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司馬遷最早為孟子、荀子立傳,這就是《史記》卷74的《孟子荀卿列傳》。這篇傳記不足兩千字,談的不止是孟、荀兩人,而是還耐人尋味地涉及到了15位先秦諸子,亦即稷下三鄒(鄒忌、鄒衍、鄒奭)、淳于髡、慎到、田駢、接子、環(huán)淵、公孫龍、劇子、李悝、尸子、長廬、吁子、墨翟。它花在鄒衍、淳于髡上的筆墨,居然比孟、荀還要多。經(jīng)電腦統(tǒng)計,在計空格、包括標點符號的情形下,司馬遷直接寫以上四人的字符數(shù)分別是:孟子179、荀子227、淳于髡287、鄒衍613。既然如此,太史公為什么不把這篇傳記叫做《孟子鄒衍淳于髡荀卿列傳》,或者徑稱《鄒衍淳于髡列傳》,而要稱為《孟子荀卿列傳》呢?
《史記》的這一寫法,既與章學誠《和州志藝文書序例》所說的“史家部次條別之法”有關,更與司馬遷的價值立場有關。他以孟荀標篇,命意卻是為了尊儒。清代學者惲敬的舅舅清如先生曾說:“是以荀卿形孟子,以諸子形孟子、荀卿,故題曰《孟子荀卿列傳》。若孟堅、蔚宗,當題《孟二鄒淳于髡傳》矣。此《史記》所以可貴也?!保ā洞笤粕椒课母宄跫肪?“孟子荀卿列傳書后”條)在清如先生看來,司馬遷是以荀子來陪襯孟子,以諸子來陪襯孟荀,要是班固、范曄就不會這樣寫,他們會把這篇傳記命名為《孟二鄒淳于髡傳》,因此,《史記》的寫法太難能可貴了。
“以諸子形孟荀”,這是同等地對待孟荀;“以荀卿形孟子”,則是抬高孟子、貶低荀子。司馬遷究竟如何看孟子、荀子兩位思想巨子的歷史地位呢?這就需要回答三個問題:第一, “孟子”是個表示敬意的稱謂,司馬遷是否認為“荀卿”也表示尊稱呢?第二,《史記》明里同樣尊敬孟荀,暗里是否還是尊孟貶荀呢?第三,“尊孟貶荀”成了人們的價值判斷之后,“孟荀齊號”這一事實判斷又是否還發(fā)揮著應有的作用呢?
首先看第一個問題:“荀卿”是不是尊稱?從文獻學角度看,司馬遷并不知道荀子其名為況,所以《史記》統(tǒng)稱荀子為荀卿。司馬遷稱荀子為荀卿的真實涵義又是什么呢?是因為荀子做過上卿的緣故,還是出于尊稱?荀子為卿之說可謂有二:一則齊卿,一則趙卿。對于齊卿一說,清代學者胡元儀的《郇卿別傳考異二十二事》僅以祭酒為列大夫之長就斷言荀子亦曾為卿于齊,卻無相應的史料支援,顯然難以置信。出自《戰(zhàn)國策•楚四》的荀子為趙卿之說并不成立,也是大多數(shù)史家的共識。劉向《孫卿書錄》說過:“至趙,與孫臏議兵趙孝成王前。孫臏為變詐之兵,孫卿以王兵難之,不能對也。卒不能用。”不能用于趙孝成王,又何以得為上卿?既然不知荀子其名,又不言荀子為卿之事,司馬遷稱荀子為荀卿,自然也就不是中性,當可理解為“人文”意義上而非“職官”意義上的尊稱。正如唐代著名史學家司馬貞的《史記索隱》所言:“卿者,時人相尊而號為卿也?!?/DIV>
其次看第二個問題:明里同樣尊重孟荀,暗里尊孟貶荀嗎?太史公在孟子、荀子之間更重視孟子,這是事實。何以如此?得從司馬遷對秦政的態(tài)度說起。司馬遷說過:“俗傳秦始皇起罪惡,胡亥極,得其理矣。”(《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批判秦政,勢必追究到韓非、李斯,因為秦始皇之滅六國、定天下,韓非乃其最大的理論家,李斯乃其最大的實踐家。蘇軾《荀卿論》有云:“昔者常怪李斯事荀卿,既而焚滅其書,大變古先圣王之法,于其師之道,不啻若寇讎。及今觀荀卿之書,然后知李斯之所以事秦者,皆出于荀卿,而不足怪也?!彼抉R遷也像蘇軾這樣把荀子跟韓非、李斯連接起來嗎?比照《史記》所有關乎荀子的記述,司馬遷倒也沒有從字面上流露出因貶斥韓非、李斯進而反彈荀子的任何情緒。盡管如此,在“過秦”的主調(diào)下貶謫韓非、李斯,同時又勾勒了從荀子到韓非、李斯的師承,則曲折地凸顯了太史公在孟荀關系問題上,明里之內(nèi)還有暗里,正鋒之外還有側筆。同尊孟荀乃明里之“正鋒”,更重孟子乃暗里的“側筆”,即是司馬遷的孟荀觀。
最后看第三個問題:“孟荀齊號”與“尊孟貶荀”的歷史影響。清代學者梁玉繩指出:“孔、墨同稱,始于戰(zhàn)國,孟、荀齊號,起自漢儒,雖韓退之亦不免(見《進學解》)。蓋上二句指荀卿,即傳所謂荀子推儒、墨、道德之行事興壞著數(shù)萬言者,下二句指孟子,《儒林傳》言孟子、荀卿咸遵夫子之業(yè),非孟、荀并列之證歟?夫荀況嘗非孟子矣,豈可并吾孟子哉?”(《史記志疑》卷36)“孟、荀齊號,起自漢儒”,實則導源于司馬遷的《孟子荀卿列傳》以及《儒林列傳》。此后,“孟荀齊號”這一對于先秦儒學史截斷眾流而又涵蓋乾坤的“基本語法”逐漸流傳開來?!稘h書》卷20《古今人表》就認為:孔子屬于上上等圣人,孟子、荀子同屬上中等仁人。但是,到了宋代以后,它卻演變成為兩種語法:一種是價值判斷層面上的“尊孟貶荀”,另一種是事實判斷層面上的“孟荀齊號”。
“尊孟貶荀”的代表性言論很多。比如,《二程遺書》卷19載小程曰:“荀子極偏駁,只一句性惡,大本已失?!薄吨熳诱Z類》卷8亦云:“不須理會荀卿,且理會孟子性善?!彼膸祓^臣提要《荀子二十卷》“尊孟貶荀”云:“況之著書,主于明周、孔之教,崇禮而勸學。其中最為口實者,莫過于《非十二子》及《性惡》兩篇?!钡财叫亩摚瑒荼剡h離好惡之詞。孟荀的思想史博弈,其實既有價值判斷,同時也就有事實判斷;既有“尊孟貶荀”之語法,同時也就有“孟荀齊號”之語法。思想史現(xiàn)象無疑是雙面的:即便“尊孟貶荀”已然成就一種價值判斷、意識形態(tài)下的硬語法,與此同時,“孟荀齊號”依然是一種事實判斷、客觀敘事下的軟語法;即便一個人于價值判斷層面上正在宣示“尊孟貶荀”的意識形態(tài),與此同時,他也必須在事實判斷層面上正視“孟荀齊號”的歷史本身。據(jù)《宋史》卷16《神宗本紀三》記載,元豐七年(1084)五月,“壬戌,以孟軻配食文宣王,封荀況、楊雄、韓愈為伯,并從祀”。這件事發(fā)生在“唐宋孟子升格運動”的關鍵時刻,令人深思。
近年來,山西省安澤縣被稱為荀子故里。2010年10月,出席“第五屆中國(山西•安澤)荀子文化節(jié)高層論壇”,有機會參觀了那里規(guī)模不小的荀子文化園。園內(nèi)有后圣殿,得名于尊荀派章太炎的《后圣》,文中說道:“自仲尼而后,孰為后圣?曰:水精既絕,制作不紹,浸尋二百年,以踵相接者,惟荀卿足以稱是?!钡顑?nèi)矗立五尊塑像,排列形式為“惠子→老子→荀子←孔子←墨子”,覺得不可思議。退一步,即便這么做,為何居然沒有孟子的一席之地呢?于是,再次想起了司馬遷的孟荀觀。司馬遷明里同尊孟荀,暗里偏重孟子,經(jīng)歷過人文情感與歷史理性的沖突,但“孟荀齊號”這一最后的抉擇,卻經(jīng)受住了歷史的考驗。它讓我們懂得了漢初儒學史的一種事實真相,更讓我們體會到了一位歷史學家內(nèi)心深處的文化追求。徐復觀《中國經(jīng)學史的基礎》指出:“孟子發(fā)展了《詩》、《書》之教,而荀子則發(fā)展了禮、樂之教?!蔽覀兘裉炜创宪鳎徽龖撨@樣么?!
(本文系2010年10月12日山西安澤“第五屆中國(山西•安澤)荀子文化節(jié)高層論壇”發(fā)言稿,2010年10月14日修訂,原載《中華讀書報》2010年10月27日第15版《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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