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的問題是如何讀經——對蔣慶讀經理念的批評（王曉華）
欄目：批評爭鳴
發(fā)布時間：2010-03-18 08:00:00
標簽：
作者簡介：王曉華，深圳大學師范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
圍繞讀經的爭論漸趨深入，對話的雙方都表現(xiàn)出理性的態(tài)度，這本身就是中國文化進步的標志。在討論已經到了一定深度后，我認為必須區(qū)別開兩個層面的問題：是否應該讀經和應該如何讀經。對于第一個問題，我的答案與蔣慶和劉海波大體上是相同的，但在第二個問題上我的立場與他們恰好相反。
中國的兒童是否應該閱讀古代的思想經典，這在我看來幾乎是個無須討論的問題。漢語是中國人的精神之家，最大限度地擁有漢語文化是中國人安身立命的需要。五•四新文化運動沒有解決好革命與傳統(tǒng)的關系，造成了漢語文化史的斷裂，其消極影響在其后逐漸顯露出來。在這種情境中，蔣慶等人提倡中國兒童誦讀歷史上的思想經典，本是具有積極意義的。我也贊同中國人——不僅是兒童——要多讀中國的思想經典，以便盡可能地將悠遠的漢語文化傳統(tǒng)整合為當下的精神資源。但是閱讀經典有多種方式，可以視之為不可懷疑的正統(tǒng)，也可以批判性地讀經，這兩種讀經方式之別是前現(xiàn)代閱讀和現(xiàn)代閱讀之別，因而是必須加以區(qū)分的。蔣慶和劉海波等人提倡的誦經法無疑屬于前一種，這是我絕對不能贊同的——它確有致人蒙昧之嫌。
蔣慶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反復強調他所選擇的誦經者是“蒙童”?！懊赏弊匀恍枰獑⒚?，啟蒙的教材和是他遍選的《中華文化經典基礎教育誦本》?？墒钦b本中的《易經》、《中庸》、《孟子》有許多高深之論，是這個年齡段的兒童所理解不了的。他認為理解不理解沒有關系，最重要的問題是先接受：
從小在心中埋下中國先賢義理之學的種子，長大成人后自然會明白中國歷代圣賢教人做事的道理，即懂得內圣外王、成己成物、知性知天的道理，從而固守之、踐履之、證成之，將圣賢的教誨融入自己生命成長的歷程，積極地去參與歷史文化的大創(chuàng)造，努力做到贊田地之化育而與天地參。（蔣慶《中華文化經典基礎教育誦本》前言，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
不僅在兒童階段要被圣賢義理之學單向地充塞，長大成人之后仍要“固守之、踐履之、證成之”。如此一來，誦經者的生命歷程豈不是被圣賢義理之學所預先決定了。不是他為傳統(tǒng)賦義，而是他被傳統(tǒng)所決定。在他決定讀經的剎那，其生命就成了圣賢義理之學的注解。這是來自傳統(tǒng)的決定論。然而這種對懷疑的禁止和對權威的單純信賴態(tài)度，恰恰是與現(xiàn)代教育理念背道而馳的。它所造就的只能是培根所說的劇場假相，即人們“像著了魔一樣崇拜古代，崇拜哲學中偉大人物的權威”，其結果必然是使人心趨于頑固，令文化創(chuàng)造走向停滯。中國人用這種方法讀了兩千年經，所收獲的結果眾所周知，蔣慶等人在二十一世紀重提舊的讀法，當然也難以結出新的果實?，F(xiàn)代的教育法與蔣慶和劉海波所提倡的方法恰好相反，主張普遍懷疑和理性之思，所傳授的乃“我思故我在”這個人本學真理。與之相應的啟蒙也不是單向地用圣賢義理之學充塞自己的心靈，而是康德所說的“從他自己造成的監(jiān)護中解放出來”，以便“有勇氣運用自己的理性”。作為現(xiàn)代人，讀經只能是批判性的，它的主導意向是讀經者對經典的懷疑、反思、揚棄而非相反。從這個角度看，蔣慶和劉海波等人在如何讀經問題走錯了方向，他們固執(zhí)的前現(xiàn)代立場在今天理應被否決。
如何讀經蘊涵著一個子問題：讀什么經？蔣慶在《中華文化經典基礎教育誦本》前言中強調自家選本的正統(tǒng)性，即他所選擇的都是純正的圣賢義理之學。所謂純正，實即儒家文化的別名。他注解的15萬字經典，俱是儒家的代表作。中國歷史上其它的文化經典——如道家——則因為不符合他的正統(tǒng)標準而未能入選。名為《中華文化經典基礎教育誦本》卻只收儒家經典，本身就表現(xiàn)出狹隘的排他性。不知道這是否符合蔣慶先生所說的圣賢義理之學？如此不寬容的儒家中心主義立場真能引領中國文化走上復興之路嗎？倘若所有中國的兒童從小就形成了以一家學說為尊的立場，那么，未來的中國該會是什么樣子呢？
意味深長的是，蔣慶為小學一年級學生提供的誦本是《孝經》和《詩經》。對于《詩經》的選擇，我無異議，但讓兒童剛受教育便讀《孝經》，卻是我不能不憂慮的?！缎⒔洝返谝徽戮驼f：
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
短短幾句，儒家文化的等級觀念和家族本位意識就已經顯露無遺。至于第五章所說的“故以孝事君則忠，以敬事長則順”，則有支撐專制主義的意味了。對于這樣一部把孝分為天子之孝、諸侯之孝、御大夫之孝、士之孝、庶人之孝的書，現(xiàn)在的兒童能單純地相信乃至依賴嗎？教師在講授它時是否應該持懷疑、批評、揚棄的立場？答案恐怕不用我說吧！西方的文藝復興運動在回到古希臘文化時，吸收了后者的理性主義、民主意識、科學精神而摒棄了其等級觀念，中國的文藝復興也不能走上復古、尊古、從古的道路。事實上，以超越的態(tài)度閱讀經典，不僅能發(fā)現(xiàn)其欠缺，還能使其內在的光明涌現(xiàn)出來?！缎⒔洝分泄倘挥懈畹俟痰牡燃売^念和家族本位思想，但其中“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爭于父，臣不可以不爭于君”（第十五章）的執(zhí)著精神完全可以吸收到現(xiàn)代民主文化語境中。如果教師在引導兒童誦經時，能著重解釋這類句子，中國的兒童就能夠在學習傳統(tǒng)文化的同時生成獨立自主精神，對傳統(tǒng)的接受就可以與現(xiàn)代人格的形成合為一體。這樣讀經，恐怕是任何自由主義者都不會反對的。
中國人——包括中國兒童——是否應該讀經，這在今天看來幾乎是無須爭論的。問題的關鍵是如何讀和讀什么。蔣慶等人所主張的封閉的、非批判性的、獨尊儒家的讀經理念，與現(xiàn)代教育理念完全相悖，因而注定是行不通的。讀經運動既然是現(xiàn)代教育的一部分，就應順應現(xiàn)代教育的理念，將反思意識和批判精神融入其中。其目的也不應該是造就畢生注釋圣賢之說的舊式書生，而是具有“自由之精神，獨立之思想”的當代中國人。這才是讀經運動的正道所在。
發(fā)布時間：2004-08-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