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齋學派創(chuàng)始人歐陽守道的學術師承探討
作者:羅輝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 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七月廿一日乙未
耶穌2018年8月31日
【提要】歐陽守道為南宋末年有名大儒,為巽齋學派創(chuàng)始人。關于其學術師承所自,《宋元學案》以為劉月澗門人。廖思玲研究認為此說有誤,以為歐陽守道的學術思想為受包恢“心學”影響和李義山學術主張的影響,他們可稱為巽齋學派學侶。然筆者再三讀守道先生文集,以為先生之學淵于家傳及自身勤奮為根基,又參學于時賢江萬里、吳荊溪、包恢、李義山、劉克莊、林希逸等,其中尤其受吳荊溪、包恢影響最大。守道先生廣學儒門百家,無所謂門派之分,而執(zhí)中于圣賢相傳之中道。此一點,亦與吳荊溪學術觀念相同。
【關鍵詞】歐陽守道、巽齋、學術、師承、儒家
歐陽守道(1208—1273),字公權,一字迂父,初名巽,號巽齋,廬陵人(今江西省吉安縣永和鎮(zhèn)人)。自小穎悟,而又勤學,年未三十,翕然以德行為鄉(xiāng)郡儒宗。宋淳祐元年(1241)中進士,初始授職為于都縣主簿,后任贛州司戶。宋淳祐二年(1242)被聘為白鷺洲書院講學,后任山長執(zhí)掌院事。宋寶祐元年(1253)受聘任岳麓書院山長,次年回白鷺洲書院。宋景定元年(1260)被薦為史館檢閱,后授秘書省正字、著作郎兼崇政殿說書。宋咸淳三年(1267)詔任建昌通判。宋咸淳九年(1273)病逝,享年65歲。歐陽守道品行正直,學識淵博,為官清廉,培養(yǎng)了文天祥、劉辰翁、鄧光薦等許多人才。著有《巽齋文集》、《易故》(已佚),編校有《寶朝通鑒長編紀事本?!贰H嫱谠鲅a編寫《宋元學案》時,因歐陽守道“講學無負于國”,故增加“巽齋學案”卷,得以使后人知南宋末年有巽齋學派。
關于歐陽守道學術師承,《宋史?歐陽守道傳》上說:“少孤貧,無師,自力于學。”[1]然而筆者細讀《巽齋文集》,發(fā)現(xiàn)此說有所偏差。守道先生在《送劉雷震入太學序》說道:“予十余歲時受書父兄之側,則知漢董仲舒所謂太學賢士之關矣,心以為太學所養(yǎng)必皆天下之賢士,甚向之?!盵2]由此可知守道先生所學根基來自于家學。其實守道先生學術根基自于家學并不奇怪,我們知道,廬陵地區(qū)入宋就成為“文獻之邦”,守道自己也說“吾州儒風不減鄒魯,”[3]“吾廬陵每歲中童子選者常居四方十之二三,”[4]“(然以)予觀于廬陵郡邑,好修自晦、介然有守者,雖城郭閭巷常有之,山林田野間正自不乏,顧彼無求于人,又不肯矯然自異,故人莫之知耳?!盵5]
而歐陽守道生出地永和鎮(zhèn),在歐陽守道所處的南宋時代,則是名士輩出。離守道生前不遠有周必太、歐陽珣等忠臣烈士,且歐陽守道為歐陽珣從孫,守道非常崇敬其叔祖,也是其一生為人、居官效法的榜樣。明初《東昌志》有言:“異時談吉安之盛萃于廬陵,故廬陵為郡之望;談廬陵之盛,萃于永和。”[6]歐陽守道身處此“文獻之邦”,又從小有父兄教導,自可算是有其家學淵源。更何況歐陽守道為學異常勤奮,沒有中舉人進士之前,就憑著自己的學問任教于地方書堂?!坝栉吹跁r,艱難困苦不減君,惟稍稍知書之有味,不肯舍去。間嘗為人作賤藝力,稍休輒讀書,或時藝于手,書在目。鄰家有瞷我者,見其釋藝執(zhí)卷于雪簷間,逾月而令其子從我學。自此遂就書館,稍稍得錢?!盵7]由此可知,歐陽守道至少在步入青年之時就學有所成。從《巽齋文集》我們還得知,歐陽守道除了熟讀傳統(tǒng)時代的經史子集外,對入宋以來諸大儒的學術都有深入的研究,而在文藝方面,尤其對于歐陽修的文章有專門的研究,故文天祥贊曰:“六一之學,實傳先生?!盵8]
然而,關于巽齋學派創(chuàng)始人歐陽守道的學術師承,全祖望在《宋元學案·巽齋學案》認為“劉氏門人,晦翁再傳”。劉氏為誰?王梓材按語說“巽齋為劉月澗門人,月澗則江古心學侶也?!盵9]即劉氏是為劉月澗。
關于劉月澗為何許人,以及巽齋先生是否是劉氏門人,廖思玲在《歐陽守道<巽齋文集>注》中作了比較詳細的考證。考證告訴我們,劉月澗名劉南甫,字山立,月澗是他的號,吉水人。三十七歲,經過三次考試,才以治《尚書》擢嘉熙二年(1238)進士第。曾經同歐陽守道講學白鷺書院,歷安遠縣簿期間,去淫祠、治冤獄,當?shù)厝嗣窳㈧綮胫?。歐陽守道雖與劉月澗同過事,但時間不長,在學術上受其影響很少,并從歐陽守道對劉氏稱呼其為“君”和“友”的稱呼上也可知,歐陽守道不是劉氏的門人。并進一步考證認為,歐陽守道的學術思想為受包恢“心學”影響和李義山學術主張的影響;再根據(jù)歐陽守道主張“無學不講”,其自學亦當無所不讀,只求有為世用,認為歐陽守道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了朱熹理學、張拭思想的影響。最后確認:竊以為包恢、李后林可稱為巽齋學派學侶。[10]
然而筆者閱讀守道先生《巽齋文集》發(fā)現(xiàn),廖思玲關于歐陽守道先生的學術師承的考證研究大體不差,巽齋先生確實不是劉氏門人,其學術思想也確實有受包恢“心學”影響和李義山學術主張的影響,但其研究所得結論還存有許多偏差的地方,也有許多值得補充說明的地方。
巽齋先生不是劉氏門人廖思玲的研究已經可以下定論,故《宋元學案》一書為此題目已經提不出更有價值的論據(jù)。那么研究了解守道先生的學術思想受到當時同時代哪些人的影響,當然從守道先生的《巽齋文集》入手最為有說服力了。在《巽齋文集》中,守道先生在各類文章中提到并真誠稱之為先生的人物有不少,他們是江萬里、吳子良、包恢、李義山、劉克莊、林希逸等。
先說江萬里。江萬里為南宋末年名相,《宋史》有傳,此處就不重復。他生于1198年,歐陽守道生于1208年,江萬里比歐陽守道剛好大十歲,從年齡上來說則是同一輩的。守道先生與江萬里的交往在《巽齋文集》中多有記載。江萬里是宋理宗嘉熙四年(1240)來吉州任知州,一到吉州就認識并賞識歐陽守道,“宋理宗嘉熙四年庚子吉州解試,公適貢于鄉(xiāng),時江古心公守吉州,見公獨異視之。”[11]此后,他們相識相知直至終老。守道先生于1272年逝世,江萬里為其撰寫墓志銘,之后的1275年,在國破家亡之際,江萬里也投水殉國。其間歐陽守道一直是以師禮侍遇江萬里,時時呼之為先生。
守道先生以師禮待江萬里,我們從《巽齋文集》中來看,至少有兩個方面的因素。一是江萬里對守道先生的賞識和提攜。江萬里宋理宗嘉熙四年(1240)一到吉州上任,就“獨異視之”。1241年,江萬里為興起吉州教育,創(chuàng)辦白鷺洲書院,聘請歐陽守道為諸學講學,并對歐陽守道的講學水平大加肯定,認為超過了自己的水平?!敖判墓丶?,創(chuàng)立白鷺書院于白鷺洲,致公為諸生講說。公首為講議,精思條達,能言諸老余味。江公稱之曰:‘豈直諸生無出其右,予固己遜之矣。’”[12]淳祐二年(1242),江萬里任江西轉運判官兼權知隆興府,聘請歐陽守道到雙桂堂講學,也表明江萬里是很賞識歐陽守道的?!白蛘吖判慕壬鷮?,亦嘗招而館于所謂雙桂堂者,半月而告歸,逾旬而得請,當時甚悔遠遊之輕?!盵13]同年,歐陽守道家鄉(xiāng)永和族人為北宋末年忠烈歐陽珣修建監(jiān)公丞祠,歐陽守道的堂叔歐陽文龍請江萬里寫記,江萬江則要歐陽守道代寫,文成后,江萬里大加贊嘆,并認為應該由歐陽守道為此文署名,故后來人看到《歐陽監(jiān)丞祠堂記》為歐陽守道所撰?!皬氖迥习擦钗凝埞员O(jiān)公丞祠為請,江公俾公代作。文昉成。江公得其稿,細字盈紙,讀之驚異,以為愈不可及,誦數(shù)過,嘆曰:‘如茗永在吾頰舌間,不當為吾文奪子名。吾寧為子書之?!盵14]1260年,景定元年,江萬里為國子監(jiān)祭酒,向朝廷推薦歐陽守道為史館檢閱?!敖判墓霝閲蛹谰?,薦公于時相,謂:‘宜史館,宜經筵。其文可愛,貧無求,可敬,然其人老矣?!瘯r相肯之,未幾,除史館檢閱,既又召試改官。及萬里為相,每講官缺,必曰:‘歐陽守道老儒,真講官也?!盵15]江萬里年長于歐陽守道十歲,接近長輩,而在社會中地位又非常崇高。從與歐陽守道認識始就是知州(太守),到后來,江萬里地位高到相位,一直對歐陽守道學問及為人推崇有加,故從知遇之恩來說,歐陽守道視江萬里為先生一點也不為過。
二從學問交流的角度上來說,歐陽守道也是受過江萬里的教導。這一點,在《巽齋文集》中也是有反映。至于說江萬里教學宗旨,則守道先生沒有說到,不過我們讀《宋史?江萬里傳》可知江萬里是一個忠義節(jié)烈之士,于此可知其講學宗旨之意大概不會出于此之外了。1241年,江萬里創(chuàng)建白鷺洲書院時,親自為諸生講課,歐陽守道雖是聘請的教員,自然也是會聆聽江萬里的講學,《白鷺洲書院山長廳記》記載:“某昔侍古心先生于書院初建之歲,是時山長未有人,先生親為諸生講授,載色載笑,與從容水竹間,忘其為太守,古賢侯蓋有意于成就后進者,使之親己如此,此所謂猶父兄之于子弟?!盵16]另歐陽守道在《書充泉銘后》有這樣的記載:“瑩中有志為己之學,朝夕思所謂充者,而古心江先生為銘以詔之。既首言全體之大矣,瑩中并以予言思之,則極其所充,無一由外得者,天之與我,豈不至足無欠也哉?是銘偶非先生親筆,瑩中以予嘗辱受教于先生也,俾書其副,因薦所聞?!盵17]由此可知歐陽守道也是肯定自己受教過江萬里。從中我們還得知,江萬里注重儒家為學之傳統(tǒng)——為己之學,并且江萬里比較重視發(fā)揮孟子的“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盵18]“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盵19]“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矣?!盵20]等學說。
次說吳子良。吳子良(1198-1257?年),字明輔,號荊溪,臨海縣城(今臨海市)人。南宋寶慶二年(1226)進士,歷國子學錄、司農寺丞。淳祐二年(1242)除秘書丞,提舉淮東,四年再除秘丞,五年為兩浙轉運判官。八年以朝散大夫除直敷文閣、江南西路轉運判官兼權隆興府,尋為湖南轉運使。以太府少卿致仕。居官有節(jié),因忤權相史嵩之罷職。少師從陳耆卿,亦曾登葉適之門。葉適稱其“文墨穎異,超越流輩”,后人評其學術“青出于藍自一家”。[21]有《荊溪集》,已佚,今存《荊溪林下偶談》四卷。《宋元學案》卷五五、民國《臨??h志》卷二二有傳,但《宋史》中竟沒有他的傳。
歐陽守道與他交往很密切,《巽齋文集》中歐陽守道有許多篇章都談到相互間的來往。吳荊溪也是年長歐陽守道十歲,當然也比歐陽守道出道要早。從《巽齋文集》明顯的指向看,吳荊溪賞識歐陽守道得自于讀到歐陽守道《歐陽監(jiān)丞祠堂記》一文,歐陽守道在《通荊溪吳運使書》中說道:“某往者記監(jiān)丞祠,特一時斐然之作,偶以事于學??槍懮瓿?,非有意于求知。旋蒙袞筆獎借逾分,蕪類之文不足多辱,亦知先生誘掖后進,收拾寸長之意矣,繼今其敢不勉!”[22]《題吳荊溪點李核詩集》一文還提到除自己外,廬陵人士的文章受到吳荊溪賞識的還有吳建翁、李王賓?!皬]陵之士,以文受知于荊溪吳先生者,已仕則吳建翁,未仕李王賓,而予介乎將仕未仕之間者?!盵23]至于吳荊溪與歐陽守道的交往從什么時候開始,《巽齋文集》中似乎難找到明確的答案,雖然歐陽守道在《與王臞軒書》有這樣一句話:“直學吳君氣宇軒豁,語言剛正,與之處數(shù)年,未嘗見其一日軟熟態(tài),其好修近于矯俗則有之,若回邪傾側、不擇人而與處,則保其終身必無也?!盵24]之中提到的“直學吳君”,廖思玲認為指的就是吳荊溪,但沒有給出旁證。因此到底是不是吳荊溪,目前還是個問號?!杜c王臞軒書》一文寫于江萬里離開吉州、王臞軒來吉州就任的那年(1241)。如果果真如此,按此時歐陽守道已與吳荊溪已經相處數(shù)年,則幾乎能確定吳荊溪早于江萬里認識歐陽守道,并早于江萬里了解歐陽守道的學問。但不管怎么樣,從《巽齋文集》中我們明顯可以看到,吳荊溪對歐陽守道一生影響是非常巨大的,他不但在士大夫階層中的地位對歐陽守道有所提攜,在學問上對歐陽守道更是有莫大的提升之功。
1248年和1253年吳荊溪先后兩次寫信并派專使敦請歐陽守道去他任職地方的學院講學并任山長。第一次是1248年吳子良任江南西路轉運判官兼權隆興府時,吳荊溪想聘請歐陽守道講學于西澗書院,但歐陽守道以母親年高且病推卻了。[25]第二次是1253年,事隔六年,吳荊溪任湖南轉運使時,又派專使聘請歐陽守道為岳麓書院副山長。于此,歐陽守道是非常感恩吳荊溪的,“一區(qū)區(qū)未嘗接識之后進,偶然知之,不忘于心,六年如一日,下不求上而上求之,不得其至前不已也?!盵26]而對于守道先生的學問,吳荊溪也是贊賞有嘉,“某又記去歲十一月為岳麓諸友講《論語》末篇之首章,以為孔子道堯舜執(zhí)中之命,直至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蓋三圣所以執(zhí)中,大意歸宿在此,孔子援引,不如今人獨舉十有六言也。講罷,諸友相告曰:‘先生聽此至激發(fā)處,屢為之首肯。’”[27]吳荊溪的人品和學問在當時是一流的,但在政界則受制于權奸頗多,故歐陽守道雖然與之關系很近,但相互間多是學問的砥礪。吳荊溪作為葉適再傳,陳耆卿的門人,可說是水心一派的佼佼者。劉后村(克莊)稱譽之“水心文印雖傳嫡,表出一藍自一家。”[28]由此可以想見,歐陽守道與之相處多年(歐陽守道講學于岳麓書院時也與吳荊溪相處有兩年),在學術上受其啟發(fā)和影響確實是非常之大的,歐陽守道在其文集中也反復申明之。我們來看《巽齋文集》中主要相關此內容的記載:
“而講義流傳,大體小體之訓,真切懇到,聞者動心,則某亦復得之郡史君,伏而讀之矣?!盵29]
“某言此時,亦有據(jù)《伊川易傳》《大畜》畜極則散之語,而以見問者,某應之曰:此義在二卦象辭中,非敢臆說也?!缎⌒蟆贰昂?,密云不雨,自我西郊”,自下求上,自陰求陽,無所待而自進也?!洞笮蟆贰皠偵隙匈t,能止健,大正也”,此專指上九言也。尚賢專指上九,愚于《大有》上九得其證焉。向作此義一篇,書院蓋嘗申上,未知先生過目以為如何?今再錄呈,且以深致區(qū)區(qū)之屬望也?!盵30]
“荊溪先生之講義,所謂躬自推測,以上合堯歷者乎?某蒙誤知累年,今年甫侍教于湘江之上,既受此編卒業(yè),則復于先生曰:關洛之學,朱文公以心斷之,今人何不以文公之學關洛者學文公乎?此編所謂穿鑿附和兩不可者,承學切于此,得先生之心矣。退而附書其左?!盵31]
“昔者得此于荊溪先生,無以報荊溪先生,今先生又復然,而今而后無有師保,如臨父母之心當何如其兢兢!”“某侍荊溪先生于岳麓時,蒙賜以所作文字,鄉(xiāng)里有吳兄建公者,亦多得其稿而利之,比得其送印本,謹以一帙申納。先生志同道合如荊溪者宜不多見,伏想對此,又動殄瘁之悲?!盵32]
以上所引文字告訴我們歐陽守道尊稱吳荊溪為先生有三層信息:第一層是歐陽守道非常稱道吳荊溪講義,認為其講合于堯舜、周孔之道,融會關洛之學和朱子之學,自己讀之得到受教,并且還特別提到吳荊溪發(fā)揮孟子的大體小體之說。第二層是歐陽守道在做學問過程中曾將自己在學術上研究心得寫下來送給吳荊溪印證,如上面提到關于對易經《大有》等卦爻的理解。第三層是說吳荊溪是以“三達尊”身體來看重自己并與自己交往,“昔者得此于荊溪先生,無以報荊溪先生”句中的“此”指的是“三達尊”。“三達尊”出自《孟子·公孫丑下》:“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朝廷莫如爵,鄉(xiāng)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盵33]由此可知,歐陽守道稱吳荊溪為先生理所當然。
歐陽守道與吳荊溪長期交往并學問上得到了吳荊溪指點和提撕,自己寫的學問心得也送給吳荊溪請教和印證,且歐陽守道又認為吳荊溪無論在地位、年齡和道德都高于自己,足以為自己的“先生”。還有,吳荊溪與歐陽守道的交往是在歐陽守道剛中進士或中進士不久,此時正處歐陽守道出道之時,雖說其學術思想已基本成型,但以吳荊溪先生學問的精深純厚來說,歐陽守道應該受其熏染特別大。
歐陽守道與包宏齋。包宏齋即包恢,是南宋著名大臣,《宋史》有傳。包恢所學有家學淵源,他的父親和叔伯都曾從學于朱熹、陸九淵,包恢成為當時江西“心學”代表,度宗比之為程顥、程頤。包恢與歐陽守道關系也比較密切,之間不但有有書信來往,包恢還曾向朝廷推薦過歐陽守道。[34]《巽齋文集》錄有《回包宏齋書》一篇,由信中內容可知,包恢當時已名滿天下,歐陽守道亦稱之為“三達尊”,樂于提攜歐陽守道這個后進?!捌澝蓪=?,特枉手書,以貴下賤,以賢下不肖,以前輩大老下后生小子,甚盛德,不可以有加矣?!盵35]這使得歐陽守道非常崇敬,“昔者得此于荊溪先生,無以報荊溪先生,今先生又復然,而今而后無有師保,如臨父母之心當何如其兢兢!”[36]為了能造就后生,包恢還將自己講學的講義贈給歐陽守道,故守道認為自己師從包恢猶如親授?!熬}賜講篇,前此固嘗傳錄,幾得其半,今日大全。先生一言將詔千古,某乃得之于親授,蓋嘗自怪此生所得于造物者,疑若偏厚之以斯文?!盵37]由此歐陽守道很是推崇包恢,以為當代圣賢人物。由于包恢的道德學問,當時親炙求學于包恢門下的人特別多,但歐陽守道似乎是個例外。歐陽守道在信中這樣向包恢解釋:“昔之善為學者內求之我心,外證之古今圣賢之言,而未嘗不合,未嘗不得。近世學宣門戶,則有以嘗見先生前輩為標榜者矣。此雖不足道,而猶知以學為名者也。乃有愈在下風者焉,此亦徒使先生長者費酬對而增感慨也,尚忍言之!然則掩關孤坐,左右書冊,古今圣賢在是,則先生亦在是,所不曾拜者,晬然之德容有不可想見者哉?用是復自釋然。”[38]由此可知,歐陽守道于儒家性命天道之學已有所得矣,這也是包恢看重歐陽守道的原因。歐陽守道在另一文《送鐘煥甫序》中針對鐘煥甫要親自拜訪包恢,發(fā)“內心之光明”,“予猶謂不端拜座下,睹先生之光明,無以發(fā)我心之光明也,我之望于先生大矣?!睔W陽守道點拔他說:“光明在子,乃欲睹先生之光明以發(fā)己,然則先生之光明子不有以受之耶?夫發(fā)在先生,而受在子,然則受者為主也。”“夫先生之教人,不能與人以光明,能指示人以皆有光明,則是不惟待學者以受光之月也,乃謂人人皆赫然當空之日。夫豈惟先生,將自古圣賢之待學者,所有與己全同,不待我之分毫假借也?!盵39]從這樣我們也可以約略得知,包恢先生之教的宗旨為“指示人以皆有光明”,此說正屬“心學路數(shù)”,歐陽守道于此也是自然領會于心了。
雖然如此,歐陽守道并不是全然盲從包恢的學術觀點,故在信中針對包恢“示教人品高則學術高之說”,提出了自己不同的看法,認為人品為天命生成,沒有高下,而孔門之學不過是因其先天之品質而予以施教,使之成為不同的人材?!跋热逯^人品以學術高,意似主于為變化氣質之勸,而其本然高下品第天也。且學譬之琢玉成器,謂之不琢不成則可爾。玉自有品,上品經琢為上品之器,次品經琢為次品之器,則天也,非人也??资现T,成德達財,答問私淑艾,如時雨化之,孰不在夫子之大造。然顏為顏,曾為曾,由為由,賜為賜,其未及成就者固不知其終當如何,而其已及成就者要亦各極本等之所至也。”[40]
由上可知,歐陽守道雖然奉包恢為先生,但自己本身的學術觀點已很成熟,對儒家道體已有所得,所以歐陽守道可說是與包恢處于亦師亦友之間。
歐陽守道和李后林。李后林名義山,字伯高,江西豐城人,距廬陵不遠,《宋元學案》將他和他父親李修己,同列于《二江諸儒學案》,王梓材確認為南軒再傳。關于歐陽守道和李后林在學術的關系,廖思玲在《歐陽守道<巽齋文集>》考訂得較細致,認為歐陽守道的思想他必然深受李后林的影響。我這里就對廖思玲所提考訂依據(jù)作如下綜合:一、認為歐陽守道與李義山之間的交往時間極長,而且在與之交往的人當中最為密切的。二、歐陽守道與李后林從淳祐八年(1248)李后林出知吉州至咸淳二年(1266)近二十年中經常書信往來并常討論切磋學問過程中,歐陽守道也常向李后林請益。三、歐陽守道對李后林學識的非常敬佩,書信中稱贊“今后林先生之清修篤行,某心誠服之?!薄跋壬源故懒⒔蹋^往圣而開來學者,歷千載如一日。”“侯力學篤行,尚友前哲”。同時廖思玲還認為,歐陽守道曾在岳麓書院講學,繼承了張南軒在岳麓書院記所述的辦學宗旨,李后林既然是南軒后傳,故歐陽守道的學術思想受李后林思想也是自然。故廖以為李后林可稱為歐陽守道的講友、巽齋學派學侶。[41]
歐陽守道和劉后村、林希逸。劉后村即劉克莊,出生于1187年,宋末文壇領袖,辛派詞人的重要代表,宋史有傳。林希逸,別名竹溪,生1193年,是艾軒學派第三代傳人,師從陳藻。理學精湛,在老子、列子、莊子的方面非常有研究。歐陽守道與他們也有較深的交往。歐陽守道在中秘任正字時與劉后村寓舍相鄰,來往甚密,“余寓舍與后村劉公鄰,君(方山長)見先生退必過予,”并對劉后村的詩詞相當推崇,“(而)先生垂八十矣,一世文宗,待后進若敵己然,君得所依歸,真如歐、蘇門下士,文氣安得不日壯乎?”[42]因于劉后村德高望重,歐陽守道對劉克莊顯出崇敬,“守道拜別四年矣,不拜一書,而意念所向,無一日不在書也。世人以此為尊仰常語難取信,然聞有指畫空書佛經者,不用一紙一筆,而平生所積殆數(shù)千卷,精誠之至,此地大雨為之不濕,東坡先生以為真實,非虛幻也。某于先生,猶寫經者之于佛,先生寧不見此精誠耶?”[43]此外,守道在學問上也得到劉后村和林希逸的幫助?!跋茸R后村先生,已為甚幸,未幾時而又識竹溪先生,豈惟此出不虛,直是此生不虛矣。而二先生又降屈年德,接引方來,昔以為可望不可即者,今溫然說我、厚我如此。某雖略讀書,粗學文,然皆未錄一字干求指數(shù),而二先生各以大編巨帙見貺,蓋收之為我輩人,而出肺肝,傾心膽,畫一見教?!盵44]另外,歐陽守道研學《考工紀》、《老子》、《列子解義》也得益于林希逸,“《莊子》讀之有年,然以辭旨多奇奧,思之不得,則又置之,故不能精熟。及得《解義》,如得老師在坐,聽其讀稍艱棘,不待問而自告之。此書無疑,則《老》《列》固可類通矣,而二解又至,何幸之又幸也!”[45]由此可知,守道的學問于林竹溪處收獲頗大。劉后村、林希逸都是艾軒學派傳人,歐陽守道與他們相交也頗深,二先生都之也是傾囊授,成就著守道先生的廣博和深厚。
儒家學說和佛家道家一樣都注重“明自本心”,即都注重明“道”、明“明德”、明“天命之性”,不過對“天命之性”、對“道”的理解有所差別,這里我們就不談這個,但歐陽守道作為廬陵醇儒是知“道”之人則是無疑,可以說《巽齋文集》里每一篇文章都貫穿了“道”,所謂“文以載道”。并且儒家是非常講究師道的,真正被儒家人物稱之為師的人也主要是指引導學人入道、明道之人。歐陽守道自幼通過深厚的家學培育和熏陶,加上自己的堅忍勤奮,立定了學問的根基。所以從學術師承的角度看,歐陽守道的成功主要來自自學。這一點,在前面對《回包宏齋書》一文所引用文字也說得很清楚。但僅此并不能說歐陽守道就可以單獨閉門成就自己,儒家學問還非常講究師友之間學問的印證、切磋琢磨,講究以文會友、以友輔仁。尤其在守道先生通過中進士提升身份后,得以和當時全國各地碩儒交往,受到當時名儒提攜和教導的在《巽齋文集》中有江萬里、吳子良、包恢、李義山、劉克莊、林希逸等,故從師道的角度來講,歐陽守道與他們的關系在師友之間,因此將他們稱作為講友應該更合適。而其中尤其以吳荊溪和包恢對守道影響最大,這一點歐陽守道在《回包宏齋書》中也說得很清楚:“昔者得此于荊溪先生,無以報荊溪先生,今先生又復然,而今而后無有師保,如臨父母之心當何如其兢兢!”[46]我想這應該不需疑慮。就吳荊溪與包宏齋,筆者又以為吳荊溪在學術上對歐陽守道影響更大。南宋儒學有朱陸之爭,歐陽守道學問非常廣博,觀《巽齋文集》,守道對當時各門各派學問了解得比較清楚,在他這里則沒有什么門派之分。故筆者以為,守道先生學術廣學諸家,執(zhí)中于堯舜以來圣賢相傳的中庸大道。這一點,歐陽守道先生與吳荊溪如出一轍。吳荊溪的學術主張,在其作《隆興府學三賢堂記》表現(xiàn)得非常清楚:“道公溥,不可以專門私;學深遠,不可以方冊既。貫群圣賢之旨,可以會一心之妙。充一身之妙,可以補群圣賢之遺。孰為異,孰為同哉!合朱、張、呂、陸之說,溯而約于周、張、二程;合周、張、二程之說,溯而約之于顏、曾、思、孟;合顏、曾、思、孟之說于孔子,則孔子之道,即堯、舜、禹、湯、文、武之道,孔子之學,即臯、益、伊、仲、箕、周、召之學。百圣而一人,萬世而一時,尚何彼此戶庭之別哉!”[48]通觀此段論說,可說吳荊溪深得圣賢學問“允執(zhí)厥中”之精一之妙。如果說,歐陽守道學問廣博、根基渾厚是來源于家學和自己的勤奮的話,那么應該說經過當世大儒吳荊溪的提撕,其學問應該因此而更上一層樓。故因此我以為,在吳荊溪和包宏齋之間,歐陽守道所受影響于吳荊溪又更大。
注釋:
本文參考書:《巽齋文集》,二十七卷六冊附本傳等,南宋歐陽守道撰,民國辛酉年(1921)廬陵志局刻。
[1]《宋史?歐陽守道傳》。
[2]《巽齋文集?送劉雷震入太學序》。
[3]《巽齋文集?書廬陵六君子畫像后》。
[4]《巽齋文集?送劉童子序》。
[5]《巽齋文集?吉州吉水縣貢士莊記》。
[6]《東昌志》(明代手抄本)。
[7]《巽齋文集?送彭士安序》。
[8]《巽齋先生像贊》,文天祥《文山集》卷十,北京市中國書店,1985年版。
[9]《宋元學案?巽齋學案》,中華書局,1986年版2013年第六次印刷。
[10][41]《歐陽守道<巽齋文集>注》,廖思玲碩士論文,豆丁網http://www.docin.com/p-998520828.html。
[11][12][14][15][34]《巽齋公傳》,劉文源《文天祥研究資料集?永和岡頭歐陽氏族譜》,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11月。
[13][22][25][29]《巽齋文集?通荊溪吳運使書》。
[16]《巽齋文集?白鷺洲書院山長廳記》。
[17]《巽齋文集?書充泉銘后》。
[18][20]《孟子?告子上》。
[19]《孟子?盡心下》。
[21][28][48]《宋元學案?水心學案下》,中華書局,1986年版2013年第六次印刷。
[23]《巽齋文集?題吳荊溪點李核詩集》。
[24]《巽齋文集?與王臞軒書》。
[26]《巽齋文集?答荊溪吳運使聘書》。
[27][30]《巽齋文集?賀吳荊溪被召書》。
[31]《巽齋文集?跋吳荊溪講義》。
[32][35][36][37][38][40][46]《巽齋文集?回包宏齋書》。
[33]《孟子?公孫丑下》。
[39]《巽齋文集?送鐘煥甫序》。
[42]《巽齋文集?題方山長鄙能小稿》。
[43]《巽齋文集?與劉后村書》。
[44][45]《巽齋文集?與林竹溪書》。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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