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擴”“坎陷”還是“虛通”?——現(xiàn)代新儒學的一條知識論線索
作者:劉樂恒(武漢大學哲學學院)
來源:《石河子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
摘 要:作為心體、本體的良知如何對接科學精神,是現(xiàn)代新儒家特別重視的問題。熊十力、牟宗三、唐君毅等新儒家學者,對此都提出系統(tǒng)而原創(chuàng)的觀點。但是,學界往往重視牟宗三的“良知坎陷”說,而忽略了熊十力與唐君毅的觀點。事實上,熊十力的“良知推擴”說與唐君毅的“良知虛通”說,以及牟宗三的“良知坎陷”說,共同構(gòu)成了現(xiàn)代新儒學思潮中的一條思想線索。
關鍵詞:良知; 推擴; 坎陷; 虛通;
作者簡介: 劉樂恒,男,廣東東莞人,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副教授,哲學博士,主要從事現(xiàn)代新儒學、中國哲學心性論、中國哲學與中國哲學史研究
現(xiàn)代新儒學是現(xiàn)代中國思想界的重要流派。它與日本的京都學派并稱東亞現(xiàn)代兩個最具原創(chuàng)性的哲學思潮[1]1-10?,F(xiàn)代新儒學由熊十力等人奠基,后經(jīng)三四代人的努力,凝聚出了較明確的思想立場、問題意識、時代使命與學派自覺。根據(jù)筆者的理解,現(xiàn)代新儒學的主要問題意識有兩個方面:一方面,他們通過道德主體性的線索,詮釋與探索儒家心性論的核心精神及現(xiàn)代意義;另一方面,他們以道德主體性為基礎,討論道德主體與知性、公共理性的關系,以求接通科學與民主。而在道德主體與知性主體的關系,以及道德主體如何生出知性的問題上,現(xiàn)代新儒家經(jīng)歷了兩代人的思考,形成了現(xiàn)代新儒家的知識論思想【1】。在這當中,熊十力、牟宗三、唐君毅三人的思想最為顯著。
這三人的思想構(gòu)成了一條完整的線索。學界對于熊十力、牟宗三關于本心與知識的觀點,以及兩者的思想傳承關系,多有留意。但是,我們往往不清楚,唐君毅也有自己的原創(chuàng)性觀點。另外,熊十力、牟宗三、唐君毅的知識論思想的形成與建立,都或多或少地借用了王陽明的“天理良知”或“致良知”之義。在筆者看來,這大概是因為陽明所論良知之知,一方面是本心、本體、天理的呈現(xiàn),另一方面則與日常的知識與科學的知識構(gòu)成對比性關系。這樣一來,我們的問題線索就更為清晰了,此即:熊十力、牟宗三、唐君毅三人圍繞陽明學中的良知之義與知識的關系,提出了各自的觀點,形成了一條問題線索。而當今學界對這一問題線索,尚未形成完整的圖景。筆者認為,我們有必要將這一問題線索,完整而簡要地呈現(xiàn)出來,并加以討論。
一、熊十力的“翕辟成變”論及其“良知推擴”說
熊十力的新儒學思想,可以通過《周易·系辭上》“一翕一辟之謂變”一語概括之。熊十力原來研習佛家的唯識學,對世親、護法等人的唯識思想研探甚深,后因不滿舊唯識學的思想,毅然自造新論,建立其“新唯識論”。而他從舊唯識論轉(zhuǎn)變至新唯識論的關鍵之處,就在于他體悟到本體流行的“翕辟成變”之義,這使得他最終走向生生不息、滅故生新的儒家《周易》境界。
熊十力在1932年寫出文言本《新唯識論》后,在1944年又出版了此書語體本。馬一浮給《新唯識論》文言本作序,將此書的主旨界定為“破集聚名心之說,立翕辟成變之義”[2]7,頗為精到。在這里,我們根據(jù)這個概括對此書作出系統(tǒng)的梳理。首先,熊十力指出《新唯識論》以“見體”為宗。見體即是明見本體、本心。本體、本心因為是真實的本體,故又稱“實體”。但是,本體、本心、實體并不容易體會。我們需要通過“性智”來見體而不能通過“量智”來見體。性智指本心自身的自覺自悟,量智指心靈的知見理智作用。性智是哲學的基礎,而量智則是科學的基礎。哲學與科學的區(qū)別即是性智與量智的區(qū)別。但是,許多哲學家混淆了性智與量智之別,通過知識、習心的構(gòu)畫作用外求本體,這必定是不能見體的。我們?nèi)绻婓w,就先要去除量智、習心的虛妄構(gòu)畫,然后反求諸己,性智呈露。
熊十力認為,量智、習心的虛妄構(gòu)畫造成諸多虛妄執(zhí)著,這主要有兩方面:一方面是境執(zhí),也即執(zhí)著有獨存之境在心識之外;另一方面是識執(zhí),也即執(zhí)著自己的心識是真實存在的。熊十力指出,唯識舊師如窺基等認為境執(zhí)需要破斥,但是識執(zhí)是實有的,這是唯識宗不徹底的地方。據(jù)此,他一方面破斥境執(zhí),具體辨析“應用不無”與“極微”兩種執(zhí)著有外境的理論,其內(nèi)部都是站不住腳的,心識與境物本是一體互攝的關系,不可離識覓境。另外,熊十力認為,境執(zhí)既是虛妄,則識執(zhí)也一樣是虛妄的。因為心識本身也是無自性的,其自身就是一種緣起法,因眾緣互待而詐現(xiàn),舍此之外別無識相可得。在此基礎上,熊十力通過因緣、等無間緣、所緣緣、增上緣四方面的觀點,以說識相的實質(zhì),破斥唯識宗的識執(zhí)。例如,在因緣的層面,唯識舊師認為我們的心識是果,果必從實有的因(即種子)所生。種子為因,生心識為果。熊十力批評這是將心識與種子析為二重,而在唯識宗處,心識可分為八,而八識中每一識都有生此識的種子作為其因。由此,唯識宗一方面將心識妄析為八聚,也即馬一浮所說的“集聚名心”,陷于繁瑣破碎;另一方面則又將八識中每一識都析分出種與識、因與果,這樣就在繁瑣中更添支離,極不應理。熊十力指出,唯識宗最重要的問題其實是不悟心識本為流行無礙之全體。心識現(xiàn)起,原為自動,故有因緣,而并非由種生識故有因緣。心識本無自體,只是一種自動之動勢而已。自動即因,非種生因。因此,唯識宗以心識本身為實有的觀點是錯誤的【2】。
那么,如果完全破斥了境、識二執(zhí),我們就極有可能走向佛家“諸行無?!钡日f法中去,從而陷入佛家的出世之說以及“總計無”之論,甚至不承認有天地宇宙,不承認有本體。熊十力指出,雖然我們已經(jīng)破斥了二執(zhí),但宇宙大化流行本身卻不能呵斥,因為此現(xiàn)前的萬象流行,即是本體的真實作用。佛教耽空滯寂,難以體悟到宇宙大化流行本身就是真實的,并非境識二執(zhí)所成之境。在他看來,大化流行本身其實就是真實的本體,由此可悟本體是變易流行的,本體即是“能變”,但本體之作為能變并不與所變相對,本體本身就是大化流行,此外別無本體作為主宰。本體即能變即恒轉(zhuǎn),三者本為一事。“恒轉(zhuǎn)”之名,在唯識宗處本來表示賴耶識,但熊十力襲用之而變其義,通過恒轉(zhuǎn)顯出本體能變是法爾如然、無所對待、無時空相、圓滿無缺、即常即變、非常非斷的不可思議境界。恒為非斷,轉(zhuǎn)為非常;非常非斷,斯名恒轉(zhuǎn)。
既然本體是能變、恒轉(zhuǎn),那么本體之能變、恒轉(zhuǎn),是如何可能的呢?熊十力指出,有相反相成的辯證的律則,方可稱“變”。而這相反相成的律則,可以通過《周易》“翕辟成變”一義以作闡發(fā)。通過翕辟成變來說本體之流行,體現(xiàn)出熊十力自覺地由佛學“觀空”的立場轉(zhuǎn)變到儒家“明有”的立場。根據(jù)熊十力的理解,宇宙的大化流行,無時不在滅故生新、健動不息之過程中,這是翕與辟的相反相成的辯證作用所成,翕為收聚,辟為發(fā)散。正因為宇宙大化絕無一息之暫停,所以成就此大化流行之翕與辟皆是動勢。辟固然為動中之動,翕其實也是動中之靜,動中之靜其實也是動勢。同時,翕辟并非相對而出之二物,而是動勢自身的兩面而已。動勢中自有攝聚之力,這一攝聚之力并不意味著停滯,而是動勢中所顯示出來的一種狀態(tài),這就是“翕”。翕形成形質(zhì)。而翕之勢起時,則必定會有健動之勢與之俱起,這種健動之勢是翕勢本身的一種不為物化的作用,這種動勢就是“辟”。據(jù)此,熊十力指出,翕辟都是本體流行的功能,翕是本體所表現(xiàn)的“物行”,辟是本體所表現(xiàn)的“心行”。翕辟為一體二面,非一非異,故心物不可分為二片。另外,熊十力還繼續(xù)強調(diào)兩方面內(nèi)容:翕辟不異與辟主翕從。因為翕辟皆為本體之動勢,故翕辟不異[3]113。同時,辟是動勢之中不為物化、健動不息的功能;而相對之下,翕則表現(xiàn)為積極與消極的兩方面,積極的方面是指翕能成就辟之健動大用,但消極的方面則是翕會物化而下墮,因此需要辟之能轉(zhuǎn)翕而不為翕所轉(zhuǎn),這樣天地大化流行的生生健動之勢才會保持下來。因此,辟更能通于本原、本體,翕則處于從屬地位。
上述內(nèi)容是熊十力論能成變之翕辟,而對于翕辟所成之變,他是通過“剎那生滅”之義來闡發(fā)的。他指出,剎那生滅并非物理時間義,而為一念之名,剎那生滅即是念念不停留。剎那不可以世俗的時間空間來說明,因為時空二者皆是就物質(zhì)宇宙而立名,其本無實。天地大化流行,一切諸法當生即滅,也即剎那生、剎那滅,生與滅“中間”并無半點物理性的空間或時間可以羼雜在其中。一切諸法無暫時之可容住,不斷滅故生新,健動流行,翕辟之變即是要形容這種剎那倏忽滅故生新的變化大義。因此,翕辟成變之變義最為微妙玄通,深不可識。熊十力揭示出變有非動義、活義、不可思議義三義。翕辟之變不能通過量智與言說的構(gòu)畫而把握,而需要通過性智的反求諸己、明心見體才能了悟。
翕辟成變之義既立,則天地的大化流行得以證立?!缎挛ㄗR論》的《功能章》則以翕辟成變之義為中心,指出本體、實體、本心、恒轉(zhuǎn)、能變其實即是“功能”。功能也是唯識宗的用語,但熊十力變易其義,將之顯示本體之實性。熊十力建立功能之說的另外一個用意是要破斥佛家的因緣之說。他認為“功能”更能顯出本體流行生生之健動之有。在闡發(fā)功能之義的基礎上,熊十力最后撰寫《成色章》與《明心章》?!冻缮隆坊颉冻晌镎隆氛故境龊戕D(zhuǎn)之動而翕,《明心章》則展示出恒轉(zhuǎn)之動而辟。在《成色章》中,熊十力指出色或物之實性即是恒轉(zhuǎn)之翕的作用,而翕形成色或物,實際上就是恒轉(zhuǎn)中之無量動點、動圈攝聚成為粗色。器界即是綜攝一切色法而成。身體為器界所攝,但為器界之中心。究其而言,身、器無實,只是往來之動勢而已。而最后一章《明心章》,其主旨則是以本體言心。熊十力指出,我們的心靈的知覺運動并非即是真實的心。真實的心其實就是恒轉(zhuǎn)之本體,生生不息,健動恒久。心即生命,非可剖析,不能積聚。其后,熊十力還論述我們應該如何創(chuàng)起凈習,達致性修不二,最終明心見性,證悟本體,回到該書開篇的立旨處。
綜上,熊十力的新唯識論是建立在闡發(fā)《周易》翕辟成變之義之基礎上的;以此為基礎,他批評佛家唯識學對于心識的分析有剖析截割之嫌,并通過翕辟成變、健動生生之蘊,力求超化唯識舊師的問題。熊十力翕辟成變之說,自成一家,建立了他的“本體—宇宙論”【3】。
因為在熊十力處,本心本體最重要的義涵是翕辟成變,因此,本心本體的變化、生生、流行之功用,是熊十力所特別強調(diào)的,他甚至直接認為本體本身就是變易。他對于“有體無用”“攝用歸體”的取向極度排斥,認為這是“耽虛滯寂”“守其孤明”的佛老之論,非儒家孔子與大《易》的生化之理。而強調(diào)本體之生生之功用的取向,使得他契心于王陽明與王船山之學。陽明的“致良知”之說以及船山的尊生、主動之論,是他之所以將二王引以為同調(diào)的原因。不過,因為他看待陽明、船山以及其他人的思想時,都是透過他自己的哲學系統(tǒng)看過去,他的許多相關觀點與評斷,多屬“創(chuàng)造性的詮釋”一類,非客觀合理之論。
他對于陽明致良知之說的評斷,即是如此。他欣賞陽明的良知之教。在他看來,陽明的良知之義,非一般的道德心理,而更是本心、本體層面之知;而致良知之“致”,即體現(xiàn)為良知之發(fā)用、推擴、流行。其云:
知者,本體也。反己自識,……而加以涵養(yǎng)擴充等工夫,即所謂致者是也。……今已識得良知本體,(原注:“良知本體”四字,作復詞用。)而有致之之功,則頭腦已得,于是而依本體之明,(原注:即良知。)去量度事物,悉得其理。則一切知識,即是良知之發(fā)用[3]664,667-668。
在熊十力,陽明的致良知之說,蘊涵著性智與量智的合一。首先,良知是本心、本體,良知作為本體,能自明自知,所以良知自身即是性智。而良知之推致,即是使得良知作為性智之明,擴展、展拓出來,流行、生生不斷,則其發(fā)為量智,乃純是性智之表現(xiàn)與發(fā)用,從而性智與量智雙融全備,良知與知識并兼兩彰。這樣一來,熊十力擴展了陽明致良知之義。陽明致良知之本義,只是要推致良知本體于事事物物而已,而良知之推致,只是良知本體自身之擴充。所以,在陽明處,致良知純?nèi)皇切灾侵晕冶H闻c發(fā)明,而尚未從性智而走向量智,更不會有性、量合一之論。但熊十力將致良知之“致”賦予了更多的功用,特別是其成就量智、知識的功能,這與他的翕辟成變之論是有著內(nèi)在的關聯(lián)性。他認為,本體不斷在翕辟擴充、成就萬物的過程中,知識、量智的形成與運用,也自然地應是翕辟不已的本體良知所包涵之事。而這是陽明所未逮者。陽明的致良知之論,仍側(cè)重在本體良知自身的保任,而未能實現(xiàn)良知之推擴而成就知識之事。其云:
或問:“先生言推擴,究須有保任工夫,而解‘致’字,卻似偏取推擴一義,何耶?”答曰:“保任,自是推擴中事,非可離推擴工夫而別言保任也。推擴者,即依本體之明,而推擴之耳?!?span lang="EN-US">
單提保任,則可以忽略推擴義,以為現(xiàn)成具足之體,無事于推擴也。……總之,知體是主宰,依從知體之明而推擴去,便是工夫?!し蛲茢U不已,不令此知體被私欲障礙,引而伸長之,即是本體展擴不已,此乃人道之所以繼天成己……而立人極也,是謂繼成道理[3]401-402。
在熊十力,與本心、本體相關的道理有兩種,一種是“法爾道理”,一種是“繼成道理”。前者近性智,后者則近性智之不斷成就出量智或知識,而同時又不受知識之遮蔽。前者指本心良知是自足的,后者指本心良知需要不斷地推致與擴充,以成性成能。他指出,儒家對于這兩種道理,都不能偏廢。陽明致良知之教,既強調(diào)良知之為本體,又指出良知應該不斷推致,這為良知接納知識之義打開了可能性。不過,由于熊十力主張本體乃是在翕辟成變的過程中,不斷地繼生而成能的,因此,他認為我們更應以推擴統(tǒng)攝保任,以繼成主宰法爾,所以他復又批評陽明不能自“推致良知”而走向“推擴良知”,因此陽明遺憾地“不為科學留地位”[4]603。在他看來,更為合理的體認與理解,是自我能自覺到良知本體之作為翕辟成變之流行與功用,其本身就是一種不斷自我發(fā)揮、自我推擴、自我展拓、自我繼成的“明智”作用,而非僅是保任自我心體之明的守其孤明的狀態(tài)[4]599-600。據(jù)此,熊十力主張知識乃是作為明智之良知的直接的推擴作用,于是一切知識即全是良知之發(fā)用,良知是一切知識之源。其云:
如事親而量度冬溫夏凊,與晨昏定省之宜,此格物也,即良知之發(fā)用也;入科學實驗室,而量度物象所起變化,是否合于吾之所設臆,此格物也,即良知之發(fā)用也;當暑而量舍裘,當寒而量舍葛,當民權蹂躪,而量度革命,當強敵侵陵,而量度抵抗,此格物也,皆良知之發(fā)用也。總之,以致知立本,……而從事格物,則一切知識,莫非良知之妙用。夫何支離之有乎[3]669?
在熊十力看來,形成知識就是格物致知,格物致知就是良知明智的直接推擴;同時,良知應該不斷地推擴自身,以格物致知,這是因為良知作為本體,乃本處于翕辟成變的繼善、成能的過程中。這就使得我們不會像宋明儒者那樣,守其良知之孤明而不去擴充成能,以融攝科學[5]274。可見,熊十力的良知推擴說,不但與《大學》格物致知的本意不同,也與朱子、陽明有別。唐君毅對此有較到位的總結(jié),他說:“是見熊先生之說,實將人之求科學知識之事,攝于格物一目下,而再視格物為良知之發(fā)用?!悄思嫒£柮髦庖粤⒈?,取朱子之言以為輔,以攝清儒所尚之聞見之知,及今人所尚之科學知識所成之新說,而亦非《大學》本文之原義所及,朱子陽明之本旨所在者也。”[6]276
二、牟宗三的“兩層存有”論及其“良知坎陷”說
牟宗三繼承了其師以天理良知統(tǒng)攝知識、同時亦承認知識的意義這一取向,但他并不特別贊同格物、知識為良知的直接推擴之說。在他看來,陽明學中的天理良知之義,屬于本心、本體所自具的德性之知,而對一般的物之知,則可以是見聞之知,從而成為知識論領域的問題。而這兩種知,也即良知之知與一般知識之知,明顯是有差異的,良知屬當然界,知識則屬實然界。這里問題就出來了:這兩種知,既分屬兩層面,則良知與認知的關系,就不能如熊十力所理解的那樣,是直接的關系,而是具有某種曲折性與間接性的關系。
在其早期著作《王陽明致良知之教》中,牟宗三形成一個基本看法,就是良知與一般的認知之間,應該有一曲折。他指出,陽明以具活動性的“事”以說格物之“物”,如親非物,而事親為物等,這固然有其道理。但是我們可問,對象本身可否也稱為物?就日常直覺而言,我們也未嘗不可將之稱作“物”。那么,我們該如何看待這種物?牟宗三指出,這就是知識問題,而為陽明本人所未措意者。他認為,行為之宇宙,與知識之宇宙,畢竟是不同的。良知能夠斷制“用桌子”的行為,但不能斷制桌子之“何所是”,而同時,在良知的斷制過程中,我們還需要轉(zhuǎn)出某種認知的作用,以落實此良知之斷制。這樣,陽明的致良知之義,也被賦予了多一層意義,此即:良知攝知識并將之融入致良知之教中。那么,這又是如何可能的呢?由此,牟宗三指出良知心可以自己轉(zhuǎn)為“了別心”,也即自我坎陷,由此而良知自覺地使得其暫時與物為二【4】。其云:
吾心之良知決定此行為之當否,在實現(xiàn)此行為中,固須一面致此良知,但即在致字上,吾心之良知亦須決定自己轉(zhuǎn)而為了別。此種轉(zhuǎn)化是良知自己決定坎陷其自己:此亦是其天理中之一環(huán)??蚕萜渥约憾鵀榱藙e以從物。從物始能知物,知物始能宰物。及其可以宰也,它復自坎陷中涌出其自己而復會物以歸己,成為自己之所統(tǒng)與所攝[7]206-207。
在他看來,了別心是良知自己所轉(zhuǎn)出來的,此轉(zhuǎn)即體現(xiàn)為一種“坎陷”。坎陷指的是良知自身的一種辯證性的曲折作用,通過這種辯證作用,良知自形上層面而陷入、下沉至形下層面,形成認知;此后,良知復又攝此知識而融入自身。由此,每一致良知之統(tǒng)一的行為自身,都具一雙重性。
牟宗三在其后期,以康德現(xiàn)象與物自身的超越的區(qū)分作為參照,進一步凸顯良知坎陷之義。他指出,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等著作中,隱含兩個預設:第一,現(xiàn)象與物自身的超越的區(qū)分;第二,人是有限的存在。第二個預設是第一個預設的根據(jù),也即正因為現(xiàn)實的人是有限的存在者,因此人不能有“智的直覺”以完全把握物自身,只有上帝有智的直覺,而人類是沒有的,人把握到的只是現(xiàn)象。由此,現(xiàn)象與物自身的區(qū)分,乃是一超越的區(qū)分。牟宗三指出,康德的超越區(qū)分之說很重要,而要明確出這個區(qū)分,需要我們跳出經(jīng)驗感知現(xiàn)象的主體,并對此感知主體有所反省才能夠達致。否則,我們就不明白康德的物自身概念的真實意義。
不過,牟宗三雖然肯定了康德的超越區(qū)分,但他指出,康德的超越區(qū)分其實并沒有那么超越,或者說其超越性并不充分、穩(wěn)定與可靠。牟宗三舉出兩個理由:第一,從物自身方面說。他認為康德哲學中物自身的內(nèi)容太貧乏,近于無自身意義之零。另外,即使其有內(nèi)容,也只能上帝知道。但設若將物自身概念歸諸上帝,則此概念為人所不能全幅了知者,故康德不能證成此超越區(qū)分。第二,從人自身的感性與知性的方面說。在康德,人類感性與知性是以時空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但我們?nèi)魡枮楹纹浔仨氂每臻g與時間的形式來界說之,則康德實更無理由可說。如此,則我們確不能知我們所知道的,只是現(xiàn)象而非物自身。而或者有人會說,康德是以“自由”來接近物自身,但是,在牟宗三看來,因為康德認為人不能有智的直覺,因此自由只是一個“設準”,故康德的取向不足以決定物自身為一價值意味之概念,而容易被人視作一事實之概念,從而減殺其超越分別性。
牟宗三認為,中國哲學的傳統(tǒng),可以證成康德所不能證成的現(xiàn)象與物自身的超越區(qū)分之義,其關鍵就在于將智的自覺、自由無限心,在康德看來只有上帝才有的能力,自上帝處拉下來,并肯認人心雖為有限而亦可無限。這樣做,無疑是將康德的人是有限的存在這一預設,調(diào)整為人是既有限而又無限的預設。牟宗三認為,只有這樣做,我們才能穩(wěn)住物自身的價值性意義,現(xiàn)象與物自身的超越區(qū)分,才能證成。相應于此,牟宗三指出,我們要有三方面的推進。第一,從上帝而拉到人之主體,揭示出人既有有限心而又有自由無限心,這樣一來,同一個物,其對有限心來說是現(xiàn)象,對無限心來說則是物自身。第二,要這一超越區(qū)分為何是具有價值意味的區(qū)分。在他看來,自由無限心或智的直覺是具有價值意義的,這表現(xiàn)在,在無限心的朗照下,一物只是如如,無時空相,無生滅相,這就有價值的意味;另外,當自由無限心呈現(xiàn)時,我自身即是一目的,我觀一切物自身也是一目的,這也體現(xiàn)出無限心之為有價值性者。第三,從無限心、物自身,而轉(zhuǎn)至有限的現(xiàn)象意義上的對象,這需要自由無限心形成某種曲折性作用,這種曲折性作用,即自由無限心自身起“識心之執(zhí)”。牟宗三說:
我們通過識心之執(zhí)來看我們的知性與感性,這是一個價值底觀點,不是“事實之定然”之觀點。……依我們的說法(實是依中國的傳統(tǒng)),人可是執(zhí)而不執(zhí)的。當其執(zhí)也,他是有限。當其不執(zhí)也,他是無限。當其執(zhí)也,他挑起現(xiàn)象而且只知現(xiàn)象。當其不執(zhí)也,他知同時即實現(xiàn)物自身,而亦無所謂現(xiàn)象。如是,“超越的區(qū)分”是主觀的,這主觀義乃得極成,而超越義亦得極成[8]19-20。
若如此,則牟宗三需要確證如下兩方面觀點:一是確證人有價值意義的智的直覺或自由無限心;二是揭示出自由無限性通過其坎陷之執(zhí)而挑起現(xiàn)象并認知現(xiàn)象。由此,他進一步深入具體地發(fā)掘康德與儒家心學(特別是陽明良知之說)的溝通與對比。首先,在牟宗三看來,我們本著人雖有限而可無限的預設,可以開出本體與現(xiàn)象兩個層面的存有。相應于這兩層存有或存在,分別有兩種知識。一是智知,此為智的直覺之所成者;二是識知,此為感觸直覺之所成者。前者成就無執(zhí)的存有論,即本體界的存有論;而識心之執(zhí)則成就執(zhí)的存有論(可分為識心之執(zhí)的邏輯意義與存有論意義),即現(xiàn)象界的存有論?!皟蓪哟嬗姓摗笔堑赖滦紊蠈W的全體大用、內(nèi)圣外王的結(jié)構(gòu)。表1、2是牟宗三兩層存有論對于康德的超越區(qū)分的融攝與更動,方便我們了解二者的關系。
表1 兩層存有論對康德哲學的統(tǒng)攝
表2 牟宗三兩層存有論的基本義涵
存有既分兩層,則牟宗三需要落實這兩層存有的義涵與意義。首先是本體界的存有論。他指出,康德區(qū)分了法定象界與智思物界(或稱本自物界)。前者指涉的是感觸物、法定象;后者指涉的是智思物、本自物,這包括了物自身、上帝、靈魂、自由意志。在康德,現(xiàn)象是現(xiàn)于感性主體而為感觸直覺所直覺者,而法定象即是法則性的概念所決定了的現(xiàn)象,故稱“法定象”。而與智思物相對應的智思界,在康德處不可直接目為本體。但牟宗三認為,我們理應將此極成為本體方為究竟。但康德難以將智思界肯認為本體界,因為康德將自由意志視作不可究明的設準。牟宗三指出,康德哲學中有兩種設準,一是觀解知識也即理論知識的設準,一是實踐理性的設準。前者具有確定性與肯斷性,但對于后者,我們不能由此建立觀解知識,也不能成為真實的客觀意義的肯斷,因為我們對自由意志并沒有任何直覺。他認為,自由意志在康德處,是理性的全部系統(tǒng)的拱心石,但它卻是不能直覺地被建立的概念,并無直覺以朗現(xiàn)之,這豈不是根基不穩(wěn)?自由之義如此,則上帝存在、靈魂不朽之設準,更不待言矣!
牟宗三進一步指出,康德的無直覺以朗現(xiàn)之的自由義,其不穩(wěn)定性有如下三點:第一,他只是從良心與道德情感處說心,不將自由意志與心關聯(lián)起來,使得心與理不一。牟宗三認為,康德的“良心”屬于道德情感而非道德義務。道德律令才是真正的義務本身。若此,則道德律令與良心有不相合之處,心與理不一,這使得康德的道德論走向搖擺與無力。對于康德的道德情感論,牟宗三認為,康德需要將道德的情感向上一幾,轉(zhuǎn)而為“道德的覺情”,使得心與理一。第二,在康德處,自由與道德法則兩者有軒輊,有距離,有齟齬。我們能直接意識及道德法則,但不能直接意識及自由??档聦o條件的道德法則之意識,視作一理性的事實,是“所與”者;但自由卻并不是一所與,而是一設定。這樣,自由與道德法則并不能完全融合為一。第三,道德法則通過道德義務的形式,與自由意志也會有沖突,而實不知此自由意志并非意念,而是與道德法則相融為一者。牟宗三指出,與法則有沖突的意志,就不是自由自律的意志,而是劉蕺山所謂“念”或王陽明所謂“有善有惡”的意。他認為,道德法則與自由意志理應是一致的,但這需要參照人有自由無限心的意義來說。
在此基礎上,牟宗三認為,如果要超化康德自由之設準的問題,則需要分兩步走:第一步,調(diào)適康德之說。這可分如下幾步:一、自由意志即道德的覺情,即心;二、它是自我立法的,即理;三、它主動自愿地自決自律;四、它悅自己所立之法,其格言或準則不可能與道德法則相沖突,它本身即是神圣意志;五、為感性所左右的意念并非自由意志,前者有善有惡,后者純善無惡;六、自由自律的意志是自我立法,因此是決定義務者。第二步,由自由自律的意志之為設準,轉(zhuǎn)而為呈現(xiàn)。此中的關鍵,是智的直覺或自由無限心的轉(zhuǎn)出。其云:
當吾人為感性所左右時,吾人之意念常不能順本心之明覺覺情(陽明所謂知體明覺)而發(fā),因而亦總是有善有惡的,此即陽明所謂隨軀殼起念。但當本心之明覺覺情在屯蒙險阻中步步呈現(xiàn),乃至圓頓地呈現(xiàn)即朗現(xiàn)時,則意念即完全超化轉(zhuǎn)化而為順本心之明覺覺情而發(fā),此即陽明所謂致知以誠意,亦劉蕺山所謂“化念還心”也[8]81-83。
同時,智的直覺在牟宗三處乃是知體(良知之本體),它是道德的實體,亦是存有論的實體。它開出道德界,也同時開出存有界。知體有三個層面。第一是其主觀性,也即良知是主體自我的良心;第二是客觀性,也即良知作為良心,其本身即是理,心即理也;第三是絕對性,也即良知通于存有,是乾坤萬有之基[8]96-97。在此基礎上,牟宗三進一步展示出智的直覺與物在其自己的“自在相”或“如相”,指出智的直覺有其存有論的創(chuàng)生性、逆覺體證性,及其自在相、無直覺相、無認知相[8]103-105。他指出,只有確認出知體或智的直覺通于存在界,我們才能真正證成現(xiàn)象與物自身的超越區(qū)分。但是康德并不能極成這一區(qū)分,原因在于他的物自身之義并不穩(wěn)定。一方面,康德認為上帝所造之物自身并無時空相,但牟宗三指出現(xiàn)象是有限物,物自身與現(xiàn)象相連,物自身不可能無時空相;另一方面,康德以物自身為事實概念,其實這是一個價值概念。
上述將智的直覺直接視作良知本體的取向,是牟宗三道德形上學的主要觀點。由此,牟宗三揭示了本體界的存有論,也即無執(zhí)的存有論。在此基礎上,他還要說明一般的認知是如何形成的。在他看來,只是順著良知本體之明覺與流行,只能直覺并呈顯出物自身這一如界,而不能凸顯出現(xiàn)象界。因此,順著知體明覺、智的直覺,是不能開顯出科學來的,中國傳統(tǒng)的儒家心性之學,于此是缺乏自覺的[8]125。牟宗三認為,上帝是不需要科學知識的,但人生在世,若無科學,則人義有缺。兼且,儒家的心性之學,也是要在人世間開物成務的,無科學知識,則其開物成務之義,亦為有缺。那么,如何自良知本體中開出知識呢?在牟宗三看來,這當中必然有辯證性的曲折作用,因為這兩個層面其義涵并不一致。這個辯證性作用,即是良知的自我坎陷,并形成“法執(zhí)”。其云:
知體明覺之自覺地自我坎陷即是其自覺地從無執(zhí)轉(zhuǎn)為執(zhí)。自我坎陷就是執(zhí)。坎陷者下落而陷于執(zhí)也。不這樣地坎陷,則永無執(zhí),亦不能成為知性(認知的主體)。它自覺地要坎陷自己即是自覺地要這一執(zhí)。……這一執(zhí)就是那知體明覺之停住而自持其自己。所謂“停住”就是從神感神應中而顯停滯相[8]127-128。
牟宗三認為,良知本體的辯證曲折作用,之所以可稱作“坎陷”,是因為良知此時要自覺地停止其自由之朗照,而顯出認知的作用。良知本體之朗照,是形上學的無執(zhí)、自由之境。而現(xiàn)實中的認知之事,自然也就是形而下之事了。形而上之境,為順,為圓、為高、為無執(zhí);而由上而辯證地曲達而下,則肯定是為曲、為方、為下、為停滯而有執(zhí)。但牟宗三強調(diào),這種認知意義上的法執(zhí),雖然與佛家所說的執(zhí)有相類之處,但其性質(zhì)不同。前者是良知本體自覺顯出停滯的執(zhí)相,有如平地起土堆,此起是認知主體之執(zhí)而挑起認知相,這是認識論意義的執(zhí),而非心性與人生境界上的執(zhí)。良知坎陷就是良知自覺地形成法執(zhí),而建立起執(zhí)的存有或現(xiàn)象界的存有。
三、唐君毅的“陰陽感通”論及其“良知虛通”說
與熊十力、牟宗三一樣,唐君毅也有較為系統(tǒng)而原創(chuàng)的知識論思想【5】。他的知識論思想是與其“感通形上學”關聯(lián)在一起的【6】。在此筆者扼要地將唐君毅感通形上學的基本義涵,加以說明,而主要梳理他關于良知與認知的關系的觀點。
唐君毅的知識論思想的基本立場,與熊十力、牟宗三是一致的,此即三者皆以天理良知作為知識之本源。唐君毅認為純知識上之事,皆是戲論,因為知、情、意三者本是相涵相繼的感通性關系,我們不能將知從情意中抽離出來,單獨而論。而知情意之相感相通,即是真實的生命存在的狀態(tài),也即仁或良知的狀態(tài)。另外,他指出,科學是知識,而我們自覺地決定要有科學這一決定,則并非是知識,而是良知的自我要求。據(jù)此,科學知識本身乃依良知之決定而有,因此良知乃在科學知識之上一層[6]278。不過,雖然唐君毅與熊十力、牟宗三的基本立場相一致,但在具體的觀點上,也即良知與知識的具體關系上,他的觀點與熊十力、牟宗三都有一定的差異。他的具體觀點是這樣的:
在此情形下,吾人又可喻此知識之知,如一平面,通過貫注之而流行之良知或德性之知,則如一立體。當此平面,為此立體所貫注通過時,此平面,即如只為此一立體之一面相,而不能獨立自存者。……此中,吾人如將德性之知或良知,與知識之知,加以分解以觀,亦可說其中仍涵有牟先生所謂知識之知之一附套,然此一附套,實又只為其中之主套之德性之知或良知之所通過,而只為其一面相。換言之,亦即此中之了別心,乃如只為人之道德心,所通過貫注充實之一虛廓,而未真顯為一獨立之了別心者[6]279。
首先,唐君毅沒有牟宗三將良知與認知,區(qū)分為無執(zhí)心與法執(zhí)心之異質(zhì)的兩層,他并不強調(diào)兩者的異質(zhì)性。在這個意義上,他反而與熊十力的良知推擴說相近,因為熊十力并不強調(diào)良知與認知、性智與量智的異質(zhì)性,且認為良知若能推擴自身,則科學認知全是良知之發(fā)用。其次,雖然唐君毅與熊十力一樣,不強調(diào)良知與認知的異質(zhì)性,但他卻仍認同牟宗三分良知與認知為上下兩層的觀點,只不過這兩層的關系,并非異質(zhì)的關系,而近似立體與平面的關系。良知是立體的,認知則是平面的。良知之轉(zhuǎn)化為認知,則有如立體之在平面上貫注、通過,故此平面并不能獨立自存。而立體之貫注、通過平面的過程,乃是一虛轉(zhuǎn)、虛通的過程。這一過程,確有轉(zhuǎn)折,但不是異質(zhì)的轉(zhuǎn)折,而是知情意的感通機制內(nèi)部之活轉(zhuǎn)。這就松動了牟宗三的兩層存有論。因為在牟宗三,從良知到認知的坎陷作用,是不可“虛化”的,它必須是“實有”的。如果只是虛化,則良知與認知便不能嚴格撐開而成為兩層。因此,為了避免這一傾向,牟宗三特別強調(diào)良知所起之執(zhí),是一執(zhí)到底的停住、定常之執(zhí)。但牟宗三所最為強調(diào)的識心或了別心之執(zhí)的意義,則被唐君毅所完全虛化乃至否定,因為唐君毅認為良知而轉(zhuǎn)為認知的這種了別或坎陷,只是良知之活轉(zhuǎn)過程中的“虛廓”。既是虛廓,則良知乃可虛而通之,而無所執(zhí)滯于其中。同時,良知之活轉(zhuǎn)既是虛而通之,則良知與認知之為兩層兩知,亦可通而為一,而只是一層一知矣。
唐君毅憑何說認知之事,為良知之虛通?其理據(jù)何在?這就引出他的感通形上學。對此我們可從三方面作出概述。第一,他將心對境的感通作為基礎預持。在他看來,有心則必有境與之相對,反之亦然,心境是俱現(xiàn)俱起的關系。此種心境關系即是自我與他人他境的感通無隔之仁。這種心境渾然感通的仁的狀態(tài),亦體現(xiàn)為一種性情之德。這是因為,心與境在其感通的狀態(tài)中,自然蘊涵著不忍心與境、理想與現(xiàn)實、當然與實然之分裂,從而流出本源的惻怛之性情。這種惻怛之性情是心境感通的集中體現(xiàn)。第二,心與境的感通有其基本結(jié)構(gòu)。心與境的感通,不但有心對境的認知,也有心對境的感受、感應。心對境的認知,為知之事;其感受、感應,則分別為情、意之事。據(jù)此,心境之感通即蘊涵著知情意的互攝;心境感通的互動過程,實即知情意的相繼相涵的過程。此中,人們多以知為先,情意為后。實際上,若無情意的發(fā)動,則知不生;而知既生,若無情意以繼此知,則此知之活動難以落實。第三,心境感通有其自然機制。唐君毅指出,心境感通的過程蘊涵著自身的節(jié)律。這個節(jié)律就是感通的活動必然是先虛后實、先陰后陽、先隱后顯、先屈后伸、先消極后積極,然后再虛實相生、陰陽互構(gòu)、隱顯相依、屈伸相感、正反相繼相承,互動無窮。這一自然機制,可通過《周易·系辭上》“一陰一陽之謂道”一語作出概括[9]35-36。
因為心與境的感通作用,是自我之仁、性情、良知的體現(xiàn);而認知及其過程,也是心境感通的其中一方面的體現(xiàn),因此科學求真的活動,蘊含著道德理性、道德的心。求真、認知活動中的道德理性,體現(xiàn)在心靈之感而遂通,并超越法執(zhí)之限制。這里所說的“法執(zhí)”,是指心靈在認知活動的過程中,被所認知的理所限制。但是,認知的活動之所以能夠得以順暢進行,其意義并不在法執(zhí)之中,卻在道德的心能夠本著其感通的作用,而消除并超越認知過程中的各種法執(zhí)。因此,認知活動的意義不在于法執(zhí),而在于對法執(zhí)的超越。唐君毅說:
在人之不斷選擇而更迭的運用概念之事中,此概念之由顯而隱、由伸而屈、由進而退,即此概念判斷之自歸于寂之事。克就其歸于寂之處,其心靈之未嘗不在言,即見此一心靈,為超概念之應用判斷之形成之一非分別,亦無分別之心靈,亦無對概念判斷之執(zhí)著之心靈。若無執(zhí)著為善,則此心靈亦為具一善性者[10]132。
在唐君毅看來,在認知活動中,心靈從運用一個概念而過渡到運用另一個概念,這個過程即是從前一概念超越出來,而至后一概念的過程,或者說是前概念隱而后概念顯的一陰一陽、一隱一顯的感通過程。在這些過程中,通過感通而超越法執(zhí),而非法執(zhí)本身,才是認知的真正意義。唐君毅的這一理解,恰與牟宗三相反。
另外,除了揭示認知活動的意義在于對法執(zhí)的超越之外,唐君毅還指出,人在其道德生活中,往往會遇到一些需要通過認知活動,才能作出恰當應對的問題。這時候,德性的心靈或天理良知本身,就會自然而自覺地自顯入隱,讓所要處理或應對的問題,自隱入顯,使之呈現(xiàn)出來。這時候,我們就要去思考和處理這個實際的問題,而求對之作出如實的認知。而一旦我們這樣做,道德的心靈當下便轉(zhuǎn)為認知的心靈,也即心靈從道德心靈之“決定境”中轉(zhuǎn)出,而化為對“問題境”的研究。這個過程,當然是體現(xiàn)為一種辯證的曲折作用。但是,這種曲折作用也并非一種法執(zhí),因為這完全是一陰一陽、一隱一顯的次第性感通關系。德性心靈或良知之自顯入隱,是因為要讓認知心靈自隱入顯,這時候,此認知心靈乃是德性心靈或良知自身的要求,或者說其就是德性心靈或良知自身所化成者。而當這一問題境被疏導、解決之后,我們的德性心靈或良知,則又自隱而至顯,以成為我們的行為之主導[9]484-487。
在唐君毅的思考中,良知與認知,只有陰陽、隱顯之交迭感通的關系,而并無法執(zhí)、坎陷、停滯;相反,在良知的涵攝下,認知活動乃是一超越法執(zhí)與停滯的活動。筆者將唐君毅的這種知識論思想,概括為“良知虛通”。唐君毅的良知虛通說,構(gòu)成了現(xiàn)代新儒家的另一種知識論思想模式。
四、結(jié)語
本文以陽明心學的良知之說如何接通認知的問題為線索,梳理和總結(jié)出現(xiàn)代新儒家疏導這一問題的三個版本,此即熊十力建立在“翕辟成變”的基礎上的“良知推擴”說,牟宗三建立在“兩層存有”基礎上的“良知坎陷”說,以及唐君毅建立在“陰陽感通”基礎上的“良知虛通”說。可以看到,從熊十力到牟宗三、唐君毅,其知識論思想呈現(xiàn)出不斷深化的趨勢。三人的知識論思想,有其一致性,此即三者皆以良知本心為基礎,思考良知如何一方面肯定科學認知的意義與價值,另一方面則又包涵和超越科學認知。這對于以本心、良知奠基一切哲學問題的新儒家來說,是很自然同時也是可以理解的事。而熊十力、牟宗三、唐君毅的后學,即使調(diào)整了他們的前輩的一些比較強的論斷與取向,但往往也不會放棄良知本心的優(yōu)位的立場[6]280。
至于在此基礎上,熊十力、牟宗三、唐君毅三家所提供的知識論思想的版本,何者更為合理,則因筆者對此問題缺乏深入的思考與磨合,因此暫時難以提供明確的觀點與理據(jù)。筆者在這里,可以貢獻出兩點不成熟的理解。第一,在這三種關于良知與認知的關系的模式中,熊十力、唐君毅強調(diào)良知與認知的內(nèi)在相通性,這較牟宗三強調(diào)兩者的異質(zhì)性,以及強調(diào)良知要有法執(zhí)方能形成認知之義,更具合理性。這當中的理由,首先在于筆者持有的某種日常直覺。在日常生活中,無論我們持有何種立場、信念、信仰,我們都不斷地作出判斷。判斷,是很自然、平常、順暢之時,并不需要有何法執(zhí)與停滯。因此,就日常直覺來說,牟宗三的坎陷之說,雖然很醒目,但可能是最值得反思的一種模式。
第二,筆者認為,無論是第一代的熊十力,抑或第二代的唐君毅、牟宗三,其對于知識、知性的理解,尚停留在較為狹窄的領域中,此即一般的科學知識。實際上,知識與知性的義涵相當豐富,而且不同之知,屬于不同的層面。例如,我們有“日常之知”或“常識之知”,這一方面的知,屬于常識研究的層面。在常識之知外,我們還有“科學之知”,現(xiàn)代新儒家所說的認知,大抵屬科學之知??茖W之知的本性為何,我們也需要對之作出深入研究。此外,我們還有“審辯之知”,也即經(jīng)過哲學審思與哲學論證之知。這種意義上的知性,與日常之知和科學之知皆為不同層面。另外,不同的“知”,則是與不同的“理”與“心”相對應的。因此,如果要完全疏導清楚良知與知性的關系,恐怕還得首先回到知、理、心等問題上來。若能理清楚種種之知、種種之心、種種之理,那么良知與種種其他之知的關系,才能得以完全理順。從此意義上看,熊十力、牟宗三、唐君毅之論,尚有其粗疏性。不過,無論如何,他們已經(jīng)走出了思考良知與知性之關系的第一步,而他們之前的儒者則未曾對這一問題作出系統(tǒng)的探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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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牟宗三.牟宗三先生全集:第21冊[M].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2003.
[9] 唐君毅.唐君毅全集:第25卷[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6.
[10] 唐君毅.唐君毅全集:第26卷[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6.
注釋
【1】當代學界對這一問題的研究,甚為豐富,今將筆者手頭可見的部分文獻列出,如有趙衛(wèi)東:《分判與融通———當代新儒家德性與知識關系研究》,濟南:齊魯書社2006年版(按:此書概述了張君勱、梁漱溟、熊十力、牟宗三四人關于德性與知識關系的思想);Ady Van den Stock, The Horizon of Modernity:Subjectivity and Social Structure in New Confucian Philosophy, Leiden:Brill,2016,pp.197-266;Jana S.Ro?ker,Searching for the Way:Theory of Knowledge in Premodern and Modern China, Hong Kong: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Press,2008;李明輝:《儒學知識化與現(xiàn)代學術》,載于《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0年11月;等等。
【2】參見熊十力:《新唯識論》(文言文本),《熊十力全集》,第2卷,第13-40頁;熊十力:《新唯識論》(語體文本),《熊十力全集》,第3卷,第23-85頁。
【3】相關的研究與闡發(fā)參見郭齊勇《熊十力哲學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2-64頁。
【4】關于牟宗三“坎陷”概念的形成與發(fā)展,參見肖雄《牟宗三“坎陷”概念的產(chǎn)生與早期發(fā)展脈絡》,載《哲學與文化》(臺灣),2019年,第46卷,第3期。。
【5】目前研究唐君毅之知識論思想的系統(tǒng)論著,有雷愛民《知識與境界:知識在唐君毅心靈九境論中的作用與定位》,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此論著系統(tǒng)考察了唐君毅哲學中知識與境界的關聯(lián),同時反思了唐君毅哲學中這兩者的張力。
【6】具體研究參見劉樂恒《“感通形上學”———晚年唐君毅對心性問題的論證》,《宜賓學院學報》,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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