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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倒退之一例

作者：吳鉤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我們都愛宋朝”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一年歲次辛丑三月廿五日甲寅

          耶穌2021年5月6日

我們從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看到的北宋東京街市繁華——“邑屋之繁，舟車之盛，商賈財貨之充羨盈溢”，當然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唐宋變革”背景下，商業(yè)文明與市民力量經(jīng)過百年博弈，突破了坊市制、夜禁制與過所制的三重壓抑才得以實現(xiàn)的。

但令人喟嘆的是，宋亡之后，中世紀式的坊市制、夜禁制與過所制又都不同程度地出現(xiàn)了回潮。

雖然被推倒的坊墻沒有重建，北魏—隋唐式的坊市結(jié)構(gòu)不可能完全恢復(fù)，但明清時期的官府找到了坊墻的替代品，那就是柵欄，在城市的各個巷口設(shè)置柵欄。明代弘治元年（1488），朝廷開始在“京城內(nèi)外小巷路口置立柵欄，夜間關(guān)閉”，但由于財政沒有撥款，工程未完成就停止了，已建好的柵攔，質(zhì)量也很差，“其已修完柵欄亦不如法，不久損壞”；正德十一年（1516），京城再次修建柵欄，“除寬街大路不必置立外，但系小街巷口相應(yīng)設(shè)門去處，各置立門柵，遇夜關(guān)閉”。到明末，來到中國的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發(fā)現(xiàn)，中國各個城市的“街道上都有鐵柵，并且上鎖”。

清代的城市也是如此。京師內(nèi)城先建了柵欄，隨后“城外各巷口，照城內(nèi)設(shè)立柵欄，定更后，官員軍民等不許行走，犯者照例懲治”。同治年間，北京內(nèi)城已有“柵欄一千一百余道”，外城柵欄莫知其數(shù)。其他城市也是柵欄遍布，如江寧府“每夜升放號炮，聞炮之后，柵欄齊閉，違禁行走者，即行拿懲，仍不時委員明查暗緝”。

正如盛唐之時，坊市制與夜禁制是相配套的制度，明清時期的柵欄也是為配合夜禁而誕生的城市設(shè)置，入夜，夜禁開始，即關(guān)閉柵欄，并上鎖，禁止行人出入：“內(nèi)外城夜禁，均于起更后關(guān)閉柵欄，王公以下官民人等皆禁行走?！睎艡诘墓δ?，跟坊墻差不多。

宋時已經(jīng)松懈了的夜禁制度，入元之后也得到強化。元朝法律規(guī)定：“一更三點，鐘聲絕，禁人行；五更三點，鐘聲動，聽人行?！币菇麜r間從“一更三點”（大約是晚上8：10）開始，比宋時提前了三個小時；犯夜之人，“笞二十七”，比唐宋時增加了七下。忽必烈時代，朝廷還一度取締了元宵“放夜”的慣例：“世祖臨御三十余年，每值元夕，閭閻之間，燈火亦禁?！?o:p>

明承元制，清又承明制，《大明律》與《大清律》均規(guī)定了夜禁制度：“凡京城夜禁，一更三點，鐘聲已靜之后，五更三點，鐘聲未動之前，犯者笞三十。二更、三更、四更，犯者笞五十。外郡城鎮(zhèn)各減一等。其公務(wù)急速，疾病、生產(chǎn)、死喪不在禁限。”都是從“一更三點”開始禁夜行，而且對二更至四更時段的犯夜，懲罰更重。

清代有些地方，定更之后，不但“大街小巷鐍固柵門，不許人行走”，還不準居民“于門外坐臥乘涼”，只有每年的五六七月，盛夏炎暑，才“不禁居民開門納涼”。太不可思議。

我們知道，唐時夜禁開始后，居民若有緊急事外出，可以向本坊的坊正申請公驗。清朝時，“居民昏夜有生產(chǎn)急病、請穩(wěn)延醫(yī)者”，也允許夜行，但需要先向保甲長申領(lǐng)一塊“夜行牌”。夜行牌“長五寸、闊三寸”，由州縣衙門核發(fā)，蓋有官押，并涂上一層桐油，“付第幾保第幾甲長收執(zhí)”。出行人申領(lǐng)夜行牌，例由保甲長“驗明本人面目、其家產(chǎn)病果真”，若屬實，“許給此牌，守柵人問明所至地方，開柵放行；回時即繳；如無此牌者，一概不許放行”。

清朝人發(fā)明的這個民用夜行牌（元朝時亦有“夜行象牙圓牌”，供“公務(wù)急速”的官吏夜間出行使用），功能相當于唐代的過所。實際上，元明清三朝都恢復(fù)了漢唐時期的過所制度，只不過將“過所”的名稱改成了“文引”、“路引”。

元朝中統(tǒng)五年（1264），中書省欽奉忽必烈圣旨：“諸斡脫商賈，凡行路之人，先于見住處司縣官司具狀招保，給公憑，方許他處勾當，若公引限滿，其公事未畢，依所在倒給。如管民官、軍官并其余諸投下人員，若無上司文面勾當，欲往他處勾當，亦聽以次人于本處官司告給文引，經(jīng)過關(guān)津渡口，驗此放行，經(jīng)司縣呈押，如無司縣，于尉司或巡檢呈押。無公引者，并不得安下遇宿止，店戶亦驗引，明附店歷，每上下半月，違者，止理見發(fā)之家，笞二十七下?！币来朔睿采倘?、管民官、軍官及諸投下人員，如果出遠門，都需要辦理文引，連住店都必須勘驗文引。

至元二十三年（1286），由于“腹里州城諸投下官司信從人戶，以江南等處作買賣為由，濫放文引”，元廷又規(guī)定：“今后，諸人若因事或為商賈，前去他所勾當，經(jīng)由有司衙門陳告，取問鄰佑是實，令人保管，別無違礙，方許出給差引，明置文簿銷照?！笨梢钥闯鰜恚奈囊?，與《唐律疏議》確立的過所制是大同小異的。

明朝的路引制度更加苛嚴：“凡軍民人等往來，但出百里者即驗文引”；“凡天下要沖去處，設(shè)立巡檢司，專一盤詰往來奸細及販賣私鹽犯人、逃軍、逃囚、無引面生可疑之人”。出行路程百里以上，即需要辦理路引，這是前所未有的人口流動管制。如果居民不帶路引、擅自出遠門呢？后果很嚴重，被官方發(fā)現(xiàn)、抓獲的話，輕則打板子，重則充軍、處死。懲罰之重，也是史無前例。

洪武六年（1373），常州府有一名居民，因“祖母病篤，遠出求醫(yī)急”，來不及申請路引，結(jié)果途中被“呂城巡檢司盤獲”，“送法司論罪”。還是洪武年間，一名被朝廷征集到南京開胭脂河的工役，因“工滿將辭歸，偶失去路引”，竟然“分該死，莫為謀”，后幸虧有督工百戶向朱元璋求情，才免一死。成化末年，由于“京師多盜”，兵部尚書派官兵“分投街巷，望門審驗”流動人口，“凡遇寄居無引者，輒以為盜，悉送系兵司馬。一二日間，監(jiān)房不能容，都市店肆傭工，皆聞風匿避，至閉門罷市者累日”。沒有攜帶路引的流動人口，都被當成強盜抓了起來。

當過刑部侍郎、御史官、巡撫、知縣的晚明大學者呂坤，曾設(shè)計了一款路引，叫做“遠行丁引”。這款路引登記的個人信息，絕對比今天的戶口簿都要詳盡：“照得本州縣衛(wèi)所某百戶某人，年若干歲，身長幾尺，無須微須，方面瓜子面，白色黑色紫棠色，有無麻疤。今由某處，前至某處，何項生理，家有父某人，母某氏，子某人某人，兄某人，弟某人?！医o付某處某人，準此。州押印，縣押印”。凡出遠門之人，都需向戶籍所在州縣的衙門申請遠行丁引；回鄉(xiāng)之日再將丁引繳還原發(fā)衙門注銷。若無丁引擅自出行，或者雖有丁引而“腳色不對”，則“所至店家鄰佑，或在官各色人等，（將其）拿赴所在衙門，即以奸盜押回原籍查究”。

清代的行政指南書《未信編》亦收錄有一份“路引式”，不過其券面登記的信息卻不如呂坤丁引之周詳，就不贅引了。

總而言之，當歷史發(fā)展到宋代時，隨著“唐宋變革”的完成，坊市制、夜禁制、過所制所代表的社會管制已經(jīng)日益松動、逐漸消亡，可是到了元明清時期，這三項中世紀制度又都死灰復(fù)燃了。不能不說，這是歷史的倒退。

責任編輯：近復(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