后，公子友回歸魯國一事，得到了齊桓公的首肯?！洞呵铩非锛镜牡诙l記錄就是這次會面的結(jié)果，“季子來歸。”公子友再回魯國，意味著得到了齊桓公的背書保證，無論公子慶父如何不滿，至少表面上他不能直接為難公子友了，否則就意味著對齊桓公為首的諸侯聯(lián)盟的挑釁。魯國內(nèi)部對此事也表現(xiàn)的很是歡喜，《公羊傳》解讀說：
其稱季子何？賢也。其言來歸何？喜之也。
《榖梁傳》的解讀也是這個觀點(diǎn)：
其曰季子，貴之也。其曰來歸，喜之也。
都認(rèn)為《春秋》這里沒有稱“公子友”而稱“季子”，是對公子友的嘉許，之所以說“來歸”，表示對這件事的歡喜——因?yàn)槿绻粠Ц星樯实脑?，這條記錄應(yīng)該類似“公子友歸”這樣才對。
《左傳》秋季的記錄如下：
秋，八月，公及齊侯盟于落姑，請復(fù)季友也。齊侯許之，使召諸陳，公次于郎以待之。“季子來歸”，嘉之也。
秋季八月，魯閔公和齊桓公在落姑會盟，請齊桓公協(xié)助讓季友回到魯國。齊桓公同意了，派人前往陳國召公子友回魯，魯閔公帥軍隊(duì)在郎等著迎接他?！洞呵铩酚涗浾f“季子來歸”，是表示贊許此事。
魯國想公子友回來主持朝政，需要齊桓公的首肯，這也能理解，畢竟哀姜是齊國的公主，且此前慶父曾前往齊國溝通過魯國的事情，引發(fā)魯國內(nèi)亂的主要人物多少都似乎跟齊國有點(diǎn)扯不清。這時候魯國顯然無法正面跟齊國發(fā)生沖突，所以只能放低姿態(tài)。而齊桓公作為諸侯盟主，理論上維護(hù)正義是責(zé)無旁貸，所以為了大義，他也不應(yīng)該放任魯國繼續(xù)混亂甚至縱容及公開支持哀姜和公子慶父一黨。這就使得齊桓公必須支持公子友的回歸——至少是表面上和道義上，他必須支持，因?yàn)檫@是魯國的人心所向。
冬季，《春秋》只有一條記錄，“冬，齊仲孫來?！庇袀€被《春秋》稱為“齊仲孫”的人來到了魯國。但對于齊仲孫的真實(shí)身份，三傳出現(xiàn)了不同說法?！稑b梁傳》的說法如下：
其曰齊仲孫，外之也。其不目而曰仲孫，疏之也。其言齊，以累桓也。
目，即指明的意思?！洞呵铩贩Q這個人為“齊仲孫”，是把他當(dāng)外人看待。不明確說他的名字而稱他為“仲孫”，是表示疏遠(yuǎn)他。加上“齊”，是表示這個人累及到了齊桓公。
是不是感覺云山霧罩的？好像是說這個人本來應(yīng)該是魯國人，但《春秋》故意把他說成外國人。但這個人到底是誰，還是鬧不清楚。
這個疑惑在《公羊傳》里有答案：
齊仲孫者何？公子慶父也。公子慶父則曷為謂之齊仲孫？系之齊也。曷為系之齊？外之也。曷為外之？《春秋》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子女子曰：“以《春秋》為《春秋》，齊無仲孫，其諸吾仲孫與？”
子女子，應(yīng)該是公羊派的先輩學(xué)者。這里的“以《春秋》為《春秋》”，就類似解讀魯莊公七年天琴座流星雨記錄的時候，《公羊傳》提出的那個“不修《春秋》”的概念。
《公羊傳》認(rèn)為，《春秋》這里的“齊仲孫”就是公子慶父。之所以《春秋》這樣稱呼他，是因?yàn)楣討c父跟齊國綁定了，所以《春秋》把他當(dāng)外人看待。因?yàn)椤洞呵铩窞樽鹫咧M，為親者諱，為賢者諱。子女子評論此事說：“以過去的《春秋》記錄來修訂為今天的《春秋》，齊國是沒有仲孫這個人的，莫非說的是我們魯國的仲孫？”
也就是說，按照《公羊傳》和《榖梁傳》的觀點(diǎn)，《春秋》這里的“齊仲孫”就是公子慶父，并且一致認(rèn)為《春秋》這里是有意把他當(dāng)齊國人來對待——因?yàn)榇饲棒攪鴥?nèi)亂發(fā)生之后，公子慶父曾經(jīng)去齊國，意圖獲得齊國的支持。
《左傳》冬季的記錄如下：
冬，齊仲孫湫（qiū）來省難。書曰“仲孫”，亦嘉之也。
仲孫歸曰：“不去慶父，魯難未已。”公曰：“若之何而去之？”對曰：“難不已，將自斃，君其待之。”公曰：“魯可取乎？”對曰：“不可，猶秉周禮。周禮，所以本也。臣聞之，國將亡，本必先顛，而后枝葉從之。魯不棄周禮，未可動也。君其務(wù)寧魯難而親之。親有禮，因重固，間攜貳，覆昏亂，霸王之器也?！?o:p>
晉侯作二軍，公將上軍，大子申生將下軍。趙夙御戎，畢萬為右，以滅耿、滅霍、滅魏。還，為大子城曲沃。賜趙夙耿，賜畢萬魏，以為大夫。
士蒍曰：“大子不得立矣，分之都城而位以卿，先為之極，又焉得立。不如逃之，無使罪至。為吳大伯，不亦可乎？猶有令名，與其及也。且諺曰：‘心茍無瑕，何恤乎無家?！烊綮翊笞樱錈o晉乎?！?o:p>
卜偃曰：“畢萬之后必大。萬，盈數(shù)也；魏，大名也；以是始賞，天啟之矣。天子曰兆民，諸侯曰萬民。今名之大，以從盈數(shù)，其必有眾?！?o:p>
初，畢萬筮仕于晉，遇屯之比。辛廖占之，曰：“吉。屯固比入，吉孰大焉？其必蕃昌。震為土，車從馬，足居之，兄長之，母覆之，眾歸之，六體不易，合而能固，安而能殺。公侯之卦也。公侯之子孫，必復(fù)其始?！?o:p>
第一段解釋“齊仲孫”的身份和來魯國的主要目的。冬天，齊國派仲孫湫來魯國慰問禍難，《春秋》之所以把他記做“仲孫”，是表示嘉許他這一行為——說明《左傳》認(rèn)為《春秋》這里的“齊仲孫”就是齊國使者仲孫湫。
第二段講述仲孫湫對魯國事件的預(yù)判，以及他給齊桓公提出的外交政策建議。仲孫回到齊國后，對齊桓公說：“不除去慶父，魯國的禍難是不會結(jié)束的。”齊桓公說：“怎樣除掉他？”仲孫回答說：“災(zāi)難不結(jié)束，他自己就會自取滅亡的，您且等著看吧?！饼R桓公說：“那我們可以乘亂攻取魯國嗎？”仲孫回答說：“不可以，魯國到現(xiàn)在還秉持周的禮儀。周禮，是立國之本。臣聽說，一個國家將要滅亡，就像大樹一樣必定是本枝先倒下，而后枝葉才會跟著枯萎。魯國沒有拋棄周禮，所以不能動。國君您還是想辦法安定魯國的動亂而親近魯國。親近遵循周禮的國家，依靠安定穩(wěn)固的國家，離間內(nèi)部不團(tuán)結(jié)的國家，顛覆那些昏庸動亂的國家，這樣才是可以稱霸的策略?！?o:p>
從這段記錄看，這位仲孫湫是非常有戰(zhàn)略眼光和預(yù)判能力的，尤其是他說的“親有禮，因重固，間攜貳，覆昏亂，霸王之器也”，這就是典型的外交戰(zhàn)略。仲孫湫對慶父和魯國情勢的預(yù)判，也留下一個著名的典故，就是我們熟悉的“慶父不死魯難未已”。
結(jié)合三傳對于“齊仲孫”的解讀看，我猜《公羊傳》和《榖梁傳》之所以認(rèn)為這位“齊仲孫”是公子慶父，是因?yàn)楣討c父死后的謚號是“共仲”，而他的后人就是仲孫氏，加之此前確實(shí)有慶父去齊國的記錄，所以這兩派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
但是我個人更傾向于《左傳》的解讀，即“齊仲孫”就是齊國派來魯國的使者仲孫湫?！豆騻鳌泛汀稑b梁傳》解讀為公子慶父，應(yīng)該是過度解讀走了歪路。
第三段講述晉國的軍制改革。魯莊公十六年，《左傳》有過“王使虢公命曲沃伯以一軍為晉侯”的記錄，此時晉國以一軍改二軍，意味著晉獻(xiàn)公認(rèn)為晉國不是小國了，至少是個中等諸侯國。趙夙，杜預(yù)的注釋說是趙衰的兄長，但也有說是趙衰父親的，甚至還有說是趙衰祖父的。畢萬，杜預(yù)注釋說是魏犫的祖父——此處需要提前說明的一點(diǎn)是，趙衰、魏犫都是晉文公時代的重臣。耿、霍、魏，是當(dāng)時的姬姓小諸侯國，杜預(yù)注釋說“平陽皮氏縣東南有耿鄉(xiāng)。永安縣東北有霍大山。”則耿在今天的山西河津市一帶，霍即今天的山西霍州市一帶。
第一段意思說，晉獻(xiàn)公設(shè)置了二軍，他自己掌管上軍，大子申生掌管下軍。趙夙為他駕馭戎車，畢萬作為他的車右，率領(lǐng)軍隊(duì)滅掉了耿、霍、魏?；貋砗螅瑸樘有蘖饲殖?。把耿賜給趙夙，魏賜給畢萬，任命二人為大夫。
第二段是士蒍對此次改革的評論和預(yù)判。士蒍提到的吳太伯的典故，之前提到周初分封情況的時候講過，具體案例詳見《史記·吳太伯世家》。祚，是賜福的意思。
第二段意思說，士蒍說：“太子看來不能做儲君了，分給他都城而讓他位列于卿，這是已經(jīng)先把他捧到了極致，又怎么可能立為儲君？他最好還是逃到其他地方避禍去吧，這樣還不至于將來給自己招致罪名。不如效仿當(dāng)初的吳太伯，不是挺好嗎？至少能保持一個好的名聲，比留下坐等罪名加身好得多。而且諺語說：‘內(nèi)心只要坦蕩，又何必?fù)?dān)憂不會有家?！咸烊艚蹈＝o太子，他就應(yīng)該離開晉國?！?o:p>
在《國語·晉語》里，有一個故事《獻(xiàn)公作二軍以伐霍》，詳細(xì)講述了晉獻(xiàn)公作二軍伐霍，引發(fā)士蒍警惕，前去勸諫但被晉獻(xiàn)公冷落，退出后斷定申生的太子之位不保，并建議申生效仿吳太伯出奔他國。與《左傳》此處記錄相比，《國語·晉語》里多出來關(guān)于士蒍的論斷傳到了申生的耳朵里后申生反應(yīng)的記錄。申生先對士蒍表達(dá)了感激之情，接著闡述了自己的觀點(diǎn)，說：“為人子者，患不從，不患無名；為人臣者，患不勤，不患無祿。今我不才而得勤與從，又何求焉？焉能及吳太伯乎？”——這其實(shí)是申生對自己人生信條的闡述。申生后來的結(jié)局很悲慘，自縊而死。他并不愚蠢，也并非沒有機(jī)會逃生，落得那樣的結(jié)局，在我們今天人的眼里看來似乎很迂腐。但如果將《左傳》和《國語》關(guān)于申生的記錄結(jié)合起來看，我們會更全面的理解申生的性格和思維：申生更在乎的是道德上的完美，他做出的一切，都是建立在“絕對要做一個道德上無瑕疵的忠臣孝子”這一理念基礎(chǔ)上的，理解了這點(diǎn)，就能完全理解申生在面對驪姬的構(gòu)陷時候，一系列的舉動了。他最后的死亡我們看來可惜，但就他自己而言其實(shí)是死得其所。申生這種人，可以說是有道德潔癖的，這既是他的優(yōu)點(diǎn)也是他最大的短板。恰如《國語·晉語》里《優(yōu)施教驪姬遠(yuǎn)太子》一段故事中，優(yōu)施對申生的評價，認(rèn)為申生“其為人也，小心精潔，而大志重，又不忍人。精潔易辱，重僨可疾，不忍人，必自忍也?！鄙晟@種人可以作為道德上的楷模，但非常不適合從政——之前的鄭昭公，多少也有點(diǎn)這樣的傾向，所以最終的結(jié)局也不好。這也引出了一個很有趣的悖論：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里，講究以德服人，尤其是對圣王天子而言，都恨不得這些君主是完美的道德化身，但真正道德上高潔于同時代大多數(shù)人的——都無需達(dá)到道德完美的高度——卻往往都是政治斗爭的失敗者，屈原的“眾人皆醉我獨(dú)醒”，何嘗不是這種無奈的反映。
第三段講述卜偃對畢萬后代的預(yù)言。卜是官職，偃是名。盈數(shù)，在魯莊公十六年鄭厲公召回公父定叔的時候解釋過。“魏，大名也”的“魏”，有說本是“巍”，表示高大。
第三段意思說，卜偃說：“畢萬的后人必定會強(qiáng)大。萬，是滿數(shù)；魏，是高大的名稱。如今國君把魏賞賜給畢萬，這是老天給出的啟示。天子統(tǒng)治天下號稱‘兆民’，諸侯執(zhí)掌一國號稱‘萬民’。如今這個封邑名稱又大，又伴隨著他的名字‘萬’這個滿數(shù)，將來必定會得到很多民眾。”
敏感的人從這位卜偃的這段話里，其實(shí)已經(jīng)能推測出后來的事情了——這位畢萬，他的子孫后來就參與三家分晉，成立了自己的國家，這個國家就是以封地為名，即后來戰(zhàn)國七雄之一魏國。
第四段，講述當(dāng)初畢萬占卜自己前途。這是《左傳》記錄的第二次精準(zhǔn)預(yù)言未來的一卦。辛廖，就是給畢萬占卜的人。這段意思說，當(dāng)初，畢萬想去晉國求取仕途，就此占卜吉兇，占卜的結(jié)果，本卦是“屯”，變卦為“比”。辛廖說：“這是很吉利的卦象?！汀硎緢?jiān)固，‘比’表示進(jìn)入，還能有比這更吉利的嗎？將來必定繁衍昌盛?！稹癁橥?，有車馬跟從，腳踏實(shí)地居住，兄長照顧他，母親保護(hù)他，民眾歸順?biāo)?，這六條不變，合在一起而堅(jiān)固，安定而能攻殺他人，這是象征公侯的卦。（畢萬）作為公侯的子孫，一定會恢復(fù)先祖的榮耀?！?o:p>
有之前魯莊公二十二年敬仲完那著名一卦的解讀基礎(chǔ)，這段話相對比較好理解。屯卦六爻自下而上是初九、六二、六三、六四、九五、上六，如果拆成上下兩卦，則下面是震卦上面是坎卦。比卦六爻自下而上是初六、六二、六三、六四、九五、上六，如果拆成上下兩卦，則下面是坤卦上面是坎卦。兩卦的區(qū)別就是最下面的那一爻，按照“老變少不變”原則，可見得出的本卦屯卦中，其他爻都是少陽或者少陰，只有最下面那根陽爻初九，是老陽，所以變?yōu)殛庁沉恕Ｋ员矩酝拓灾谐蹙胚@一爻的爻辭，就是預(yù)測的主要依據(jù)。
下面我就自己的理解，試著對這一次卜卦的過程做一個解釋，說的未必對，一家之言僅做參考。
屯卦，是周易第三卦，排在乾卦和坤卦之后，這個位次已經(jīng)讓我們能感受到屯卦非常吉利了。屯卦自身的卦辭是“屯，元亨，利貞。勿用有筱往。利建侯?！逼涑蹙咆车呢侈o是“初九：磐桓。利居貞，利建侯?！彪m然卦辭佶屈聱牙，但大致我們能看到比較突出的“利貞”“利居貞”“利建侯”，直覺就說明這一卦總體是比較吉利的。屯卦一般認(rèn)為代表萬物初生，事物初生的時候必然面臨一定的壓力，但是同時意味著將來前途無量。屯卦自身的卦辭“屯，元亨利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贝笾乱馑颊f，屯卦，預(yù)示著開始、通順、有利、守正道，此時不要急于冒進(jìn)，將來一定會有很好的結(jié)果（注：“利建侯”，也可以理解成利于成為王侯）。
屯卦初九爻的爻辭“初九：磐桓。利居貞，利建侯”一句中，磐桓，本意是指面臨一定的壓力暫時無法突破，也意味著初生的事物堅(jiān)韌不拔的生命力——所以辛廖才有“屯固”一說。整句爻辭的大致意思說，事物初生狀態(tài)，面臨一定的壓力，尚未到出頭的時候，但只要堅(jiān)持正確的方向，將來一定會有好的結(jié)果。所以這一卦雖然是吉兆，但最終的吉兆要應(yīng)驗(yàn)在未來，即后輩的身上。
比卦上面的坎象征水，下面的坤象征土地，自然狀態(tài)下水在土地上，則不可能與土地分開，所以這一卦有相互親近、緊密靠近的意思，故而辛廖才有“比入”一說。這一卦自身的卦辭是“比，吉。原筮，元永貞，無咎。不寧方來，后夫兇?！贝笾乱馑颊f，比卦，表示吉祥。這一卦占筮的最初預(yù)兆，是表示開始的時候就永守正道，不會有害處。本來不安寧順從的方國也來歸順（注：方，指方國），一直不肯來親近的（注：后夫，我覺得是后來者的意思）則會有不吉利的事情發(fā)生——言下之意別人都會主動歸順投靠，這顯然是眾望所歸的意思，而且人丁興旺，所以才有“吉孰大焉？其必蕃昌”一說。
屯卦變?yōu)楸蓉?，兩卦的上半部分都是坎卦不變，只是下半部分的震卦變成了坤卦。坤象征大地，所以有“震為土”一說，即由震卦變成代表土的坤卦。震又代表車，坤又代表馬，所以有“車從馬”一說。震還代表足，所以有“足居之”一說。又代表長男，所以有“兄長之”一說。坤卦為陰，象征母親，所以有“母覆之”一說。又因象征大地，所以包羅萬象，萬物生長都離不開大地，故而有“眾歸之”一說。六體，指一卦的六爻。不易，是不再變化的意思。六體不易，杜預(yù)注釋說“初一爻變，有此六義，不可易也?！彼坪蹙褪侵盖懊嫣岬降摹罢馂橥粒噺鸟R，足居之，兄長之，母復(fù)之，眾歸之”等六事。不易，即不可以改變之意。
合而能固，就是前面說的“屯固比入”。比卦象征融合、融入，屯卦象征堅(jiān)固穩(wěn)固。安而能殺，說的是坤卦和震卦，坤是大地，象征沉穩(wěn)安定，震是雷霆，象征殺伐。能同時具備這些特征能力的，只有公侯這類的人物，所以說是“公侯之卦也”。
畢萬的先祖，據(jù)說是畢公高。畢公高是周武王的弟弟，受封于畢（注：有說在今天的陜西咸陽，咸陽今天還有一個地方叫畢原，據(jù)說就是當(dāng)初畢公高的封地。又有說畢是在今天的陜西西安。其實(shí)西安和咸陽歷史上本來就長期是一回事），所以這里才有“公侯之子孫，必復(fù)其始”一說。
畢萬的這段歷史，在《史記·晉世家》和《史記·魏世家》也都有記錄，按照《史記·魏世家》的說法，畢國雖然分封的早，但中間應(yīng)該是滅國絕封了，具體原因不詳。畢萬雖有高貴的先祖，但在他的時候家族已經(jīng)衰落到中下層，《左傳》在后面的魯定公二年講述趙鞅趙簡子伐鄭，作戰(zhàn)前動員講話時曾拿畢萬的事跡鼓勵將士，說“畢萬，匹夫也，七戰(zhàn)皆獲，有馬百乘，死于牖下。”充分說明畢萬發(fā)跡之前身份并不尊貴。但這個家族在畢萬手里確實(shí)再次崛起。
拋卻《史記·魏世家》不說，單看《左傳》的這段記錄，雖然說得神乎其神，但是我讀完之后，反而產(chǎn)生了一個疑惑：要么就是真的我們的先祖太厲害了，這算卦算的太準(zhǔn)了，否則這段文字看起來太像是給三家分晉造輿論了。三家分晉是在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這時候距離孔子去世76年。一般認(rèn)為左丘明和孔子是同時代的人，而且有孔子稱贊他的記錄，則他年紀(jì)跟孔子應(yīng)該相差不大，即使他比孔子小，如果他要活到三家分晉之后，理論上他應(yīng)該至少比孔子多活76歲，如果在此之前他還具備了一定的名聲能讓孔子知曉并且稱贊，則他不可能是個小孩子，也就是說至少是二十歲左右就出名了，那意味著三家分晉的時候他也快百歲了……以當(dāng)時的情況而言，這種可能性太低了，而且如果他真的長壽如斯，史書中不會對他的生卒年沒有確切的記錄——但實(shí)際上今天所有掌握的資料，只能讓很多學(xué)者得出一個左丘明跟孔子差不多是同時代的人這一個籠統(tǒng)的說法。
所以，有以下幾種可能：要么《左傳》是后人所做，假托左丘明之名；要么《左傳》是左丘明所做，但后人在里面加進(jìn)去了不少私貨——例如這段記錄；要么《左傳》是左丘明所做，后人也沒有夾帶私貨，左丘明本人也不見得就活到了三家分晉時代。但是我們的老祖先確實(shí)太厲害了，占卜的水平確實(shí)太高了，總是準(zhǔn)確的預(yù)知到了未來的事情——例如敬仲完那一卦，例如畢萬這一卦。我個人比較傾向于第二種。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三家分晉，也是一個劃時代的事件，所以后來司馬光著《資治通鑒》就是以這一年這件事為開篇——恰如孔子的《春秋》選擇魯隱公元年作為開篇一樣，都是認(rèn)為這一年有著重大的象征意義。
責(zé)任編輯：近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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