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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蘇東作者簡介:程蘇東,男,西元1986年生,江蘇東臺人,北京大學文學博士?,F(xiàn)任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長聘副教授、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漢唐經(jīng)學史、先秦兩漢文學。 |
立善兄雜憶
作者:程蘇東
來源:“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十一月廿五日辛卯
??????????耶穌2019年12月20日
“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微信公眾號編者按:上海師范大學哲學系教授、北大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邀訪學者石立善先生,于2019年12月18日因病逝世,享年四十七歲。北大中文系程蘇東老師連夜草寫了這篇文章,追憶與石立善老師的學術(shù)交往,讓我們得窺石老師質(zhì)直、樸實的君子之風。我們特別在此發(fā)布,以寄托哀思。
立善兄雜憶
12月18日下午5點多,我正在研究室修訂論文,閑中刷朋友圈,看到華東師大丁小明教授發(fā)布的幾張照片,因為用了哭臉的表情,所以點開圖片細看,竟然是“石立善去世了”的微信消息截圖。立善兄這學期在北大文研院訪問,昨天中午本是他的內(nèi)部報告,我因為之前已經(jīng)聽說他近來身體狀況不佳,所以想著無論如何要去參加,但昨天兒子感冒請假,只好一天都陪著他,晚上回來后心里頗覺不安,但晚上女兒也開始咳嗽,一家忙亂,也就把這件事情放在腦后了,所以看到這個消息,先是覺得難以置信,但迅即就感覺心慌,預感到最近一個月左右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為了確認消息,我先給同在文研院訪問的葉曄兄打電話,得知立善昨天的報告已經(jīng)提前取消了,今天下午本來要在哲學系做的報告也取消了,但他也沒有得到確定的消息。電話掛斷,就看到童嶺兄發(fā)來微信,“在不在?我剛剛聽了一個消息,非常難過,你聽了要有心理準備……”我就知道,一切已經(jīng)無可挽回了。
立善兄的大名,我在讀書的時候已經(jīng)久聞,因為做經(jīng)學研究,當然知道“南石北喬”的說法。那時候大陸真正從事經(jīng)學研究的人還比較有限,相對年輕的學者中脫穎而出者更是少數(shù)。立善兄2010年從京都大學獲得博士學位,旋即回國在上海師范大學哲學系擔任教授,因為他與當時還在北大歷史學系任教的橋本秀美(喬秀巖)教授年紀相仿,都有日本背景,而且在經(jīng)學研究,特別是版本、目錄、訓詁方面都極有成就,所以在青年學生中便有這樣的說法。只是他早期的學術(shù)興趣主要集中在朱子學,而我的興趣主要集中在漢唐經(jīng)學,所以他的論文其實并沒有讀過多少,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他翻譯恩師池田秀三先生的一篇文章《日本京都大學的〈春秋〉學研究之傳統(tǒng)》。雖然是翻譯文章,但仍能從譯筆中感受到他對于老師、對于京都學派的感情,所以印象很深,那也算是我第一次“認識”石立善。
石立善教授主編書籍
真正和他交往比較多的是我工作以后,因為他回國后的學術(shù)興趣開始拓展到《毛詩正義》的版本問題,與我的研究領(lǐng)域有很多交集,在一些學術(shù)會議上便常能見到,但回想起來,究竟是哪一次會上第一次見到他,竟也有些模糊了。只記得似乎是14年北大開經(jīng)學會,他來參加,我們雖然之前不太熟悉,但卻談得很投機。他感嘆最近這幾年大陸經(jīng)學研究開始有很多復興的氣象,特別是很興奮地說到,在北大舉辦經(jīng)學會議,一定對推動經(jīng)學研究助益極大。2016年10月,北大國學研究院、國際漢學家研修基地和出版社聯(lián)合召開“《中華文明史》日譯本首發(fā)式”,因為他對日本學界的情況非常熟悉,所以我們特別邀請他作為學界代表來出席首發(fā)式。那時他已經(jīng)開始規(guī)劃幾個比較大型的研究項目,包括后來立為國家社科重大項目的“日本十三經(jīng)注疏文獻集成”,正是躊躇滿志之時,我聽他如數(shù)家珍地介紹日本重要的經(jīng)學著作,大感佩服。
2016年10月15日,石立善教授(后排左一)在北大出席“《中華文明史》日譯本首發(fā)式”
之后不久,我就接到他的會議邀請,立善兄辦會有幾個特點:第一,是預告期很長,但正式通知確定日期卻很匆忙,往往就在一兩周左右,有時還會臨時調(diào)整,常讓人感覺措手不及;第二,是題目大多很專門,比如2016年10月,他主辦了有關(guān)寫鈔本經(jīng)學文獻的會議,到12月,他又辦了“十三經(jīng)注疏討論會”,我們一般辦會,都希望取一個響亮一點的名字以壯聲勢,但他的會就是這樣簡單直白。第三,是參會的人不多,常常不到十位,但都是領(lǐng)域內(nèi)扎實耕耘的學者;第四,是基本沒有宣傳,在微信如此發(fā)達的時代,他的會常常也是會前無公告,會后無紀要,鴻雁一過不留痕,但參加過會議的人都知道,他主辦的會基本沒有“水分”,都是硬碰硬的干貨,所以參會者都覺得很有收獲,印制簡單的論文集也總要寶藏一份。
2016年10月29日,石立善教授在筆者召集的“漢唐經(jīng)學文獻的整理與研究”會議上報告論文《隋劉炫〈孝經(jīng)述議〉引書考》
立善兄辦會也有走高端路線的時候。2018年3月,他在杭州西湖邊上又辦了一次“漢唐注疏思想學術(shù)沙龍”,會前他告訴我,這次要在一個環(huán)境非常好的地方,大家住在一起,就像日本學界的“合宿”一樣,共同討論兩天。我因為在北大辦過幾次會,知道一些財務政策,馬上意識到他在上海工作,卻要到杭州辦會,還在西湖這樣敏感的景區(qū),經(jīng)費恐怕很難解決,于是就提醒他政策上恐怕有難度,但他信心滿滿,說沒問題。3月9號,我上完下午六點的課,搭最晚的一趟航班到杭州,車開到西湖區(qū),進到龍井山區(qū),導航?jīng)]有信號,司機也不大認識路,七拐八拐開到凌晨一點多,才在一座小橋邊找到開會的地方,原來是一座民宿。我是最后一個到的,立善兄一直等到深夜我到了之后他才去休息。我上到三樓,推開房間門,見師兄徐建委躺在榻榻米上,那是一個大概只有七、八平米的小房間,所以布置成榻榻米,除去洗手間,剩下的面積僅容二人并臥。因為他之前跟我描述的環(huán)境是那樣美好,所以一看到民宿,房間又這么小,還要兩個人合住,想到大老遠深夜趕來,心中未免有點失落。好在同宿的是師兄,倒是半夜暢聊。師兄對睡眠的環(huán)境要求很高,我則是聊完就睡,呼嚕還不小,所以第二天醒來一看,他雙眼通紅,顯然是后半夜基本上沒睡。
2018年3月10日,石立善教授在西湖召集“首屆漢唐注疏思想沙龍”,午餐后合影
不過,那次會的討論卻非常精彩,而且第二天下午,大家興致上來,還到西湖邊上走了半圈,晚上回來要補下午的議程,一直討論到11點,這也是我至今參加的討論得最晚的一次學術(shù)會議。晚間的會議室就在三樓的客廳,我們的房間就在客廳兩側(cè),所以討論完以后大家就各自回房睡覺,第二天早上起來又接著開會,整整兩天的時間,大概只報告、討論了五六篇論文,交流的深入可想而知。那間民宿的老板信佛,所以我們早、午餐都是吃素,晚上就到隔壁的農(nóng)家樂開開葷。立善兄從不飲酒,但喜茶,會議選在龍井,也正有此意,只是當時新茶還沒有下來,面對滿山茶樹,也只是望“茶”止渴,但第一次住在茶山腳下,對我來說著實是一次美好的體驗。會議結(jié)束的時候,大家感到余興未了,相約明年再次舉辦沙龍。今年4月,會議在衢州如期召開,可惜我正趕上學校的活動,遺憾未能參加。
這個會還有后話。先是我回來當晚,收到他給我發(fā)來的一張照片,是我的一件襯衫,原來忘在房間里了。他問我要不要快遞回來,我說不著急,方便的時候帶給我就行了。過了不久,我已經(jīng)把這事兒完全忘記了,但他來北京開會,居然還專門幫我把襯衫帶回來了,而且洗、熨一新,讓我頓覺溫暖。見面時我問他,西湖會議的賬報了嗎?他果然搖搖頭跟我說:“唉,你不知道啊,這個異地辦會啊,真是太麻煩了,到現(xiàn)在房費還沒有結(jié)……”我哈哈大笑,說我早知如此。不過,他并沒有“吃一塹,長一智”,甚至還變本加厲,年底居然又聯(lián)合中央大學水上雅晴教授,在東京辦了“日本經(jīng)學與中國經(jīng)學”的會議。在我印象中,這大概是他辦過的唯一一次題目比較大的會議,盡管還是一如既往的“不事修辭”。后來會議期間與他聊天,才了解到這個會議議題的設計,以及會議之所以選在東京召開,背后實有他對中、日兩國經(jīng)學研究之傳統(tǒng)與前景的大情懷在。晚上,水上教授招待大家在居酒屋小酌,席間歡笑無度,很多場景至今仍歷歷在目。立善兄平常話很多,但因不飲酒,所以在酒桌上大多也只是附和,在關(guān)于那晚的眾多記憶中,居然也不太尋到他的影子了。
我和立善兄還有一次奇妙的偶遇。去年4月20號,我?guī)道锏奈逦谎芯可脚_灣師范大學國文學系參加青年學者論壇,期間我到樂學書店買書,在經(jīng)學研究的分區(qū)正一本本挑書。突然抬頭一看,對面一個人站在我面前,居然是立善兄!原來他來臺北中研院開會,偷閑也到樂學來買書,一進門就看見我在那兒挑書,打算嚇我一跳。大家平常一個在上海,一個在北京,沒想到居然在臺北的一家小書店偶遇,實在是太神奇了!借著店主黃女士的熱茶,我們聊了好久,還請店員幫我們合影留念。翻翻手機里的相冊,雖然我們在一些場合有過“同框”照,但真正兩個人的合影似乎并沒有幾張,所以這張照片也顯得尤其珍貴。
2018年4月20日,筆者與石立善教授在臺北樂學書店偶遇,合影留念
這就是我印象中那個執(zhí)著學問、充滿熱情、不拘小節(jié),有時又有些書生氣的立善兄。他為人剛正,頗有古風,加上眼睛很大,瞪起來炯炯有神,所以我感覺他的學生都有些怕他,但他對朋友卻很親切,雖不至于如沐春風,但確是可以讓人無話不談。8月份我們在福州開會,我因為第二天一早要送孩子上幼兒園,所以周日晚提前回來,他送我時還特地跟我說,接送孩子是最大的事情,他孩子小的時候,他因為工作忙,有幾次忘記去接孩子,現(xiàn)在孩子大了,居然還記得當時心中的驚懼,讓他覺得深以為憾。他不抽煙,不喝酒,微信名叫“大獅子”,在我心目中,他總是很健碩的形象,所以今年下半年聽說他罹患癌癥后,感覺完全難以置信,但一時也不知道如何問候他,只是在心中暗祝他能渡過難關(guān)。這學期他在北大文研院訪問,我們有過好幾次交流,本來他還計劃年底一起辦一個關(guān)于寫鈔本的討論會,因為我知道他一向的風格,基本都是到開會前一周左右才開始動真格的,加上我自己也比較疏懶,所以之前也一直沒有用心推動這件事。上周三晚上,我收到他微信轉(zhuǎn)來的一篇文章,因為當時比較晚,所以我只簡單回復后就去睡了,之后也沒有再和他聯(lián)系,甚至連文章也沒有認真讀,如今,這些都成為無法挽回的遺憾了。我知道他有很多研究計劃,他關(guān)于朱子學、《毛詩》版本、訓詁等已經(jīng)積累了很多成果,關(guān)于《孝經(jīng)述議》有新的研究,他更承擔著國家社科重大項目,要系統(tǒng)引介日本漢學界關(guān)于經(jīng)學研究的若干成果,他對于“古典學”有自己的想法,很費心力地籌辦了《古典學集刊》,刊物的文章很硬核,但排版非常密集,字很小,上下留的空間也很小,一如他一向的風格——質(zhì)直,樸素,扎實,周密。子曰:“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照此標準,立善兄似乎不能算作“君子”,但他為人之純粹可愛,為學之沉厚鑿實,又無一不顯示他就是真正的君子。我想,在孔門弟子中,或許他的性格、氣象比較像顏淵吧,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他也終究無法逃脫中道而亡的命運呢?“立善有遺愛,胡為不自竭?”袁師八十大壽時,諸弟子曾經(jīng)眾籌合刻了一部陶集,因為想到立善兄的名字見于陶詩,所以我特地請袁老師題簽后送給他一部,還記得那天晚上在中關(guān)新園酒店,他看到書后大為興奮,我在旁邊提醒他印數(shù)很少,無法廣送,所以就別發(fā)朋友圈曬了,但他只顧著翻書,也不知道聽到?jīng)]有?;貋砗笠凰⑴笥讶?,果然看到他喜不自禁的曬圖,不禁莞爾。
這就是我的好學友、好大哥,那個充滿抱負的立善兄,他真的走了,走的還是這樣匆忙,這樣讓人措手不及,就如同他辦會一樣,只是這一次,再不會有暢快的歡聚和鏗鏘的“獅子吼”了。
2019年12月18日晚于朗潤園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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