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說“父子相隱”
作者:劉劍(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一年歲次辛丑二月廿九日戊子
耶穌2021年4月10日
若論起20余年來《論語》研究的熱點,“父子相隱”無疑是討論最為激烈的話題之一。自2002年《哲學研究》第2期發(fā)表了劉清平質疑儒家“親親相隱”合理性(合法性)的文章以后,這場爭論便一發(fā)不可收,并逐漸聚焦于對“父子相隱”合理性的辯論,而郭齊勇、鄧曉芒、梁濤、廖名春等知名學者的積極參與,使這場爭論掀起了一個又一個高潮,至今討論不衰。
一
“父子相隱”見于《論語·子路》篇:
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笨鬃釉唬骸拔狳h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本章歷來存在許多爭議,但古今有別。古人的爭論焦點主要集中于“直躬”及“攘”的含義。相較而言,古人對今人最為關切的“父子相隱”并沒有花費多少筆墨,甚至可以說,古人并未把“父子相隱”當成一個問題。而由于“親親相隱”的爭論,今人自然把孔子之語,特別是其中“隱”的含義,作為解讀“父子相隱”乃至“親親相隱”合理性的關鍵。
澳門大學王慶節(jié)粗略總結認為,今人對于“隱”的觀點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隱瞞說”。隱瞞說又可分為“隱匿”(積極)、“隱諱”(消極)兩種,復旦大學劉清平、華中科技大學鄧曉芒等大體持此類觀點。二是“隱矯說”。如上海師大王弘治、清華大學廖名春主張“隱”當是“檃栝”之“檃”的通假字,有糾正或矯正之意。武漢大學郭齊勇先生則從《論語》內證出發(fā),以“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季氏》)為是。此外,還有“隱諫說”“隱任說”“隱痛說”等多種說法。各說或都有其合理的一面,筆者擬從語境與語言邏輯的角度對本章進行分析,為論述方便,本文以“隱瞞”釋“隱”。
二
在今人的爭論中,一般會為“父為子隱”“子為父隱”補充不同前提,或可稱為雙前提論,通常翻譯即:(兒子攘羊,)父親為兒子隱瞞;(父親攘羊,)兒子為父親隱瞞。但筆者試著按語境和邏輯將雙前提論帶入本章原文:
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笨鬃釉唬骸拔狳h之直者異于是。(父攘羊,)父為子隱,(子攘羊,)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與通行的翻譯對照,即出現(xiàn)了矛盾:首先,在翻譯版本中,“兒子攘羊”與葉公語的語境前提“其父攘羊”主體不一,邏輯上不能平順地承接過渡,且從帶入的本章原文看,此處仍應為“父攘羊”(父親攘羊);其次,解讀孔子之語,出現(xiàn)了“兒子攘羊”(子攘羊)與“父親攘羊”(父攘羊)兩個前提,為了說明與楚躬之直相異的魯人之直,為何要增加一個前提?
裴植已經注意到了這種語境與邏輯上的問題,并將原文重新斷句為“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為”即“做”“干”,“隱”即“沉默”“回避”,巧妙地避開了語境前提的問題,與葉公語的邏輯完美銜接。但是,第一,自古以來并未出現(xiàn)過這種斷句,屬于裴氏自創(chuàng),過于巧妙,略顯牽強;第二,這樣斷句仍未解決雙前提論是否合理的問題。
“父子相隱”邏輯與翻譯中存在的矛盾,使得雙前提論的“攘羊”主體出現(xiàn)了一次置換。單看孔子之語,可以說翻譯并無問題;但如果要考慮葉公之語并實現(xiàn)邏輯上的承接過渡,則邏輯定然優(yōu)先于翻譯。不能實現(xiàn)邏輯上的圓融自洽,準確翻譯也無從說起。但若按邏輯,“父攘羊,父為子隱,子攘羊,子為父隱”,則又出現(xiàn)了“父攘羊”與“父為子隱”、“子攘羊”與“子為父隱”看似抵牾的情況。
這源于對“為”字的理解有所不同。通行翻譯中的“為”今讀去聲,表示行為的對象,或可釋為“替”。但“為”還有一個陽平的讀音,可以表示被動,如《論語·子罕》“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喪事不敢不勉,不為酒困,何有于我哉”,《莊子·徐無鬼》“夫堯,畜畜然仁,吾恐其為天下笑”。本章中,“為”應該作被動解,因此按雙前提論,可以翻譯為:父親攘羊,父親被兒子隱瞞;兒子攘羊,兒子被父親隱瞞。
三
方今之世,圍繞“父子相隱”聚訟不已,但對本章的解讀幾乎無一例外都采用了雙前提論。增加前提固然也可通釋本章,但總有些畫蛇添足的意味。比如,葉公語中躬的身份是子,是子證父,以證躬之直;孔子語中,按雙前提論,是子隱父、父隱子,以證父子之直,唯“吾黨之直者”是順著葉公“吾黨有直躬者”而來,是指代(類似)直躬這樣面對父親犯罪是否該證父之罪的子之角色,這就形成了二人對一人的局面。再如,依雙前提論,“直在其中矣”的“其中”代指“父為子隱”“子為父隱”兩個獨立的部分。應當指出,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但并不是本章的最優(yōu)解。
從語境來看,孔子所說的“吾黨之直者”對應直躬是毫無疑問的,所謂“直者”指的應該是一個人,不是兩個人。那么“父子相隱”又如何理解呢?
這應該從傳統(tǒng)倫理中的教化責任說起?!靶笔强鬃咏洺L峒暗膬热?,《論語》中記述了很多孔子教導弟子及伯魚的話。啟蒙讀物《三字經》就提到“子不教,父之過”,這在孔子時代就是如此??鬃咏虒Р~“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父親對子女有天然的教化責任。從“父子相隱”角度說,父親的過失被兒子隱瞞,兒子盡到了孝道,但作為父親,教導子女,也是天然的義務,而父親攘羊,可以說是以身失則,沒有盡到榜樣的作用,會給子女帶來負面效應。
就直道而言,父親攘羊肯定理屈,而兒子替父親隱瞞罪行,也是理屈的。原本該以身作則的父親,因為自己理屈,所以在面對兒子同樣理屈的行為時,不適宜對子女提出批評,反而只能以包容的心態(tài)接受子女的孝道。所以,面對兒子為自己掩飾的謊言(或行為),父親也為兒子的謊言(或行為)再進行掩飾,使謊言(或行為)得以周圓。也就意味著“父為子隱”“子為父隱”兩種行為本身都具有不正義性,這是孔子說“吾黨之直者異于是(直躬)”“直在其中矣”的原因。正因為兩種行為都不“直”,所以在父子相互理解與包容的同時,倫理的價值才得到最大呈現(xiàn)。
所以,本章可以翻譯為:葉公告訴孔子說:“我們這里有一個能行直道的人,他父親盜竊羊,他出來證明了?!笨鬃诱f:“我們這里能行直道的人與此不同。父親(攘羊的不直行為)被兒子隱瞞,兒子(隱瞞父親攘羊的不直行為)被父親隱瞞,直道便在其中了?!?o:p>
四
理解“父子相隱”應立足于父子天倫。父子天倫不同于一般倫理?!吨芤住ば蜇浴吩唬骸坝刑斓厝缓笥腥f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儀有所錯。”《論語·學而》:“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笨梢姼缸犹靷惖闹匾?。
本章與《孟子·告子上》所說的“魚”與“熊掌”、“生”與“義”的取舍類似。直躬證父,是舍父而取法;父子相隱,是舍法而取天倫。換而言之,孔子并不是不重視羊主人的利益,而是更重視人倫的價值。孔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學而》)齊景公問政,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保ā额仠Y》)有若曰:“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學而》)可見,孔子不僅把人倫當成仁禮的重要內容之一,更把它上升到了立德修身、齊家治國的高度,并用于教育弟子。
孔子主張“父子相隱”優(yōu)先于“證父攘羊”,并非罔顧羊主人的利益。倘若把父子的倫理角色去除,對葉公語稍加修改,“吾黨有直躬者,見人攘羊,而其證之”,則其合理性就成立了?!多l(xiāng)黨》:“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笔蔷蜕蠖?,在孔子心中,其重要性是要讓位于人的,這也正是孔子仁禮思想的體現(xiàn)。郭齊勇先生認為,不能簡單地以公私義利二分法來理解親人間的關系及對親人關系的維護。因此,對于“攘羊”一事,應當就事論事,不能脫離語境、放大損失,使孔子之本意不顯,舍“熊掌”而取“魚”者也。
當代中國雖然宗族已經基本消失,但社會仍是由家庭組成的,倫理建設仍然是文化建設的重要內容,在法治前提下的倫理建設理應受到重視和傳揚。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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