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公羊學中的經(jīng)與權
作者:范旸沐
來源:《中華讀書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九月廿六日戊午
??????????耶穌2020年11月11日
魯迅先生《在現(xiàn)代中國的孔夫子》中,這樣描繪畫像中的孔子:“這位先生是一位很瘦的老頭子,身穿大袖口的長袍子,腰帶上插著一把劍,或者腋下挾著一枝杖,然而從來不笑,非常威風凜凜的。假使在他的旁邊侍坐,那就一定得把腰骨挺得筆直,經(jīng)過兩三點鐘,就骨節(jié)酸痛,倘是平常人,大約總不免急于逃走的了?!边@或可代表新文化運動干將們對儒者形象的認知:古板得近乎冷酷,正氣凜然卻不知變通;以綱常禮教代言人自居,卻無半點兒“即之也溫”的人性,與“現(xiàn)代國民之血氣精神”毫不相符。
這種對儒學和儒者的想見,源于偏解儒學之重“經(jīng)”,即強調(diào)原則、理想、禮教的一面;忽略儒學亦重“權”,即變通和實踐?!白咏^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逼渲小拔惚亍保词俏鸸淌匾欢?、冥頑不化之意,內(nèi)含對君子行權的肯定。孟子亦嘗言:“執(zhí)中無權,猶執(zhí)一也。所惡執(zhí)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執(zhí)一的后果不是行道反而是賊敗大道。
本文將立足于《春秋公羊傳》和《春秋繁露》,剖析“權”的內(nèi)涵,嘗試厘清經(jīng)權關系,以求建構一個更豐滿、更有溫度和智慧的儒者形象。
一、“權者反于經(jīng)”
《釋名·釋典藝》曰:“經(jīng),徑也。如徑路無所不通,可常用也?!薄敖?jīng)”的原始含義,是小徑、直路。這個含義很早就被引申為人倫守則和行為標準,如《左傳·昭二十五年》:“夫禮,天之經(jīng)也?!痹诖颂?,經(jīng)已可約略等同于禮教、規(guī)矩、制度、法律。如王陽明在《尊經(jīng)閣記》中所言,“經(jīng),常道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不守經(jīng),綱常無以建立,上下無以分別,典章制度無以推行。
然而,“天之常道,相反之物也,不得兩起,故謂之一。”“經(jīng)”既為常道,必有“相反之物”與之調(diào)和,此即為“權”,所謂“夫道二:常之謂經(jīng),變之謂權,懷其常道,而挾其變權,乃得為賢?!薄皺唷笔窃诙Y教、制度不適用于具體情境時對“經(jīng)”的突破,是在特殊情境下所作出的非常選擇。
例如,男女授受不親,是儒家禮教的基本守則。然而孟子說,當“嫂溺于水”時,可突破男女大防,援之以手,“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又如,“期年之喪通乎諸侯,三年之喪通乎天子,禮之經(jīng)也”,天子為故天子守孝三年,方改年號,是國家的基本禮法;然而若“有故則未三年而稱王”,當現(xiàn)實條件不允許,天子守孝未滿三年便稱王,也是可被允許的“變禮”。與此相類,古代婦女“無出入境之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是“經(jīng)禮”;然而或為奔喪父母,或為為子娶婦,婦女拋頭露面,便是人之常情,亦為“變禮”。
又如,《春秋公羊傳》有記:“秋,公子結媵陳人之婦于鄄,遂及齊侯、宋公盟。媵者何?諸侯娶一國,則貳國往媵之,以侄娣從。侄者何?兄之子也。娣者何?弟也。諸侯壹聘九女,諸侯不再娶。媵不書,此何以書?為其有遂事書。大夫無遂事,此其言遂何?聘禮:大夫受命不受辭,出竟有可以安社稷、利國家者,則專之可也。”公子結送魯國隨嫁陳侯之婦的媵女到鄄邑時,擅自作主,令魯國與齊國、宋國結盟。媵女一事,是當時的常禮,本不值得記載,此次為何記載?是因為送嫁的公子結擅自作主,與齊、宋結盟。照常禮,大夫只能奉命行事,未受君命而決定結盟等國家大事,是不對的;然而走出國境后,遇到有利于國家社稷的事,抓住機會促成,當然也可被允許。
可見,“權者反于經(jīng)”之“反”,并非反其道而行之,而是對“經(jīng)”的彌補和延伸,雖不合常禮,卻順乎常情,符合常人的道德直覺,如荀子所說,“禮以順人心為本,故亡于禮經(jīng)而順于人心者,皆禮也。”在守經(jīng)的同時行權,意味著慎思明辨、通觀全局,“無欲將而惡廢,無急勝而忘敗,無威內(nèi)而輕外,無見利而不顧其害,凡慮事欲孰而用財欲泰”,方為“五權”。
二、權者合于善
權變,是在變動不居的具體情勢下對常禮與制度的變通。但此變通必須達至一個(以合于經(jīng)的方式無法達至的)善的、可欲的結果,要以結果的“合于善”證成手段的合理性,所謂“權者反于經(jīng),然后有善者也”。
我們可以通過兩個例子體會。《春秋公羊傳》有記,“莊公死已葬,祭仲將往省于留,涂出于宋,宋人執(zhí)之,謂之曰:‘為我出忽而立突?!乐俨粡钠溲?,則君必死、國必亡;從其言,則君可以生易死,國可以存易亡。少遼緩之,則突可故出,而忽可故反,是不可得則病,然后有鄭國。”鄭莊公喪儀之后,鄭國宰相祭仲前往留視察,被宋人挾持。宋人要求祭仲放逐儲君公子忽,立公子突為國君。倘若祭仲不從,公子忽必死,鄭國也將危在旦夕;若祭仲屈從,公子忽便可保全,鄭國也可以存續(xù)。待局勢緩和后,還可以借故廢黜公子突、復立公子忽;哪怕這個緩兵之計以失敗告終,祭仲以逐君獲罪,鄭國也仍可保全。祭仲出忽立突違背了君臣大義,也違反了君位傳承的制度,此為“反于經(jīng)”;然而他的目的是使百姓免于戰(zhàn)禍、令鄭國不至墜亡,此為“合于善”。祭仲之舉,乃為國家利益,“前枉而后義”,因“知權”而被稱贊為“賢也”。
《春秋公羊傳》中還有一個例子?!跋?,五月,宋人及楚人平。外平不書,此何以書?大其平乎已也。何大乎其平乎已?莊王圍宋,軍有七日之糧爾。盡此不勝,將去而歸爾。于是使司馬子反乘堙而堙宋城,宋華元亦乘堙而出見之。司馬子反曰:‘子之國何如?’華元曰:‘憊矣?!唬骸稳纾俊唬骸鬃佣持?,析骸而炊之?!抉R子反曰:‘嘻!甚矣憊!雖然,吾聞之也:圍者柑馬而秣之,使肥者應客,是何子之情也?’華元曰:‘吾聞之:君子見人之厄則矜之,小人見人之厄則幸之。吾見子之君子也,是以告情于子也?!抉R子反曰:‘諾,勉之矣!吾軍亦有七日之糧爾,盡此不勝,將去而歸爾。’揖而去之,反于莊王。莊王曰:‘何如?’司馬子反曰:‘憊矣!’曰:‘何如?’曰:‘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f王曰:‘嘻!甚矣憊!雖然,吾今取此,然后而歸爾?!抉R子反曰:‘不可。臣已告之矣,軍有七日之糧爾?!f王怒曰:‘吾使子往視之,子曷為告之?’司馬子反曰:‘以區(qū)區(qū)之宋,猶有不欺人之臣,可以楚而無乎?是以告之也?!f王曰:‘諾。舍而止。雖然,吾猶取此然后歸爾?!抉R子反曰:‘然則君請?zhí)幱诖?,臣請歸爾?!f王曰:‘子去我而歸,吾孰與處于此?吾亦從子而歸爾。’引師而去之,故君子大其平乎已也?!边@一年五月,宋與楚達成了和解,并非兩國在戰(zhàn)場上旗鼓相當、難分勝負,而是出于司馬子反與華元兩位使臣的“權量”。華元對司馬子反實言以告:我國已彈盡糧絕(“憊矣”),到了“易子而食、析骸而炊”的地步了;我聽說,君子見人處于危局時,會生同情同理之心(“矜之”),不會幸災樂禍。我覺得閣下是位君子,因此告之實情,希求閣下憐憫宋國的百姓!子反回答:好,努力吧!我軍也只剩七天的糧食了,若屆時還不能取勝,將退兵回國。司馬子反向楚莊王復命,莊王意欲趁宋國窮困而殲滅之(“吾今取此,然后歸爾”)。子反答曰:恐怕不行,因我已將我軍糧食儲備告知對方。面對楚莊王的怒氣,子反為自己辯護:小小宋國尚有光明磊落的大臣(“不欺人之臣”),楚國難道沒有嗎?最終,司馬子反說服楚莊王退兵(“吾亦從子而歸爾”)。
兩軍交戰(zhàn),不可互通敵情,且雙方將領當以取勝為第一要義,此為“經(jīng)”;司馬子反與華元所為,顯然反于經(jīng),既不符合戰(zhàn)場上的慣例,也違背了各自的國家利益。然而華元甘冒通敵的風險,將己方困頓告訴司馬子反,是為了拯救宋國百姓;司馬子反甘冒喪失戰(zhàn)機、觸怒主公的風險,執(zhí)意退兵回國,同樣是為了保全無辜者的性命。在此處,二子的惻隱之心使此“權”合乎常情、常道,因而被稱頌為偉大。祭仲之“權”告訴我們,國家利益高于一身一姓的安危榮辱;司馬子反之“權”表明,生命的價值高于一國一族的勝負??梢姟皺唷闭弑睾嫌谏?,雖反于經(jīng),但在更高的層次上,實為守經(jīng)。
三、權者,“在可以然之域”
馬克思·韋伯這樣概括工具理性(rationality):為達到一個功利的目標,選擇一個成本最小、預期收益最大的手段。成本收益比,是衡量手段的唯一標準;是否合理、合法,是否損害他者或公共的利益,則不在考慮范圍內(nèi)。權變也意味著,為達到一個可欲的目標,或可使用“離經(jīng)叛道”的手段,在這個意義上,與工具理性是相通的。但這絕非“不擇手段”。知權、行權,有一些不可跨越的道德界限,即董仲舒所言,“夫權雖反經(jīng),亦必在可以然之域。”
何為“可以然”?首先,行權的目標,必須符合人之常情,是行權者將心比心、推己及人的結果,所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孟子曰:“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獨何與?權,然后知輕重;度,然后知長短。物皆然,心為甚?!痹谶@個意義上,善行權者,便可行王道于天下。
其次,行權需契合儒學的最高價值——“生生”。行權的最終目的,乃是利生,如祭仲出忽立突,是求鄭國之“生”;司馬子反與華元通情,是求宋國百姓之生,“權之所設,舍死亡無所設”。
在此需要強調(diào)的是,行權之利生,是利他者之生,而非自利;正相反,行權者往往需要犧牲自身的榮譽乃至性命,去承擔“反于經(jīng)”的風險和后果的不確定性。如祭仲出忽立突,必要承擔逐君的惡名;子反勸說莊王退兵,也要承受錯失戰(zhàn)機的可能性。但他們均為了更高的價值而義無反顧,因此而被原始儒家嘉許。若是為自利而行權,哪怕結果“合于善”,也會被原始儒家摒棄。例如:“夏,四月丁巳,楚子虔誘蔡侯般,殺之于申。楚子虔何以名?絕也。曷為絕之?為其誘封也。此討賊也,雖誘之則曷為絕之?懷惡而討不義,君子不予也?!背域ǔ`王)誘騙蔡候般,在申地殺了他。盡管蔡候般實為兇犯本應受討伐(“此討賊也”),但孔子仍貶斥楚子虔此舉,違背禮制,在他還活著時便以其名而非爵位相稱,相當于黜絕楚子虔(“絕也”)。為什么?如蔡候般等不義之人,人人可得而誅之;但楚子虔心懷惡念(誅滅蔡國)去誅討,孔子是不認可的。“行權有道,自貶損以行權,不害人以行權。殺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君子不為也?!?o:p>
四、經(jīng)權之深義
再正當?shù)脑瓌t和理念,再精致的制度設計,放到紛繁變化的現(xiàn)實中,都難免力有不逮、掛一漏萬。然而,原則與制度若無法活用于實踐,也就只是擺設而已,無法濟世安民。行權,即是在特殊情況下,對原則與制度的變通與突破,令儒家大義如活水一般延綿兩千年而不息。與守經(jīng)一樣,行權是君子立身、用事不可或缺的維度。
然而,在儒學的體系中,“守經(jīng)”是每個人(無論身份、財富、權勢)的道德義務,是對所有人的普遍要求。行權則不然。按孔子所說,有資格嘗試行權的儒者是少數(shù):“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正因為行權必在“可以然之域”,以違背禮教、犧牲自身名節(jié)乃至性命的代價去追求某種更高的價值,因此,非有足夠道德修養(yǎng)者不足以托付:因為只有有德者,才有“殺身成仁”之勇,才能明辨儒學的價值次序,并在具體境況下做相應的調(diào)整。另一方面,正因為行權必“合于善”,由善好的結果證成手段之合理性,因此非有充足的政治經(jīng)驗不可托付;因為只有成熟的政治家,才能周全地估量現(xiàn)實條件與風險,在緊急狀況下做判斷,并接受后果的不確定性?!白鸬滦远绬枌W”,兼具道德修養(yǎng)與實踐經(jīng)驗,才有可能成為“修己以安百姓”的君子。
由此可見,權變并非權詭、權謀。行權所謀求之善,并非一身一姓之善,而是天下之共善。權雖“反于經(jīng)”,但與經(jīng)一樣,須“合于道”,合于儒家的最高價值——仁。如前所述,司馬子反違背君命,與敵人互通軍情,甚至順應敵人之所請,退兵息戰(zhàn),“是內(nèi)專政而外擅名也”,違背了君臣大義。然而《春秋》仍備加贊許,為什么?正因他耳聞目睹宋國百姓易子而食,“是以心駭目動而違常禮”,出于人之為人最基本的道德直覺而相救。子反所為,固然違禮,但禮本出于仁,也低于仁?!敖袷谷讼嗍?,大失其仁,安著其禮?方救其質,奚恤其文?”子反所為,正是廢常禮以求仁,“推恩者遠之而大,為仁者自然而美?!睈烹[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子反充實自己的人(仁)性,發(fā)揚光大,超越一家之利,因此孔子嘉許,而名留青史。
經(jīng)為文,權為質;禮為文,仁為質。經(jīng)權相反相成,不可須臾而離,均須歸結到仁?!拔馁|彬彬,然后君子”,可守經(jīng)、善行權者,才是春秋公羊學中堪行王道的政治家。
責任編輯: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