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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鄒曉東】《中庸》首章:本體論誤區(qū)與生存論新解

        欄目:學術研究
        發(fā)布時間:2018-09-04 21:3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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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庸》首章:本體論誤區(qū)與生存論新解

        作者:鄒曉東(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助理研究員暨《文史哲》哲學編輯)

        來源:《孔子研究》2018年第1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七月廿一日乙未

                   耶穌2018年8月31日

         

        內(nèi)容提要:三家經(jīng)典舊注在解讀《中庸》首章時,一脈相承地沿襲了據(jù)“教義名言”規(guī)定“天命之性(性體)”的思維定式,且相應地喜援引《大學》“小人”論以解釋《中庸》“慎其獨”,致使以現(xiàn)成教義為準繩的“外在監(jiān)督”意識取代了活潑機動的“性之發(fā)見—率性”意識。舊注往往還先入為主地視“喜怒哀樂之未發(fā)”之“中”為“性體”,并本著為儒家日用倫常奠定“本體論”根基的動機先規(guī)定“中(體)”再推論“和(用)”,但這種“本體論—體用論”論述策略實際上卻是無效的“循環(huán)論證”。舊注所犯“本體論誤區(qū)”的癥結在于顛倒了《中庸》首章固有的“性→道→教”秩序,走出誤區(qū)的出路則在于:重新強調(diào)“性之發(fā)見—率性”意識的出發(fā)點地位,將“喜怒哀樂之未發(fā)”之“中”重解為“當事人體察性之發(fā)見的主觀條件”,也即從既有“觀念—情感”傾向中超拔出來的“中立心態(tài)”。

         

        關鍵詞:三家舊注/以教蔽性/率性意識/向導指引/中立心態(tài)

         

        《中庸》通常被視為最富哲學意味的儒家經(jīng)典之一,宋儒曾將其與《易傳》相會通,而熔鑄出蔚為大觀的“宇宙論—本體論”①系統(tǒng)?!吨杏埂肥渍?按朱熹《中庸章句》分章)的“宇宙論—本體論”詮釋,可以追溯到漢代的《鄭玄注》和唐朝的《孔穎達疏》。本體論者總是試圖對“體—用”之“體”進行規(guī)定,并在此基礎上“由體推用”,這樣,儒家日用倫常的合法性似乎就找到了本體論根基。但細審相關論述則不難發(fā)現(xiàn),論者對于特定之“用”的青睞(往往取決于主流共識,因而可稱之為“教義”),從一開始就決定了他選用哪些“名言”來界定“本體”。就此而言,“界定本體—由體推用”乃是一種不折不扣的循環(huán)論證,除了強化推論者的既定的義理偏好之外并無其他積極功效。

         

        本文所要指出的是,這種誤入“循環(huán)論證”歧途的本體論思路,并不合乎《中庸》首章的文脈。

         

        《禮記正義》之《鄭玄注》《孔穎達疏》與朱熹《中庸章句》,雖貴為三家經(jīng)典舊注,但在解讀《中庸》首章時,卻一脈相承地墮入了上述本體論誤區(qū)。當代學者雖然試圖回歸早期儒學語境重新考究《中庸》文本,但迄今為止尚未發(fā)展出足以匹敵經(jīng)典舊注的系統(tǒng)性新解。多年前,倪培民教授曾在安樂哲、郝大維的研究與翻譯工作基礎上,旗幟鮮明地反對“對形而上學的強調(diào)”,提倡“從功夫論角度解讀《中庸》”②,誠可謂開啟了一個新的解釋角度。不過,倪氏行文中的“自然傾向”“內(nèi)指本我”“人心天賦本然傾向”“天賦的喜怒哀樂之未發(fā)時的靜”等提法,在一定程度上仍然帶有本體論思維的痕跡。此外,陳明先生近年來給出的“即用見體”這個提法本身,對于抑制“界定本體—由體推用”的“體用論—循環(huán)論證”誤區(qū)亦有一定的積極功效,但惜乎未做更精致的概念安排與文本解釋調(diào)試③。

         

        回歸《中庸》首章文脈、體貼重點字詞用意,具體而微地揭示并矯正舊注中的本體論誤區(qū),發(fā)展一種徹底擺脫本體論依賴的生存論新解,是本文的基本任務。

         

        一、“率性”還是“循教”

         

        《中庸》首章共分三段,本節(jié)將結合三家舊注解析其第一段(開篇三句):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札記正義·中庸第三十一》)

         

        三句之中兩句帶有“性”字,可見這是一個關鍵字眼。針對朱子“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莫不各有當行之路”(《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章句》)的提法,王船山認為《中庸》中所說的“本性”與“道”只適用于人④。就此而言,《中庸》開篇三句旨在談論人的生存?;诋斒氯说纳娑婕拔镄?,而非將人、物之性相提并論,似更合乎《中庸》稍后所謂的“反求諸己”意識。

         

        我們先來分析居中的“率性之謂道”句?!多嵶ⅰ穼⑵浜唵吾尀椤把孕兄^道”,《孔疏》則添了些油加了些醋:

         

        率,循也。道者,通物之名。言依循性之所感而行,不令違越,是之曰道。感仁行仁,感義行義之屬,不失其常,合于道理,使得通達,是謂“率性之謂道”。(《禮記正義·中庸第三十一》)

         

        “添油加醋”是指“感仁行仁,感義行義之屬”“不失其常”“合于道理”之類的補充說明。在相對連續(xù)的儒家學術傳統(tǒng)中,“其?!薄暗览怼?,以及尤其是“仁”“義”等術語,有其特定的內(nèi)涵。規(guī)定這些內(nèi)涵的共識性言說,屬于我們通常所理解的“教—學”意義上的“教”的范疇,我們因而稱之為“教義名言”。就此而言,《孔疏》所做的補充說明屬于“以教定道”,即以“教義名言”界定“率性之謂道”。

         

        但是,按“率性之謂道”句,“率性”或“性”才是“道”的界定者?!靶薜乐^教”位于“率性之謂道”之后,按理,“教”應該接受“性”與“道”的界定,而非相反?!犊资琛穮s完全將這個秩序顛倒了過來。實際上,《孔疏》非但“以教定道”,更有“以教定性”,乃至“以教義界定天命”的傾向:

         

        “天命之謂性”者,天本無體,亦無言語之命,但人感自然而生,有賢愚吉兇,若天之付命遣使之然,故云“天命”?!独献印吩疲骸暗辣緹o名,強名之曰道?!钡俗匀桓猩?,有剛柔好惡,或仁,或義,或禮,或知,或信,是天性自然,故云“之謂性”。(《禮記正義·中庸第三十一》)

         

        有學者認為,《禮記正義》主張“《中庸》之‘性’有善有惡說”⑤,《孔疏》在解釋“天命”時將“愚”“兇”與“賢”“吉”相提并論的做法似乎印證了這一點。但是,緊接著,在解釋“之謂性”時,《孔疏》卻再未使用貶義術語(按:“剛柔好惡”之“好惡”,非謂“善惡”,而是指人的“喜好和厭惡”傾向;而“剛柔”,即“剛強和溫柔”的品質(zhì))。在《孔疏》的“之謂性”解釋中,“剛柔好惡—天性自然”完全接受“仁”“義”“禮”“智”“信”這五條儒家傳統(tǒng)德目教義的界定。這是一種權威教義規(guī)定下的“天命善性”論,作為一種解釋,它顛倒了文本固有的“性·道·教”秩序。

         

        更早的《鄭注》與此類似,其云:“天命,謂天所命生人者也,是謂性命。木神則仁,金神則義,火神則禮,水神則信,土神則知?!?《札記正義·中庸第三十一》)《鄭注》將“木”“金”“火”“水”“土”五行,與“仁”“義”“禮”“信”“智”五德相配,漢人所特別崇尚的“五行”理論,由此內(nèi)在地規(guī)定了“德目教義”的話語系統(tǒng),從而也規(guī)定了《鄭注》對“天命之謂性”的注釋。若撇開這種具體差異而僅論思維方式,則《鄭注》和《孔疏》并無二致,均以違逆文本固有的“性·道·教”秩序為代價,采取了“以教義名言界定天命之性”的理解進路?!犊资琛吩谒季S方式上直接承襲了《鄭注》。

         

        如下文本事實不應被忽視:《中庸》在提出“天命之謂性”之后,并未對“天命”與“性”做任何進一步的界定,而是緊接著就拋出了“率性之謂道”命題。這種“不加界定”,意味著“直接從性出發(fā)”(而非“從名言規(guī)定出發(fā)”),即“直接體察性之發(fā)見/率性”。在不加界定的情況下連用“天命”與“性”,最直接的效果就是藉正面的“崇天”情感,樹立起了“人生而固有絕對可靠的內(nèi)在之性”信念。《鄭注》《孔疏》則按捺不住,而急于將權威的傳統(tǒng)德目揉進對“天命之性”的界定,看似對《中庸》之“性”充滿敬意,實則擠壓了“性”自我彰顯的自由度。未經(jīng)界定的“性”有著出乎意料的“發(fā)見”可能;而預先加以界定,則等于先入為主地規(guī)定了何為、何不為“性之發(fā)見”。后者等于要求“性”只能按照界定者的界定“發(fā)見”,而從根本上架空了“性”的主動權,“率性”實質(zhì)上淪為“循教”。

         

        再次強調(diào),“修道之謂教”排在“率性之謂道”之后,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文本事實。按古漢語“……之謂……”句式“以上所稱解下”的特點⑥,“率性之謂道”是以“率性”解“道”,“修道之謂教”則進而以“修道”解“教”?!奥市浴笔恰暗馈迸c“教”的最終定義者(“天命”的作用僅止于在宗教情感中,設定絕對可靠的“天命之性”,并樹立起應然的“率性”原則)?!抖Y記正義》“以教定道”“以教定性”,乃至“以教義界定天命”的進路,反倒與服膺“教—學”意識的《大學》(而非《中庸》)頗有相通之處。

         

        按照通常的理解,“教”“學”互為對應面。《大學》以“大學之道”開篇,意味著《大學》以“教—學”意識作為其論“道”的前提。在排列朱子所謂的“八條目”時,《大學》以“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發(fā)語——自古以來的教義傳承,被設定為了解“大學之道”的基本途徑。后文中的“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國”等提法,更直接地體現(xiàn)了《大學》對“教—學”之“教”的重視??梢?,《大學》典型地處在“以教定道”的思維中。《禮記正義》之《中庸注疏》,不自覺地染上了《大學》式思路。

         

        關于“修道之謂教”,《鄭注》曰:

         

        治而廣之,人仿效之,是曰教。(《禮記正義·中庸第三十一》)

         

        《孔疏》則曰:

         

        謂人君在上,修行此道,以教于下,是“修道之謂教”也。(《禮記正義·中庸第三十一》)

         

        《孔疏》雖直承《鄭注》,但二者在此似有微妙的差別。整全地看,“教—學”意義上的“教”,兼施教、受教兩方面。依《鄭注》,施教者的地位或資格從“治而廣之”地“修行率性之道”而來,“人仿效之”則是水到渠成的榜樣效應使然。如此解釋,則“教”在本質(zhì)上并不外乎“修行率性之道”。《孔疏》則將“人君在上”作為“修行此道,以教于下”的前件,“人君在上”的施教者地位(作為“教”的內(nèi)涵的重要組成部分)似不必經(jīng)由“修行此道”獲致?!吨杏埂芬浴耙缘蓝ń獭钡倪壿?,在這種解釋中被完全顛倒。而如果考慮到《鄭注》《孔疏》中的“天命之性”已經(jīng)被權威教義界定過,則無論“治而廣之”還是“修行率性之道”,實質(zhì)上就都是“循教而行”?!多嵶ⅰ贰犊资琛穼Α靶薜乐^教”的解釋,因而實質(zhì)上是“循教而行之謂教”的循環(huán)定義。

         

        按“修道之謂教”,是否走在正道上,是“有教”與否的唯一的標志。受教者因為走在正道上才成其為有教養(yǎng)的,施教者則因為以合乎正道的方式促成他人沿正道而行,故才配得上教師稱號。《論語·學而》記載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边@段語錄意味著:讀書與拜師,并非“有學(有教養(yǎng))”的實質(zhì)性標志;“有學(有教養(yǎng))”與否,關鍵在于能否按應然之道為人處事。那么,如何得知應然之道?是服膺既定的“權威教義”,還是直接體察活潑機動的“性之發(fā)見”呢?

         

        我們對“率性之謂道”與“修道之謂教”做更細致的辨析。關于“率性之謂道”,《鄭注》《孔疏》一致主張“率”訓為“循”,進而將整句分別釋讀為“循性行之之謂道”與“依循性之所感而行?!?《禮記正義·中庸第三十一》)我想指出的是:“循性”“依循性之所感”之后補充了“行之”“而行”字樣,這意味著注疏者覺得“率”“循”二字“行”義不足,或根本不具有“行”義。而如果“率”字不具“行”義,那么嚴格來講,“率性之為道”宜釋為“循性之謂道”或“循性之所感之謂道”。剝離“行”義之后的“率性/循性”,純?nèi)皇恰皩环较蚋械捏w認”。這種“應然方向感”源于“性之發(fā)見”,相應的“體認”即“率/循”。也就是說,“率性之謂道”談論的是道路認知或方向感如何獲得的問題?!靶薜乐^教”的“修”字,《鄭注》《孔疏》釋為“治”或“修行”(《禮記正義·中庸第三十一》),我們從“率性之謂道”《注疏》中刪除的“行之”“而行”義項,至此正好可以安排為對“修”字的解釋?!靶薜乐^教”義即:切實踐行從“性之發(fā)見”處體察到的應然方向感,相應的生存樣式即為“有教養(yǎng)的”。

         

        用更直白的話總結以上對《中庸》開篇三句的解讀:“性”是人生而固有絕對可靠的內(nèi)在向導(“天命之謂性”),體認此內(nèi)在向導的指引所獲得的方向感即應然之正道(“率性之謂道”)⑦,切實按照所體認到的方向感行事便是有教養(yǎng)的(“修道之謂教”)。這種解釋雖然在大思路上挑戰(zhàn)了《鄭注》《孔疏》,但在文字訓詁上卻對《鄭注》《孔疏》保持了足夠的尊重,乃至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取得《鄭注》《孔疏》的支持。

         

        朱熹《中庸章句》雖然在形式上比較尊重“性→道→教”秩序,但實際上卻重蹈了《禮記正義》“以教蔽性”的覆轍?!吨杏拐戮洹愤@樣詮釋開篇三句:

         

        命,猶令也。性,即理也。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猶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健順五常之德,所謂性也。率,循也。道,猶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則其日用事物之間,莫不各有當行之路,是則所謂道也。修,品節(jié)之也。性道雖同,而氣稟或異,故不能無過不及之差,圣人因人物之所當行者而品節(jié)之,以為法于天下,則謂之教,若禮、樂、刑、政之屬是也。蓋人之所以為人,道之所以為道,圣人之所以為教,原其所自,無一不本于天而備于我。學者知之,則其于學知所用力而自不能已矣。故子思于此首發(fā)明之,讀者所宜深體而默識也。(《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章句》)

         

        朱子以“循其性之自然”(“率性”)為“當行(而暫不考慮“實行”問題)之路”,這與我們?nèi)サ簟奥市灾^道”之《鄭注》《孔疏》中的“行之”“而行”字樣的主張相合。朱熹所謂“蓋人之所以為人,道之所以為道,圣人之所以為教,原其所自,無一不本于天而備于我”“學者知之,則其于學知所用力而自不能已矣”,明顯抓住了“率性”這個總綱。這種以“性”為本、從“性”出發(fā)的解釋取向,與儒家性善論思潮在宋代的興起直接相關。但雖然如此,《中庸章句》還是明顯繼承了《禮記正義》的“本體論誤區(qū)”。所謂“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健順五常之德,所謂性也”,基本上繼承了《鄭注》《孔疏》將權威教義揉進對“性”的界定的具體方案。這種在“宇宙論—本體論”框架下揉“教義”定“性體”的言說策略⑧,看起來非常有助于理直氣壯地排抑釋老,但問題在于,“宇宙論—本體論”的推論框架一經(jīng)確立,“道”“教”之內(nèi)涵便不必再由“率性(體認內(nèi)在向導的指引)”實時賦予。在評論《禮記正義》之《注疏》時我們已經(jīng)指出:這種“以教定性”的做法,架空了“性(生而固有的內(nèi)在向導)”的發(fā)見主權,《中庸》“性·道·教”哲學由此淪為“從既定教義到既定教義”的自封閉循環(huán),而循環(huán)論證的編織者則因此被局限在了對特定教義的特定理解的執(zhí)著之中。所幸,這種循環(huán)論證式的解釋方案,并不符合“性”在先而“教”在后的《中庸》文本的固有秩序。對于《中庸》開篇的“性·道·教”秩序,更恰當?shù)睦斫鈶撌恰霸诔缣烨楦兄胁患咏缍ǖ卦O定絕對可靠的內(nèi)在向導·隨時隨地體察此內(nèi)在向導的指引·切實按照所體認到的應然方向感踐行”?!皟?nèi)在向導的主動指引(性之發(fā)見)”,為生存者更新其理解保留了可能空間。

         

        值得一提的是,將《中庸》之“性”解釋為“內(nèi)在向導”,進而以“體察向導指引—獲得應然方向感”解釋“道”,這種釋讀可以通過《中庸》內(nèi)文找到文字訓詁上的支持?!吨杏埂泛蟀肫杏小罢\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提法。其中,后一“道”字,鄭玄注曰:“道,音導,注同”(《禮記正義·中庸第三十一》)?!吨杏埂烽_篇的“道”字雖不必非得讀為“導”,但對于將“性之發(fā)見”理解為“內(nèi)在向導”,“道”字具有“導”的音義,無疑是一種有力的佐證。

         

        二、《中庸》“慎其獨”非《大學》“慎其獨”

         

        “道”是《中庸》首章第二段的關鍵詞。本文上節(jié)指出,《中庸》開篇三句中的“道”即“率性”,即“通過體察內(nèi)在向導指引獲得應然方向感”。《中庸》首章接下來將進一步闡發(fā)這一思路,“故君子慎其獨也”是這一闡述的結語。我們知道,《大學》“所謂誠其意者”章也強調(diào)“故君子必慎其獨”。鑒于“率性”(《中庸》)和“教—學”(《大學》)是兩種非常不同的生存意識,在解釋《中庸》首章時,必須注意廓清《大學》《中庸》兩種“慎其獨”的差異⑨。

         

        《中庸》首章第二段如下:

         

        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禮記正義·中庸第三十一》)

         

        在先秦學術語境中,“道”是諸家公認的地位最高的術語。“道”的地位雖然被抬得極高,但在其他學者或文本的談論中,是否到了“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的地步呢?

         

        以《老子》和《論語》為例,它們皆推崇“道”字,而將如何“為道”或“行道”作為探討的主題。其中,《老子》視“道”為萬物之母,并聲稱“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貴食母”者“獨異于人”,這意味著許多人在很多情況下,實際上是“離于道”的?!墩撜Z》中的孔子提倡“志于道”,這反而意味著有的人非但在事實上“離于道”,甚至連“志于道”的主觀意愿都不具備。這些旨在揭示并批評人缺乏自覺“修道”的責任意識的提法,卻同時傷害了“道”理應統(tǒng)攝一切的高大光輝的形象。

         

        鑒于此,《莊子·知北游》(作為《老子》后學)轉而宣稱“道在屎溺”,可謂“道大無外”的最強音。但如此一來,那些“不貴食母”“無志于道”的人,也可以說自始至終“與道同在”。人為“修道”的自覺性或責任感卻又因此隱而不彰?!墩撜Z》中的孔子在極端情緒中會認為“道之將行”“道之將廢”是“命也”(《論語·憲問》),這固然意在“長自己志氣,滅他人(如公伯寮之流)威風”,但其中所蘊含的“道之興衰不受人為影響”的邏輯,亦會瓦解自己的“修道”銳氣——既然是“命也”,人為修道又有什么決定性意義呢?!暗馈钡膫ゴ笮耘c人為“修道”的必要性,如何才能表述得并行不悖呢?《中庸》提出“率性之謂道”,將“道”重新界定為“應然方向感”,正有助于打破這種困局。

         

        作為“應然方向感”的“道”不是實體⑩,也不是概莫能外的實然境界,而是生存者隨時隨在所當行之路。本文上節(jié)強調(diào),《中庸》開篇三句并沒有進一步界定“天命之性”。就此而言,“性本身”或“性本體”不是直接觀察與規(guī)定的對象,《中庸》第二段將其形容為“不睹”“不聞”“隱”“微”(這種解讀的合理性,本節(jié)后詳)?!靶泽w”本身雖然無法直接觀察,但由之發(fā)見出來的“應然導向”卻隨時隨地可資體認,第二段以“莫見乎隱,莫顯乎微”形容這種發(fā)見與體認。作為一種解釋語言,本文一直在使用的“性之發(fā)見”這一提法,其文本根據(jù)即在于此“見”與“顯”字。

         

        “道”即“應然方向感”,對于這種應然方向感缺乏體會即“迷路”。迷路是危險的,因為歧途上充滿陷阱。《中庸》在首章之后即援引孔子語錄,刻畫這種迷路狀態(tài)的危險性:“驅而納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迷路之人對于自己身處險境渾然不知,這是最大的危險!“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應當從這個角度來理解?!多嵶ⅰ分^:“道,猶道路也。出入動作由之,離之惡乎從也?”(《禮記正義·中庸第三十一》)其中的“由”“從”二字頗能體現(xiàn)出“道是應然路向”之意。《孔疏》將《鄭注》的“離之惡乎從也”提法,進一步演繹為“若離道則礙難不通,猶善道須臾離棄則身有患害而生也”(《禮記正義·中庸第三十一》),正與上述“迷路—危險”的解釋相接近。至于《孔疏》轉而以“修行仁、義、禮、智、信”,并以這些教義名言所主導的“教化”,作為“開通性命”之道,則再次背離了《中庸》首段基于“率性之謂道”談論“修道之謂教”的初衷。

         

        “不可須臾離”之“道”既然就是從“性之發(fā)見”處體認到的“應然方向感”,那么,究竟該如何體認“性之發(fā)見”呢?對此,《中庸》給出了如下點撥:“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解讀這段文字涉及一個技術性問題——即:“不睹”“不聞”的邏輯主語和邏輯賓語究竟是什么?帶著這個問題,我們先查考一下“戒慎—恐懼”節(jié)的《鄭注》與《孔疏》:

         

        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也。君子則不然,雖視之無人,聽之無聲,猶戒慎恐懼自修正,是其不須臾離道。(《鄭注》,《禮記正義·中庸第三十一》)

         

        “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者,言君子行道,先慮其微,若微能先慮,則必合于道,故君子恒常戒于其所不睹之處。人雖目不睹之處猶戒慎,況其惡事睹見而肯犯乎?故君子恒常戒慎之。

         

        “恐懼乎其所不聞”者,言君子恒恐迫畏懼于所不聞之處。言雖耳所不聞,恒懷恐懼之。不覘不聞,猶須慎懼,況睹聞之處,恐懼可知也。(《孔疏》,《禮記正義·中庸第三十一》)

         

        《鄭注》以監(jiān)督之“人”、輿論之“聲”,作為“不睹”“不聞”的邏輯賓語,義即:沒有覺察到有輿論監(jiān)督者在場?!犊资琛分械摹叭穗m目不睹之處”等提法,同樣是在談論外在監(jiān)督的有無問題。不過,按照《孔疏》的解說,作為被監(jiān)督者的當事人才是“不睹”“不聞”的邏輯賓語,而外在的輿論監(jiān)督者則是邏輯主語??梢姡多嵶ⅰ贰犊资琛穼τ凇敖渖鳌謶帧本涞恼Z感(語法判定)并不一致。至于“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句,《鄭注》《孔疏》分別如下:

         

        慎獨者,慎其閑居之所為。小人于隱者,動作言語,自以為不見睹,不見聞,則必肆盡其情也。若有覘聽之者,是為顯見,甚于眾人之中為之。(《鄭注》,《禮記正義·中庸第三十一》)

         

        “莫見乎隱,莫顯乎微”者,莫,無也。言凡在眾人之中,猶知所畏,及至幽隱之處,謂人不見,便即恣情。人皆佔聽,察見罪狀,甚于眾人之中,所以恒須慎懼如此。以罪過愆失,無見于幽隱之處,無顯露于細微之所也。

         

        “故君子慎其獨也”者,以其隱微之處,恐其罪惡彰顯,故君子之人,恒慎其獨居。言雖曰獨居,能謹慎守道也。(《孔疏》,《禮記正義·中庸第三十一》)

         

        鑒于“不見睹/不見”“覘聽/佔聽”系“不睹”“不聞”之化用,“自以為不見睹”“若有覘聽之者”(鄭注)與“人皆佔聽”“謂人不見”(孔疏)提等法,分明意味著“外在的輿論監(jiān)督者”是“不睹”“不聞”的邏輯主語。就此而言,關于“戒慎—恐懼”句的語法判定,《鄭注》可謂前后矛盾,《孔疏》則一以貫之,《孔疏》更接近《鄭注》后一種讀法。實際上,關于“所”字結構的古漢語語法研究,根本無法幫助我們裁斷上述分歧;語法研究雖然歸納出了所謂的“大多數(shù)情況”(“主語+所+動詞”)與“偶然情況”(“賓語+所+動詞”)(11),但卻根本無法先驗地確定這里的“所”字結構究竟屬于“大多數(shù)情況”還是“偶然情況”!所以,我們還是直接推敲解釋思路吧。

         

        看得出來,《鄭注》作者非常熟悉《大學》。在解釋“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句時,《鄭注》上來即引《大學》“所謂誠其意者”章的“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也”句?!洞髮W》這段文字入木三分地展示了“小人”在輿論監(jiān)督缺場之際的恣意妄為,以及“小人”在外在監(jiān)督者(“君子”)出現(xiàn)之際的遮遮掩掩(“掩其不善而著其善”)態(tài)勢。輿論監(jiān)督之所以具有令人生畏的震懾力,歸根結底是因為輿論監(jiān)督所依據(jù)的標準具有社會權威。這些標準往往就是傳統(tǒng)教義或社會共識,我們時或也稱之為“教義共識”或“權威共識”?!抖Y記正義》對《中庸》首章第二段的解釋雖然存在語法分歧,但其“在輿論監(jiān)督意識中談論教義踐守問題”的大思路卻始終如一。而這種解釋思路正是我們所極力反對的,因為它將《大學》的思路讀進了《中庸》,并混淆了《中庸》“慎其獨”與《大學》“慎其獨”。

         

        相形之下,朱熹《中庸章句》對于本段的解釋,更值得稱道:

         

        道者,日用事物當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無物不有,無時不然,所以不可須臾離也。若其可離,則為外物而非道矣。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于須臾之頃也。(《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章句》)

         

        隱,暗處也。微,細事也。獨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言幽暗之中,細微之事,跡雖未形而幾則已動,人雖不知而己獨知之,則是天下之事無有著見明顯而過于此者。是以君子既常戒懼,而于此尤加謹焉,所以遏人欲于將萌,而不使其滋長于隱微之中,以至離道之遠也。(《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章句》)

         

        朱熹于“四書”首重《大學》且用功最深,《中庸章句》似乎沒有理由打破《禮記正義》引《大學》釋《中庸》的成規(guī)。令人稱奇的卻是,《四書章句集注》別具匠心地錘煉出一個“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的提法,在字面上同時適合闡釋《大學》“慎其獨”和《中庸》“慎其獨”,但在各自語境中卻又可以承載不同的思路和內(nèi)涵。

         

        《中庸章句》以“道”為“性之德而具于心”,如此一來,“君子之心常存敬畏”的首要對象(“不睹”“不聞”的邏輯賓語)就不再是外在的輿論監(jiān)督,而應該是那“具于心的性之德”。此與《鄭注》《孔疏》以及《大學》措意于外在輿論監(jiān)督之有無(以及輿論監(jiān)督所依據(jù)的權威準則)就拉開了距離(12)。相應地,“雖不見聞”作為對“不睹”“不聞”的解釋,可以從“性本體不可直觀”的角度加以理解。當然了,“性本體不可直觀”不等于“根本不存在所謂的天命之性”。“性之德而具于心,無物不有,無時不然”是在“德”與“心”的意義上論“性”,這句話意味著:“性”不是一種僵死的預設,而是能在一切處境中隨時發(fā)見,為當事人提供“應然”指引的“向導”。較之《大學》對外在輿論監(jiān)督的忌憚,《中庸》意義上的于“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的“率性”,則是一種純粹的自我體察。作為對“戒慎”“恐懼”的解釋,《中庸章句》所謂的“常存敬畏”,也并非是指對外在輿論監(jiān)督以及現(xiàn)成社會規(guī)范的忌憚,而是指:時刻保持警醒姿態(tài),以免錯失對“性之發(fā)見—應然指向”的體認。所謂“遏人欲于將萌,而不使其滋長于隱微之中”,則是指切實踐行所體認到的“應然方向感”(也即“道”)。

         

        《大學章句》雖然也使用了同一個“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提法,但其語境卻是“閑居”“見君子”“人之視己”“十目所視、十手所指”等外在輿論監(jiān)督意識,這些提法自然引導讀者將“大學之道”理解為“傳統(tǒng)教義”或“社會共識”。不得不承認,在字面上,“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是對“慎其獨”的忠實翻譯,以至于它可以像“慎其獨”一樣分別適應《大學》《中庸》兩種語境。但也正是因此,單純亮出這種巧妙的字面翻譯,并無助于具體理解《大學》或《中庸》的“慎其獨”。類似地,當代學者廖名春嘗于《“慎獨”本義新證》一文,考證“慎”字本義應是“心里珍重”或“珍重”,認為傳世及出土文獻中的“慎獨”均應解作“珍重內(nèi)心”(13)——但此被珍重的“內(nèi)心”,究竟是天生固有,還是后天修養(yǎng)的結果呢?“珍重內(nèi)心”這個提法,猶如作為字面翻譯之辭的“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本身并不能規(guī)定讀者的理解方向。

         

        僅就《中庸》首章第二段的解釋而言,《中庸章句》要比《禮記正義》更貼切首章文脈?!抖Y記正義》因為字眼上的相關性,誤將《大學》“所謂誠其意者”章的語境,植入對《中庸》第二段的“戒慎恐懼—慎其獨”論的解釋。《中庸》文本所欲凸顯的“自我體察”意識,遂被外在的“輿論監(jiān)督”與“權威共識”意識所干擾乃至遮蔽。朱熹《中庸章句》受益于宋代“性善論”思潮,故而能夠傳達《中庸》第二段的“率性/自我體察”思路。但不容諱言的是,朱子終究未能自覺割舍“界定性體”的思維定式,《中庸章句》在進而解釋《中庸》首章第三段時,遂重蹈《禮記正義》“以教蔽性”之覆轍。

         

        三、“未發(fā)”之“中”即“中立”心態(tài)

         

        最后來看《中庸》首章第三段:

         

        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禮記正義·中庸第三十一》)

         

        這里出現(xiàn)了“本”“道”二字,解釋者們常常將之與開篇三句中的“性”“道”直接對應?!抖Y記正義》和《中庸章句》均如此。這當然意味著《中庸》首章并非雋語雜湊,而是有其一貫之思路。不過,將此“未發(fā)”之“中”理解為“性體”或“本體”,背后著實是本體論情結在推動,這是我們在本節(jié)所要著力批判的。

         

        《鄭注》《孔疏》《中庸章句》對上引文字的解釋如下:

         

        中為大本者,以其含喜怒哀樂,禮之所由生,政教自此出也。(《鄭注》,《禮記正義·中庸第三十一》)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者,言情欲未發(fā),是人性初本,故曰“天下之大本”也。(《孔疏》,《禮記正義·中庸第三十一》)

         

        喜怒哀樂,情也。其未發(fā),則性也,無所偏倚,故謂之中。……大本者,天命之性,天下之理皆由此出,道之體也?!瞧湟惑w一用雖有動靜之殊,然必其體立而后用有以行,則其實亦非有兩事也。(《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章句》)

         

        在邏輯上,把“未發(fā)”之“中”等同于“性體”,不免導致“體”靜(“未發(fā)”意味著靜)、“用”動(“發(fā)”意味著動)之割裂,所謂“一體一用雖有動靜之殊”(《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章句》)。而為了論述靜“體”、動“用”之間“由體而用”的關聯(lián),解釋者往往又不得不額外引進諸如“感而遂通”“動而無動,靜而無靜,神也”(《周敦頤集·通書》)、“二義(在中、時中)雖殊,而實相為體用”(《朱子全書·四書或問》)等新原理(14)。這些義理構造并無《中庸》文本作為直接依據(jù),其靈感多來自《易傳》。這種“以經(jīng)解經(jīng)”鍛造“體用論”的做法,其底氣源于“道統(tǒng)論”解釋學的“正典一體”信念(15)。

         

        此外,受《中庸》本段中的“天下”“天地”“萬物”字眼激發(fā),現(xiàn)代解釋者還可能傾向于從中發(fā)掘宇宙論或自然哲學思想。打眼一看,“天下”“天地”“萬物”似乎都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存在”。然而,《中庸》卻是將“致中和”的人為努力,作為“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的前提條件。就此而言,“天地”“萬物”并非獨立于主觀人為的“客觀存在”。通過“致中和”而確立的“天地”、而化育的“萬物”,可以理解為人類生存的應然格局,以及在這種格局中處置的各種事項。也就是說,“致中和”是生存者進入“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的應然境界的“功夫”。那么,這是怎樣一種功夫論呢?

         

        前面已經(jīng)指出,《中庸》開篇設立了“率性而行”作為總綱,其中,對“性之發(fā)見—內(nèi)在指引”的體察是關鍵所在。作為“應然方向感”的源泉,“性之發(fā)見”必須能在一切處境下涌現(xiàn),以便作為當事人隨時隨在的方向指引。“性之發(fā)見”一有間斷,“率性”者就會茫然而無所指歸。那么,在概念上如何表述“性能在一切處境中發(fā)見”呢?只要當事人的生存尚未完結,他就總會步入新處境,“性之發(fā)見(應然指引)”必須能在哪怕是極端出乎意料的新處境中提供指引。至大無外的“天下”、無所不包的“萬物”,正是“囊括一切處境”的現(xiàn)成術語。相反,抽掉“性之發(fā)見的處境”這一內(nèi)涵,而將“天下”“萬物”視為與生存者生存意識無關之“客觀世界”,這在概念上反而是在否定“性(內(nèi)在向導)能夠在這些處境中提供指引!”

         

        從概念上講,作為本體的“天命之性”,是每個當事人所天生固有的,而非出自后天的人為造作。但“致中和”的“致”字——《鄭注》:“致,行之至也”;《孔疏》:“致,至也”……“言人君所能,至極中和,使陰陽不錯”(《禮記正義·中庸第三十一》),《中庸章句》:“致,推而極之也”(《四書章句集注》)——意味著:“致”是一種人為努力,“中”因而是人為努力的結果。也就是說,“喜怒哀樂之未發(fā)”之“中”,是需付出人為努力才能達致的主觀心態(tài)。這個意義上的“中”,當然不是“天命之謂性”意義上的“性本體”。倪培民教授指出:“‘中’乃是人心‘喜怒哀樂之未發(fā)’時的自然傾向,是‘天下之大本’。能致中,就能和,能‘發(fā)而皆中節(jié)’,能導致‘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的功效?!?16)這個講法大致合乎《中庸》這段文本的思路。順著倪教授的論述,我們正可以進一步追問:為什么說“能致中,就能和?”

         

        作為情感,“喜怒哀樂”總是針對特定對象而發(fā),因而伴隨著相應的“知”或“觀念”。而按照“率性之謂道”的原則,生存者不宜沉溺于特定的“觀念—情感”之中,而是應該隨時注意體察活潑潑的“性之發(fā)見(內(nèi)在向導指引)”。一旦沉溺于既定的“觀念—情感”傾向之中,生存者自然就不會注意新涌現(xiàn)的“性之發(fā)見”。就此而言,能否從上一時刻的“觀念—情感”傾向中超拔出來,乃是當事人能否及時體察到新的“性之發(fā)見”的主觀條件。

         

        《中庸》作者似乎注意到了,每種情感皆有其反面情感。同一觀念(例如,想占有別人的東西),結合了相反的情感(例如,巧取豪奪的霸道感、損人利己的可恥感),就會成為相反的生存傾向。從這個角度看,超拔于各種相互對反的“觀念—情感”傾向的主觀狀態(tài),豈不正好就是無所偏向的“中立”心態(tài)。金景芳先生曾指出:“‘喜怒哀樂’是人在感情上的四種表現(xiàn),這四種表現(xiàn)不是中,都是偏于一個方面。但是當它們都還沒有表現(xiàn)出來的時候,無所偏倚,就叫做中。這句話是解釋‘中’的定義。朱熹給《中庸》作注,說‘其未發(fā)’是性,這種解釋顯然是不對的。”(17)結合金景芳先生的論述,以及本節(jié)上述分析:我們認為,“喜怒哀樂之未發(fā)”之“中”,實際上就是“中立心態(tài)”(18)。

         

        傳統(tǒng)解釋則認為,“中”是具有豐富內(nèi)涵的“本體”,“仁義禮智信”等內(nèi)容蘊含其中。將“中”解為“無所偏向的中立心態(tài)”,則完全剔除了這種本體論編織?!爸辛⑿膽B(tài)”的重要性或積極意義僅僅在于,只有盡可能地超拔于上一時刻的“情感—觀念”傾向,當事人才能心無旁騖地體察新的、正在涌現(xiàn)的“性之發(fā)見(內(nèi)在指引)”,而作為“中立心態(tài)”的“中”本身,則并不具有“仁義禮智信”等意涵?!爸幸舱?,天下之大本也”,此“天下”是“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意義上的“天下”——生存者在變化著的處境中“不斷體察性之發(fā)見—獲得應然方向感”是這種“天下”的基本標志??紤]到“中立心態(tài)”是體認至關重要的“性之發(fā)見”,并由此獲知“應然方向感”所必不可少的“主觀條件”,我們說,“大本”二字實際上正是旨在言說“中立心態(tài)”的這種“條件”地位。金景芳先生所謂“‘本’是根本,形容重要?!煜轮蟊尽褪翘煜碌母?,是最重要的”(19),可以從這個角度加以理解。

         

        此外,有學者認為,《中庸》“在前人以‘和(龢)’為美論的啟示下,提出了情感‘發(fā)而皆中節(jié)’的理念,它為人之情感的滿足與控制提供了一個適合的‘度’——‘中節(jié)’”,“在《中庸》作者看來,人之性無善無不善”,“《中庸》雖然主張‘率性’,但還是提倡‘修道之謂教’,認為對性情應有所修限,需要‘中節(jié)’,否則將會出現(xiàn)情感泛濫失控的情況,而這是情感、情欲和正之大義?!?20)——這種解釋頗具代表性,它雖然不談論“本體”,但仍未能擺脫“以教定道—以教蔽性”的誤區(qū)。這是因為:一旦設立某種“和—中節(jié)”作為規(guī)范情感發(fā)作的“度”,“性之發(fā)見(內(nèi)在指引)”這一隨時隨在地“自我顯現(xiàn)”的“善”就會被忽視。至于說《中庸》之“性無善無不善”,則明顯是對“天命之謂性”所蘊含的“崇天”情感缺乏體會(或不愿正視)。置身這種正面的宗教情感之中,《中庸》作者心目中的“天命之性”當然是純善的。當然,與《孟子》即“四端”言“性善”不同,《中庸》作者在其宗教情感中只是抽象地認定了“性”為善,而并不對這種“善性”進行概念或教義界定。這種在宗教情感中認定的“善性”,只通過“性之發(fā)見”自動彰顯其內(nèi)涵,并且,只有這種活潑自主的“發(fā)見”,加上當事人隨時隨在的“體認”,才是當事人所應持有的“善觀念”的即時規(guī)定者。

         

        《中庸》“性善”論嚴格拒絕對“性本體”進行界定,這里因而不存在“從用(教義)到用(教義)”的自封閉循環(huán)。與此相關,我想指出:音樂上的“中節(jié)”與“和”之精髓并非外在規(guī)范,處境化的理解與實踐才是這種“中節(jié)—和”的妙處所在?!墩撜Z·學而》曾記載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jié)之,亦不可行也?!边@里,“和”與作為外在規(guī)范的“禮”相對,“知和而和”被認為需要“以禮節(jié)之”。站在儒家思想史演進的角度看,《中庸》首章第三段的“中—和”論與此相反,它認為,在“中立心態(tài)”中體察、遵行“性之發(fā)見”必然為“和”為“美”。

         

        總之,《中庸》首章的哲學詮釋,應該正視文本固有的“性→道→教”秩序?!疤烀^性”并未對“性”進行本體論界定,而是訴諸“崇天”情感,抽象地設定絕對可靠的內(nèi)在向導?!奥市浴奔措S時體察此內(nèi)在向導的指引,所體察到的應然方向感即當事人在相應處境下的當行之“道”,切實踐行所體察到的應然路向便是“有教”。因為拒絕對“性”體的本體論界定,生存者遂無法根據(jù)“性體”內(nèi)涵推論具體指引,隨時隨在的“率性”體察因而成為獲知應然方向感的唯一渠道。接下來的“戒慎恐懼—慎其獨”論,進一步突出了“性”本體的不可直觀性,并點撥讀者時刻警醒以便隨時體察內(nèi)在向導在變化著的處境中的隨機指引(“性之發(fā)見”)。相應地,“致中和”作為一種仰仗人為努力的功夫論,特別要求生存者宜不斷從上一時刻的“觀念—情感”傾向中超拔出來,只有這樣才能不斷回到“中立心態(tài)”,從而專心體察“性之發(fā)見”。首章第三段之所以會說“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正是因為“中立心態(tài)”乃是生存者體察“性之發(fā)見(內(nèi)在指引)”所不可或缺的“主觀條件”。

         

        注釋:

         

        ①張岱年先生獨創(chuàng)“本根論”提法,以之作為《中國哲學大綱》第一部分宇宙論第一篇的標題(張岱年:《中國哲學大綱》,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7-40頁)。鑒于“本根論”一詞流行不廣,這里遂以“宇宙論—本體論”提法代之。

         

        ②[美]倪培民:《從功夫論的角度解讀〈中庸〉——評安樂哲與郝大維的〈中庸〉英譯》,載《求是學刊》2005年第2期。

         

        ③參考陳明:《即用見體再說》,載陳明主編:《原道》第二十一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還可參考天心:《文化的政治:陳明的即用見體與公民宗教說——大陸新儒學試析之二》,載《博覽群書》2007年第12期。

         

        ④參考[韓]金東敏:《王船山〈中庸〉哲學之實踐性質(zhì)——以〈中庸〉首章首三句的詮釋為中心》,載《衡陽師范學院學報》2010年第2期。

         

        ⑤參考張培高:《〈中庸〉的“性”是“善”的嗎?——與〈性自命出〉對比研究》,載《蘭州學刊》2013年第4期。

         

        ⑥參考[清]戴震:《孟子字義疏證》,見《戴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228頁;黃廣生:《試論“謂之”“之謂”在先秦古籍中的用法》,載《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63年第1期。

         

        ⑦廖名春主張將“率性之謂道”之“率”釋為“統(tǒng)率、率領”(廖名春:《荊門郭店楚簡與先秦儒學》,載姜廣輝主編:《中國哲學》第二十輯《郭店楚簡研究》,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天命之性”作為被“統(tǒng)率、率領”的對象,當然是“惡”的(或至少是“不善不惡”的),準此,《中庸》開篇的“性·道·教”秩序反而應該反轉為“教·道·性”,即“教以修道,道以率性,性自天命”。不得不說,廖教授作為知名《荀子》專家,恐怕是情不自禁地將《中庸》荀子化了。

         

        ⑧參考陳來:《朱子哲學研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94-197頁。

         

        ⑨廖名春和梁濤是“相同”說的代表,他們以及許多學者的觀點可參見梁濤、斯云龍編:《出土文獻與君子慎獨——慎獨問題討論集》,桂林,漓江出版社,2012年版。

         

        ⑩倪培民在《從功夫論的角度解讀〈中庸〉——評安樂哲與郝大維的〈中庸〉英譯》一文中認為:“《中庸》里所有的核心概念,無一表達實體的宇宙觀。”

         

        (11)可參考方有國:《上古漢語“所”字與所字結構再研究》,載四川大學漢語史研究所:《漢語史研究集刊》第二輯,成都,巴蜀書社,1999年版,第64頁;以及殷國光:《“所”字結構的轉指對象與動詞配價——〈莊子〉“所”字結構的考察》,載《語言研究》2006年第3期。

         

        (12)《四庫全書總目》卷三五謂:“況鄭《注》之善者,如‘戒慎乎其所不睹’四句,[朱子《中庸章句》]未嘗不采用其意?!贝嗽u語恐經(jīng)不起深入的辨析推敲。

         

        (13)參見廖名春:《“慎獨”本義新證》,載《學術月刊》2004年第8期。

         

        (14)還可參考肖永明、戴書宏:《由“誠”而“中”,由“中”而“和”——理學視域中的〈中庸〉中和論》,載《求索》2013年第8期。

         

        (15)對這種“道統(tǒng)論詮釋學”的批判,可參考鄒曉東:《〈大學〉、〈中庸〉研究:七家批判與方法反思》,載《社會科學》2013年第7期。

         

        (16)參見[美]倪培民:《從功夫論的角度解讀〈中庸〉——評安樂哲與郝大維的〈中庸〉英譯》,載《求是學刊》2005年第2期。

         

        (17)參見金景芳:《論〈中庸〉的“中”與“和”及〈大學〉的“格物”與“致知”》,載《學術月刊》2000年第6期。

         

        (18)在《中庸》“子路問強”一段中,孔子有“中立而不倚”之語,這一提法支持將“中”字解為“中立”。

         

        (19)金景芳:《論〈中庸〉的“中”與“和”及〈大學〉的“格物”與“致知”》,載《學術月刊》2000年第6期。

         

        (20)馬育良:《〈中庸〉首章“中”、“和”、“中節(jié)”解讀》,載《皖西學院學報》2003年第6期。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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