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時代:馬一浮的避世與努力
作者:雪堂
來源:《新京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五月初五日丁卯
耶穌2015年6月20日
《馬一浮和他的大時代》
作 者:滕復
出版社:鷺江出版社
出版年:2015年5月
儒學大家馬一浮。
在當代談“新儒家”,人們首先會想到梁漱溟,會在與梁先生生平和思想相關的資料里看到“馬一浮”三個字,知道這是一位儒家的老先生,一位國學大師。這些大師級的人物更多的是活在學界后輩的口傳中,離開專業(yè)學術圈子,便都湮沒。馬一浮,更是在時代風流云散前后都陌生的名字?,F在,借由一部半是生平、半是思想研究的評傳《馬一浮和他的大時代》,這位畢生寂寞的儒家的形象開始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身世迷局:訣別西學歸隱33年
與那個時代中國知識人相似,如若不是社會革命的風起云涌——或者說橫生枝節(jié),聰慧過人且家學淳厚的馬一浮,無疑會步入典型“學而優(yōu)則仕”的人生旅程,況且馬一浮十六歲已經在紹興縣的科舉考試高中榜首,初步為士民等級社會所認可。但19世紀末的中國,在列強步步緊逼,國門洞開之時,“西學東漸”之風也愈演愈烈,馬一浮,這位和魯迅、周作人同年,與杜亞泉同學且從舊學規(guī)范化的學術啟蒙一路走來的青年學人,直面混亂動蕩的社會局勢和家國命運,也開始將目光投向了西方。
1902年6月,清政府駐美使館留學生監(jiān)督公署招聘秘書,此前刻苦學習英文、法文和日文、與同仁創(chuàng)辦翻譯雜志有長期知識準備的馬一浮應征并被錄取。1904年5月,馬一浮于歸國途中轉道日本,自費留學,但并未注冊學校,主要初衷是為了與摯友謝無量、馬君武重逢。這一時期他讀了大量的西方學術著作,并且有過一個龐大的學術計劃,但從日本回國后,馬一浮對西學的熱情很快冷卻,“成為20世紀初中國涌現的眾多的向西方求索真理的青年學子中早早回歸傳統(tǒng)的一位?!?/p>
從回國到辛亥革命爆發(fā),馬一浮一直隱居于杭州的西子湖畔,遠離塵世的動蕩與喧囂,潛心治學。從1905年一直到1938年,期間只有應蔡元培邀請,短暫出任民國教育部秘書長,不久后便辭官歸去。這段隱居的時間長達33年——這是一個人精力最旺盛的時期,包括整個青年和中年時代。這是馬一浮生平的最大迷局。
馬一浮在日訪學達半年之久,在日本期間,一直積極地為《民報》投稿,流亡者及留學生中的革命氣氛令他“歡欣鼓舞”,但回國后為何沒有投身革命而轉向書齋?出國前后在語言、文化和學術上大量知識儲備和思想準備,歸國后對西方學術亦曾有過的龐大研究整理計劃,馬一浮為什么后來會徹底訣別西學,而選擇重新回到傳統(tǒng)儒學中來?
對于前者,評傳作者滕復認為“根本的原因來源于他對時局的悲觀。家庭的遭際及自身境況的凄涼孤獨對于他的悲觀心理自然也造成了相當大的影響?!倍@種悲觀和對心靈的保守,也似乎解答了第二個問題:“他逐漸對過去所熱情追求的西學以及種種新學的真理性產生懷疑,從而回到傳統(tǒng),并且最終回到他為之付出了畢生而且也成就了他的一生的儒學?!边@種解釋稍嫌模糊,也是材料所限,走進歷史人物的真實內心畢竟是天下第一等難事??傊R一浮度過生平最重大的拐點之后,終于隱身古寺禪房、浸淫舊學整理,閉戶不出,偶訪高僧,與外界寫詩與道友唱和,尺牘往還,只接待學術水準相當的訪客,多少年后,文瀾閣走出一代儒學新宗。
矢志復禮與不諳世事:浙大講學與復性書院時期
馬一浮有過一段極其短暫的仕宦經歷。1912年,民國教育部在蔡元培的主持下,進行了一場教育改革,改革的結果是以國民政府的名義頒布法令,規(guī)定中小學廢止讀經講經,大學廢止經科,引起軒然大波。馬一浮此時恰在輿論核心,“做過幾周的民國教育部的秘書長”。滕復先生評曰“馬一浮反對廢經和蔡元培主張廢經,可以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過無論如何,二者在當時都需要極大的勇氣。”這為他以后對新式學制精神上的質疑與獨立辦儒家經典書院埋下伏筆。
1930年7月,浙大校長竺可楨約聘教席,同年9月北大校長陳百年也來請,二校長后均請托多人來說,馬一浮均謝絕。先生曾自述他早年即產生對新式學校之成見:“當今學校,不如過去的書院。教師為生計而教,學生為出路而學。學校等于商號,計時授課,鈴響輒止?!毕壬闹欣硐牖氖莻鹘y(tǒng)經典的儒家書院。
1937年日寇攻陷上海,逼近杭城,國難迫使馬一浮終于走出家門,攜家人南渡避寇。輾轉江西泰和時,受當時同遷此地的浙大所聘,以大師之名,開設專門的國學講座,講稿匯編《泰和會語》、《宜山會語》成書存世。有此與現代大學近距離觀察和接觸的因緣,馬先生對現代學校教育的看法已有改觀,認為其體制一貫,學科周詳,肯定其主流教育職能。但馬一浮的書院理想并未消失。據評傳記載,馬一浮在浙大只一年多時間,不久便接受學生倡議擬在后方擇地講學,后來國府介入支持,先生遂提出去四川創(chuàng)建復性書院,立刻辭去講席,欣然前往。一則共赴國難,保留學術星火;二則實踐其復興純正的儒家文化思想與傳統(tǒng)夙愿,令人難以拒絕。
縱觀復興書院創(chuàng)辦前后史事,馬一浮此次傾全力躬身踐行自己教育觀、學術觀的事跡雖使人既感且佩,書院教學實績卻并不理想。當時馬先生決心獨立辦學,公募經費并購置學田以為長久之計,但此后經費一直困擾復性書院辦學的過程,而國府教育部的經費劃撥方式和登記制度,都為馬先生所反感。書院曾是中國教育體制中一種重要的形式,超然于官學,令歷代儒生心向往之。無奈復性書院生不逢時,抗戰(zhàn)百業(yè)凋敝,社會捐助太少,最后實質上仍以“官辦”性質為主。當時馬先生將畢生理想都寄托于書院,他招生的標準,學生的生活補貼特別是出于“為學問而學問”而對肄業(yè)學生出路未加考慮、堅持按照純粹的傳統(tǒng)模式授業(yè)等問題,值此戰(zhàn)時,都給人一種逆流而上、不諳世事的印象。對現代教育及現代知識分子基本生存需求缺乏必要的了解,也造成了日后書院生源、師資匱乏、出人才難的結局,老友熊十力與其爭執(zhí)不下最后也離開書院。
即便如此,評傳作者滕復先生仍然對馬一浮此次在復性書院的努力對后世的意義給予高度評價,認為歷史地看,書院雖然未能實現培養(yǎng)“通儒”的目標,但是它對于弘揚傳統(tǒng)儒學確實產生了相當的影響。同時,馬一浮欲使傳統(tǒng)的儒家書院的教育恢復或再現于當代的努力,也是一種有益的探索,起了先行者的作用。
馬一浮儒學教育的探索與現代新儒家
《馬一浮和他的大時代》中的“時代”是怎樣的時代?是舊王朝漸趨末路、改良與革命賽跑、社會動蕩、思想界痛定思痛放眼西方及至民國肇始、軍閥割據、國府建政這樣的大時代,作者滕復先生有效地梳理了儒學甚或舊學在這樣的大時代里駁雜的命運。另一條線索是現代新儒家和新儒學興起、發(fā)展及至海外新一代新儒家的事功與成敗的歷程,后者實質上描述的是中國近代化道路的文化反思歷程。
真正使人感知到這種文化反思的,便是所謂現代新儒家的事功。以前人們習慣地稱呼他們?yōu)椤白詈蟮娜寮摇?,如今則有充足理由將其視作一個學派。因為無論是梁啟超、梁漱溟、熊十力、馬一??;還是馮友蘭、張君勱、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錢穆、方東美等前后的人物,都認定儒學未來會在世界范圍內負起更重要的責任。以往人們談論儒家,基本談的是“命運”,現今談得更多的則是“角色”。儒學曾是一種活的文化,融化于中國人的生活與生命。中國文化的重建,在現代新儒家主要是儒學文化傳統(tǒng)的重建,或者儒學價值的重建。梁漱溟、熊十力和馬一浮被后世尊奉為現代儒家“三圣”,并非偶然。由是觀之,1921年夏梁漱溟從北京來杭,首次拜訪、求教馬一浮于寓所,現在已經成為一個標志性事件。“使儒家文化復興為世界文化”,這一最先由梁漱溟提出來的思想,半世紀之后幾乎成為現代新儒家“完全一致”認同的思想理念。
相比照梁漱溟對于現代新儒學的開宗明義,筆者特別認同滕復先生將馬一浮最突出的貢獻,概括為倡導儒家學說的教育,以及他在推行儒家教育思想方面所做出的探索。他認為浙大的國學講座和復性書院的儒學講論,使馬一浮成為現代中國第一位系統(tǒng)開展儒家教育的人。同梁漱溟、熊十力相比,馬一浮確實不長于理論的超越與創(chuàng)新,而勝在內容與形式原汁原味、思想純正,也即在歷史和傳統(tǒng)長期被割裂后有“保存”的意義。“教育”活動本身,也是儒家、儒學傳統(tǒng)中不可或缺的魂魄之一?!拔ㄓ薪逃梢允谷鍖W獲得實際的傳播,并構成傳統(tǒng)復興的基礎。未來儒學的真正復興,必然會從教育開始”,這便是馬一浮在他的大時代中,接受命運,演繹角色所留給后世的。
責任編輯:葛燦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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