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一個讀經少年的來信
作者:惟生
來源:“道里書院”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五月二十日 丁丑
耶穌2016年6月24日
無竟寓先生道鑒:
我叫惟生,從十歲開始退出體制學校,進入私塾學習傳統文化。迄今雖已九載,但也僅僅背誦了些經典,略知訓詁,學問尚未入門。期間,我經歷了對讀經教育的狂熱、受挫、困惑與反思,現在非常迷茫。上周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看到先生在首屆上海儒學大會上的演講《當代社會的儒學教育》(點此查看此文),深受觸動。先生演講中對于讀經運動的分析,尤其是對那種全日讀經、拒絕理解、單一“背誦”(正如您文中所說,其實這不是真正的背誦)的批評,非常懇切。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對當今私塾與經典“(偽)背誦”問題最為透徹而符合實際的分析。
我是從小脫離體制學校,在讀經學堂長大的。這些年來,讀經越來越熱,像我這樣的孩子也越來越多。我屬于較早的一批,已經成年,開始思考未來的出路,但非常迷茫。同學相談,最多的是焦慮。父母懷著圣賢憧憬,為我們選擇了一條特殊的求學道路。今天,我們長大了,卻開始面臨特殊的問題。這些問題鮮為外界所知。學生想就自己的學習經歷,以及遭遇的問題和困境,向先生匯報和請教。
在太平間打手電筒偷偷看書的日子
2007年夏末,我的母親由于受到“讀經運動”和國學熱的影響,以及希望孩子能夠受到更好的教育,決定讓我退學進入私塾。這個決定在我的家庭引起了強烈的反對,但因我母親態(tài)度堅決,所以我仍然踏上了私塾之路。
最初進入的是一家“綜合型私塾”,每天讀經大概四小時左右,其余有書畫,武術,講課等課程,體制內的課程多不開設,對學生前途也沒有清晰而明確的規(guī)劃。但剛剛脫離體制學校的我,仍然感到非常興奮。一個學期結束之后,我媽媽因為注意到這家私塾的一些孩子有說臟話的壞風氣開始影響到我,于是決定帶我換一所學校。
第二次入學的私塾是在一個偏遠的山區(qū),宗教化極強,信仰佛教“凈土宗”(我后來懷疑真正的凈土佛教可能并非如此),學習、生活皆以宗教思想嚴格落實與約束,背誦經典雖然也包括四書和五經的一部分,但更多的是佛經。老師要求學生要“銷落妄想”,以“禪定的狀態(tài)”背誦經典。這里杜絕電子產品,沒有節(jié)假日,甚至有一年的春節(jié)都沒讓我回家。
這里有圖書館,但未經老師許可的書籍不許讀。即使像《史記》、《曾國藩家書》這樣的名著,都被列為禁書,理由是“這些書增長所知障”,禁止讀書是為了“培養(yǎng)清凈心”。甚至到最后,我只被允許擁有一本《古代漢語詞典》。我發(fā)現《詞典》的詞條釋義中會引用古文例句,我只好在經典背誦的間歇偷看那些零碎文句??墒堑阶詈?,我這本可憐的詞典也被沒收了。于是,我又嘗試在老師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迅速沖到柜子前,拿出“禁書”偷看兩眼。后來有一次,老師從衛(wèi)生間回來時突然問我:“看到哪一頁了?”嚇了我一跳。
一年后,我被允許獨立學習,不再派老師監(jiān)管。我知道這個山上有很多古典書籍放在另一個山頭的“往生堂”(實際就是太平間),于是我開始了一項冒險的讀書計劃:每天午夜十一點,等老師和同學入睡之后,我悄悄地溜進往生堂,打著手電筒讀書。如果說后來我還有點獨立思考能力,可能都要歸功于手電筒的光照為我分開了太平間的黑暗。
白天的“課程”幾乎沒有其他內容,只是一味背經典,沒有老師講解?,F在想起來,這種狀況的造成,一方面是由于師資的缺乏,另一方面是出于某些似是而非的“宗教理念”的偏執(zhí):所謂“一門深入,長時熏修”、“般若無知,無所不知”等等。他們以佛經中周利槃陀與六祖慧能等故事為依據,特別強調“智慧”與“知識”的區(qū)別、“德行”與“才能”的區(qū)別,夸大出世入世之間的矛盾。這些宗教思想都是用“理所當然”的態(tài)度灌輸給我們的。
現在回想起來,這些思想可能并沒有錯,甚至非常好,但在我們這些小孩的感覺中,這些都未免過于愁苦了,帶有太多成人世界的幽怨,讓我們感到壓抑,黯淡無光,毫無生機。我不相信傳統文化是這般灰暗的東西。在往生堂的手電光照中,我發(fā)現了另一個國學經典的世界,這個世界是生靈活現、熠熠生輝的。我不知道往生堂的鬼魂有沒有“往生”,但我肯定是“穿越”了,穿越到古代,與過去的偉大靈魂為友。我開始逐漸感覺到這些被幽閉的精魂才是斯文所系的命脈,而私塾的“讀經教育”則很可能是背道而馳的東西。
最初的疑惑和覺醒
我在這種壓抑且荒謬的教育環(huán)境中學習了四年半。后來,我曾反省自己為什么沒有及時覺醒?我想一方面是因為年齡幼小,心智不成熟,另一方面可能要歸因于環(huán)境的巨大壓力。壓力有多大,我只需講一個雞毛蒜皮的小故事:
《戰(zhàn)國策》有“三人成虎”的故事,而我經歷的比這還要荒唐。記得我剛到一個月時,有一次我走進教室,看到一個同學用手在空中極力比劃一個巨大的圓形,說“這么大的橘子”,我反駁說“那怎么可能呢?”于是我遭到了圍攻。他們紛紛指責我“誹謗因果”、“肯定會墮地獄”。原來他的原話是“西方極樂世界有這么大的橘子”,但我依然認為匪夷所思,再欲竭力反駁,反而招致“對牛彈琴”的諷刺,只好默然無言。
雖然身處封閉灌輸的環(huán)境中,但我逐漸在儒家經典中發(fā)覺端倪,感到私塾所教與經典相矛盾。私塾老師常常以《弟子規(guī)》為依據,極力渲染知識的罪惡、習勞的偉大,可我在《論語》中看到的卻是“樊遲請學稼,夫子曰:‘小人哉!’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后為學?’子曰:‘是故惡夫佞者?!?/p>
在《中庸》里,我看到夫子教導說,君子在篤行前必須經歷博學、審問、慎思、明辨四個階段。在《四書章句集注》中(在董惟一同學上過的私塾里,甚至連這本書也是被禁止的,因為老師不許學生看注解,只需背誦白文),我看到在“行有余力,則以學文”句下(這段話是《弟子規(guī)》的依據),朱子注曰:“愚謂力行而不學文,……而所行或出于私意,非但失之于野而已?!敝熳訉笫缹W人特意說明,不可對“行有余力,則以學文”做過度理解,否則就會走向反智主義。
稍加觀察即可發(fā)現,今天流行的各家讀經模式雖以“儒家”為名,但絕大多數都是以反智傾向的“(偽)佛教”為背景的,只不過有的明顯,有的隱蔽。凈空比較明顯,“老實大量純讀經”比較隱蔽。古代儒家并沒有這樣的“讀經”方法,佛教恐怕也沒有。明代蓮池大師在《竹窗隨筆》里說:“儒佛二教圣人,其設化各有所主,固不必岐而二之,亦不必強而合之?!比绾螘ㄈ宸穑谭俏业确卜蛩芨Q知,但看出今天所謂“讀經”的“強而合之”,并不需要多少眼力。
這時我雖已察覺到讀經私塾與真正的古典文化教育有很大區(qū)別,但仍未能完全認識到里面隱藏的問題究竟有多嚴重。對于讀經老師倡導的“讀經扎根”、“傳統至上”的理念,我仍然深信不疑,時刻約束自己的起心動念,最頂峰的時候一天讀經十一個小時。
2012年,私塾課程日益宗教化,我就離開了那里,去了另外一個學堂繼續(xù)讀經。這個地方也在山區(qū),但更偏遠。有好長時間,孤獨的大山中,加上我在內,總共只有三個人七條狗。發(fā)電靠太陽能,雨天和大雪時會斷電。
就這樣全天候讀經五年,基本經典早已背完。但由于沒有老師講經,我們只能被迫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背誦那些不知背了多少遍的書。那時候,我才開始對這種教育的意義產生真正的懷疑。
2013年秋初,我轉到一所專為較大的讀經學生開設的學堂。學堂的規(guī)劃據說是旨在幫助學生進入大學,但遲遲未能落實。脫離體制太久,除了背經什么都不會,誰都沒能上大學。我只能又離開,轉到另外一家學堂。在這里,我終于可以學一點經典文句的訓詁,第一次搞明白了《四書》和《孔子家語》的章句大意。不過,這些簡單的字面解釋并不能滿足我的思考,于是不久之后也離開了。
包本!包本!
2014年夏天,有同學認為我適合學術研究,向我推薦了一家書院??戳诉@家書院的入學要求(包本背誦三十萬字錄像)和教育規(guī)劃之后,我不禁滿腹狐疑。要求包本背誦的經典雖早已背過(“包本”指不間斷地連續(xù)背完一本書),但若要求錄像,我不得不重新背誦。這意味著我又要去重復那個曾經機械性地重復了無數遍的過程。
雖然時間也許并不需要很長,最多一年,但我找不到這樣做的意義究竟何在?難道就是為了進入這家書院嗎?我感到這種機械重復的背誦應試之無意義,更甚于高考!進入這家書院對我真的有意義嗎?會和之前經歷過的私塾一樣失敗嗎?即使能進去學習,但對于畢業(yè)之后的前途又毫無交代。書院先生對我說:“如果你還考慮前途名利這種東西,那就不要讀書了?!蔽翌D時不知所措。我并不在乎名利。但我關心我的未來。年輕人關心自己的未來被粗暴指責為追求名利,我很委屈,卻又無話可說。
我已經付出了八年的青春熱血來背誦那些經典啊,然而只是因為以前的背誦沒有包本錄像而被一筆勾銷。那段時間我真感覺“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歧路彷徨,不知所之。我走訪了一些專門做“包本”的私塾,希望能找到進書院的途徑。但這些都是剛開始背誦經典的學堂,包本速度太慢。我于是決定自己背。
2014年8月至15年6月期間,我足不出戶11個月,一個人關在房間里包本背完了二十萬字。這是一段極端孤獨的歷程。毫無意義的機械背誦給我?guī)碓絹碓嚼潇o的思考。我的疑慮也越來越深。讀經界一直在極力宣傳“讀經萬能論”。親身經歷的事實且不說,經典中為什么也找不到一句類似的說法?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記問之學,不足以為人師?!睘槭裁唇浀渲兄挥锌鬃臃磸途嫖覀儯簡渭兊挠浾b讀經恰恰是無用的?后來,我讀了一些研究古代私塾教育的書籍,明白了古人讀經之前,必先習小學訓詁。由此可見,古人讀經顯然是建立在一定理解基礎之上的。理解不必很深,將來也可以逐漸加深,但“不許理解”的“背誦”肯定不是古代私塾的讀經方法,只能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當代創(chuàng)造。
回望這些年身邊那些和我一樣背誦了大量經典(二十萬字以上)的同學,多因沒有出路而終止了十多年的讀經歷程;而當他們一旦停止私塾學習,又沒有進學深造途徑,大多數同學都變得非常沉淪,情緒低落,只能借電視劇和電子游戲排遣焦慮、打發(fā)時光。至于那些曾經背得滾瓜爛熟的經文,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凈了。而且,由于當時背的時候并不理解意思,等到電視劇中聽到臺詞里引用經典名句,也并不知其所以然。
鐵一般的事實證明,不許理解的記憶是極其脆弱的。稍一停擱,便隨風隕滅,毫無蹤跡。即使有包本錄像為證,又能說明什么呢?我甚至懷疑高考成績單能證明的東西,比包本錄像還要多。我知道這樣的想法在讀經界是非常大逆不道的“危險思想”,但我無法抑制自己的懷疑。
發(fā)芽還是腐爛?
無論如何,傳說中“經典的種子”并沒有發(fā)芽。原因很簡單:因為沒有陽光、空氣和水,多好的種子都會腐爛。經典是有生命的種子。但生命的種子必須種進能呼吸的土壤才能發(fā)芽。野蠻粗暴讀經方法窒息了生命的呼吸,土壤早已板結,種下多少種子都是徒勞。
其實,對經典的感覺和理解,即使非常樸素,談不上多深的經學和義理,也是讀經生活的陽光、空氣和水。只有陽光、空氣和水才能帶來土壤的呼吸和種子的萌發(fā)。古老經典和鮮活生命的相遇本來是經典生命日新的保證,但這二者如果被禁錮在一個缺乏陽光、空氣和水的地方,讀經的人生命萎縮,經典怎么可能發(fā)芽?
或許,事情會不會像他們所說的那樣,那種不求其解的背誦過程是完全不動腦子、不用心智的(不需要用,更無法用)?最典型的例子是我在山上的那家宗教私塾中背誦的“楞嚴咒”。咒語長達兩千六百字,“南無薩怛他,蘇伽多耶,阿啰訶帝,三藐三菩陀寫。南無薩怛他,佛陀俱胝瑟尼釤……”這里如何運用心智?
也許確實像他們所說,咒語是無需理解的(我對此存疑,因為我不相信其梵文原文毫無意義),但儒家經典也是這樣嗎?英文莎士比亞也是這樣嗎?我對此深深地懷疑。但他們已把這種教法上升到了神圣不可侵犯的程度,似乎只要試圖理解“學而時習之”“天命之謂性”“to be or not to be”是什么意思,就是對孔子和莎士比亞經典的褻瀆。
我曾經在一家私塾學背英文莎士比亞,筆和紙是違禁品,不許帶入教室,因為老師怕你在紙上記單詞、標音標。老師的全部工作只是按下神圣的讀經機按鈕,不解釋句意,不教發(fā)音。讀經機發(fā)出的每個音節(jié)都是神的語言,只許跟著重復,而且要用最大的聲音一起齊聲呼喊出來。發(fā)音聽不清楚,但不許問,老師也不糾正。意思更不許問,老師也不講。所有人的嗓音早已喊啞,但每句話的發(fā)音都仍然是混濁不清、蒙混過關的。莎士比亞千言萬語,但聽他們吼出來的每一句都是差不多的。這樣“背誦”了莎士比亞,二十六個字母卻還認不全,一句簡單的英語問候也聽不懂、不會說。但他們的宣傳卻是:“什么,你問我能不能去哈佛留學?我告訴你,背完經典,我們是要去哈佛做教授的?!?/p>
我不知道這種“背誦”叫什么,我甚至懷疑這是不是真正的背誦?這不過是一種“肌肉運動”,土話叫作“憑嘴吐?!?,只要念的遍數足夠多,即使一心二用都可以背過。我有一個同學的背書絕活是一邊看韓劇一邊包本“背”下了《詩經》。這種所謂的“背誦”并不培養(yǎng)心靈的感受力和理解力,相反,它需要的恰恰是心如木石。這不是耐心,更不是定力!
讀經界喜談“讀經培養(yǎng)定力”,以為學生既然可以穩(wěn)坐數小時,當然定力高強。我信之多年,直到后來目睹一些結束讀經開始其他學習的同學,確實可以穩(wěn)坐書桌前半日不動,但是學習效率很低,“定力”并沒有發(fā)揮作用。我于是明白,這并不是定力。真正的定力指的是能夠排除外界與內心雜念的干擾,心思專一,感覺敏銳,理智通達。如此靜坐修行是定力,如此寫一篇文章是定力,如此掃灑應對是定力,如此做一道數學題也是定力。而很多讀經同學只不過是習慣了久坐,習慣了心如木石,習慣了內心無所事事、心神渙散,這怎么會是定力呢?
孔子亦曾歷數錯誤讀經方法導致的偏失
讀經界對背誦經典慣用“扎根”的比喻:“南方有某種竹子,前三年只見它成長了三厘米,實際竹子的根已經成長了十米,于是第四年可以一天一米的速度迅速成長。讀經亦是扎根,根本既深,大才自然成就”云云,聽起來非常巧妙。我曾深信不疑,但付諸實踐,八年如一日地“扎根”,直到現實的失敗才促使我不得不深刻反思這種理論的問題。有生命力的根自然可以深藏待發(fā),但朽木深植卻只能腐爛。
《大學》云“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鄙奶攸c在于自我更新,在于能試錯和自我更正。怕理解錯誤而不許理解是愚昧的,也是毫無用處的,甚至會帶來比“理解錯誤”更加有害的結果。中庸是動態(tài)的自我調節(jié),而不是教條的偏執(zhí)。經典當然是好的,但讀經并非萬能,錯誤的讀法甚至有害?!抖Y記·經解》云:
“《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p>
孔子親自歷數錯誤讀經方法導致的問題,警示后人不要把經典教條化、宗教化、庸俗化為“狗皮膏藥”、“萬應靈丹”。經典當然是神圣的,但是那種庸俗的偽神圣化毋寧是對經典的妖魔化和褻瀆。讀經界幾乎對儒家義理一無所知(他們甚至看不懂上面那段《經解》里的話),卻盲目對儒家經典進行肆意教條化,以神圣之名行褻瀆之實,真可謂“一粉勝十黑”。
2013年6月,帶著這些質疑,我來到一家非常有名的御定“包本”專門私塾,沖刺最后四本英文經典的包本背誦錄像攝制,以便獲得進入書院學習的資格。進門后先沒收東西,只允許攜帶三套換洗衣服和目前正在背的那一本書,其他任何東西甚至紙筆都不許帶入。嚴格管制我早已習慣,雖有詫異,并未不滿。老師見我在莎士比亞英文十四行詩的書上注了音標,當即令我擦除。
我聽不清讀經機,又沒有詞典和音標的輔助,既不明白意思,也找不準發(fā)音,無法跟上。我不愿自欺欺人,“憑嘴嘟?!保苫爝^關。于是我找到總管老師,向他表達我對這種“讀經”方法的疑問。老師當即勃然大怒:“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你有什么資格說三道四!”我只好對其深施一禮,起身離去。
出門后,我在城市的街頭佇立良久,茫然不知所之。我努力讓心情平靜下來,排除情緒,冷靜思考。經歷了太多,早已沒有時間去帶什么情緒。我必須冷靜地想想這些年的讀經之路是怎么走過來的,將來去往何方?“老實大量純讀經”的偏激排外、教條僵化、狂暴欺人,已經無需多言。只是這么多年來,我的一切都傾注在私塾和讀經上了,早已視讀經老師和同學為親人,但他們卻只是因我提出心中久存的疑問而視我為寇仇,視我為懦弱、沒有毅力、半途而廢的逃兵,千夫所指,實在感到難過萬分。
走向生命的學問
在那次彷徨街頭的深思中,我終于想明白,讀經的命運就是我自己的命運。我的個人生命與讀經息息相關,因為,我的青春歲月就是在讀經中讀過的。
所以,在反思讀經方式的問題時,我不可能有一絲一毫惡意,因為讀經方法的所有失誤都將是我個人生命的失誤,讀經教育的每一個問題也必然是我個人生命的問題。我多么愿意相信老實大量純讀經是完美的啊,因為如果是那樣的話,我自己也將是更加完美的。
與局外人的反思不同,對讀經私塾的每一點懷疑都是對我自己生命意義的懷疑,令我心如刀割。像我這個年齡的體制內學生都在反叛體制,而我卻不得不過早地學會懷疑自我。這也許是讀經經歷的意外收獲。
當我注意到在那個唯一允許解經的書院規(guī)劃中有“最后三至五年的學習統歸牟宗三全集”的時候,忽然驚覺讀經之路可能會使自己的人生越走越窄,最后目的竟然是要限制到一個學派里的一個人。捫心自問“讀書的志向究竟是什么?”是為了別人口中“有價值”、“有意義”的事情嗎?
子曰:“古之學者為己?!钡易x經八年,卻從未真正地將經典對照自己的人生!過去私塾的老師問及志向,我坦誠的說“是政治,但不是當官,是研究政治”,得到的回答卻永遠是批評和抨擊:“只有文化教育才是值得從事的事業(yè),只有孔子才是值得效法的榜樣,只有做讀經老師才對得起讀經學堂的培養(yǎng)!”這種說法也許是對的,但我必須自己去理解,而不是被指責、被強迫接受。
雖然已經徹底認識到單一讀經的錯誤,但當我真的想到要放棄這件行之多年的事情,仍令我感到十分艱難。父母問我:“你背誦了這么多年經典,難道真的愿意就此作廢嗎?”是啊,我知道此時放棄,舍長用短再走新路,將對我非常困難。
但那天在街頭彷徨無地的冷靜思索讓我明白,我必須去探索一條新路。很多迷茫的讀經班同學也都在探索。我們必須找到一條真正的讀經之路,在這條路上,我們曾經讀過的經典應該成為生命的學問,而不是包本背誦錄像里的升學資格憑證。所以,我最后決定不論前方有多少困難,都決心依從自己的志向而行。
2015年7月至今,我在各地求學訪師,思考自己的志向,確定人生的方向與計劃,明白了讀經圈中流行的“大學垃圾論”的偏激和讀經學堂的局限。通過對比各種求學門徑,我選擇了自考本科、然后再考研的計劃。
先生,我作為第一代“讀經學生”,對您分析讀經方式利弊的闡述有著特別切身的體會。而今我雖已決心從過去錯誤的學習方式中走出來,但有些嚴重的問題依然在困擾著我。我聽說在您主辦的“同濟復興古典書院”有一批像我這樣的讀經學生在深造,我也特別想來學習,不知有否可能?我看到古典書院的介紹里說,書院希望通過公益教學和經典研究來溝通大學和社會、古典和現代,做生命的學問。
我想,大學與民間、古典與現代的隔閡,這不正是我目前所遭遇的根本困境嗎?如果能打通這些關節(jié),曾經所讀的經典或許能化為生命的學問?所以,我不揣冒昧寫了這封信,向您介紹我自己的求學經歷和遭遇的問題,希望得到您的理解和指教,希望古典書院能接納我這個彷徨無地的學子!我四處求學并不是為了“世俗的前途”(他們如此指責我),而只是想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這條路也許最終會跟他們期望的目標殊途同歸,但我必須自己走出來。呈此衷心,伏惟先生鑒之!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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