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堂】聽錢穆講中國文學史
聽錢穆講中國文學史
作者：雪堂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四月十八日丙午
耶穌2016年5月24日
《中國文學史》錢穆講述
葉龍整理天地出版社
錢穆資料圖片
錢穆手稿
錢穆先生是舉世聞名的史學巨擘，其《先秦諸子系年》《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國史大綱》及《朱子新學案》等代表作均名動一時，然而遍觀其一生著述80余部，逾1700萬言，除《錢賓四先生全集》涉及較少純粹的文學內(nèi)容外，卻沒有留下一部關于中國文學史的系統(tǒng)專著。如今，這一憾事得到彌補。
《中國文學史》講稿的由來
上世紀五十年代，錢穆先生在香港九龍為新亞書院校務奔忙之余，每個學年堅持開設幾門公共課。以目前公布的筆記手稿體量來看，其中尤以1953年的《中國經(jīng)濟史》和1955年的《中國文學史》篇幅最長。以此推算，二門課程安排課時較長，錢先生備課投入精力較大，可見先生教學思想之考量。
在新亞書院，他開過兩次《中國文學史》課程，一次是1955年秋至1956年夏，另一次是1958年至1959年，從中國文學的起源，一直講到清末章回小說，自成一套完成的體系，但因亂世流離加之校務冗忙，講稿并未能整理成書。
所幸，錢先生的學生葉龍保存了當時所記的筆記。葉龍是江浙人士，學生中只有他能全懂錢先生的“無錫國語”，又恰好學過速記，因其“做筆記極為仔細，能做到盡量不遺漏一個字”，曾多次得到錢先生的肯定。
這些筆記在葉龍的箱底塵封了60年，他“搬了十幾次家，這些筆記本最不舍得丟”。2014年，已經(jīng)87歲高齡的葉龍感到了把這些珍貴資料整理并傳下去的緊迫性。如果這些東西在他手里失傳，那不只是一人之損失，而是“錢學”之損失，“中國文學”之損失。于是他逐字謄寫、校訂、整理，并決定一邊整理，一邊在媒體上連載。在連載時，引起多位國內(nèi)知名人文學者的熱議和爭論。同時也引起了新華文軒北京出版中心的關注，他們迅速聯(lián)系到了葉先生，雙方一拍即合。
錢先生平生治學從不以“門戶”束縛自己的研究思路，甚至不愿被歸屬于“新儒家”，當他的這部《中國文學史》講稿終于以完整的面貌呈現(xiàn)在普通讀者面前時，人們會以怎樣的目光來看待這本帶有講授者與記錄者溫度的講稿呢？
錢穆先生的“根底”
這本《中國文學史》講稿自《詩經(jīng)》講起，至《水滸傳》《紅樓夢》，還延伸至林琴南譯著小說與《域外小說集》等，可以看作是錢先生對中國文學史的整體看法，彌足珍貴。同時這是一本很見講師真性情的講稿。如果將錢先生早年受業(yè)所讀之書與此次文學史講稿中提到的書目做一對照，人們可以明顯地看出講稿根本就是錢先生中國傳統(tǒng)人文學養(yǎng)的“根底”。
今天的讀者大都沒有私塾就學的經(jīng)歷，然而通讀這本講稿，就能對私塾、書院等私人講學的風氣，有所感悟。不難想象，在他的課堂上，文學與歷史、思想與政治、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的高下，歷史人物與文學人物的身份轉(zhuǎn)換，均隨先生思路的跳躍而隨腳出入，還有與西方文學特征的比較，每講一節(jié)往往流露出自己的人生感悟，自然而發(fā)，并不時有對聽眾之勉勵與激發(fā)。學生此中收獲，比之嚴肅刻板、按部就班之今日文學史教科書，自然更多。
這部文學史講稿最初引起筆者注意的，便是它對中國古代文學政治性的把握。對于中國古代文學史的基本特征，錢先生認為，一是不脫政治，以《詩經(jīng)》三百篇而言，雅、頌為宗廟朝廷諷語，“風”雖采自民間，但采得后必經(jīng)潤飾而成諷喻，也作為政治用途，所謂“民間文學”也有了政治指向?！峨x騷》看似純文學，卻是“為了政治失意而作，故亦具有政治性”。另一重要特征便是“文章同史”，錢先生認為太史公之《史記》，很好地解決了西方關于“文學與歷史是否合流”的問題：“《史記》是一部極嚴格的史學，且具有極高的文學價值。能用文學眼光來看史學，又拿文學情調(diào)來描寫人生?！痹谥袊糯鐣L的演變過程中，文學性往往真正實現(xiàn)于史書之中，故談論“中國文學史”應該看到它的獨特面貌。但絕對以政治來考量中國文學的成色，或以歷史作為文學的終身“伴侶”則又失之簡單。當人情、風俗、社會形態(tài)，或思想、觀念、信仰等隨時代而變遷時，文學史注定將走向新的篇章。錢先生將此種情形比作“唐人愛用五彩，宋人則喜用素色簡色；唐代用彩畫，宋則用淡墨，風格自各有不同”。
讀者不難注意到，錢先生講“中國文學史”，特別注意文學的“體”。這誠然是由于載體性質(zhì)對中國古代文學走向的影響極大，但更重要的是，錢先生試圖以此來探尋“中國文學史”的流變，并給出了自己心目中的“大宗”。從宏觀層面說，錢先生認為，儒、道、墨、名諸子皆盡含有的“天人合一”哲學思想“均寓于文學中”，加之“文章同史”，故文學實在是中國文化傳承有序的主要載體。從單一的“文體”層面來看，散文與韻文是我們探尋中國古代文學體裁流變的兩條主要線索，即如韻文的《詩經(jīng)》與散文體的《尚書》，兩者是并重的。從功能上來說，文章的體類有言志、說理、記事和抒情四種。中國韻文的演進是由詩而辭，而賦，而曲，進而到現(xiàn)在的京劇。細察錢先生這部講稿，從微觀角度梳理中國文學的“體”，固然是通過考察文學體裁來促成人們對文學及其內(nèi)涵流變的把握，但不能不注意講稿中的這番話：“普通我們說：漢賦、唐詩、宋詞、元曲。詞在宋代特盛，超越了唐代。今人認為文學是進化的，所謂新文學出，舊文學告退，這是不對的。到了宋代，詩仍是存在的，不過多了詞，只可以說，支派加多了?！边@話指向的，自然是當日五四新文學運動的激進。
《中國文學史》講稿最引人注目之處，無過于對建安文學的高度褒揚，認為它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的文學時代。先生評價文學，標準唯在其生命力。他認為獻帝以前，中國文學中如《詩經(jīng)》、諸子與《離騷》等，“其文學之表達均無獨立觀念與自覺性”，直到曹操父子開始，才建立起新文學。錢先生尤其激賞曹操及曹丕父子當時雖在政治上已躍升為領袖，但其筆下作品“仍出于私人情懷”，繼承了《古詩十九首》在文學中表露出人生獨立觀念。錢先生對曹丕于文學史層面之評價更高，以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談及文章之技巧，提出“文以氣為主”這一主張，實是“在中國文學史上講文學之價值與技巧的第一人”?！拔膶W貴能自覺獨立，其本身即有獨立的價值技巧”，文學講求生命力與氣韻魂魄，正與錢先生之標準契合。
縱觀錢先生這部講稿，其學識、人生態(tài)度、對現(xiàn)實之困惑盡皆其中，可謂一部有真性情、有獨立判斷之“中國文學史”。
愈了解愈真實
錢先生的文學史講稿推崇韓愈，其原因除開其發(fā)起古文運動，主要因其提出“尊重師道”。結(jié)合錢先生早年受業(yè)與自學的個人經(jīng)歷，“師道”除去對傳統(tǒng)的繼承，更是技術性問題，是實現(xiàn)先生以文化問題之解決達到民族國家其他問題之解決的主要途徑?；诖耍裕骸拔覀兊拇髮W教育是有其歷史傳統(tǒng)的，不能隨便抄襲別人家的制度。中國的傳統(tǒng)教育制度，最好的莫過于書院制度。私人講學，培養(yǎng)通才，這是我們傳統(tǒng)教育中最值得保存的先例。”
其中“培養(yǎng)通才”與我們今天所謂“通識教育理念”極為相近。這就解釋了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滄海桑田之時，錢先生何以選擇在港島這片舊文明與新文明短兵相接之地，面對一眾來自內(nèi)地的流亡學生和南洋僑生，緩緩展開他的“文學史”“經(jīng)濟史”備課卡片。
進一步講，錢先生的“通識課程”在當時確是有針對性的，《中國文學史》講稿中“明清古文”一節(jié)說：“五四提倡白話文后，再無文學可講，大學只是講語言、甲骨文和人物作品的考據(jù)，大學里就沒有文學了。在文學系里聽的只是語言、文字與考據(jù)而已。三十年來至今，已危險了，致使今日青年已無國文根基?！薄案鶈栴}”帶來的傳統(tǒng)之斷裂，對自己文化的陌生與迷失，無疑是錢先生長期揪心之問題，“新亞”的初衷莫過于此。
對于任何一個歷史人物，筆者都曾經(jīng)深恐后世研究成果愈多，其真實的性格因遮蔽而愈顯模糊，但對于錢穆先生，重溫其平生事功，卻感覺無比真實。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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