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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鉤作者簡介:吳鉤,男,西歷一九七五年生,廣東汕尾人。著有《宋:現(xiàn)代的拂曉時辰》《知宋:寫給女兒的大宋歷史》《宋仁宗:共治時代》《風雅宋:看得見的大宋文明》《宋神宗與王安石:變法時代》等。 |
《大宋宮詞》后面的歷史:澶淵議和
作者:吳鉤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知宋:寫給女兒的大宋歷史》
時間:孔子二五七一年歲次辛丑二月十三日壬申
耶穌2021年3月25日
《大宋宮詞》里的遼國蕭太后
《大宋宮詞》已播到“澶淵議和”的故事,那么今天我們就來講講宋遼締結“澶淵之盟”的過程。文章節(jié)選自吳鉤《知宋:寫給女兒的大宋歷史》一書。
宋遼的領土爭端
宋朝與遼朝之間存在著領土糾紛,這領土糾紛屬于“歷史遺留問題”。原來,五代后唐清泰三年(937),軍閥石敬瑭叛變,并向契丹國借兵,消滅了后唐,建立后晉政權,作為回報,石敬瑭割讓燕云十六州給予契丹。到后周時,周世宗柴榮率兵收復了燕云十六州的瀛州、莫州、寧州三州和瓦橋關、益津關、淤口關三關,即所謂的“關南之地”,這一領土遺產(chǎn)為趙宋所繼承。
對新生的宋王朝來說,收復后晉時被割讓出去的燕云故土,是太祖、太宗的夙愿。宋太祖嘗設封樁庫,儲備戰(zhàn)略物資,密謂近臣:“石晉茍利于己,割幽薊以賂契丹,使一方之人獨限外境,朕甚憫之。欲俟斯庫所蓄滿三五十萬,即遣使與契丹約,茍能歸我土地民庶,則當盡此金帛充其贖直。如曰不可,朕將散滯財,募勇士,俾圖攻取耳。”宋太宗也計劃“異時收復燕薊,當于古北口以來據(jù)其要害,不過三五處,屯兵設堡寨,自絕南牧矣”。太宗還兩度親率大師北伐,攻取幽薊之地,卻大敗而回。
那邊廂,遼國也一直以取回關南之地為理由,頻頻發(fā)兵南侵,比如“宋太平興國五年(980),冬十一月,帝(遼景宗)發(fā)兵萬余眾進攻關南,宋河陽節(jié)度使崔彥進將兵御之,遼師失利”。
就這樣,宋朝要北伐,遼國要南征,雙方一直互有征戰(zhàn)。大體來說,宋朝的北伐固然都無功而返,遼國的南侵也基本上都遭受挫折。從戰(zhàn)場的勝負來看,宋王朝與遼帝國的軍事實力可以說是旗鼓相當?shù)?,誰都有機會小勝對方,但誰也無法一舉吞掉對手。宋方想收復燕云故土,基本無望;遼方要奪回關南之地,也近乎不切實際。
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閏九月初八,遼國又一次大舉南下,來勢特別兇猛。遼主蕭太后與遼圣宗御駕親征,率兵號稱二十萬之眾,以遼國大將蕭撻覽為先鋒,連破宋境數(shù)城,撲向瀛州(今河北河間)、祁州(今河北保定),并欲乘虛直下貝州(今河北邢臺)、冀州(今河北衡水)、天雄軍(今河北邯鄲)。
軍情自邊關急遞至京師汴梁,宋王朝“中外震駭”。其時宋真宗趙恒繼承大統(tǒng)不過幾年,作為一名從未像他的伯父(太祖)、父親(太宗)那樣在沙場廝殺過的文弱君主,面對來勢洶洶的契丹軍團,真宗該如何對付這一場迫在眉睫的危機?——這不但是國家的危機,也是真宗個人的榮譽危機。在宰相寇準的鼓動下,真宗決定御駕親征。
這個時候,前線遼軍咄咄逼人的攻勢也受到遏止。九月下旬,遼人以數(shù)萬騎進攻山西草城川,宋軍將領高繼勛率兵來援,登高望草城川,說:“敵眾而陣不整,將不才也。我兵雖少,可以奇取勝。先設伏山下,戰(zhàn)合,必南去,爾起乘之,當大潰?!彼炫c遼兵激戰(zhàn)于寒光嶺,“敵兵果敗,自相蹂躪者萬余人,獲馬牛橐駝甚眾”。十月份,邊關保州、莫州、威虜軍、北平寨均匯報“擊敗契丹,群臣稱賀”。
蕭太后其實也想過單憑武力未必能夠拿下關南失地,因此在舉兵南下的同時,又通過私人管道給宋方傳遞信息,要求進行領土談判??吹贸鰜?,蕭太后的如意算盤是:以舉國之力南下,如果能一舉奪回關南之地,固然是最好不過;即便一時無法得逞,也可以憑恃戰(zhàn)場上的威力,脅逼宋朝坐下來談判,交還關南故地。
于是,宋遼雙方一面在戰(zhàn)場上調兵遣將,進行你死我活的廝殺,一面也透過私人管道,進行彬彬有禮的溝通。以前我們看到的歷史敘述,往往只關注戰(zhàn)場上的刀光劍影,沒怎么留意到私下溝通的風云暗動。
溝通的私人管道
維系宋遼雙方秘密溝通的管道,是歸順遼國的宋朝降將王繼忠。
一年前,即咸平六年(1003),王繼忠在抗遼前線“戰(zhàn)敗,為敵所獲,敵即授以官,稍親信之”。王繼忠乘機進言:“竊觀契丹與南朝為仇敵,每歲賦車籍馬,國內(nèi)騷然,未見其利。孰若馳一介,尋舊盟,結好息民,休兵解甲?為彼此之計,無出此者?!笔捥笈c遼圣宗覺得此言有理,因此,此番大舉南征之時,授意王繼忠給宋真宗寫了一封密信,“遣小校李興等四人持信箭”,出使莫州,將王繼忠密信交給莫州將領石普,稱有“密奏一封,愿速達闕下。辭甚懇激”。王繼忠為什么要選擇石普來傳遞信息呢?原來,王石二人是舊相識、老朋友,“普方守莫州,素與繼忠同在東宮”。
石普得信,趕緊派人將密信快馬加鞭送至京師。宋真宗拆開密信,見王繼忠在信上解釋了他去年戰(zhàn)敗被俘虜?shù)慕?jīng)過,然后又說:“北朝以臣早事宮庭,嘗荷邊寄,被以殊寵,列于諸臣。嘗念昔歲面辭,親奉德音,惟以息民止戈為事。況北朝欽聞圣德,愿修舊好,必冀睿慈,俯從愚瞽?!币馑际钦f,遼國雖然舉兵而來,卻有和談之意。
宋真宗對王繼忠密信的真實性將信將疑,跟大臣說:“此奏雖至,恐未可信也?!痹紫喈吺堪舱f:“(遼人)今既兵鋒屢挫,又恥于自退,故因繼忠以請,諒其非妄?!?o:p>
真宗說:“卿等所言,但知其一,未知其二。彼以無成請盟,固其宜也。然得請之后,必有邀求。若屈己安民,特遣使命,遺之財貨,斯可也。所慮者關南之地曾屬彼方,以是為辭,則必須絕議。朕當治兵整眾,躬行討擊耳?!彼握孀谶€是比較清醒,知道這個時候跟遼人談判,遼人必有討回領土之要求,而且不會善罷甘休。因此,真宗拒絕了王繼忠提出的宋朝先遣使議和的要求,只給他回信:“詔到日,卿可密達茲意,共議事宜。果有審實之狀,即附邊臣聞奏。”
十月上旬,遼師圍困河北瀛州城。王繼忠又送來密信,說“關南乃其(遼國)舊疆,恐難固守,乞早遣使議和好?!庇痔岢鲎h和的請求。遼軍對拿下瀛州確實是志在必得的,“晝夜攻城擊鼓,伐木之聲,聞于四面。大設攻具,驅奚人負板秉燭,乘墉而上”。
但宋軍也早有防備,“發(fā)壘石巨木擊之,皆累累而墜;逾十數(shù)日,多所殺傷”。遼人強攻不下,蕭太后親自上陣督戰(zhàn):“契丹主及蕭太后又親鼓眾急擊,矢集城上如猬”,卻被守城的宋軍以礌石、巨木、弩箭擊斃“三萬人”,“傷者倍之”。遼軍“弗能克,乃遁去”。
瀛州保衛(wèi)戰(zhàn)的大捷,極大挫傷了遼軍企圖一鼓作氣拿下關南之地的信心,也堅定了宋真宗御駕親征的決心。在御駕出發(fā)之前,真宗決定按王繼忠所請,派遣使者至遼營探探口風。
于是命樞密院挑選合適的使者,樞密使王繼英推薦了一名叫做曹利用的下層軍官:“曹利用自陳,儻得奉君命,死無所避?!彼握孀谒烊蚊芾脼椤伴x門祗侯,假崇儀副使”,前往遼營談判。御駕隨后開赴前線親征。
但曹利用第一次出使,并未能順利進入遼營,因為他到達前線天雄軍時,判天雄軍王欽若將他扣留了下來,不讓出城。王欽若的理由是,遼國沒有和談的誠意,現(xiàn)在還不是談判的時候。
由于瀛州一役失敗,蕭太后求和之心已有些迫切,“復令王繼忠具奏求和好”,且言:“北朝頓兵,不敢動掠,以待王人?!闭孀谡谟H征途中,給王繼忠復信說:已經(jīng)派遣曹利用前往議和,可“遣人自抵天雄迎援之”。但王繼忠一直等不到曹利用,后來才聽說曹利用被王欽若扣留在天雄軍,他只好又給真宗致信:“乞自澶州別遣使者至北朝,免致緩誤。”
宋朝床子弩
當時,遼國的大軍正兵臨澶州城下,隨時都可以發(fā)起攻城之戰(zhàn)。遼軍統(tǒng)軍蕭撻覽自恃其勇,一日出營督戰(zhàn),澶州城“威虎軍頭張瑰守床子弩潛發(fā),撻覽中額隕,其徒數(shù)十百輩競前,輿曳至寨。是夜撻覽死,敵大挫衂,退卻不敢動”。蕭太后聞知蕭撻覽死訊,大哭,并輟朝五日。
幾天后,宋真宗御駕親征大軍抵達澶州。宋時澶州被黃河分隔為南城與北城,北城正是戰(zhàn)爭前線。真宗原本打算駐扎在南城,不過黃河。這樣安全一些。但寇準堅請渡河:“陛下不過河則人心危懼,敵氣未攝,非所以取威決勝也。四方征鎮(zhèn)赴援者日至,又何疑而不往?”真宗這才過河,“登北城門樓,張黃龍旗,諸軍皆呼萬歲,聲聞數(shù)十里,氣勢百倍。敵相視益怖駭”。
這時候蕭太后已清楚地知道,在戰(zhàn)場上跟宋軍耗下去,已經(jīng)討不到好處了,求和之心更切?!哆|史》這么總結:“(遼軍)將與宋戰(zhàn),撻覽中弩,我兵失倚,和議始定。或者天厭其亂,使南北之民休息者耶?!?o:p>
終于坐下來談判
在王繼忠的斡旋下,宋遼和談終于正式啟動了。
景德元年、契丹統(tǒng)和二十二年十一月底,大宋談判代表曹利用從天雄軍出發(fā),前往遼營議和。時蕭撻覽剛被宋軍射殺未久,遼營還沉浸在悲痛中。遼圣宗耶律隆緒強作歡顏接待了曹利用,讓他“與其宰相韓德讓同處一車”,又“坐利用車下饋之食,共議和好事”。
但這次談判未能達成共識,“議未決”。考其原因,應該是遼方在談判時提出要宋方交還關南之地的要求,而對這個要求當如何答復,曹利用當時尚未獲得授權。因此,耶律隆緒決定派遣左飛龍使韓杞為大遼使者,持國主信函,隨曹利用到澶州行宮拜會宋真宗。
真宗安排澶州知州何承矩設宴招待韓杞,又任命翰林學士趙安仁為接待大使。十二月初一,真宗在澶州行宮接見了韓杞,韓杞跪奏:“國母(蕭太后)令臣上問皇帝起居?!辈⒊噬线|主耶律隆緒致大宋皇帝的信函。
真宗見遼主信函果然提出割歸關南之地的要求,便跟宰輔商量:“吾固料敵如此,今果然。唯將奈何?”輔臣建議真宗這么答書:“關南久屬朝廷,不可擬議?;驓q給金帛,助其軍費,以固歡盟。惟陛下裁定?!闭孀谡f:“念河北居人重有勞擾,儻歲以金帛濟其不足,朝廷之體固亦無傷。答其書不必具言,但令曹利用與韓杞口述茲事可也?!彼煳尾芾脼槿珯嗾勁写?,隨韓杞至遼營進行第二輪談判。
曹利用出發(fā)之前,宋真宗交待他:“遼人如要求割地,切不可答應。若邀求貨財,則宜許之?!辈芾谜f:“臣曾派人密伺韓杞,聞其乘間謂左右曰:‘爾見澶州北寨兵否?勁卒利器,與前聞不同。吁,可畏也?!即说檬觳熘?。妄有邀求,必請會師平蕩?!?o:p>
曹利用又“面請歲賂金帛之數(shù)”,請皇帝給他交個底,可以答應給遼國多少錢。真宗說:“必不得已,雖百萬(兩)亦可?!钡芾棉o別皇帝后,又被宰相寇準“召至幄次”,寇準警告他:“雖有敕旨,汝往,所許不得過三十萬。過三十萬,勿來見準,準將斬汝!”
宋真宗畫像
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寇準的態(tài)度比宋真宗要強硬得多??軠试瓉磉€打算趁機對遼國提出苛刻的講和條件,“邀使稱臣,且獻幽州地”。但顯而易見,這樣的?;饤l件是遼國不可能接受的。如此一來,談判必破裂。宋真宗不同意這么做,寇準“不得已,許之”。
曹利用與韓杞至遼寨,遼方“復以關南故地為言”,曹利用說道:“北朝既興師尋盟,若歲希南朝金帛之資以助軍旅,則猶可議也?!边|國談判代表、政事舍人高正始語氣激烈地說:“今茲引眾而來,本謀關南之地。若不遂事所圖,則本國之人,負愧多矣?!辈芾么鸬溃骸胺A命專對,有死而已。若北朝不恤后悔,恣其邀求,地固不可得,兵亦未易息也?!睉B(tài)度非常堅決。
高正始將曹利用的意見匯報給蕭太后與耶律隆緒,“國主及母聞之,意稍怠,欲歲取金帛”,不再堅持索回關南之地,退而求其次,希望拿到更多的歲幣。接下來的談判主題,便集中在歲幣數(shù)額之多少上。最后,曹利用答應每年給予“絹二十萬匹、銀一十萬兩”,“議始定”,雙方達成了初步共識。
遼主又安排王繼忠來見曹利用,讓王繼忠轉達遼方的一個意見:“南北通和,實為美事。國主年少,愿兄事南朝”,“請立誓,并乞遣上使臣持誓書至彼”。提出宋遼兩國正式盟誓,交換國書,簽署和平協(xié)議。
曹利用帶著王繼忠的密信回到澶州。遼方還派了右監(jiān)門衛(wèi)大將軍姚柬之護送曹利用回營。宋真宗還是命趙安仁為接待大使,按之前接待韓杞的規(guī)格接待了姚柬之。
宴會上,姚柬之“談次頗矜兵強戰(zhàn)勝”,趙安仁不動聲色地說:“聞君多識前言,老氏云: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樂殺人者,不得志于天下?!币碇白允遣桓覐驼劇?。
曹利用則入行宮拜見宋真宗。當時真宗正在進膳,所以讓曹利用在帳外稍候。但真宗又急于想知道談判的結果,便叫內(nèi)侍問曹利用,答應了給契丹多少錢。曹利用說:“此幾事,當面奏?!闭孀谟智矁?nèi)侍復問:“姑言其略?!辈芾檬冀K不肯明言,“而以三指加頰”。
內(nèi)侍入內(nèi)報告真宗:“三指加頰,豈非三百萬乎?”真宗失聲叫起來:“太多!”既而又說:“姑了事,亦可耳。”由于“宮帷淺迫”,曹利用在外面聽得一清二楚,“具聞其語”。
真宗匆匆吃完飯,將曹利用叫進去問話。曹利用耍了心眼,再三稱罪說:“臣許之銀絹過多。”急得真宗追問:“幾何?”曹利用說:“三十萬?!闭孀诨实邸安挥X喜甚”,給了曹利用特別豐厚的賞賜。
立誓結盟
接下來的談判,無非是一些掃尾、善后的細節(jié)問題,進展非常順利。如遼方代表姚柬之提出,遼主“收眾北歸,恐為緣邊邀擊”,真宗答應詔“諸路部署及諸州軍勿輒出兵馬襲契丹歸師”;王繼忠用密信轉達的“交換國書”之請,真宗也答應下來。又賜王繼忠手詔,請他轉達遼主,“悉放所掠老幼”。
景德元年十二月初七,宋真宗委派左衛(wèi)大將軍李繼昌為國使,持誓書與姚柬之往遼營報聘。援助遼國的歲幣之數(shù),亦如曹利用所許諾。隨后遼國也遣使送來答大宋皇帝的誓書。這兩份誓書,是確立宋遼關系的重要法律文件,也是我們研究宋遼關系的重要文獻。有必要將兩份誓書全書抄錄出來。
大宋誓書:
維景德元年,歲次甲辰,十二月庚辰朔、七日丙戌,大宋皇帝謹致誓書于大契丹皇帝闕下:共遵誠信,虔守歡盟。以風土之宜,助軍旅之費,每歲以絹二十萬匹、銀一十萬兩,更不差使臣專往北朝,只令三司差人搬送至雄州交割。沿邊州軍,各守疆界,兩地人戶,不得交侵?;蛴斜I賊逋逃,彼此無令停匿。至于隴畝稼穡,南北勿縱驚騷。所有兩朝城池,并可依舊存守,淘壕完葺,一切如常,即不得創(chuàng)筑城隍,開拔河道。誓書之外,各無所求。必務協(xié)同,庶存悠久。自此保安黎庶,慎守封陲,質于天地神祇,告于宗廟社稷,子孫共守,傳之無窮,有渝此盟,不克享國。昭昭天監(jiān),當共殛之。遠具披陳,專俟報復。不宣,謹白。
大遼誓書:
維統(tǒng)和二十二年,歲次甲辰,十二月庚辰朔、十二日辛卯,大契丹皇帝謹致誓書于大宋皇帝闕下:共議戢兵,復論通好,兼承惠顧,特示誓書,云“以風土之宜,助軍旅之費,每歲以絹二十萬匹、銀一十萬兩,更不差使臣專往北朝,只令三司差人般送至雄州交割。沿邊州軍,各守疆界,兩地人戶,不得交侵?;蛴斜I賊逋逃,彼此無令停匿。至于隴畝稼穡,南北勿縱驚騷。所有兩朝城池,并可依舊存守,淘壕完葺,一切如常,即不得創(chuàng)筑城隍,開拔河道。誓書之外,各無所求,必務協(xié)同,庶存悠久。自此保安黎獻,慎守封陲,質于天地神祇,告于宗廟社稷,子孫共守,傳之無窮,有渝此盟,不克享國。昭昭天監(jiān),當共殛之?!惫码m不才,敢遵此約,謹當告于天地,誓之子孫,茍渝此盟,神明是殛。專具諮述,不宣,謹白。
這便是大宋與大遼于公元1004年簽訂的“澶淵之盟”,一份終結了二十五年征戰(zhàn)(從979年宋太宗第一次北伐到1004年“澶淵之盟”簽訂)、締結了一百余年和平的協(xié)約。
如何評價“澶淵之盟”
故事講完了,但我們還要思考一個問題:應當如何評價“澶淵之盟”呢?
許多人可能會習慣性地認為,“澶淵之盟”是城下之盟,是一份喪權辱國、割地賠款的條約。然而,從前面我們的講述便可以知道,“澶淵之盟”其實是在宋朝打了勝仗的情況下,愿意停兵與遼朝談判,并作了讓步而達成的和議,跟城下之盟的性質并不一樣。“城下之盟”語出《左傳·桓公十二年》:“大敗之,為城下之盟而還?!笔侵副鴶『笃扔跓o奈而簽訂的屈辱性條約。而宋朝跟遼朝立盟,并非因為戰(zhàn)敗后,迫于敵人兵鋒而忍辱求和,而是不欲兩國長年征戰(zhàn),希望達成長遠和平。
宋朝也沒有對遼國割地。今人之所以認定澶淵之盟“喪權辱國”,想來應該是因為盟書約定了宋政府每年要給予遼朝歲幣。這里我們有必要來探析一下“歲幣”的性質。不管從宋遼談判過程中的說法,還是從兩國誓書的用詞來看,歲幣既不是戰(zhàn)敗國的戰(zhàn)爭賠款(19世紀鴉片戰(zhàn)爭以降,清政府對西方列強支付的銀子,才是屈辱的戰(zhàn)爭賠款),也不是藩屬國的納貢,宋政府對歲幣的交割形式,也盡力避免給人納貢的印象:“更不差使專往北朝,只令三司差人搬送至雄州交割?!蔽銓幷f,歲幣實際上就是發(fā)達國家對經(jīng)濟落后國家的資助:“以風土之宜,助軍旅之費”;“念河北居人重有勞擾,儻歲以金帛濟其不足”,類似于今天國與國之間的經(jīng)濟援助。
而從成本—收益的功利角度來看,每年十萬兩銀、二十萬匹絹的歲幣支出,也是收益遠大于成本的劃算買賣。以宋朝龐大的財稅收入,區(qū)區(qū)二三十萬兩銀的開銷并不構成什么負擔;而且,由于宋朝對遼朝的貿(mào)易長期處于“出超”地位,每年的歲幣基本上又流回宋人手里,據(jù)日本漢學家斯波義信的估算,“平均來看,宋通過對遼貿(mào)易每年可獲得八十萬貫順差。這其中,政府的官方貿(mào)易往來占到了四十萬到五十萬貫。此順差使宋朝實際上重新賺回了對遼國的歲貢”。
宋朝人自己也曾做過一番成本—收益計算,結論是“雖每歲贈遺,較于用兵之費不及百分之一”;“歲遺差優(yōu),然不足以當用兵之費百一二焉。則知澶淵之盟未為失策”。歲幣支出只相當于戰(zhàn)爭損耗的百分之一。財物的損耗還是小事,更為重要的是,如果宋遼征戰(zhàn),勢必有無數(shù)的軍人與平民要死于戰(zhàn)火;而澶淵之盟訂立之后,至宋朝與女真秘密訂立海上之盟之前,兩國實現(xiàn)了一百余年的和平,其間盡管有糾紛,有局部沖突,有勾心斗角,但基本上都是通過談判解決問題,并沒有引發(fā)戰(zhàn)爭。單說這一點,就非常了不起。
宋代之前的漢朝、唐朝,為締約和平,一般采用“和親”的方式(據(jù)學者的研究,西漢至少有16起和親,隋唐有45起和親,宋代以后的和親共計有37起)。宋朝則從無“和親”之舉,遼朝與西夏都曾經(jīng)向宋朝提出“和親”的要求,但宋政府都婉轉拒絕了,寧愿每年多支付點歲幣。今天許多人都能夠接受漢唐的“和親”政策——王昭君與文成公主的故事一直受到歌頌,卻無法接受宋代的歲幣。我感到有點難以理解,因為如果以現(xiàn)代文明價值觀視之,“和親”過程中,至少有一名女性被當成政治犧牲品,顯然更不應該為現(xiàn)代人所接受。
戰(zhàn)爭很殘酷
如果說,漢唐的“和親”是中世紀式的和平機制,那么宋遼開創(chuàng)的“和約”,則可以說是近代化的和平機制。根據(jù)“澶淵之盟”的盟書以及后續(xù)的系列約定,宋遼兩國達成的重要協(xié)議包括:
一、宋遼雙方約為“兄弟之國”,地位平等;
二、宋朝每年給予遼朝歲幣十萬兩銀、二十萬匹絹,“以風土之宜,助軍旅之費”;
三、雙方大致按占領現(xiàn)狀劃清領土邊界,在國境線立下“石峰”(相當于今天的界碑),“沿邊州軍,各守疆界,兩地人戶,不得交侵”;
四、約定兩國互不單方面增加邊防武裝,“所有兩朝城池,并可依舊存守,淘濠完葺,一切如常,即不得創(chuàng)筑城隍,開拔河道”;
五、約定雙邊司法上的合作,“或有盜賊逋逃,彼此無令停匿”,類似于罪犯引渡協(xié)定;
六、兩國在邊境開設榷場,開展雙邊貿(mào)易。
宋朝與遼朝“建交”之后,在長達一百余年的來往中,還形成了一套制度化的“外交”機制,包括:
一、設立“國信所”,有點像現(xiàn)代國家的外交部,負責選派外交使團、接待外國使節(jié)、保管外交文書與禮物;
二、每逢重大節(jié)日,譬如元旦,兩國會互派使臣前往慶賀,一國皇帝、太后壽辰,另一國也會遣使祝賀。一國若遇上國喪,另一國也要派人吊慰;
三、一國新君即位,也會派遣使臣通報對方,對方則致函相賀;
四、凡遣使訪問,對方都會給予禮遇,雙方通常也會互贈禮物;
五、一方若要征討第三國,也需要遣使照會對方,以期達成“諒解備忘錄”;
六、兩國若發(fā)生利益糾紛與局部沖突,都通過派遣代表談判解決,不致誘發(fā)戰(zhàn)爭。
——世界近代才出現(xiàn)的條約關系,不就是如此么?
“澶淵之盟”告訴我們:軍事實力固然是談判席上最有力的籌碼(這一點必須承認),但和平談判卻能夠創(chuàng)造出戰(zhàn)爭無法完成的歷久彌新的文明價值。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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