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黃金以足色,指寶璐之微瑕—《論語新識》讀后
作者:余東海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十月廿二日丁未
? ? ? ? ? ?耶穌2016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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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一書,記載孔子言論最多,最為深入淺出,重要性不言而喻,為之注釋疏解的現(xiàn)代學者夥矣,東海曾翻閱過數(shù)十種,大多泥沙俱下或門外亂彈,唯錢穆《論語新解》尚可一讀。前不久見到秋風先生的《論語大義淺說》,近日又瀏覽劉強先生的《論語新識》,各有優(yōu)長,在現(xiàn)代注解著作中,可以鼎足而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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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新識》的注釋和解析,征引繁富,融匯新舊,折中古今,有不少獨到和精彩之處。如《雍也篇》第十三章“新識”說:“何謂小人儒?僅知博文不知約禮,僅知下學不知上達,僅知謀食不知謀道,僅知守經(jīng)不知達權,都是小人儒?!边@個解釋頗為準確,將小人儒與小人區(qū)別開來了。小人儒也是儒,小人則非儒。又如《學而篇》有子說“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作者說:“末一句‘為仁’當作‘行仁’解,即推行仁道于天下也?!边@個解釋非常精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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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如此類,不勝枚舉。“本書會通古今注疏,出入文史經(jīng)傳,熔鑄中外哲思,飽蘊人道情懷”云,非虛言也。至于語言之優(yōu)美典雅,猶其余事。然黃金無足色,白璧有微瑕,便是歷代大儒的注解,也各有不足或紕漏。在理義和訓詁方面,《新識》一書難免存在一些有待商榷的地方。理義方面,特舉四例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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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學而篇》第二章:“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弊髡摺靶伦R”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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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子此說亦有流弊。子曰:“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睆倪壿嬌现v,“為人孝悌”、“不好犯上作亂”,固然是人之本分,但并不能由此推出“不應犯上作亂”,也即“天下有道”。揆諸事實,歷史上身為孝子而最終犯上作亂者亦不在少數(shù),所謂“忠孝難以兩全”。換言之,“以孝治天下”未必真能“以孝平天下”,“孝親”之絕對性,并不指向“忠君”之絕對性。有若畢竟不是圣人,其發(fā)言遣論,難免千慮一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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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子此言很有分寸,中正無弊,倒是作者認識有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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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能夠孝順父母愛敬兄長,卻喜歡冒犯長上,這樣的情況即使有,也很少。不喜歡冒犯長上卻喜歡作亂,這樣的情況從來沒有過?!靶⒂H”之絕對性并不指向“忠君”之絕對性,但指向忠誠之絕對性。犯上指冒犯師長或君上,作亂指叛亂、造反,亂臣賊子之所為,不忠不義,莫此為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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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作者是誤將“作亂”視為正義的起義或革命事業(yè)了,所以作出了“歷史上身為孝子而最終犯上作亂者亦不在少數(shù)”的錯誤判斷。殊不知,革命和造反,性質(zhì)完全相反。革命是革暴政之命,造反是搗亂和奪權;革命是順天應人,維護公道順應民意,造反是背天逆理,煽動裹挾利用民眾;革命是破壞建設的統(tǒng)一,造反只有破壞性毫無建設性;革命的指導思想必是真理正學,造反是指導思想必是歪理邪說。因此,革命是正人君子的偉大事業(yè),造反是亂臣賊子的反動勾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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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為政篇》第十六章:“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弊髡摺靶伦R”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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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宅心仁厚,與人為善,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嘗說:“攻其惡,無攻人之惡?!薄肮院穸∝熡谌?,則遠怨矣?!薄熬忧笾T己,小人求諸人?!庇?,子貢方人。子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是孔子主張為己之學,人不知而不慍,并不主張衛(wèi)道般地攻擊所謂異端邪說,甚至認為黨同伐異常常是禍亂之源:“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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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個意義上說,后世自孟子以后諸大儒,辟楊墨也好,辟佛老也罷,皆守經(jīng)有余,達權不足??鬃哟蠖?,時中能權,無可無不可,故其可謂至圣矣。今人將此句解為“攻擊那些錯誤的思想和言論,它的危害就消失了”(楊伯峻《論語譯注》),直將孔子當作一文化專制主義者,真是“失之毫厘,謬以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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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話混淆了道德修養(yǎng)和思想批判的區(qū)別。在道德上,君子自當嚴以律己,寬以待人,不宜疾甚,不為已甚,不可求全責備于他人;在思想上,則應該是是非非,善善惡惡,嚴辨優(yōu)劣正邪,嚴批歪理邪說。這是儒家之責任,《春秋》之精神,也是文化教育工作應有之題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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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對邪說的危害性認識非常深刻。姑不論孟子知言好辯,摧邪顯正,孔子同樣善辨是非正邪??鬃映伞洞呵铩范鴣y臣賊子懼,就是因為《春秋》析理透徹,論道中正,大義煌煌,微言灼灼,繭絲牛毛,無微不至,仿佛理義照妖鏡,讓亂臣賊子無所隱遁。在《論語》中,孔子對道家隱士的批評異議也是毫不客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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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使用的是“批判的武器”,“攻擊那些錯誤的思想和言論”并無礙于言論自由。孟夫子距楊墨,宋明儒排佛老,是距之以理,排之有道,并非利用權力或暴力剝奪他們“表達觀點的權利”。對于異端邪說,我們應該既尊重他們的言論自由,又批判他們的思想錯誤。兩者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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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雍也篇》第八章: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zhí)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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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引司馬遷《史記伯夷列傳》中一段話:“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絜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蹠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shù)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嗌趸笱?,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作者接著說:“司馬遷對天道無情的質(zhì)疑和抗議,早在孔子‘斯人也而有斯疾也’的浩嘆中呼之欲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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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遷不明天道,不儒不道。對他的這段話,我有《為司馬遷解惑》一文批判之,茲不贅。作者將孔子與司馬遷相提并論,將本章與司馬遷“對天道無情的質(zhì)疑和抗議”混為一談,未免抬舉了司馬遷而唐突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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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絕不會質(zhì)疑和抗議“天道無情”?!疤斓罒o親,常與善人”出自《老子》,但這個觀點很儒家,與《尚書》“天命靡常,唯德是輔”的義理完全一致。《尚書》為孔子所編,完全代表孔子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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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有常有變。對于一些“意外變故”的根源,儒家唯論今生,付之于命而不作追究和解釋?;疾≡蚝芏啵兑捉?jīng)》有無妄卦有“無妄之災”、“無妄之疾”語,意謂無過而受災,無故而患病,正好用在伯牛身上。伯牛命運其實也不壞:身為孔子徒,官至中都宰,名與顏回并,子孫綿綿,萬古尊崇,后福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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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憲問篇》第二十三:“子曰:君子上達,小人下達?!弊髡摺靶伦R”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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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謂上達、下達之間,當有一“中達”境界。欲上達,必由中達,所謂“取法乎上,僅得其中”;不欲中達,勢必下達,所謂“取法乎中,僅得其下”。何謂“中達”?竊以為就是夫子所謂的“下學”。學知、困知,己達、達人,博文、約禮,皆“下學”“中達”之境。相反,“放于利而行”,“小人窮斯濫矣”,“困而不學,民斯為下”,便是“下達”。如說“上達”乃合于天德,“中達”是合于人道,則“下達”便有耽于物欲而“人化物”之可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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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達、下達之間,想當然地插進一個“中達”,無意中將上達與下學、天德與人道割裂開來了?!兑捉?jīng)》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背松线_,就是下達,若不達道,就會器化,沒有什么“中達”。故孟子說:“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彼^“中達”,還是下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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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儒家,下學上達不二,下學是上達的途徑,上達是下學的結果;天德人道合一,“性與天道”,異名同指,于人而言為性,于天而言為道。能夠合于人道,必然上達天道;只有上達天道,才能合于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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訓詁方面,《新識》也存在一些問題。例如:《公冶長篇》: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作者注:“無所取材:不足取哉。材,通‘哉’”其“新識”說:“材可通‘裁’,即裁度義。謂夫子譏子路唯知好勇,而不懂裁度己身,言行合義。此雖有理,然材之通‘裁’未見其它用例,亦似未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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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里的材就是裁度義,也只能作裁度解?!断缔o下》說:“彖者,材也?!币庵^裁斷一卦之義的文辭叫彖辭。這里的材就作“裁”解,裁剪、裁斷之義。帛書《易》為“彖者,斷也”??梢婂璧囊馑季褪遣脭?。材即裁,與斷同義。朱熹《論語集注》說:“材與裁同,古字借用。”是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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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易經(jīng)》泰卦象辭說:“天地交,泰:后以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必斠嗤ú谩h儒上書“伏惟裁察”常寫作“財察”。財又通材。《左傳·宣公十一年》:“量功命日,分財用,平板干?!笨梢姡?、財、裁三字,古時可以互相通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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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泰伯篇》: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馀不足觀也已。”作者注:“之才、之美:才華與美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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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解釋,孔子這句話就自相矛盾了。“有周公那樣的才華與美德”就不會驕吝,驕吝就必無周公的美德。所以,這里的“之才之美”只指美才,即朱熹說的“智能技藝之美”。整句話當翻譯為:“假如有人具有周公那樣的美才,只要驕傲而且鄙嗇,余下的也不值得欣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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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顏淵篇》第十八章:季康子患盜,問于孔子??鬃訉υ唬骸捌堊又挥?,雖賞之不竊。”作者說:“夫子說話,極為講究?!`’之于‘盜’,一字之差,而意味不同。竊者,偷也,尚有羞恥之心;盜者,搶也,無恥無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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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里“盜”就是“竊”。盜賊二字,古今意思正好相反?!盾髯印ふ摗罚骸氨I不竊,賊不刺。”楊倞注:“盜賊通名,分而言之:則私竊謂之盜,劫殺謂之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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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便指出,《新識》開頭《名人論孔子》中,列“楊絳談《論語》”,實屬狗尾續(xù)貂。楊絳放在馬邦學者中,不失為正常;放在班固、程頤、錢穆等儒者中,則根本不人流。楊絳說孔子:“他從來沒有一句教條,也全無道學氣”云,這成什么話!圣人之言,孔子之言,句句值得敬畏,都是道德、政治教條。所謂“道學氣”及“道學先生”,原是古今市井之徒的無知誤解和放蕩文人的無畏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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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瑕不礙白璧之美,小節(jié)無傷大德的好。不過,若微瑕得到琢磨,小節(jié)得以修正,美上加美,精益求精,可以更好地啟發(fā)廣大讀者,利益天下后世。故不揣冒昧挑出《論語新識》數(shù)處不夠妥帖之處。智者千慮,或有一失;愚者千慮,或有一得,特就正于劉強先生和各路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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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1-21
余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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