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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孫海燕】明月不歸沉碧?!磕畛芍杏⑾壬?/h3>
        欄目:紀念追思
        發(fā)布時間:2024-10-23 10:36:46
        標簽:
        孫海燕

        作者簡介:孫海燕,筆名孫齊魯,男,西元一九七八年出生,山東鄄城人,中山大學中國哲學專業(yè)博士?,F(xiàn)為廣東省社會科學院哲學與宗教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儒家哲學、中國思想史、人性論等,發(fā)表學術論文20余篇,出版學術專著《陸門禪影下的慈湖心學——一種以人物為軸心的儒家心學發(fā)展史研究》。

        明月不歸沉碧海——悼念成中英先生

        作者:孫海燕

        來源:作者授權儒家網(wǎng)發(fā)布,原刊《名作欣賞》2024年第25期,有較大刪節(jié),此為全文。



         

        2024年7月4日,我一大早帶了放暑假的孩子到中大眼科醫(yī)院去。剛坐上大巴,就在微信看到成中英先生于美國夏威夷時間7月2日辭世的消息。發(fā)布者是成先生所在大學的熟人,消息應當屬實,見朋友圈尚未有其他相關消息,我隨即轉發(fā)了此信息。

         

        汽車在高速路上奔馳,窗外時疏時驟地下著雨,我的思緒卻飄蕩在萬里之外的檀香山——那個碧海銀沙、喬木蔥蘢的太平洋島上。一個多月前,成先生還跟我過通話,說今夏將來國內(nèi),方便的話可以謀面。誰知世事無常,竟這樣天涯咫尺地傳來他的噩耗。這位名揚國際的當代新儒學大師,在中西哲學會通中挺立了半個多世紀的成中英先生,真的回歸道山了嗎?

         

        我長期有這樣一種心理,不知是否與人“心同理同”,即但凡對我精神世界稍有影響者,尤其是那些老景日深的人,總常會念及他們的年齡,對他們何年出生,記得格外清楚。何以有此心理,自己也說不清。盼他們與世長存嗎?當然也不是。只能說,他們的“住世”,對我有種心靈“感格”的意義。我想,這也算是孟子所謂“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的一種呈露吧。而待他們一一老成凋謝,我也沒有世人悼文中常描繪的“悲從中來”,更多是一種“斯人已去,易水猶寒”式的震驚、感嘆與悵惘。多年前,南懷瑾先生圓寂于太湖之濱,我夜不能寐,寫了四首悼詩。后來金庸先生謝世于香港,我撰寫了十三副挽聯(lián)并序。李澤厚先生在美國辭世,也寫了篇兩萬字的紀念文章。他們皆是對我精神生命有較大影響者。其他如蔡仁厚、余英時等先生去世,我也都撰有挽聯(lián)。這些人物,我雖未能于現(xiàn)實中一識尊容,但長期讀其書、被其澤,常想見其為人,一朝離世,拳拳之心暫難釋懷,故不避“自作多情”之譏,隨心寫一點悼念文字,也算是為自己的心路,立下一塊塊路標。    

         

        記住成先生的大名,是在世紀之交,依稀是黃克劍先生在某篇論“新儒家”的文章中,稱繼徐復觀、牟宗三、唐君毅等第二代新儒家而起的第三代新儒家代表人物是蔡仁厚、余英時、劉述先、成中英和杜維明。當時第一感覺,是這些人名字都起得好,用孟子的話說,叫“充實而有光輝”。后來讀其書,領略其淵深學識與儒家情懷,此感覺愈發(fā)強烈,——與一般學者不同,他們似是帶著某種高貴的文化使命應運而生的。嗟予末學晚輩,對此類前輩高人,多無由得識,杜維明先生亦只在稠人廣座中見過幾次,并無直接交往,勉強算得上有“親炙”“從游”之誼的,也只有成中英先生了。





         

        我曾有緣,于2017年8月至2018年3月近7個月時間,到美國夏威夷大學馬諾阿校區(qū)(University of Hawaii at Manoa)訪學。這所大學是海外中國哲學研究的重鎮(zhèn),知名教授成中英、安樂哲等長期耕耘于此,更早的前輩,當然還有被譽為“北美大陸的儒家拓荒者”的陳榮捷。不得不說,在異國絕域的風情萬種中,得遇一代鴻儒成中英先生,親聞其謦咳,親聆其教誨,對我是一段極其難忘的經(jīng)歷。    

         

        赴夏威夷大學前,我未與成先生有任何聯(lián)絡。但我心里明白,此番不遠萬里地造訪寶地,拜訪他只是早晚的事(時安樂哲先生剛榮休,已在北京大學任教)。甫抵夏威夷,一起訪學的瞿華英博士,就把成先生微信推給我。加成先生微信時,夜已漸深,想不到他即時通過,并直截地打電話給我。他問我所學專業(yè)、國內(nèi)導師等情況,并問我的訪學導師是誰,我說是Franklin Perkins(中文名方嵐生)教授。他又問是誰建議你選了Perkins。我說是中國研究中心的Daniel Tschudi(中文名寇樹文)先生。并補充說,起初我曾想過選您,但Daniel 說您年齡偏大,報的學生又多,怕影響審批。成先生說,報誰做導師都沒關系,歡迎來夏大訪學!

         

        我訪學是供職單位廣東省社會科學院資助,修多少課,修什么課,皆無硬性規(guī)定,回去須交個課題結項。訪學期間,我除參加教會的一些課,在哲學系選了Perkins教授的“哲學問題探索”“中國哲學”兩門課,還有他主持的《中庸》讀書會。當時成先生開了“宋明新儒學”“本體論”的課。但“本體論”的課與Perkins教授的課時間沖突,最多能聽下半場,我匆匆趕過去聽了兩次,感覺不得要領,也就作罷。這種顧此失彼,固有國人常見的尊敬導師心理,當然也有另一番計較,即想多受一些西學訓練,至少見識一下西人的學問路數(shù),否則,大老遠地跑到夏威夷,反倒找個中國教授上課(成先生雖是美籍華人,我心理上總視之為中國學者),出國訪學的意義何在?另外,我還有一目的,即想趁此機緣,好好補一下外語。但不得不承認,后一想法很大程度上失敗了。當時我已年屆四十,語言天分又先天不足,想提高外語已經(jīng)很難。因英語聽力尤其不好,上Perkins老師的課很吃力,等我漸漸聽出一些門道,訪學卻又要結束了。    

         

        相較之下,還是成先生的“宋明新儒學”最合我脾胃。要說的是,我常年有午休習慣,信奉“中午不睡,下午崩潰”之說。在夏威夷訪學,飲食的不適還好將就,最讓我苦惱的是午休沒保證(美國人似無午休之習)。有時上午有課,下午的課又在一兩點,這在別人,大不了喝杯咖啡,挺一下就過去了,在我真是要了命。住所雖不甚遠,也近兩公里,來回要一小時,是無法回去的。而成老師這門課在下午,我上午恰好沒課,就午休后過去。由于內(nèi)容的原因,加上國內(nèi)學者不少,成先生雖用英文上課,但語速不快,且常夾雜些中文,我大體還能跟得上。

         

        成先生是1935年生人,時已82歲,講課時氣力已弱,沒什么激情,但仍算得上精力過人,足以將他一生的學問發(fā)用出來。每次上課,他也會帶一記錄本,及《四書章句集注》之類的常見書,講課時卻推在一旁,一憑自由發(fā)揮。這是“無分西東”的課,從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到康德、黑格爾,再到維特根斯坦和奎因,從《易經(jīng)》、孔子到朱子、陽明,再到梁漱溟和牟宗三,古今中西之間,在他都信手拈來,儼然鷹飛雕振,俯仰之間,無入而不自得。這一情景,讓人想起成先生所描繪的,自己在業(yè)師方東美先生“哲學概論”課上所受的感發(fā)一樣,“把聽者帶到海底龍宮,云霄九天,去欣賞各種瑰寶珍藏,并領略銀河繁星之美”。[1]

         

        成先生上課,師生界限頗不嚴格。他雖是主角,學生有疑惑,可即時發(fā)問,時而引發(fā)一小討論。這與國內(nèi)常見的導師高高在上地講,自有很大不同。他回答問題,則旁征博引,頗能洞中肯綮,言談舉止間,閃爍著大思想家獨有的那份從容與自信,給人以淵渟岳峙之感。這類課,往往一講就三四個小時,中間雖有小憩,但很少見他喝水,出去走動。這時,往往有一兩個女生,指著板書問這問那。如我輩者,多起身接杯水喝,跑趟洗手間,或走廊上閑聊幾句。成先生卻無此余暇,過會兒看看表,問剛才講到哪兒,定一定神,又繼續(xù)上課了。    

         

        一般老師授課,多是對備課內(nèi)容的復述。成先生上課,本身是在做哲學思考。這從他講課細節(jié)和表情上不難看出。譬如分析朱子、陽明的一些概念,他常是中英文互詮,剛寫下英文,又覺得不夠貼切,略加沉思,匆匆擦掉了,換作另一詞。我極服膺成先生的分析頭腦,他課堂上常勾畫一些簡易的圖標,以表達他的詮釋框架。對這些圖標,也隨時調(diào)整,補充這條,合并那項,有時又畫個更大的圓圈。一只碳素筆,直是在他手中寫了擦,擦了寫,到下課時,兩米見方的“白板”已密密麻麻。有時學生擦黑板,他會提醒某圖標先不擦,自己有時也用手機拍下來。遺憾的是,當年成先生課堂上講了哪些具體論點,我?guī)缀跬耆洸黄鹆?。唯一能想起的,是他對陽明“四句教”的“無善無惡心之體”頗不同意,認為受到禪家影響。但這不算小論點,而是大判斷,且與我個人的關注有關。即便這一點,也忘記是他在課堂,或私下跟我講的了。

         

        一次課間聊天,我問成先生平時怎么養(yǎng)生,還專門問他有無“打坐”的習慣。所以有此問,因為與他的這番接觸,使我愈發(fā)意識到,大凡治學有大成就者,莫不是記憶力、精力過人,他們也常有切己的養(yǎng)生法門(據(jù)說錢穆、饒宗頤等人皆有日常靜坐之習)。成先生笑瞇瞇地說自己不靜坐,頓一頓,帶著幾分自負兼自嘲的語氣說:“余英時吸煙就是休息,我工作就是休息。我信奉《周易》中的話:‘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發(fā)于事業(yè),美之至也?!币娝绱说魰?,大家都不禁大笑起來。    

         

        成先生說自己“工作就是休息”,雖語近戲謔,但并非假話。他的寓所,名字就叫“生生不息齋”,想一想,也真是意蘊無窮!其自我警醒耶?其反身而誠耶?其於穆不已耶?蓋易道之生生不息,大生廣生,其間必有養(yǎng)生之道存焉!不難設想,若非對學問有著過人的熱愛與敬畏,成先生絕不可能有偌大學術成就。他對學問的孜孜以求,確乎給人以“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之感。一位選成先生作導師的訪學者對我說,成先生常在凌晨打電話與其討論哲學問題。這自不足為奇,因為他這時才方便。記得有次課,自下午三點始,不知不覺竟上到晚上十點,外國學生跑光了,僅剩少數(shù)國內(nèi)學生,成先生知我和另外兩位同學住得遠,就親自駕車送我們回住處。我坐在車上,心下既惶悚又感慨,今晚做我司機的,不僅是一位八旬老人,而且是一代新儒學大師!躺到床上,甚覺良心不安,給他發(fā)個微信,問他到家否,他沒有回。第二天醒來,則收到他凌晨的回復,原來這么晚他還沒睡。

         

        平日里,成先生自己開車到學校,他衣著樸素,一派親切隨和,絕非學術會議上的那種西裝革履。有時遠遠看到你,他就先站定了,笑瞇瞇望著你,似乎在等你上前打招呼。我和朋友曾去過他家?guī)状?,有次幫他搬運書。記得一次是教師節(jié),大家?guī)Я怂⑴_等到他小區(qū)的一樓聚餐。小區(qū)內(nèi)有個泳池,面積不大,深處達兩米,真是一潭深碧,我下去游了兩次。


         

        聽了成先生一月課,轉眼到了中秋節(jié),我謅了兩首詩,向他致以節(jié)日問候,題為《丁酉中秋詩呈成中英先生》:    

         

        其一

         

        發(fā)華依舊氣氤氳,故國山河百望深。早攜西洋經(jīng)萬卷,更攀東岳石千尋。生生不息天行健,亹亹多情志未沉。潮起夏威夷上島,弦歌遺響漢唐音。

         

        其二

         

        博雅鴻儒素所欽,重洋渡盡波森森。先生檢點春風坐,小子深慚桃李心。東圣高論尚易解,西賢妙理未能箴。卻緣難諳英倫語,辜負金聲玉振音。

         

        詩意很淺顯,前首以晚輩身份,表達對他一生哲學探索的敬佩。后首寫我的聽課感受。他講中國哲學,我自謂跟得上思路,但英語聽力所限,終不能盡得其意,辜負了他學貫中西的“金聲玉振音”。后在朋友建議下,我將兩詩用毛筆寫成“書法”,連同自帶的一副孔子掛像,在一次上課前呈獻給他。他當然很開心。這算是我在眾人前出了一次“風頭”。

         

        我早知道,成先生在青少年時期,既嗜好科學,亦酷愛文學,其父成惕軒先生,堪稱我國上世紀的駢體文大師,在經(jīng)學、古文、詩詞、對聯(lián)等領域皆造詣極深。成先生自小趨庭鯉對,不僅能寫現(xiàn)代詩,也能寫舊體詩。他用楚辭體寫的《哲學之歌》,抒發(fā)了他的一生志業(yè)與求索之路:

         

        原吾心之所知兮,揚吾心之所志。

         

        吾生性豁朗而豪直兮,喜飛龍之翱翔。

         

        原吾知之所昧兮,乃有性之省思。

         

        遇狂飆之襲擊兮,幾魂失而神傷。

         

        為探幽而入深谷兮,亦有探幽之勝義。

         

        原吾生之不竭兮,神傷亦為知之糧。

         

        再生飛以覽眾宇兮,悲人寰之無常。

         

        喜見天之曙光兮,吾心知止而能安。

         

        效往圣之懷抱兮,愿有啟乎后之來者。[2]

         

        詩中那種“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茍余心之端直兮,雖僻遠其何傷”的屈子精神,尤讓人讀之動容。成先生自稱“生性豁朗而豪直”,我覺得確然如此。他頗敢于臧否人物,月旦一些學者時流,可謂直抒胸臆,不假辭色。這是他性情直率的表現(xiàn)。在課堂上,他幾次批評一極出名的教授哲學頭腦不夠。我偶然提及臺灣的一位儒學研究者,他徑直說,這人學問“最水”!我知他曾在臺灣大學讀大學,后一度做過該校哲學系主任,很想聽他談談與徐復觀、牟宗三等新儒家的過往,當然也包括韋政通和傅偉勛。他不多談,只說牟先生是魏晉風度,并提到一細節(jié):有次他向牟先生請教問題,牟先生信步在路邊買了根冰棍,講著講著,就坐到了地上。      

         

         

        說到成中英先生的性格與為人,學界誠有這樣或那樣的非議。我想,這些非議雖不乏誤解,或淪于道聽途說,但也不全是捕風捉影。近日楊國榮教授有篇悼念文章,已直言不諱地提到這一點。在此,我也愿本著“修辭立其誠”的態(tài)度,盡就個人親身經(jīng)歷,述一些點滴。

         

        記得我訪學不久,參加一華人聚會,身側有個人不知怎么跟我聊起了成先生。他聽說我導師是Perkins,便以替我慶幸的語氣悄悄對我說:別讓成教授“纏上”了你,光讓你給他干活,他的學生都怕了。我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對此善意提醒,只能唯唯。我想,這人不搞哲學,或許從成先生學生那里聽到些抱怨吧。成先生讓我?guī)退蛇^活嗎?想一想,當然也是有的。偶爾幫他搬次書之類,固不在此列。老實說,身為晚輩后學,能為一位景仰的哲學老人做點力所能及的瑣務,誰都會樂于效勞,甚至有種很榮幸的心理。記得聽成先生課不久,他給我安排了一小任務,幫他搜集發(fā)表過的宋明理學論文。我分別用他的中英文名字在網(wǎng)上搜索,有時到圖書館查些中英文期刊,把它們下載下來。有的找不到,就想法托人弄到手。記得兩篇刊在臺灣《鵝湖》月刊的文章,是經(jīng)東海大學的蔡家和教授聯(lián)系了刊物編輯魏美瑗女士才獲得的。還有篇文章,是武漢大學歐陽禎人先生轉來的。過了一陣,我把文章打包發(fā)給成先生,他說仍不太全,讓我繼續(xù)搜尋。這個我是知道的,個別文章雖知題目,但發(fā)表在論文集中,時間既久,就很難獲取。此后是否又搜集到若干,我則沒有了印象。


            

         

        訪學日程很快過了大半,一次成先生問我手頭忙些什么,我說做點儒家與基督教的比較,由于周末上教會的查經(jīng)課,觸發(fā)了一些思考,而近年來,基督教在中國農(nóng)村發(fā)展迅猛,山東曲阜要建一座規(guī)制上超過孔廟的教堂,國內(nèi)儒學界的反對聲比較激烈,引發(fā)了新一輪的“儒耶之爭”。他說,此問題確實很重要,你可訪談一下我。我自是求之不得。既是訪談,就不能漫無目的地聊,我事先列了一些問題給他,算作訪談提綱,他看了表示滿意。訪談地點,是他哲學系辦公室,在上課教室隔壁。一走進去,感覺這辦公室頗有年頭,也說不上整潔,室內(nèi)有一排排密集的書架,書架頂端、地上也堆滿了書,余下的空間便很逼仄,人找書要側身進出,圍繞一張辦公桌,勉強可坐得下兩人。我用電腦記錄,但主要靠用手機錄音。訪談過程并不順利,幾次約好了,我先到哲學系一樓等他,有時他告訴我來不了,有時話題剛剛打開,他忽然有事,匆匆走了。如此三番五次,歸國前總算把問題談完了。成先生論答的思路很清晰,但聲音不大,中間又常有他事相擾,時斷時續(xù),有些片段的音質(zhì)不高,回國后我重復聽了好多遍,有些內(nèi)容重復或跳躍,有些地方太口語化,需要先剪輯整理,然后疏通文句。經(jīng)過一個月,才把稿子整理出來,并請他修訂。文章最終被壓縮到2萬5千字,此即刊于《天府新論》2018年第5期的《儒家與基督教:就當今“儒耶之爭”對成中英教授的訪談》一文。記得雜志社給了1700元稿費,我本想全部轉給他,后轉念一想,還是要公平點,給他來了個“AA制”。他給我一銀行賬號,我轉了850元過去。    

         

        歸國不久,成先生有次到了深圳大學,想找我過去見個面。我適逢有事,就沒去成。還在夏威夷時,他就專門問我深圳大學的發(fā)展前景如何,我也說不清楚,只說深圳這個城市很有活力。當時他正協(xié)助深圳大學籌建饒宗頤文化研究院,也曾問我有無參與的興趣。我無意于此,但很感謝他的延攬之意。2019年5月,成先生忽然轉給我一網(wǎng)絡文章,題為《楊鵬先生對成中英先生新儒學的幾點看法》,此文對他上次訪談中關于“儒耶之爭”的一些觀點批評得很尖銳。他問我楊鵬是什么人,哪個大學的學者。我也不知,就網(wǎng)上百度一番,然后告訴他,勸他不必介意。但他很生氣,認為對方亂貼標簽,亂扣帽子,對學術極不嚴肅。作為回應,他堅持要我再對他做次采訪,進一步辯明觀點。于是便有了2024年初刊在《國學學刊》的《再論儒耶之辨》一文。文章開頭,成先生說:“海燕,謝謝你的來函,告訴我有位叫楊鵬的北京學者對我們上次的‘儒耶之爭問題’訪談做了一些批評?!边@樣表述,細節(jié)上當然是不準確的,應該是別人事先轉了該文給他。但成先生既如此改,我也沒有再糾正。這篇文章較前文篇幅稍短,整理起來卻更難一些,我當時用筆記本電腦上的微信與他聊天,然后用手機在一旁錄音,錄音效果比上次還差。成稿后,就發(fā)到他郵箱,提醒他審核修訂。但幾次郵件他都收不到。后來,成先生讓我先轉給他重慶的一位學生,然后再轉發(fā)給他,果然一下成功了。他對文章做了校改后,囑我找家出名一點的雜志發(fā)表。我請他推薦一下,他說自己不便出面。我仍投給先前的那家雜志,結果被拒稿,理由說批評的是網(wǎng)絡文章,有些地方也比較“敏感”。此后我通過郵件又陸續(xù)投了幾家雜志。本以為憑著成先生大名,發(fā)表尚不算難事,結果卻都石沉大海。這篇訪談,遂在我電腦中沉睡了四年。直到2023年底,成先生忽然來電,專門問起這篇訪談發(fā)表沒有。我直言相告,這類題材的文章目前很難發(fā)表,自己實無能為力。遂問他有無熟悉的雜志推薦,或者就請《儒家網(wǎng)》發(fā)一下好了。他讓我把文章投給中國人民大學楊慶中教授主編的《國學學刊》。我聯(lián)系到楊先生,稟明原委。楊先生說,雜志現(xiàn)在由梁濤教授負責,已把文章轉給了他,有消息再通知你。我仍擔心文章會審不過。但梁濤先生很快把我拉入一個作者群,僅兩個月,文章就順利發(fā)表了。    

         

        確實也有件事,讓我對成先生有點意見。一次,我到成都開會,會后獨自到杜甫草堂一逛,人群喧鬧中,他忽然打微信電話過來。我急忙到一僻靜的地方接聽。原來他準備匯編一部訪談錄,想讓我?guī)退?。此事本由北京一年輕人在做,但這人在企業(yè)工作,并不研究哲學,他怕做不好,故讓我接手。他吩咐說,這部書到時你可聯(lián)系出版,出版社有報酬,就算你的。我說,我不要報酬,但可幫您整理,出版的事,到時還由您親自出馬。幾天后,在北京從事IT業(yè)的婁兄聯(lián)系我,打包發(fā)來一疊電子文稿,都是國內(nèi)媒體對成先生的各式訪談,大約40篇,多為PDF格式。我按照成先生要求,先在網(wǎng)上四處搜集一番,以補充遺漏。有的文稿,未在刊物正式發(fā)表,須爭得訪談人同意。有篇干春松教授的采訪稿,很有可讀性,但干先生稱稿子不成熟,不愿收入,只能割愛。這次整理,最費功夫的,是把PDF文檔轉換成WORD。我不知有無更好的轉換軟件,以我當時的技術手段,雖可轉成WORD,但常有很多亂碼,經(jīng)常要重新錄入,也有因字形相近而誤轉者,一些上世紀的陳年文稿,尤其如此。至于轉換后的文檔,注釋部分常亂作一團,須重新調(diào)整標注。不用說,在此約40萬字的文集中,絕大部分是已發(fā)表文章,盡管編輯得良莠不齊一,但我已不能像先前與他做訪談的文章一樣,再字斟句酌地潤色文句,只對一些明顯錯漏,順手作了改正。有幾篇篇幅既短,采訪不深入,更缺乏特色,價值不大,被我拿掉了。另,每篇訪談都有成先生或長或短的介紹,這在單篇文章中沒問題,聚在一書中就太過重復,除非特別必要,我都酌情做了刪修。也有些訪談,關乎成先生創(chuàng)辦《中國哲學季刊》、國際中國哲學會、國際易經(jīng)學會等內(nèi)容的重復律太高了,且都大同小異,恐影響讀者的閱讀體驗,也都做了刪節(jié)。最后按照內(nèi)容,做出編次目錄,文稿分成五編,并起了書名曰《得其環(huán)中:成中英先生訪談錄》。如此忙了幾個月,又寫了篇“編后記”,交代婁兄前期搜尋之功,并說明了自己做的具體工作,最后以晚輩身份,略略總結了成先生的學術貢獻與治學精神。自感編得差不多了,我把書稿發(fā)到成先生郵箱,請他再做校閱,同時在微信里提醒他注意查收。他回復說好。誰知過了一陣,他又問我文稿整理得如何,我說已發(fā)您郵箱了,并隨手在微信中發(fā)了一份。他回復說微信文檔打不開,仍要發(fā)他郵箱。我于是又重新發(fā)了一次。后來,在他與我的通話中,我又問他對訪談錄有無再修訂,他似乎避而不答,把話題岔開了去,就此事,我也沒再主動聯(lián)系他。    

         

        大約過了一年多,2021年5月,北京的婁兄來電,問我整理成老師文稿進度如何?我說早就完成,已交稿。他說成先生最近找到他,說我很少聯(lián)系他,讓他對訪談錄進一步完善,但他在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工作壓力很大,哪有這個時間精力???我聽了,自然心中很不悅。以成先生頭腦清晰,似不應健忘如此。故忍不住向婁兄訴苦:我有自家工作,孩子小要照顧,這都是放下手中的活幫他趕出來的,成老師仍不滿意,讓我再怎么做啊?婁兄對我很同情,也補充說,成先生一度想讓自己參照哈佛大學,幫他做一個人網(wǎng)站,但他實在沒時間,何況這是需要資金維護的,自己最多能幫他建個微信公眾號。事實上,有關成先生類似之事,我還聽聞一些,此處誠難一一贅述??傊?,讓我困惑的是,成先生這么高的學術地位,已非學界的一般“大佬”可比,若在國內(nèi),配一兩個專業(yè)助理是不成問題的,說不定還可有個團隊,助他整理著述,何以還要這樣求援于人。而在成先生,有時又不太能設身處地體諒他人之難處,給人的感覺是,他以為自己是為真理獻身的哲學大師,別人為其效勞是理所應該的,而自己對人的要求又特別高。事實上,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任勞任怨的。對此訪談稿,他讓婁兄繼續(xù)完善,我也不免以“小人之心”嘀咕,是不是我“編后記”中提到的,對其文字的刪削不能讓他滿意,或者,我以一介后生,在高度評價了他的“本體詮釋學”之后,也膽敢補充一句,稱此學說能否“應用無窮”,還有待學界評議和歷史檢驗,引起了他的不快呢? 

         

         

        作為一代新儒學大師,成先生其人其學,必將成為當代儒學史的重要篇章。紀念這樣的哲學家,勢必要談及他的思想貢獻,但以我之后學寡識,是不配說任何贊美話的。不過,文章既寫到這里,姑妄談點膚淺體會,以求完璧。

         

        在認識成先生之前,我于新儒家群體中,對其學說的了解還是偏少的。他國內(nèi)出版的《知識與價值》《從中西互釋中挺立》《合外內(nèi)之道》等書雖買了,但沒怎么讀。對其業(yè)師方東美先生的論著,也大抵如此。事實上,在臺大哲學所“三劍客”(傅偉勛、劉述先和成先生)中,我對傅偉勛先生的論著最感興味。當然,后來上成先生的課,與他做訪談,整理其訪談錄,我也盡量讀了他的一些論著,包括楊慶中先生采訪整理的《從中西會通到本體詮釋》一書。在此書中,成先生將自己定位為“一個基于中國哲學的世界哲學的開拓者,也是基于世界哲學的中國哲學的發(fā)展者”[3],竊以為是句提綱挈領的話,至少反映了他的學問自覺和個人期許。此與牟宗三先生自稱一生只做一件事,即“反省中華民族之文化生命,以重開中國哲學之途徑”有異曲同工之妙。談成先生的哲學貢獻,似不能拋開他的這一自我定位。    

         

        首先要說,與唐君毅、牟宗三等前輩相比,成先生少了那份文化遺民的孤臣逆子之心,但同樣有著深沉的民族情感。此情感,來自他幼年躲避日寇的逃難中,來自他裝滿了父親叮嚀的書囊中。多少年過去了,當成先生反省自己的學問淵源,總提到他孩童時在重慶嘉陵江畔的那段鄉(xiāng)野生活,提到他為了跟小朋友比膽量,一次生吃了幾只小蝌蚪的事。正是大自然的勃勃生機和多彩多姿的變化,激發(fā)了他的求知天性,構成了他原初的生命體驗。這對他后來服膺《周易》“生生之德”,有某種“原型”或“前見”的意義。尤為難得者,成先生生長于一充滿父慈母愛的書香家庭,這是他一生積極進取的動力源泉。父親成惕軒可謂一傳統(tǒng)的儒家知識人,他給兒子起名“中英”,即盼他成為中華英才之意。成先生赴美前夕,父親怕他馳入西學而迷不知返,特地買了套“五經(jīng)”讀本相贈,要兒子“知我先哲持躬淑世與夫治國平天下之至理要義”。至于成父“勿為過淮枳,當作和羹梅”等詩句中的諄諄教誨,更毋庸贅言。吾人且莫輕視這類家教對孩子的一生影響。蓋人的性格志向和價值歸屬,多非在哲理探求中獲得,更多源于具體的生命體驗。不同于當今很多年輕人,一旦留學歐美,便不自覺成為黃皮白心的“香蕉人”,成先生一生歸宗儒家(本文不取其彌留之際“受洗”之說),父親“曉以大義”的叮嚀,無疑起到了重要作用??梢哉f,出生時一個“中英”的名字,臨行前一套寄語殷殷的五經(jīng),是一位儒者父親對兒子的“受戒”。    

         

        當然,成先生赴美研習哲學,是多重因緣際會的結果。青年時期的他,既有對天文學的強烈求知欲,又有對文學的一腔摯愛,此科學與文學,或者說理性與情感的沖突,讓他著實經(jīng)歷了一番苦惱掙扎。幸運的是,他大學時遇到了有“東方詩哲”之譽的方東美先生。方氏融鑄百家的格局與睿識,天風海濤般鼓蕩著他的心胸,使他心頭的情感、理性之爭,在更高層面得到了調(diào)和,從此走上一條哲學探索之路。時當1950年代,臺海兩岸的政治格局已天地翻覆,但港臺思想界仍處在“后五四時代”,一面是自由派激烈抨擊傳統(tǒng)文化,一面是新儒家的奮起還擊?!睹裰髟u論》與《自由中國》兩家雜志的針鋒相對,就是最好的見證。但近代中國何以會落后挨打,以及如何愛國救國,仍是對陣雙方的深層問題意識。這時,成先生已意識到,無論是西化派,還是新儒家,都有嚴重的西學不足問題。所謂“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他要做的,是更全面深入地了解西方,在知識上探索西方強大的原因,藉此“重建中國哲學,使其立足于世界,嘉惠于全人類”。很快地,他就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決絕,開始了一場知識的遠足。這是現(xiàn)代版的“西行求法”。對此,他后來回憶說:

         

        當時,我已深深地自覺到,自己的哲學生命有一種內(nèi)在的沖力,即切實地深入西方哲學的心臟,作為真正光大中國文化慧命和中國哲學的基礎。那時,我也有一種使命感,即必須從西方哲學的靈魂處,來肯定中國哲學的意義,尤其是普遍意義。這種使命感也是一種命運感,認為這樣做,即使是一無所獲,也是一種值得從事的嘗試。所以,我毫不猶豫地決定去面對一種非常艱苦的留學生涯和一個完全陌生的異邦世界。[4]    

         

        對“光大中國文化慧命”來說,這是一“先出乎其內(nèi)”而“后入乎其內(nèi)”的治學路徑。我上文詩中所謂“早攜西洋經(jīng)萬卷,更攀東岳石千尋”,其意在此。

         

        就“深入西學哲學的心臟”而言,成先生堪稱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自1957—1964七年間,無論在華盛頓大學,還是在哈佛大學,他師從的數(shù)位英美分析哲學家,皆極盡一時之選,奎因(Quine)不過是最著名的一位。他也憑著過人的天分與勤勉,實現(xiàn)了入虎山、得虎子的心愿,得到這批哲學精英的印可。讀此經(jīng)歷,我雖不懂他筆下“邏輯實證主義”等論題,但知道這種邏輯、理性的分析方法,正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最缺乏的品格,而成先生在此受到了近乎嚴苛的訓練。此情此境,讓人不免想起一千多年前,那個遠赴西天,最終在那爛陀寺戒賢大師座下修習《瑜伽師地論》的玄奘法師。

         

        應該說,成先生走過了一條孤峻沉潛的哲學探求之路。他常年游弋于西方哲學的深海旋渦,不僅對分析哲學,對整個西方哲學都有較整全、深刻的理解,這一點是其新儒家前輩們,乃至同輩們無法比擬的。舉如早期的新儒家,如梁漱溟、熊十力雖接觸到一些西學,但多是間接、片段和被動的(他們更多受佛教之影響),馬一浮大抵是一個生活在現(xiàn)代的理學大師。馮友蘭主要受“新實在論”的影響,唐君毅主要受黑格爾影響。即便與其師方東美相比,也算得上青勝于藍。牟宗三先生天挺英豪,對西學有甚深了解,晚年更獨自翻譯康德“三大批判”,自比西天取經(jīng)的玄奘。但他也不像成先生這樣,棲身國外60余年,置身于西方當代哲學發(fā)生的現(xiàn)場,有著在西方哲學殿堂以中西哲學做“雙手互搏”,與西方一流哲學家近身纏斗的經(jīng)歷。這種對西方哲學的深入了解,使成先生在中西哲學之間保持了一種學識的均衡之勢,使他更能欣賞其他文明傳統(tǒng)的特色和智慧,也更能平情地看待中西哲學的優(yōu)缺點,從而在更高層面反思和重建中國哲學,而不像一些新儒家前輩那樣,因為強烈的“衛(wèi)道”意識,加劇了因文化隔膜而來的偏見。    

         

        成先生一生學思,可謂視野廣大,體用兼?zhèn)?,氣象萬千,誠難一言以蔽之。但他一生的學問核心,則是知識與價值的統(tǒng)合問題。在他看來,有兩類人會走上哲學探索之路。一種人想追求宇宙真理,從認識上掌握存在的真理;一種人是基于現(xiàn)實人生的感遇,即某種存在境遇引發(fā)哲學興趣。兩種興趣引發(fā)不同的哲學,前者重知識(知),后者重價值(志)。比較而言,知識有客觀的指涉對象,面對的是真理與自然;價值則是主體的心靈體驗,面對的是意志與動機。但二者又不能分割,因為任何知識系統(tǒng)都有隱含的價值結構,任何價值系統(tǒng)也都有知識結構,而無論知識還是價值,皆根源于人類的整體經(jīng)驗。哲學探求正是一個緣知以求志、緣志以求知的過程,它既導向價值開拓知識,也導向知識開拓價值,并使二者相互轉換,互為基礎,彼此補益而生生不息。

         

        與此相關,成先生認為,西方哲學的特色,乃是以知性為價值,但因其價值有片面性和抽象性,對整全的人生價值反不能掌握。反觀之下,中國的儒家、道家等均有整全性的價值目標,并以心性工夫追求此價值理想之實現(xiàn),但始終未將知性獨立化,故在知識前提、知識結構和概念內(nèi)涵的清晰性上,即知識論上有明顯缺陷。正如西方哲學的許多問題,都是因對“志”的掌握不切引起的一樣,中國哲學的許多問題,都是對“知”的分析不精引起的。有鑒于此,他稱西方哲學是“智之愛”(love of wisdom),所謂“智”,是知識如日光般照亮黑暗,顯示可取可行之道。而中國哲學是“愛之智”(wisdom of love),是對生命價值的體驗與追求。當然,這一區(qū)別僅大體而言,在中西哲學內(nèi)部,也有“倚智”和“倚志”的差別,即便在儒家內(nèi)部,也有孟子、荀卿相左和陸王、程朱之異。    

         

        顯而易見,凝聚成先生一生心血的“本體詮釋學”,也建立在對此中西哲學差異的洞察上。相比于西方本質(zhì)化、邏輯化、抽象化和靜態(tài)化的“存有論”,成先生更重視《周易》整體性、實踐性、豐富性和創(chuàng)生性的“本體論”。他認為,“本體”是我們認識世界的整體系統(tǒng),此系統(tǒng)既包括對象化的宇宙本體(“對本體”),又包括作為主體的自我(“自本體”)。而“詮釋”,則是運用已有語言和意義系統(tǒng)對此本體之道的詮釋。這種本體詮釋,是一個“知”“志”互照,即客觀認知與價值建構相輔相成的動態(tài)過程,構成了一個主客統(tǒng)一的“詮釋的循環(huán)”。這種詮釋,既有對“對本體”(客觀宇宙)的詮釋,又有對“自本體”(主體自我)的詮釋。就中西哲學而言:

         

        相互詮釋,就是我了解你,你了解我,我再了解你對我的了解,你再了解我對你的了解,然后我把自己理解的方式、角度、意志,包括希望和價值觀都凸顯出來,對方也凸顯出來,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不但體驗這個世界,也體驗了你我方,并同時共同創(chuàng)造了這個人的世界,創(chuàng)造了人類的歷史。人類文明就是這樣不斷發(fā)生與進步的。[5]

         

        成先生反復強調(diào),“知”與“志”堪稱《易經(jīng)》的一陰一陽之道,既差異對立,又相生相成。既非西方宗教的外在超越,也非印度佛學的內(nèi)在寂滅,而是《易經(jīng)》開顯的天地宇宙的豐沛生命力,更能開出人類自由平等、彼此互惠的花朵。他認為,在幾大世界文明中,只有中國人才把“變化”看成“現(xiàn)象”跟“真相”之間的一種關系,不將二者分開,并勇敢真實地面對現(xiàn)象,體驗現(xiàn)象中所包含的“變”與“不變”的關系。在他看來,中國人“有一生命真實主義的傳統(tǒng),對經(jīng)驗的把握很執(zhí)著,也很有智慧,因為這個世界本來就有很多模糊性或動態(tài)性,不必強分為二?!ED人分析了現(xiàn)象,以色列人超越了現(xiàn)象,印度人把現(xiàn)象變成虛幻,只有中國人在其自然環(huán)境里面真實地、如實地掌握了現(xiàn)象、真實和自然?!盵6]他還說:    

         

        中國人所體會的天,正是一個可信、可靠、友善的自然生命力,這與希伯來人絕望中體驗到的上帝和印度人在幻覺中憬悟到的大梵天,以及希臘人在奮斗中想象的宙斯大神畢竟不一樣。這也許就反映了人對所處生活環(huán)境(生活世界)的不同體驗;客觀的自然能在不同的狀況下,造成不同人的原始存在實體意識觀念。[7]

         

        這些見識,都從文明比較的立場,強調(diào)了原始的生存體驗對文化取向差異的影響,也是其“易學本體論”的思想基石。

         

        既然成先生被公認為“第三代新儒家”代表人物。我們不妨從當代儒學史的視角,給他做個大致定位??梢哉f,在百年來的中西哲學互釋中,他不失為最全面、最有深度的學者之一,并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思想體系。如果說宋明新儒家“出入佛老,返回六經(jīng)”,尤其是吸收了佛教的心性功夫論(而不愿承認之),成先生則“出入中西,歸宗大易”,更自覺深入到西方哲學海洋的波心,努力以西方知識論重構中國傳統(tǒng),促進中國哲學的理性化和世界化,同時又以《易經(jīng)》創(chuàng)生變易的根源性思維,去克服西方形上學的弊端,以豐富現(xiàn)代西方哲學。與其他新儒家不同,他深刻研習了很多人視為畏途的歐美分析哲學,以邏輯和分析為工具,對中國傳統(tǒng)哲學,尤其是儒家哲學做了重新打量和建構,即他所謂“分析的重建”。如其所云:    

         

        有人問我治學觀念,我說我在形而上學上是中國傳統(tǒng),但在方法學上,卻重視西方的邏輯與分析。我當時希望積極從事中國哲學的現(xiàn)代化和世界化工作,對中國哲學進行一番分析的重建,也幫助西方解決西方的哲學問題,同時也用西方的邏輯思維方式,挖掘中國哲學命題的明確意義,并說明其意義性與真理性的根據(jù)與出發(fā)點。[8]

         

        成先生自稱“形上學與價值論我更屬于中國傳統(tǒng),方法論與知識論我更看重西方與現(xiàn)代?!逼洹氨倔w詮釋學”的最大特色,正是將重知識的西學與重價值的中學深度結合。在百余年來的中西文化交會史,此一結合,即便不是絕無僅有,也是極其罕見的。這一學說,早已超越“中體西用”或“西體中用”的二元思維,創(chuàng)立了一種“中西互為體用”的認知模式或人性結構,這對同時化解西方人“知性的傲慢”和中國人“良知的傲慢”(余英時先生二語),確有重大的思想價值。即此而言,成先生將自己定位為“一個基于中國哲學的世界哲學的開拓者,也是基于世界哲學的中國哲學的發(fā)展者”,洵非虛言。

         

        相比而言,大多現(xiàn)代新儒家仍未走出“宋明理學”的窠臼。舉例來說,熊十力被譽為最富創(chuàng)發(fā)力的新儒學大師,他同樣“歸宗大易”,強調(diào)生生本體,大力批判佛老的“空虛”,以及西學的逐物不返,成先生本與其有相近處。但讀熊先生《新唯識論》,無非是即用顯體,即體顯用,心與物的“翕辟成變”,乃至海水與眾漚的比喻等一套論說。他對“本體”之把握,最終歸結于反身而誠的直覺體證,這仍屬宋明心學的思維。他的《量論》牽涉到西方科學,因缺乏相應的知識論基礎,故一直寫不出。當然,熊先生文字中有種混元磅礴之力,頗能吸引和撼動人,這是成先生等新儒家所不具備的。    

         

        在港臺海外新儒家中,論人物風神,我最喜歡牟宗三先生,也常嘆服其慧見卓識,但在一些大的論斷上,卻又每每不敢茍同,譬如他稱程朱理學是“別子為宗”,陸王心學純是“孟子學”(而未受禪家影響)之類。相比之下,我更認同成中英先生的一些論斷,如他主張以“仁的直覺”代替“智的直覺”,就讓人心眼一亮。

         

         

         

        像我所尊敬的其他新儒家一樣,成先生也有“為萬世開太平”的儒家心志。繼往圣,開來學,是他們這批新儒家的共同愿力和宿命。近日,我買到成先生新出版《我的治學淵源和精神》一書(此書他應沒有看到),扉頁上赫然有他的“勉辭”: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不舍晝夜?!蔽嵊尉耪瘻希娚饺旅捅简v而過,不禁嘆曰:“來者如斯乎,分秒必爭?!蔽嶝M非承夫子之先,而開來者之后乎!謹以此書勉贈新一代思想者。

         

        成先生一生“分秒必爭”的精勤,當然不是要建構一空頭學說,說得徹底些,乃是要從更深廣的視野反思各大文明的起源和特征等根本問題,以化解人性的貪婪、愚昧與邪惡,為克服文明沖突,實現(xiàn)世界和平與繁榮貢獻一份心力。這一心志,已落實在他生生不息的哲學探研中,落實在他一生席不暇暖的授業(yè)講道中。除此之外,他創(chuàng)辦《中國哲學季刊》、國際中國哲學會,呼吁成立國際儒學聯(lián)合會等,都頗有可稱道之處,值得后來者永遠感念。


         

         

        最后要說,若非友人黃敦兵兄的邀請,可能不會有拙文的寫作。黃兄說想幫《名作欣賞》組一期紀念成先生的專欄,問我能否寫一篇。我當時說,能者多矣,不必約我這類小人物。他勉勵了我?guī)拙?,說可先給我定一篇。承蒙黃兄如此抬舉,我就答應下來。順便說幾句,在夏威夷訪學其間,我日常交往的純外國人極少,更多像我一樣的國內(nèi)訪學者,或者教會的華人。我一直感念各路朋友對我的幫助,使我在那洋溢著浪漫氣息的異國絕域,毫無孤獨無助之感。記得一腳踏上夏威夷土地的當天,在住處稍稍整頓后,我就急切地想看大海,一時卻不知何去何從。敦兵兄猶如神兵天降,主動帶我到Waikiki海灘一逛。兩人在沙灘上邊走邊聊。原來敦兵兄先我一步到夏大,他博士畢業(yè)于武漢大學哲學院,是吳根友先生高足。吾兩人年齡相仿,專業(yè)接近,今又邂逅于異國,言談之下,自是頗為投機,別有一番情義。后來,除了一起上成先生課外,黃兄還帶我到舉世聞名Alamena購物廣場一見世面,我至今在用的IPhone 8手機,就是在他指導下買的。    

         

        至于“不想寫”,除自忖對成先生的學問所知甚淺,不敢贊一辭外。還因為我對成先生感情上有些“復雜性”。中國人講究“死者為大”,對成先生的“非議”話題要不要回避,這在我不能毫無顧慮。寫之,容有不敬之處,不寫,又不能表達我對他的整全印象。更重要的原因是,成先生名滿天下,弟子遍布五湖四海,不少已是學界達人,他們比我更有條件寫下諸般情致款款的追憶文章。而我,充其量只能算他一名極廣義的學生——像我這類聽過他的課,與他有些許交往的學者,沒有數(shù)千,也有數(shù)百。我當然也不能因此以他的弟子自命,以期沾得一分“新新儒家后學”的榮光。

         

        還是那句老話,“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成先生是不朽的,他一生治學,達到了萬人仰慕的高度。吾人不能因為成先生在為人處世上有不如人意處,就對其人格以偏概全,更不能因此有意無意地貶損其哲學成就。他有慧根,有才華,不造作,有真性情,但也有未能免俗的一面,一如夏威夷Manoa Falls山谷中的喬木,既有參天的蓊郁,也有縱橫的冗枝。在此悼念文章中,我也不想把他從現(xiàn)實中抽離出來,將其描繪成德高貌尊,洋溢著嘉言懿行的大儒,毋寧將他寫得枝繁葉茂,藤葛垂垂?;蛟S,這才是對一位哲人更綿長的紀念。    

         

        《列子·天瑞》記曰:“子貢倦于學,告仲尼曰:‘愿有所息?!倌嵩唬骸鸁o所息!’”成中英先生的一生,是為追求真理而“生無所息”的一生。如今,“明月不歸沉碧?!?!愿他在那彩虹隱約的天堂之島,得到最好的安息!

         

                  

         

        2024年7月28日

         


         

        [1] 成中英:《深入西方哲學的核心——我的哲學教育與哲學探索》,載氏著《知識與價值:成中英新儒學論著輯要》,第524頁。
         
        [2] 成中英:《深入西方哲學的核心——我的哲學教育與哲學探索》,載氏著《知識與價值:成中英新儒學論著輯要》,第515頁。
         
        [3] 成中英、楊慶中:《從中西會通到本體詮釋》,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314頁。
         
        [4] 成中英:《深入西方哲學的核心——我的哲學教育與哲學探索》,載氏著《知識與價值:成中英新儒學論著輯要》,第532頁。
         
        [5] 成中英、楊慶中:《從中西會通到本體詮釋——成中英教授訪談錄》,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41頁。
         
        [6] 同上書,第89頁。
         
        [7] 同上書,第517頁。
         
        [8] 成中英:《我的治學淵源和精神》,長沙:岳麓書社,2024年,第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