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派“文道合一”的理想及其沖突
作者:關(guān)愛和(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授)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冬月十六日甲寅
耶穌2024年12月16日
中國古典學的傳衍,至唐代貞元、元和年間,生出古文一派。韓愈化用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之說,別出心裁地建立了“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的古道傳承系統(tǒng)。欲求古道,須通古文。韓愈主張恢復先秦兩漢源遠流長的散文傳統(tǒng),上規(guī)六經(jīng),下逮《莊》《騷》,沉浸濃郁,含英咀華,創(chuàng)造出陳言務(wù)去、言必己出、文從字順、奇句單行的新體散文。于是,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成為唐代古文運動的旗幟,文以明道,文道融合,成為古文一派的追求與堅持。
源遠流長的中國古典學,至清代演繹具化為義理之學、考據(jù)之學、辭章之學。乾嘉之際,在回歸儒學原典的學術(shù)背景下,考據(jù)之學,陡然有主霸壇坫之勢。古文之學的代表方苞,繼續(xù)堅持古文一派傳統(tǒng),以“學行繼程朱之后,文章介韓歐之間”作為行身祈向,以“義法”說、“雅潔”說建立了桐城派古文藝術(shù)論的基石。稍后,乾嘉考據(jù)學派如日中天,姚鼐離開四庫全書館,在南京講學授徒,真正揭起桐城派旗幟,成為桐城古文一派的實際組織者、創(chuàng)始者。姚鼐在漢學嘵嘵鼎沸之際,據(jù)理陳言,維護古文一派的地位和利益:“鼐性魯知暗,不識人情向背之變、時務(wù)進退之宜,與物乖忤,坐守窮約,獨仰慕古人之誼,而竊好其文辭。夫古人之文,豈第文焉而已,明道義,維風俗以詔世者,君子之志;而辭足以盡其志者,君子之文也。達其辭則道以明,昧于文則志以晦。鼐之求此數(shù)十年矣。瞻于目,誦于口,而書于手,較其離合而量劑其輕重多寡,朝為而夕復,捐嗜舍欲,雖蒙流俗訕笑而不恥者,以為古人之志遠矣,茍吾得之,若坐階席而接其音貌,安得不樂而愿日與為徒也?!保ā稄屯暨M士輝祖書》)對文道關(guān)系,姚鼐持“達其辭則道以明,昧于文則志以晦”之說,突出文章之學至高至貴、不可動搖的地位,同時,也體會到道與文歧而為二,可能給古文寫作所帶來的緊張。
姚鼐弟子中,方東樹最有批判精神。其論方苞之文重滯不起,其背后原因,在于韓愈所得道,由于自得,故文有精神;而方苞所得道,是程朱之道,故重滯不起:“先生則襲于程朱道學已明之后,力求充其知而務(wù)周防焉,不敢肆;故議論愈密,而措語矜慎,文氣轉(zhuǎn)拘束,不能閎放也?!薄班l(xiāng)使先生于程朱之前,而已能聞道若此,則其施于文也,詎止是已哉!”(《書望溪先生集后》)過分拘泥于特定的思想規(guī)范而不得不走入古文藝術(shù)的誤區(qū),在經(jīng)學高居廟堂、君臨一切的時代,面臨學行、文章兩下兼顧,以至于無可怡悅尷尬的古文家,又何止方苞一人?與其追求說理之精、持論之篤而措語矜慎、文氣拘束如方苞,不如模范“道不必粹精,而文之雄奇疏古、渾直恣肆”的韓愈,方東樹對先師前輩的批評,體現(xiàn)出古文家的藝術(shù)良知,也體現(xiàn)出古文家古文至上的價值取向。
曾國藩參與改造中興桐城派是在湘軍與太平軍對峙期間。戰(zhàn)爭對峙使處于亙古未有之變局的中國士大夫,不再安心于“為往圣繼絕學”的書齋生活,而時時覬覦著“為萬世開太平”的機遇。學術(shù)界喧囂一時的漢宋之爭雖波瀾未平,溝壑仍在,但其間的火藥味已大大淡化,并逐漸出現(xiàn)調(diào)和兼容且向經(jīng)世致用方向轉(zhuǎn)化的趨勢。受道、咸年間學術(shù)風氣的影響,著手中興、改造桐城派的曾國藩,其論文與道的關(guān)系,則又常常將義理、考據(jù)、文章學問三事,與經(jīng)濟、立德、立功、立言的話題糾合在一起。曾國藩為官京師之初,曾向湖南學者唐鑒問學,唐鑒告之以學問三事。對于唐鑒所言,曾氏有所遵循,有所變更。其遵循者,如以經(jīng)濟附著歸屬于義理,注重以經(jīng)世致用禮樂典章規(guī)范,充實于以講求君臣、父子、夫婦人倫道德為主的義理之學,使義理之學代表的“道”更切于日用人倫。其變更者,則在用力于義理之學的同時,并不鄙薄文章之學,且于文章之學,孜孜以求,樂此不疲。
曾國藩關(guān)于古文價值的認識,當以“堅車行遠”說為核心。“堅車行遠”說在曾氏入京師初涉學術(shù)之際即已形成,歷久而愈,篤信不疑,《致劉蓉》坦言自己的為學經(jīng)歷:“仆早不自立,自庚子以來,稍事學問,涉獵于前明、本朝諸大儒之書,而不克辨其得失。聞此間有工為古文詩者,就而審之,乃桐城姚郎中鼐之緒論,其言誡有可取……然后知古之知道者,未有不明于文字者……吾輩今日茍有所見,而欲為行遠之計,又可不早具堅車乎哉?”此后,在安慶大營時,曾國藩遂以“堅車行遠”之說,鼓勵門下幕僚弟子。曾國藩又以為:以辭章作為載義理經(jīng)濟之道而行遠的堅車,并不是一件不學而能的事情。其《復劉蓉》信中論事功與文章,以為事功之成否,人力居其三,天命居其七;文章之成否,學問居其三,天質(zhì)居其七。“自周公而下,惟孔孟道與文俱至,吾輩欲法孔孟,固將取其道與文而并學之。其或體道而文不昌,或能文而道不凝,則各視乎性之所近。”文、道并至之境,非常人所能到達。正因為為“文道合一”的艱難所困,曾國藩還曾發(fā)“赤地新立”的大愿:“自孔孟以后,惟濂溪《通書》、橫渠《正蒙》,道與文可謂兼至交盡。其次如昌黎《原道》、子固《學記》、朱子《大學序》,寥寥數(shù)篇而已。此外則道與文章竟不能不離而為二。鄙意欲發(fā)明義理,則當法《經(jīng)說》《理窟》及各語錄、札記;欲學為文,則當掃蕩一副舊習,赤地新立,將前此家當,蕩然若喪其所有,乃始別有一番文境。望溪所以不得入古人之閫奧者,正為兩下兼顧,以致無可怡悅?!保ā吨聞⑷亍罚┝x理演述多為正襟危坐、精微細密之言;古文之寫作則推重雕龍文心、珠圓玉潤之筆。這正是宋代以后文人無不躊躇滿志,以文道并至為鵠的,而真正能身體力行,兼至交盡者卻寥寥無幾的原因。與其“學行程朱”“文章韓歐”,兩下兼顧,以致無可怡悅?cè)绶桨?,反不如痛下決心,掃蕩舊習,赤地新立,做一回堂堂正正、無所羈絆的古文家,也許別有一番酣暢,別有一番文境。曾國藩被稱為清王朝最后一位通儒,而桐城派恰恰正是從這位中興者開始,下定了與徘徊于義理、辭章之間顧此失彼的尷尬與痛苦告別的決心。
曾國藩門下從事古文寫作的四大弟子中,惟吳汝綸為桐城籍人。吳汝綸在張裕釗、薛福成等同門去世之后,又親歷了震撼人心的甲午戰(zhàn)爭、戊戌變法、庚子事變等重大歷史事件。在洋務(wù)運動破產(chǎn),湘鄉(xiāng)派討論經(jīng)世要務(wù)、摭談當代掌故之文成為棄履之后,復致力于湘鄉(xiāng)派文向桐城派文的復歸。吳汝綸成為桐城派掌門人后,其教人作文,仍以方、姚之文為當行本色,而以曾、張之文為變風變雅。變風變雅尚可接納,志在經(jīng)濟,于文事固有不暇者,則很難目之為文士。其與弟子姚永樸、姚永概論文,則直接告誡,說理說經(jīng)不易成佳文:“必欲以義理之說施之文章,則其事至難。不善為之,但墮理障。程朱之文,尚不能盡饜眾心,況余人乎?方侍郎學行程朱,文章韓歐,此兩事也,欲并入文章之一途,志雖高而力不易赴?!保ā洞鹨κ骞?jié)》)吳汝綸以為說道說經(jīng)不易成佳文:道貴正,而文者必以奇勝,經(jīng)則義疏之流暢,訓詁之煩瑣,考證之賅博,皆于文體有妨。
從方苞到吳汝綸,桐城派作為一個幾乎與清王朝相始終、綿延二百余年的散文流派,其各個時期的領(lǐng)袖人物無不審時度勢,堅持古文家的立場,追求文道合一的古文境界;同時也對“學行程朱,文章韓歐”的兩重標準,給古文創(chuàng)作所帶來的緊張與沖突,不斷反省,不斷調(diào)整。桐城派在理論認識上的繼承揚棄、吐故納新,正符合文學流派“有所法而后能,有所變而后大”(《劉海峰先生八十壽序》)的發(fā)展規(guī)律。以文道關(guān)系為主線,可以以最簡短的筆墨,描述桐城派發(fā)展的歷史軌跡。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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