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筱龍】漢學(xué)的三大學(xué)脈
漢學(xué)的三大學(xué)脈
作者：孔筱龍
來源：“漢學(xué)研究網(wǎng)”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四年歲次癸卯十月初七日辛巳
耶穌2023年11月19日
吳派和皖派，這是自近代以來劉師培、章太炎等人對漢學(xué)學(xué)派的劃分，后來又有揚派和浙派。但當(dāng)時人并不這么分。
光緒十一年，金陵學(xué)人汪士鐸為儀征學(xué)人劉毓崧《通義堂文集》作序曰：“嘉定、高郵、金壇，咸樹旗鼓、築壁壘以相雄杰?！保ㄒ姟锻x堂文集》卷首，求恕齋叢書本）這里值得注意的是“壁壘”。它不是相對于宋學(xué)的漢學(xué)壁壘，而是漢學(xué)內(nèi)部的壁壘。
汪士鐸原序是這樣說的：“……我朝乾嘉以來，揅經(jīng)餽史，方聞之彥，必推江南?；荽饕粤鶗珜?dǎo)後進。海內(nèi)嚮風(fēng)，殯前弇陋、闇洨之無謂也，雲(yún)集枹應(yīng)。嘉定、高郵、金壇，咸樹旗鼓，築壁壘以相雄傑。阮太傅摉精掇華，輯為一書，曰《經(jīng)籍籑詁》，郁郁彬彬，蔑以加矣。顧吾思之，昔祭酒十有四冊，非公乘何以上聞？越至於今，紅豆三世濟美、少詹、文簡，子弟景行；又如艮庭，賴有鐵君，非灼驗耶？余同年儀征劉君伯山，沈潛敏銳，同人望而卻步，上承孟瞻年丈之庭誥，下牖諸郎恭甫四子之義方，蓋惠氏、王氏之續(xù)也。伯山歸道山，恭甫惜不中壽，余歎青溪老屋，弦歌或輟矣。豈意良甫昆季竟克較刊君《通義堂文集》壽世哉？召陵之表章南閣，千載一軌也。伯山為學(xué)，務(wù)在推類通達，問一得三，其曼衍灝瀚，若渤海上潮，雲(yún)霞煥爛，魚龍百族，出沒變化，觀者神眩目迷，莫能辨方。旁引泲漯淮河江沔，颿檣四達，非徒窮一水之源委而已也?！?o:p>
此序稍用古語，略加說明如下：嚮風(fēng)，歸依、仰慕也；弇陋，見識淺陋也；闇洨，即闇于洨長，指不通《說文》也；郁郁彬彬，文質(zhì)兼?zhèn)湟?；祭酒指東漢文字學(xué)家許慎，公乘指許慎之子許沖。後面的召陵亦代指許沖，南閣指許慎，事見《說文解字》卷十五下。濟美，在前人基礎(chǔ)上發(fā)揚光大也；灼驗，即灼然之明驗。灼然，明顯貌；牖，道也，導(dǎo)也（《詩·大雅》“天之牖民”。《傳》曰：“牖，道也”）；壽世，造福世人也；颿檣，帆船也。良甫，劉貴曾也，劉毓崧次子。
此序開始言六書，即六種造字方法，后言三脈——嘉定、高郵、金壇，再言《經(jīng)籍籑詁》，則三脈早出于《經(jīng)籍籑詁》之前，是謂漢學(xué)之獨立發(fā)生點?！督?jīng)籍籑詁》成書于1798年，共一百零六卷，按平水韻分部，每一韻為一卷，“展一韻而眾字畢備，檢一字諸訓(xùn)皆存，尋一訓(xùn)而原書可識”。該書有錢大昕序、王引之序（阮元請此二人作序，故必知當(dāng)時漢學(xué)重鎮(zhèn)所在，即所謂壁壘也），而總纂臧鏞堂適為段玉裁弟子（見段玉裁《臧孝子傳》，〔經(jīng)韻樓集〕卷九），故可謂三脈齊匯。
既然是三個漢學(xué)的獨立發(fā)生點，其觀點就不可能完全相同。以說文為例，先看其流衍。
嘉定——錢大昕。錢氏雖無專門的說文學(xué)著作，但其后學(xué)很多，且錢大昕治《說文》的成績可從其文集筆記中看到，后人輯為《潛研堂說文答問》6卷，又有《潛研堂說文答問疏證》（薛傳均）《廣潛研堂說文答問疏證》（承培元）之作。錢氏子弟后學(xué)則有：
錢大昭（《說文統(tǒng)釋》60卷、《說文新補新附考證》1卷、《說文分類榷失》6卷）
錢坫（《十經(jīng)文字通正書》14卷、《說文解字斠詮》14卷）
錢侗（《說文音韻表》5卷）
錢師慎（《說文系傳刊誤》2卷）
錢慶曾（《古今文字假借考》49卷、《說文部居表》3卷、《隸通》2卷）
陳詩庭（《讀說文證疑》1卷、《說文聲義》8卷）、子陳璩（《說文引經(jīng)考證》8卷、《說文舉例》1卷）
鈕樹玉（《說文新附考》6卷、《續(xù)考》1卷、《說文解字校錄》30卷、《段氏說文注訂》8卷）
毛際盛（《說文解字述誼》2卷）
李賡蕓（《炳燭編》4卷）
黃汝成（《日知錄集釋》32卷、《刊誤》2卷、《續(xù)刊誤》2卷）
高翔麟《說文字通》14卷、《說文經(jīng)典異字釋》1卷）
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18卷、《六書假借經(jīng)證》4卷、《說文段注拈誤》1卷）
王宗涑（《說文刊誤》4卷、《說文原聲》2卷、《說文會通》1卷、《說文箋疏》2卷、《說文聲系圖說》5卷）
高郵——王念孫、王引之。王氏父子專注于小學(xué)，對《說文》多有研究，多散見于《高郵王氏四種》著作中，其本人的相關(guān)說文著作如下：
王念孫——《讀說文記》1卷，《說文解字?？庇洝?卷，《說文諧聲譜》1卷，《說文段注簽記》1卷，《段若膺說文解字讀敘》1篇，《桂未谷說文統(tǒng)系圖跋》1篇，代朱筠撰《重刊說文解字序》1篇，《康熙字典考正》12卷（與王引之合撰），《群經(jīng)字類》2卷，《漢書古字》1卷，《漢隸拾遺》1卷，《釋大》8卷
王氏后學(xué)有汪中、朱彬、阮元、夏味堂、郝懿行、胡培翚、許梿、許瀚、苗夔、王筠、王萱齡、汪喜孫、朱士端、沈濂、丁晏、俞樾等人。其中部分人說文著作如下：
郝懿行（《說文廣詁》12卷）
許梿（《說文解字統(tǒng)箋》64卷、《識字略》8卷）
許瀚（《轉(zhuǎn)注舉例》1篇、《說文解字答問》1篇、《與王箓友論說文》2篇、《說文解字義證校例》1篇、校勘《說文解字義證》50卷）
苗夔（《說文聲訂》2卷、《說文聲讀表》7卷、《說文建首字讀》1卷、《說文系傳?？庇洝?卷）
王筠（《說文釋例》20卷、《釋例補正》20卷、《說文句讀》30卷、《說文句讀補正》5卷、《說文系傳校錄》30卷、《說文韻譜校》5卷、《說文新附考校正》1卷、《說文鈔》15卷、《許學(xué)札記》不分卷）
朱士端（《說文校定本》2卷、《說文形聲疏證》14卷、《強識編》4卷）
沈濂（《懷小編》20卷）
丁晏（《說文通說》1卷、《說文脞語》1卷、《說文舉隅》1卷、《說文書古文證》1卷）
俞樾（《兒笘錄》4卷）
于鬯（《說文平段》1卷）
金壇——段玉裁，其《說文解字注》三十卷被譽為杰出著作，然受到批評也不少。其他相關(guān)著作包括《汲古閣說文訂》1卷、《說文解字讀》不分卷、《詩經(jīng)小學(xué)》4卷、《釋拜》1卷。段氏后學(xué)有：
臧庸（《拜經(jīng)日記》12卷）
臧禮堂（《說文解字經(jīng)考》3卷，見段玉裁《臧孝子傳》，〔經(jīng)韻樓集〕卷九）
顧廣圻（《說文辨疑》1卷，顧氏曾拜段玉裁為師，后背之，見朱珔《與汪孟慈農(nóng)部說》，載《小萬卷齋文集》）
徐颋（?？薄墩f文解字注》）
江沅（《說文解字音韻表》17卷、《說文釋例》2卷）
陳奐（《說文部目分韻》1卷、《詩毛氏傳疏》30卷）
龔自珍（《龔定庵說文段注札記》1卷），子龔橙（《說文改誤》1卷、《改并》1卷、《記存》1卷、《補許》1卷、《理董許書》10卷）
沈濤（《說文古本考》14卷）
江有誥（《說文六書錄》《說文分韻譜》，江氏為段門弟子，見《說文解字注》校注名單）
吳云蒸（《說文引經(jīng)異字》10卷）
雷浚（《說文引經(jīng)例辨》3卷、《說文段注集解》12卷、《說文外編》15卷、《補遺》1卷
朱珔（《說文假借義證》28卷，據(jù)該書《凡例》曰，此書每與段氏《說文解字注》合，間亦有與之異者，故多引其說）
馮桂芬（朱珔學(xué)生，《說文解字段注考正》15卷、《說文解字韻譜補正》8冊（與龔丙孫合撰）、《說文部首歌》1卷）
馬壽齡（《說文段注撰要》9卷）
錢、王、段三人相互為友，但觀點亦有不同，雖無直接的學(xué)術(shù)沖突，但在后看來，亦可見其神仙打架。其后學(xué)之間，未必皆存門戶之見，但相互指摘批評，亦時時可見。
早在嘉道時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一出，批評之聲自始不絕，此絕非否定段氏成就，而是說存在觀念上的某些差異以及糾正段氏的一些疏失。李兆洛《說文解字述誼序》曰：“錢少詹辛楣、江處士艮庭、段大令懋堂，皆集于吳郡，郵札往還，互相商榷。少詹主引伸其義，處士墨守，大令則攻治其所失。師以少詹為長，謂許氏書有奪（筆者按：奪者，脫也），有勝，亦有訛，后人可以疏通，而不可逕改，則守先待后之義云爾?！边@里所提，即基本觀念的不同。錢大昕認為在《說文》的校勘方面，在沒有看到許慎原本《說文》的情況下，不應(yīng)隨便改動《說文》，這一點與段氏不同。至錢大昕弟子鈕樹玉批評段注有六大方面與許書不合，“迥非許書本來面目”（鈕樹玉《段氏說文注訂·自序》）。這里李兆洛未提王念孫，蓋王氏“說文學(xué)”南傳較少，故不為李氏所知。
這里所提的許氏書有訛，也是錢大昕的觀點。如錢大昕認為《說文》“有，不宜有也”引《春秋傳》“日月有食之”為證，“竊意此文當(dāng)云‘《春秋傳》曰，日有食之，月食之’，后人妄有改竄，遂失其旨耳?！洞呵铩凡粫率常咄又?，以《五經(jīng)》無雙之大儒而漫不省憶，必不然矣。”（《潛研堂文集》卷十一《答問八》，轉(zhuǎn)自華向紅《錢大昕對〈說文〉引經(jīng)的看法》），又，《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四之《說文引經(jīng)異文》云：“漢儒雖同習(xí)一家，而師讀相承，文字不無互異”。
又甘泉學(xué)人薛傳均，時對錢、段之說已有所聞，然擇取不同，故作《潛研堂說文答問疏證》。包世臣《文學(xué)薛君碑》曰：“近世昌許氏者，推嘉定錢氏、金壇段氏。段氏徙眾尤盛。唯子韻究其得失而右錢氏?！眲⑽匿俊段膶W(xué)薛君墓志銘》曰：“近今小學(xué)家推嘉定錢氏大昕及其從子坫、金壇段氏玉裁。君謂：‘段氏時雜臆說，錢氏較精審。’錢文集內(nèi)有《說文答問》一卷，深明通轉(zhuǎn)假借之義。君博引經(jīng)史以證之，成《說文答問疏證》六卷?！?o:p>
錢、段之分歧，尚有不少。如錢大昕主張《說文》讀若即假借，而段玉裁把“讀若”看作一個純粹的注音方式，與漢字的字義無關(guān)。又《段注》引用錢大昕之說有十五條，其中「免」、「衹」兩條駁正錢氏之非。（段氏《說文解字注》十篇上，頁26；又十三篇上，頁15，轉(zhuǎn)自陳鴻森先生《段玉裁《說文注》成書的另一側(cè)面——段氏學(xué)術(shù)的光與影》）錢大昕在《說文》方面，今人認為，存在著為迎合許慎而曲說的問題（張揚《錢大昕〈說文〉學(xué)研究》）。
《段注》其他十三條為段玉裁剿用錢大昕之說而未注其名者?！抖巫ⅰ酚阝o樹玉書亦多有采錄，但大多數(shù)地方均未提鈕氏之名，今人陳鴻森先生在《段玉裁《說文注》成書的另一側(cè)面——段氏學(xué)術(shù)的光與影》中對段氏道德多有指摘，至若載蕭穆〈記方植之先生臨盧抱經(jīng)手校十三經(jīng)注疏〉所錄方東樹校語曰：“段氏每盜惠氏之說，阮氏即載之，何也？蓋阮為此《記》成，就正于段，故段多入己說，以掩前人而取名耳。又所改原文多不順適，真小人哉！”（蕭穆《敬孚類稿》，光緒卅二年原刊本，卷八，頁10）
高郵王氏對段書亦有不滿。如后學(xué)朱士端曰：王寬夫先生（筆者按：指王念孫次子王敬之）言其家大人石臞先生曾注《說文》，因段氏書成，未卒業(yè)，并以其稿付之。后先生見《段注》妄改許書，不覺甚悔。（朱士端〈石臞先生注說文軼語〉，引自《說文解字詁林》前編下，頁348）王念孫《說文段注簽記》1卷即專為匡正段注失誤而作。
又王門后學(xué)王筠，《說文釋例》中屢攻段氏，當(dāng)不下百處?！墩f文釋例·自序》云：“段氏書體大思精，……惟是武斷支離，時或不免，則其弊也?！薄墩f文解字句讀·自序》曰：“（段注）體裁所拘，未能詳備，余故輯為專書，與之分道揚鑣，冀少明許君之奧旨?！庇衷弧懊弥畬W(xué)，學(xué)力思心，固能遠達神恉，而性涉偏執(zhí)，瑕纇不免?！噍嫶藭瑒e有注意之端，與段氏不盡同者，凡五事。一曰刪篆……二曰一貫……三曰反經(jīng)……四曰正雅……五曰特識”。
王筠《說文釋例》一大成就是利用大量金石材料研究字形結(jié)構(gòu)和字形演變，為傳統(tǒng)的“說文學(xué)”研究開辟了一條新的道路。是時段、王兩家尤有門戶之見。王筠在《說文釋例》中自言曰：“道光九年，余在都，遇長洲陳君碩甫奐，茂堂高足也。其品過于師，見余《說文鈔》，但微詞諷曰：‘不必治此書，我?guī)煵豢杉耙??！鳌对娒蟼魇琛罚拍昙河?，祁淳父先生購之寄賜，精粹之中，間有誤處，如說《爾雅》壽字，尚用師說，不知以儔字易之，所說他字亦多攘我，設(shè)以《說文釋例》、《句讀》示之，當(dāng)亦刮目相待，然前已廿余年矣。庚戌五月初十日記?！彼允聻?820-1830年間，其中值得注意的一句是：“其品過于師”。
王筠還著有《說文新附考校正》一卷，蓋糾錢大昕弟子鈕樹玉之書，是書作于道光癸巳年，鈕書乃許梿贈王筠者。王筠的不足是缺乏音韻學(xué)知識，在音韻學(xué)方面但列舉諸家之言為主,少有判別創(chuàng)見。
總結(jié)：“《說文》本乎六書，而其實則形、聲、義三者而已。義或由形，義或由聲，則形聲二者，為治《說文》樞紐。而聲多得之偏傍，則字形先當(dāng)窮究。段之治《說文》，實能得制字之所以然，雖其中不無附會武斷，而形體不虛設(shè)，即聲義有所據(jù)依，此則小學(xué)之準則矣。近日議段駁段之書頗多，似宜專治段注，并將此等聚匯而細辨其說之是非，庶乎理董段注深入而有得乎？”（長樂謝章鋌《答黎生書》，見劉聲木《萇楚齋五筆》卷十又謝章鋌《賭棋山莊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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