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新見唐代墓志多維視域研究
作者: 王偉 (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四年歲次癸卯十月十五日己丑
耶穌2023年11月27日
秦漢以降,豐碑大碣云起。至隋唐,世習所趨,社會各階層多將墓志視作通往彼岸世界的重要憑證而深埋幽泉。自宋至清,文人雅士窮遐方絕域,以集古為樂,金石學應運而興。20世紀以來,各地墓石多有出土,尤以關中為盛。出土墓志所及人物,顯人晦士多隱名其間,加之未經(jīng)后世文獻傳抄、改易,故極具文獻價值。陳尚君云“新晉學者的治學,必須更多地關注新見的文獻與前沿的研究,不能臻此,終難預流”,新出墓志遂漸為學界所寶重。
錢大昕《關中金石記》嘗道:“金石銘勒,出于千百載以前,猶見古人真面目,其文其事,信而有征,故可寶也?!标P中為隋唐帝京所在,它不僅是各階層人物生前的輻輳之地,亦為他們死后的理想歸葬之所。20世紀以來,關中地區(qū)出土大量中古墓志,這些墓志對隋唐家族文學之研究來說,極具研究價值。
首先,在文獻層面,結合傳世文獻材料,勾稽墓志的文獻信息以資考史、證史,進而揭示歷史事件的復雜背景。據(jù)新出土于西安市長安區(qū)的《陳叔達妻王女節(jié)墓志》載,志主王女節(jié)系武德朝宰相陳叔達妻,“貞觀十年七月七日薨于京師善和里宅”。善和坊位于長安城朱雀門街西北第一坊,宋敏求《長安志》缺載,清徐松《唐兩京城坊考》則臆測坊名為“光祿坊”,后世多沿襲之。黃永年《述〈類編長安志〉》始訂“光祿坊”為“善和坊”,然始終缺乏實物印證,今據(jù)《王女節(jié)墓志》所載其卒于“善和里”,始得名實相洽。另,出土于高陽原之《韋虛心墓志》系崔宗之所撰,志中敘及韋虛心在波詭云譎的中宗政壇事跡時,刻意將竇懷貞在神龍年間與先天年間的事跡予以混淆,旨在憑籍墓志文本書寫策略的構思,回護其父崔日用在神龍間依附韋后之丑行,以建構其父在開元、天寶時代的忠良形象,展現(xiàn)出文本策略與家族心性間的微妙關系。韋匡伯系京兆韋氏鄖公房之貴種,卒于隋末煬帝江都行在,初葬于王世充洛陽政權鼎盛之際,武德初遷葬于長安韋曲祖塋。前后兩次安葬所撰之墓志在內容表述與人事牽涉上互有不同。對內容予以比對,可見出時代變局中個體家族之俯仰。
其次,在文學層面,不僅眾多碑志之撰者多為知名文學家,而且碑志內容也多可與傳世文學文獻相比勘,從而推動文學研究走向深入?!逗午吣怪尽烦鐾劣诟哧栐Y合傳世唐詩文獻,知何邕系杜甫寓蜀期間的知交,他出身閬州名族,父何千里曾預天寶三載賀知章告老歸鄉(xiāng)之詩會。杜甫寓蜀期間,與之過從甚密,并撰《憑何十一少府邕覓榿木》《贈別何邕》等詩,清代杜詩注本對二詩注解頗存訛誤,今可據(jù)《何邕墓志》予以辯正,并燭見杜甫寓蜀時內在情感的波動和生活實境的變化。同樣出土于高陽原的《何公(邕)妻李夫人墓志》,則為學界展示了盛中唐之際蜀中本土文學家族起步、發(fā)展與鼎盛的實況。李夫人本姓鮮于氏,隋唐以來,其家族文化由“慕財貨”應時衍為“重文翰”,在父子、兄弟等血緣關系內建構出文化、文學傳承的縱向路徑,并打通血緣、姻緣、業(yè)緣、地緣等壁壘建構出的“復式”文學發(fā)展網(wǎng)絡與圖譜,此亦反映出唐代區(qū)域性文學家族發(fā)展的多元化趨勢和力圖擺脫地域束縛、追求主流特色、貼近時代方向的積極努力。
常袞為大歷后期宰相,以制誥文寫作獨步一時,號稱文宗。然長期以來,對他的研究多局限于《文苑英華》《全唐文》等所錄作品,對其文學活動所知甚少。據(jù)榆林市榆陽區(qū)石刻藝術博物館所藏常裒夫婦墓志知,常袞一族唐初遷京兆新豐。常楚珪作為常氏移居京城之第二代的主要人物,因曾任雍王李賢文學侍從,而對家族文學發(fā)展肇啟先機,所育四子亦在盛中唐政壇、文壇表現(xiàn)卓異。由大歷朝宰相常袞主盟文壇,知其家族以文而仕發(fā)展道路的成功,并契合時代風氣的潛轉暗換。常氏家族墓志多出李陽冰、韓擇木等名家之手,由此可推知其家族文化交往之層次與范圍。常袞晚年外任福建觀察使,不僅對于涵養(yǎng)閩地士人向學之風有推助之功,而且對歐陽詹等閩籍文人進入京城文化圈之推挽亦不遺余力,展現(xiàn)出京城文學力量對邊地文學發(fā)展、文學人才培植的助推之力。榆陽區(qū)石刻藝術博物館另藏姚汝能所撰《史仲莒墓志》及其夫人《杜氏墓志》,經(jīng)對墓志內容考辨,不僅對姚汝能生年、科舉、官職除授和《安祿山事跡》作年等問題可得出新的結論,且對姚汝能與“芳林十哲”等同代文人的交往研究亦有所裨益。
碑志還富含豐富的文化信息。結合傳世文本,既可對碑志文化信息予以篩選、研究,亦對一時一地之政治事件、文化潛轉、社會發(fā)展等研究具有重要推助作用。安史之亂后,為守備兩京,河西、隴右及北庭精兵悉數(shù)回防兩京,參與平叛。及亂平,西域及河西、隴右又盡為吐蕃等所據(jù),故此部將士之人生走向陷入多變境地,文史學界少有注目。
榆陽區(qū)石刻藝術博物館所藏《許耀卿墓志》為對象,揭示了時代變局下個體人物命運之升降起伏,為正史的宏大敘事提供了個案與支撐。許耀卿墓志的價值在于,既為神策軍這一中晚唐最重要的軍事力量的發(fā)展歷程提供個人化的觀察視角,又為外鎮(zhèn)行營于安史之亂后在關中地區(qū)的重新組合情況及其政治因由提供微觀闡釋語境。據(jù)新出土《司馬志誠墓志》記載,墓主司馬志誠天寶間為節(jié)度使哥舒翰麾下核心將領。安史之亂后,赴肅宗鳳翔行在,效命于關中與河南戰(zhàn)場,后入衛(wèi)禁中,并從臧希讓至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府任都兵馬使,終入李抱玉鳳翔節(jié)度使府,任隴右節(jié)度副使。其經(jīng)歷實乃安史之亂后隴右道主力被打散后,殘存隴右將士個體命運的微觀展現(xiàn),其仕途得到共有隴右及平叛經(jīng)歷之臧希讓、李抱玉的援襄,展現(xiàn)出身份認同、情感認同的可貴價值。司馬志誠的輾轉與尷尬,展現(xiàn)出時代劇變中隴右流寓將士的共有命運。突厥毗伽公主墓志于20世紀初出土于西安市北郊龍首原,墓志記載了毗伽公主身處風云激蕩之大時代,伴隨家國劇變,個人命運輾轉起伏。她由胡入唐,再戲劇性地由唐返胡,雖毗伽公主最終的生命抗爭所導致的悲劇,使和親草原的計劃化為泡影,但其墓志文本所記載的悲劇性一生,仍為學界透過歷史煙塵了解7世紀至8世紀前半葉唐與突厥關系的復雜提供了重要的物質載體,同時也為唐代的和親行為多了一份近距離的觀察,從而窺見歷史發(fā)展之復雜面相。
關中是隋唐都城所在地,亦為墓志最重要的出土地。2019年以來,伴隨西安咸陽機場三期航站樓的建設,考古工作人員先后發(fā)掘了4800余座古墓,其中包含大量隋唐時期的家族墓志。“日往月來,地厚天長。陵谷可毀,竹素易亡,不鐫金石,何以流芳?!比粽f一方墓志僅勾勒出一個人的生命軌跡,則一時一地的墓志總合,則為學界觀照一個族群、一個時代、一個地域乃至一個國家的社會生活史志,提供了研究材料。從此意義上看,關中地區(qū)的出土墓志對于中古文學與文化研究所具有的文獻意義和學術價值,皆具有不可替代性。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新出土墓志與隋唐家族文學文獻整理與研究(21&ZD270)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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