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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陳壁生】晚清的經學革命——以康有為《春秋》學為例

        欄目:學術研究
        發(fā)布時間:2018-01-16 22:04:46
        標簽:
        陳壁生

        作者簡介:陳壁生,男,西歷一九七九年生,廣東潮陽人,中山大學哲學博士。現任清華大學哲學系教授,曾任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著有《激變時代的精神探尋》《經學、制度與生活——<論語>“父子相隱”章疏證》《經學的瓦解》《孝經學史》等。

         

        晚清的經學革命——以康有為《春秋》學為例

        作者:陳壁生(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

        來源:作者授權儒家網發(fā)表,原載《哲學動態(tài)》2017年第12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十一月三十日戊申

                  耶穌2018月1月16日

         

        作為一個歷史事件的辛亥革命,或許遠不如歷史書寫的那樣波瀾壯闊,康有為甚至把這場政治變革定位為“禪讓”。[1]然而,作為一個文明事件,以辛亥年為中心,往前十六年至甲午戰(zhàn)爭,往后八年到五四運動,構成了文明意義上的“清末民初”,則辛亥的文明意義實為二千余年以來所未有的文明革命。康有為在辛亥年十一月就認識到:“辛亥八、九月之間,舉國行大革命?!保?]拉開歷史的長焦,“大革命”的判斷更為準確。

         

        早在辛亥之前,晚清經師大儒都清楚地看到,面對政治危機與西學到來,中國出現了“新學”,而“舊學”正在走向滅亡。只有在這樣的背景下,才能真正理解晚清經師在“舊學”與“新世”之間,懷抱“舊學”走向“新世”的過程。面對這場前所未有的文明危機,經學自身也發(fā)生了一場內在的革命。其中,康有為革命性地重解《春秋》,既有其深苦的用心,也留下巨大的問題。

         

        一、晚清經學的問題

         

        晚清經學革命之要旨在把經學理論化為一體系,即面對文明更新的需求,將五經之義理、典章制度重新塑造成為一個消弭內部異義,經義相互貫通,并且可以回應文明變革、重新塑造人心秩序與政治秩序的體系。經學的體系化意味著重新回到經學的源頭,探求經學的本質,通過重新回答“經學是什么”的問題,從理論上進行自我論證。

         

        清末的文明危機,在甲午前后,已經成為普遍共識。曹元弼在1898年就曾說:“自道光之季,外侮漸至,日甚一日,以迄于今,滄海橫流,烈火燎原,中國元氣剝蝕殆盡?!保?]伴隨著“中國元氣剝蝕殆盡”的,是作為塑造中國二千余年政教生活的經學的危機。在此之前,經書之學即可實現政教。兩漢的博士之學固不待言;即便是南北朝至隋唐的經學,同樣是考禮、議政的價值源頭;宋明的理學化經學亦旨在行道。而有清一代自顧炎武、黃宗羲以下,歷經戴震、惠棟,復興漢人經說,雖以考證為手段,但由通經而致用之路徑,并未出現根本性危機。清代學者雖然重在考證經書,專治一經甚至??嘉淖郑⒉惶角罂傮w上的經學大義,也不從群經中抽象出概括性的義理,但是對他們而言,“經學”本身有天然的神圣性。考證經書之一言一語、一經一義,背后自有整體的群經大義,每一個研究者確信只要考明一經,整個經學體系隨之而明。而且對經書的考證既是知識趣味,也通向對現實政教的理解。

         

        但是,這種確信隨著西方文明的到來與政治危機的日益深重而逐漸破滅。自道、咸之后,許多學者意識到,如果不改變經學的學術形態(tài),就無法應對新的時代。到了光緒初年,即19世紀80年代之后,開始出現新的經學格局。因為經學與政教密切相連,政教之危機同時也是經學之危機。中國學者開始意識到,今日之中國已不是以往之中國,中國遭遇之西方已不是以往之夷狄。這種局面的變化,意味著從政治到學術,都必須發(fā)生相應的變革乃至革命,才可能使這一族群繼續(xù)存續(xù)下去。

         

        在這場經學革命中,經師大儒之所從事者,已經不止是一經之注疏解說,而是直接回到“經學是什么”的基本問題上來,通過對這一問題的探討,重新整頓整個經學大系。而其背后隱含的問題,實是在西方文明業(yè)已進入中國,中國文明已經開始成為“古代”的背景中,如何重建體系化的經學,使之具有足夠強大的力量,可以再次獲得新的生命,以重建中國的國家秩序與政教體系。

         

        康有為等人的經學重建,主要針對清人所理解的經學大系的整體問題。清代經學重回兩漢,尤以東漢為重。兩漢經學主流,為五經博士之學,皆尊崇孔子。而自劉歆之后,新出古文經典興起,經學性質隨之大變。劉歆之學主要是以《左傳》替代《公羊傳》而為《春秋》學的正傳,又確認《周官》為“周公致太平之書”。這樣一來就出現了兩種經學,一種是西漢的口傳微言大義的今文十四博士傳統,另一種是劉歆的以《左傳》與《周官》為中心的古文經學傳統。問題在于,這兩個傳統內部,不論是經文與經說,還是義理與制度,都有無法調和的矛盾。到了東漢末年,許慎的《五經異義》最大程度地揭示了這種矛盾。作為國家政教,經學可以有解經的差異,但不能有內部的矛盾。有差異,各行其是則可,即便在某些具體的制度上有不同見解,但群儒共議經義,皇帝稱制臨決,若石渠閣、白虎觀故事,也能調和經義,解決分歧。但是,如果經學內部有根本性的矛盾,則同一事件,引用不同經文便有不同的決斷,這意味著經學無法繼續(xù)成為國家教化的基本價值。所以可以說,《五經異義》是一個“許慎問題”,當許慎揭示出五經存在一系列從根本上無法調和的矛盾,經學隨之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而這一問題因為鄭玄的出現而得到了暫時的解決,鄭玄最高明之處在于,他不再像此前的經師那樣,爭論今文古文孰能更正確地理解圣言,而是以記載確鑿的典章制度為本去理解整個經義。對于典章制度的差別,鄭玄一概將之歸入不同的圣人之法中。這種注經方式,在《禮記·王制》注中表現得最為典型,《王制》之典章制度頗為嚴整,然不合于《周官》,鄭玄據《周官》注解之,忽以為夏制,忽以為殷制,忽以為霸制,把一篇《王制》宰割得七零八落,分配到不同的圣王之法中。通過這種方式,鄭玄“括囊大典,網羅眾家”,彌合了經學內部的矛盾,經學重新一統,這可以稱為“鄭玄方案”。但是,“鄭玄方案”的問題在于將經學改造成為堯舜至周公、孔子多種圣人之法的集合。自《易》至《春秋》的群經,成為群圣所制作的群法的集合體。而鄭玄之經學以《周官》為本,無論是注《周易》《尚書》,還是《禮記》《論語》,皆以《周官》為基本背景,他以諸圣之法中,《周官》最備,大凡名物制度,皆以《周官》為標準。

         

        對清末學者而言,他們面對的這套今古雜糅的經學,有兩個致命的問題,使經學本身無法繼續(xù)保持普遍主義的品質。第一,構成這套經學體系的是不同的圣人之法,這些“法”本身有矛盾,其中最大的是周公與孔子,從其一必廢其一。第二,將經學理解為不同的圣人之法,則堯舜至周公的“法”,即便曾經致天下太平,但也已經是古史陳跡與民族經驗。甚至,如果按照杜預對《左傳》的解釋,孔子只是發(fā)明周公之舊章,那么整個經學便可能都徹底成為“歷史”。

         

        由此可以看到,廖平、皮錫瑞、康有為區(qū)分今古文并獨尊今文,與此前常州學派之發(fā)明今文學,意旨完全不同。如果說常州學派、陳壽祺陳喬樅父子、陳立諸學者辨析今古文,是為了發(fā)明家法,更好地理解經書,那么到了廖平、皮錫瑞、康有為區(qū)別今古文經學,則是要在“鄭玄方案”中重新拯救孔子。也就是說,將經學從多個立法者、多套法度中,重新塑造成一個圣人、一套法度。即重新提取出徹底脫離歷史而只有大義的孔子之法,并使孔子不僅是“為漢制法”,而且是為萬世立法,使孔子以一種新的思想面貌,重新成為中國文明的唯一立法者。其中,康有為做得最為徹底,其經學的核心訴求,是重新確定孔子為中國文明的立法者,并將孔子確立為中國人古今生活的立法者。

         

        二、“新學偽經”與“孔子改制”

         

        康有為經學,一開始是把今古文的差別判為周公法、孔子法的差別,而且將以《周官》《左傳》為主的古文經學,一概斥為“新學偽經”?!靶聦W偽經”問題,實質上是針對鄭玄經學,康有為卻將源頭推到劉歆。在《新學偽經考》中,康有為將今古文問題轉化為真經偽經問題。真經為孔子所作,偽經為劉歆所造?!靶聦W偽經”問題,背后是中國文明的立法者到底是誰的問題。處于康有為所在的文明危機深重的時代,今古文這些制度各異、矛盾百出的圣人之法的集合體,無法確立一個重建文明的支點??涤袨槔碚摰膹氐仔?,就在于他把周公這個維度完全排斥出經學的范圍之外,獨尊孔子一圣。對康有為而言,獨尊孔子最重要的意義,首先是找到了一套同條共貫、自成體系的理論,并且這種理論建立在圣言的基礎之上;其次,對康有為這個時代而言,堯舜至周公的時代已經成為歷史。在以前,歷史尚可以成為一種理想寄托,但在一個大轉型時代,只能成為一種已經逝去的經驗,康有為要從歷史經驗中拯救經學,就必須把經學變成純粹的理論,而獨尊作為素王的孔子,正是經學徹底理論化的前提。

         

        兩漢十四博士之學排斥古文,主要是認為古文經不傳圣人之學。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說,在古文行世二千年后,獨張赤幟,孤樹《公羊》,其徹底性在于認為孔子改制,以及反對孔子改制之說的古文經都是“偽經”。這不論是對經學,還是對文明而言,都是一種巨大的破壞性革命。就經學而言,漢以來所建構的整個經學體系被沖擊得七零八落,唐人所定型的九經正義體系,除了《公羊》《谷梁》之學外,其他的經典幾乎都是新學偽經,而清代經學主流更是盡從偽經之學??涤袨樵郧迨澜泴W之廢疾,正在于古文經學的治經方法:“今日之害,于學者先曰訓詁,此劉歆之學派。用使學者碎義逃難,窮老盡氣于小學,童年執(zhí)藝,白首無成。必掃除之,使知孔子大義之學,而后學乃有用??鬃哟罅x之學,全在今學。”[4]此論固然有其針對性,但其實極為偏執(zhí)。而且,就政教而言,中國自漢以后近二千年皆行新學偽經,那么,作為一個文明體的中國便難以成立。也就是說,如果古文經學都是偽經,漢以后的歷史就變成了在錯誤的價值、偽造的教義指導下的歷史[5];要回歸正確的方向,便只能否定這段文明與歷史。這無疑是一種極其激進的思想,并且通過否定歷史而破壞了中國的文明體本身。

         

        康有為經由“新學偽經”說排斥了周公之后,通過孔子改制說,樹立了孔子的形象??鬃痈闹普f是康有為經學體系的核心問題,不僅見于《孔子改制考》,舉凡《春秋董氏學》《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禮運注》《中庸注》《論語注》《孟子微》,都貫穿著孔子改制之學。本來,孔子改制說主要從禮學入手,以三年喪、親迎、三等爵諸制異于《周官》,為孔子立法所創(chuàng)。但康有為創(chuàng)為新說,由孔子作《春秋》,而直推至孔子作六經。《孔子改制考》有“六經皆孔子改制所作考”一章,專言其事:“孔子之為教主,為神明圣王,何在?曰:在六經。六經皆孔子所作也,漢以前之說莫不然也。學者知六經為孔子所作,然后孔子之為大圣,為教主,范圍萬世而獨稱尊者,乃可明也。”[6]孔子作六經之說旨在尊孔,但康有為推論過勇,鑿之過甚。如關于《書》,《史記·孔子世家》云:“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蕰鴤?、禮記自孔氏。”[7]據此,《書》之經文是先王所存,唯禮樂崩壞、詩書散亂,故孔子有去有取,重為編次,并為之序。但是,康有為徑直以為:“《堯典》《皋陶謨》《棄稷謨》《禹貢》《洪范》,皆孔子大經大法所存?!约兒蹩鬃又囊??!保?]是《書》之今文一并為孔子所生造。康有為長興講學,尚云“《詩》《書》《禮》《樂》,孔子藉先王之書而刪定之”[9],較為平實,而《孔子改制考》則連“藉先王之書”也一并否定。然而,就算是經盡用今文,傳記盡用今文家說,仍然不夠“純粹”,因為經傳屢屢言及孔子之前的圣王。康有為的處理辦法,則是將孔子所述圣王之事,理解為孔子改制過程中的“托古”??涤袨樵疲骸盁o征不信,不信民不從。故一切制度,托之于三代先王以行之。若謂圣人行事不可以依托,則是以硁硁之小人律神化之孔子矣。布衣改制,事大駭人,故不如與之先王,既不驚人,自可避禍?!保?0]

         

        由此,六經中所有涉及堯、舜、文、武者,皆為孔子所托。但“托古改制”之說帶來的影響卻極為深遠。首先,康有為否定了孔子之前的文明。孔子之前的歷史,主要記載在六經之中,如果這些歷史都是孔子托古改制的方便話語,那么孔子之前便無所謂文明,也正因如此,孔子成為中國文明的開創(chuàng)者。如果說《孟子》所述的孔子“賢于堯舜”,董仲舒《春秋繁露·符瑞》所言的《春秋》“欲以上通五帝,下極三王,以通百王之道”[11],雖尊孔子,卻都沒有抹殺孔子之前的圣王時代,那么康有為的“托古改制”說,則完全抹殺了孔子之前圣王的存在,而將孔子之前的一切文明集中于孔子之身,這更具有理論的徹底性。其次,由于講“托古”,康有為把經書中涉及二帝三王的問題都視為虛說,這在讀經方法上,是一種徹底的革命。舉例言之,《中庸》言“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康有為注云:“蓋堯、舜民主之法也,文、武君主之法也??鬃幼搿稌?,首堯、舜,刪《詩》,首文王,傳《春秋》大義,《公羊》起于文王,終于堯舜,起于君主之圣,終于民主之圣也?!保?2]以典禮言,經書所言堯舜與三代之法固有差別,如《禮記·禮運》言大同小康斷自禹,《孝經》“先王有至德要道”而鄭玄以先王為禹[13]。但這種差別遠不足以比附民主、君主之異。康有為的“托古改制”說,把五經中可能被現代人當成歷史記載的二帝三王之事,改造成為孔子為了避禍所作的托辭,經此一變,五經中再無可以“歷史化”的內容,而徹底成為孔子的理論建構。

         

        在康有為重建經學的過程中,“新學偽經”說把經學從周孔之法改造成為孔子法,“托古改制”說把孔子法講成一種無關任何歷史經驗的純粹理論。而這套孔子法的具體內容,主要表現在《春秋》,尤其是《春秋》今文家說之中??涤袨橹亟ń泴W,旨在以《春秋》今文家說為本,將經學塑造成為一套純粹的“孔子法”,而康有為以教化言經學,故就康有為之術語言之,孔子法即“孔教”。

         

        三、《春秋》新說與“孔教”

         

        康有為通過“新學偽經”說與“孔子改制”說,重新確立了孔子的地位。而在群經之中,經過兩說的過濾,只有今文經才是真正的經學,而在六經中只有《春秋》才是孔子改制立法的核心文本。康有為經學重建的基礎,即在《春秋》公羊學。康有為的《春秋》學著作,主要是《春秋董氏學》與《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其中后者尤為重要??梢哉f,此二書包含了康有為經學建構的基礎性內容,也提供了康有為對歷史與現實的一系列看法的基本預設??涤袨樵凇洞呵锒蠈W序》中言《春秋》之重要云:“茍非毛羽爪角之倫,有所行,必有道焉,有所效,必有教焉。無教者謂之禽獸,無道者謂之野人。道、教何從?從圣人。圣人何從?從孔子??鬃又篮卧??在六經。六經粲然深美,浩然繁博,將何統乎?統一于《春秋》?!对姟贰稌贰抖Y》《樂》并立學官,統于《春秋》有據乎?據于孟子。孟子述禹、湯、文、武、周公,而及孔子,不及其它書,唯尊《春秋》。《春秋》三傳何從乎?從公羊氏。有據乎?據于孟子?!蹲髠鳌吩斘呐c事,是史也,于孔子之道無與焉。唯《公羊》獨詳《春秋》之義?!豆攘簜鳌凡幻鳌洞呵铩吠趿x,傳孔子之道而不光焉,唯《公羊》詳素王改制之義,故《春秋》之傳在《公羊》也?!保?4]此義康有為屢言之。依康有為之見,孔子之道不在《論語》,而在六經,六經題目不同,而皆統于《春秋》,《春秋》有三傳,而正傳在《公羊》。康有為之所以為此說者,以《孟子》《史記》諸書,皆以六經獨《春秋》為孔子所作,此今文家之舊說,而為康有為創(chuàng)發(fā)新論之所據。更重要的是,康有為對《春秋》,有他與此前一切讀《春秋》者完全不同的讀法。

         

        康有為特別重視《孟子》中有關《春秋》的論述,《孟子·離婁下》云:“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保?5]此語向為晚清經師所重,但是按照一般理解,“其義”指的是《春秋》今文學的微言大義,即《史記》所稱聞諸董仲舒的“《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之“指”。[16]經學家普遍認為,《春秋》口傳的微言大義,已經由胡毋子都書于竹帛,即《公羊傳》,而董仲舒、何休等從《公羊傳》中總結、發(fā)明出一系列義理,如何休《春秋公羊文謚例》所說其義之大者:“《春秋》有五始、三科、九旨、七等、六輔、二類之義。”[17]但是,康有為讀《春秋》,讀出了完全不同的內容。他發(fā)現在《春秋公羊傳》桓公九年的一段傳文中,隱含著《春秋》書寫的全部秘密。

         

        冬,曹伯使其世子射姑來朝。

         

        《公羊傳》:諸侯來曰朝,此世子也,其言朝何?《春秋》有譏父老子代從政者,則未知其在齊與?曹與?[18]

         

        傳云“《春秋》有譏父老子代從政者”,是言曹伯當時年老有病,不能親自來朝魯國,所以派其世子射姑代替他來魯。本來按照《春秋》書法,只有諸侯才能書“來朝”,而曹世子代父來朝之所以書者,是譏父老而子代從政。但問題在于傳文“未知其在齊與?曹與?”,此為《公羊傳》全文唯一一次明文出現有《春秋》之義,而疑此義之所系。據徐彥疏,“在齊”,即齊世子光之事,襄公九年經云:“冬,公會晉侯、宋公、衛(wèi)侯、曹伯、莒子、邾婁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婁子、齊世子光伐鄭?!保?9]十一年秋,經云:“公會晉侯、宋公、衛(wèi)侯、曹伯、齊世子光、莒子、邾婁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婁子伐鄭,會于蕭魚。”[20]正因為這一傳文疑辭,康有為作出他的解讀:“《公羊》曹世子來朝……其傳大書特書,稱為《春秋》者,不以今經文年月日、會盟征伐一萬六千四百四十六字之《春秋》為《春秋》,而別有所傳,別有所見之《春秋》本有‘譏父老子代從政’七字,則今一萬六千四百四十六字之《春秋》無此文也。且今一萬六千四百四十六字之《春秋》皆記事,無發(fā)義者,體裁亦不類,則知《春秋》真有口傳別本專發(fā)義者。《孟子》所謂‘其義則丘竊取之’,《公羊》所謂‘制《春秋》之義以待后圣’,指此也?!保?1]

         

        康有為看到,《公羊傳》傳文有“《春秋》有譏父老子代從政者”一句,但是在《春秋》經一萬六千四百四十六字中,根本沒有“譏父老子代從政”七字,而且,今本《春秋》經只有記事,而無說義,但“譏父老子代從政”分明是說義。所以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今本《春秋》經文只是記事,而真正的口傳微言大義,在另一本《春秋》中。那么,孔子這本真正的《春秋》在哪里呢?康有為認為,這本口傳大義之書的書寫,經歷了《公羊》《谷梁》二傳,董仲舒、何休注說兩個步驟。由此,康有為分出了四本《春秋》:

         

        一,魯史原文,不修之《春秋》。孟子所見“魯之《春秋》”,公羊所見“不修《春秋》”是也,今佚,可于《公》《谷》“書”“不書”推得之。

         

        一,孔子筆削,已修之《春秋》。世所傳《春秋》一萬六千四百四十六字者是也。

         

        以上二本皆文。

         

        一,孔子口說之《春秋》義。《公》《谷》傳之。

         

        一,孔子口說之《春秋》微言。公羊家之董仲舒、何休傳之。

         

        以上二本皆無文,而口說傳授者。[22]

         

        這四本《春秋》,第一本為魯史舊文,孔子制作所據。第二本為今所見《春秋》經文,此為三傳所共同之經。第三本為漢初書于竹帛的《公》《谷》二傳,二傳內容,是孔子的《春秋》大義,康有為說:“《公》《谷》為口傳孔子《春秋》義之書。凡《公》《谷》之大義,如謹始、大一統、大居正、王者無外之大義數百,當條考之?!保?3]一般認為,“其義則丘竊取之矣”“文成數萬,其指數千”,即是《公》《谷》之內容,而董、何注說《公羊》,都是據傳進行注說。但康有為認為:“史遷稱《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孟子稱《春秋》為天子之事。今《公》《谷》二傳所傳大義,僅二百余條,則其指數千安在?且也未見為天子之事也?!保?4]因此,康有為以為二傳仍然不是《春秋》大義的全部。他又說,二傳在漢初書于竹帛,是因為“《公》《谷》二傳所傳之義二百余條,為一部,義之顯者,可早與天下人共知之”[25]。還有另一部在《公》《谷》二傳書于竹帛之后,仍然以口說存在的《春秋》,即第四本《春秋》??涤袨檎f:“今人聞升平、太平之義,猶尚驚怪,況在孔子之世?故必不能筆之于書,唯有傳之于口。乃至《公》《谷》先師寫傳,亦只能將其據亂大義寫之,其升平、太平異義,實為非??晒郑荒軐懗鲆?,亦只得口傳弟子,故見于董、何極詳,而《公》《谷》反若無之。”[26]甚至在董、何之外,還有大量沒有寫下、有待后人推補的內容,他說:“其三世之義含而待發(fā)者,尚賴推補之。升平義當為一部,太平義當為一部。太平之中又有三世,又可推為數部焉?!保?7]

         

        康有為空懸《公羊傳》桓九年“《春秋》有譏父老子代從政者”此一孤證,以一經及其說注化為四部書,若以傳統經學觀之,可謂既妄且肆。但康有為把董、何之學變成微言,根本目的是把《春秋》學的重心,從傳統以注解傳、以傳解經,變成經只是符號,傳是傳述大義,注是發(fā)揚微言,由此,真正的《春秋》之學,即是董、何之說??涤袨橛诤涡莶粺o批評,而于董仲舒則推崇備至,并云:“因董子以推《公羊》,因《公羊》以通《春秋》,因《春秋》以通六經,而窺孔子道本?!保?8]只有這樣解讀,康有為才能以《春秋》為核心,重建他的經學體系。因為,他的經學體系,正是基于董仲舒、何休,才從《春秋》三統說立素王義,發(fā)展出教主論,從而由《春秋》三世說發(fā)展出孔子之道包涵萬世的理論,才在傳統經學的名義下,有充分的空間闡發(fā)大同學說。

         

        四、孔子:中國文明的立法者

         

        康有為所闡述的三統、三世之說,都據董、何之學??涤袨檠远?、何之學云:“其傳《春秋》改制當新王繼周之義,乃見孔子為教主之證。尤要者,據亂、升平、太平三世之義,幸賴董、何傳之,口說之未絕,今得一線之明者此乎!”[29]以《春秋》當新王,是《春秋》三統之說。董仲舒《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文》屢發(fā)此義,如:“《春秋》上黜夏,下存周,以《春秋》當新王?!保?0]康有為《春秋董氏學》專立“《春秋》作新王”條,列《春秋繁露》所見《春秋》當新王者五處,并云:“自漢前,莫不以孔子為素王,《春秋》為改制之書,其他尚不足信,董子號稱醇儒,豈為誕謾而發(fā)‘《春秋》當新王’‘作新王’者,不勝枚舉?若非口說傳授,董生安能大發(fā)之?出自董子,亦可信矣?!保?1]何休《春秋公羊文謚例》云三科九旨,有“新周,故宋,以《春秋》當新王,此一科三旨也”。[32]以《春秋》當新王,是素王說的基礎。兩漢今文經學,不止《春秋》,緯書以及漢世流行之說,皆以孔子為素王?!八赝酢敝f,意味著孔子作為周公之后的圣人,有德無位,故空立一王大法,垂范后世;而且,孔子的一王大法在漢世成為國家政教的基本價值??涤袨樵谒赝跽f的基礎上,面對整個經學體系,以“新學偽經”排斥劉歆、周公,以“托古改制”使群圣之法成為孔子之法,確立孔子為中國文明的唯一立法者。而從教化的角度而言,作為中國文明的立法者,孔子乃成為中國文明的“教主”。

         

        而“孔教”的教義,則是“三世說”。三世說本在《公羊傳》,隱公元年冬十二月、桓公二年三月、哀公十四年春之傳文,皆有“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但言止于此。董仲舒《春秋繁露·楚莊王》云:“《春秋》分十二世以為三等,有見,有聞,有傳聞。有見三世,有聞四世,有傳聞五世。故哀、定、昭,君子之所見也。襄、成、文、宣,君子之所聞也。僖、閔、莊、桓、隱,君子之所傳聞也?!保?3]何休注《公羊》,則以書法言三世:“于所傳聞之世,見治起于衰亂之中,用心尚粗觕,故內其國而外諸夏,先詳內而后治外,錄大略小,內小惡書,外小惡不書,大國有大夫,小國略稱人,內離會書,外離會不書是也。于所聞之世,見治升平,內諸夏而外夷狄,書外離會,小國有大夫,宣十一年‘秋,晉侯會狄于攢函’,襄二十三年‘邾婁劓我來奔’是也。至所見之世,著治大平,夷狄進至于爵,天下遠近小大若一,用心尤深而詳,故崇仁義,譏二名,晉魏曼多、仲孫何忌是也。”[34]以傳文之簡約,而何注之精詳,無怪乎康有為以注為微言。而且,康有為的經學主體,正是據董、何而發(fā)揮的三世說。本來,即便是發(fā)揮三世說最充分者如何休,也只是在《春秋》書法的意義上講三世書法之差,而康有為極具創(chuàng)造性地將何休的三世異辭與《禮運》的大同小康關聯起來,這樣一來,《公羊》三世不再是書法的差異,而是不同世代實實在在的治法差異??涤袨樵凇洞呵锒蠈W》中云:“三世為孔子非常大義,托之《春秋》以明之。所傳聞世為據亂,所聞世托升平,所見世托太平。亂世者,文教未明也;升平者,漸有文教小康也;太平者,大同之世,遠近大小如一,文教備全也。大義多屬小康,微言多屬太平。為孔子學,當分二類乃可得之,此為《春秋》第一大義。”[35]

         

        若僅至此,三世只是三種治法的差別,而康有為對三世說最具革命性的理解,是將據亂、升平、太平理解為一個進化過程。他說:“《春秋》要旨分三科:據亂世、升平世、太平世,以為進化,《公羊》最明?!保?6]這樣一來,三世說表明歷史的發(fā)展皆從亂世至于升平、至于太平。在康有為看來,孔子為萬世立法,正是立此三世之法:“三世之大義,該括《春秋》全經,發(fā)揚孔子非常異義,通變宜民之道,以持世運于無窮在此矣。”[37]康有為之三世說,可以用來解釋歷史:“漢世家行孔學,君臣士庶,劬躬從化,《春秋》之義,深入人心。撥亂之道既昌,若推行至于隋唐,應進化至升平之世。至今千載,中國可先大地而太平矣。”[38]但是,因為有刑名法術、劉歆偽經,導致晉以后孔子之法不行,歷代皆篤守據亂之法治天下,導致太平之義湮沒??涤袨榈娜勒f表面上是一套歷史進化理論,實際上是一套建立在康式《公羊》學基礎上的政治哲學解釋模式。在這套解釋模式中,每一世都有相應的具體內容,可以用來解釋古今中外的政治理論。如此,在康有為的解釋體系中,孔子“為萬世立法”獲得了具體的實質性內容。

         

        經過康有為的經學革命,重新塑造了中國的文明敘事:孔子之前,上古茫昧無知;孔子出,制作六經,“孔教”開始,文明才真正開始。六經以《春秋》為中心,《春秋》的核心理論是孔子傳于弟子,經董、何才逐漸寫出的可以解釋一切治法的三世理論。至此,康有為建立了一套經學的系統化理論。

         

        結語

         

        面對清末民初的經學危機,經師對經學進行革命性的重建,康有為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位??涤袨榈慕泴W,在董仲舒、何休《春秋》學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性地把素王論發(fā)揮為教主說,確立了孔子作為中國文明的唯一立法者的地位,并把《春秋》三世異辭發(fā)揮為亂世、小康、大同三世,乃至配以君主、君民共主、民主制,使孔子的立法貫穿歷史的始終。

         

        單純就經學理論而言,康有為的經學存在著巨大的危險性,這種危險性主要表現在通向新的革命,并在革命中顛覆經學自身。他的經說大量講太平之法、大同之道,但他也看到,在五經中,主要的內容是據亂小康之法,根據康有為的解釋,這是因為孔子處在撥亂之世,只能講據亂小康之法以救世:“孔子發(fā)明據亂小康之制多,而太平大同之制少,蓋委曲隨時,出于撥亂也。……據亂之制,孔子之不得已也。然太平之法,大同之道,固預為燦陳,但生非其時,有志未逮耳?!保?9]而孔子未為詳說的內容,正是為了待后圣:“但當據亂之時,宜行小康之法,故太平大同之義隱而未顯,而小康之制獨詳焉,以當其時用也。若至太平大同之義,則稍微其文,以待后圣發(fā)揮其義?!保?0]也就是說,孔子六經多是據亂小康之制,一旦進入大同之世,則經學只需《禮運》與其他經典中的只言片語足矣,而傳統之經學可以亡矣。就像《大同書》所立諸制,只需承認“大同”這個觀念本身不外于孔子,而其具體制度可以全與傳統經學、傳統社會無關。

         

        康有為之學最大的價值,是在經學的基礎上建立了一套看待各種政治的理論,雖然這套理論最終指向大同世的理想,但他始終堅持小康世的現實性,這種堅持使康有為在進入民國之后,處在理論(孔子志在太平)與現實(中國方入升平)的巨大張力中。這樣的張力使他能夠較清晰地看到民國以來政治社會的種種廢疾,催生出他的理論創(chuàng)造力,從而有了諸如《共和平議》這一類的政論著作,使他不僅在遜清遺老群體中獨樹一幟,而且能全面反思民國所賴以建立的種種現代理念。而康有為在清末民初的理論努力,較充分地打開了中國人認識“現代”的種種問題空間。作為“問題”的康有為,正是其最重要的價值。

         

        但就經學而言,康有為重建經學中的幾乎所有洞見,都伴隨著不可療救的疾病。早在1891年,三十三歲的康有為與朱一新通信論學,朱一新深戒他“持論不可過高”“凡事不可打通后壁”??涤袨橹泴W,正有一種不可遏止的徹底性,完全沒有哲人應有的審慎。朱一新之諍言,正中其病??涤袨閷W術之成就因于此,問題也由乎此。


        注釋

         

        [1]康有為在1911年11月的《與黎元洪、黃興、湯化龍書》有“今者十九條頒后,舊朝已行禪讓”之語。(《康有為全集》第9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第210頁。本文所引《全集》內容,標點略有改動。)同月《致黨內公啟》又云:“舊朝君權已經禪讓矣?!保ㄍ希?18頁。)12月作《共和政體論》亦云:“君主虛位,已同禪讓,滿洲歸化,實同滅亡?!保ㄍ?,第241頁。)1912年2月13日《與梁啟超書》云:“一昨禪讓詔下,舊朝遂亡。”(同上,第281頁。)

        [2]康有為:《救亡論》,《康有為全集》第9集,第222頁。

        [3]曹元弼:《原道》,《復禮堂文集》,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73,第11~12頁。

        [4]康有為:《致朱蓉生書》,《康有為全集》第1集,第317頁。

        [5]康有為講學曾云:“兩漢行孔學,三國、六朝行劉歆偽古學,自宋至今,皆朱子學?!保涤袨椋骸度f木草堂口說》,《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139頁。)其《致朱蓉生書》亦云:“孔子作六經,為后世之統宗。今學博士,自戰(zhàn)國立,至后漢,正法凡五百年而亡。劉歆作偽,行于魏晉,盛于六朝、隋、唐、宋初,凡五百年而息。朱子發(fā)明義理解經,行于元、明及本朝,亦五百年而微。”(《康有為全集》第1集,第316頁。)

        [6][8][10]康有為:《孔子改制考》,《康有為全集》第3集,第128頁;第129頁;第141頁。

        [7][16]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第1935~1936頁;第3297頁。

        [9]康有為:《長興學記》,《康有為全集》第1集,第349頁。

        [11][30][33]蘇輿:《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2002,第158頁;第198頁,第9~10頁。

        [12][39]康有為:《中庸注》,《康有為全集》第5集,第389頁;第388頁。

        [13]皮錫瑞:《孝經鄭注疏》,《師伏堂叢書》,光緒乙未刊本。

        [14][28][31][35]康有為:《春秋董氏學》,《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307頁;第307頁;第366頁;第324頁。

        [15]焦循:《孟子正義》,中華書局,2004,574頁。


         

        責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