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對《論語》的“還原”性詮釋
作者:孫忠厚(曲阜師范大學孔子文化研究院講師)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十月十一日己卯
耶穌2024年11月11日
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梁漱溟論衡東西文化而挺立中國文化的價值,成為公認的現(xiàn)代新儒學的重要代表人物。依梁漱溟自述,他小時未讀過四書五經,后來卻成為贊揚儒家擁護孔子的人物,出人意料。有此夫子自道,后人往往探討梁漱溟儒學思想中融匯中西的理路,不甚關注梁漱溟與儒家經典之關聯(lián)性。事實上,《論語》在梁漱溟思想中占據(jù)獨特地位,《論語》中“樂”的價值取向曾深深觸動了梁漱溟。梁漱溟有云:“當初歸心佛法,由于認定人生唯是苦,一旦發(fā)見儒書《論語》開頭便是‘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一直看下去全書不見一苦字,而樂字出現(xiàn)了好多好多,不能不引起我極大注意?!庇写藱C緣,梁漱溟對于《論語》的詮釋方法獨特,觀點鮮明,折射出梁氏從經典出發(fā)闡揚孔子儒學的取向。
在新文化運動時期西方化盛行的背景下,梁漱溟《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回應東西文化問題,在比較文化視域中發(fā)揚了孔子儒學的價值,呈現(xiàn)出援引西學以闡發(fā)儒學的取向。梁漱溟后來反省稱:“于儒家孔門之學妄爾摭拾‘本能’‘直覺’等等近代西方所用名詞以為闡說,實屬根本地嚴重錯誤?!贝_實,梁漱溟曾一度接受了心理學中流行的本能說,加之自身受柏格森哲學的熏染,他將孔子之仁解說為“敏銳的直覺”,認定孔子及儒家教人憑直覺生活,中國文化的取向是“理智運用直覺”,與西方文化、印度文化的取向根本不同。這些說法具有援西學入儒學的特征,未必能切合孔子儒學的實際情況,引發(fā)了很多爭議。盡管梁漱溟后來認定摭拾“直覺”“本能”等名詞闡說儒學屬于“嚴重錯誤”,這種做法在梁氏后續(xù)的論著中也被揚棄,但援引西學資源闡述儒學無疑是儒學現(xiàn)代轉化的重要進路。
既然援西學入儒學可能導致“嚴重錯誤”,那么應該如何闡發(fā)孔子儒學呢?也即梁漱溟所謂“孔子真面向將于何求”?梁漱溟從取材與方法兩方面分析。歷史上記載孔子儒學的文獻浩如煙海,鑒于疑古的學術取向,梁漱溟認為求孔子真面目只能以爭論較少的書為憑據(jù)。古代常結合六經認識孔子儒學,但近代以來圍繞六經特別是今古文經的爭論難有定論,因而《論語》便成為認識孔子儒學爭論最少的典籍。在梁漱溟看來,以《論語》為認識孔子儒學的基本依據(jù),屬于嚴格而狹窄的取材。在方法上,梁漱溟主張對《論語》作“還原工夫”。所謂“還原工夫,就是還歸到事實上,不要停留在名詞概念上”。名詞概念屬于文字符號,“我們說凡是符號,都要返回到事實去,才能研究這種東西”。結合古今圍繞《論語》的解釋看,從文字符號上講求經典,往往各執(zhí)一詞,紛無定論,更有甚者會引出很多錯誤的說法,陷于謬誤而不知。所以,梁漱溟主張不要停留在名詞解釋上,對《論語》應作“還原工夫”,從“事實上說話”,而“所謂事實者,即是生活”。
梁漱溟對《論語》作了生活化的“還原”。在他看來,《論語》中孔子的每一句話,“代表其一件生活的事實。我們講孔子,不應只在文字上求,文字不過是代表觀念的符號”。從《論語》講述孔子儒學,應該剝去“符號的皮殼”,尋找孔子生活的事實。依此方法,梁漱溟認為,孔子所謂的學問即孔子的生活?!墩撜Z·鄉(xiāng)黨》對孔子日常生活的細致記述,可說明孔子為學不離開日常生活?!墩撜Z·為政》載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睂Υ耍忉屨咄ǔP注何謂“而立”“不惑”“耳順”等名詞。梁漱溟認為這些名詞究竟什么意思其實難以確解,后人亦無從得知。但能夠知道的是,無論是“不惑”,還是“知天命”“耳順”等,皆是說孔子的生活?!八^學問,就是他的生活。”梁漱溟還舉出孔子學生顏回的例子作補充。他引《論語·雍也》篇孔子贊嘆顏回“好學”的話:“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绷菏橹赋?,“不遷怒,不貳過”究竟何意,并不影響后人理解孔子的話。事實上,“不遷怒,不貳過”是指顏回的生活,孔子是“指著顏回如此生活”夸獎贊嘆顏回之“好學”的,因此顏回之學亦體現(xiàn)在顏回的生活中。在對經典的獨特詮釋中,梁漱溟常稱孔子儒學是體認人的生命生活之學,是人生實踐之學,是修持涵養(yǎng)之學,而哲學思想是孔子儒學人生實踐的“副產物”,將孔子儒學與西方意義上的哲學等量齊觀,乃至摭拾西方哲學名詞闡說孔子儒學,是有問題的。
基于儒家經典的獨特詮釋進路,梁漱溟特別突出孔子生活中最昭著的態(tài)度是“樂”,《論語》開篇即言及“樂”,全書不見“苦”字。在梁漱溟看來,宋明理學家“尋孔顏樂處”意味著宋明時代的儒者關切孔子生活,真實地去追求孔顏的生活態(tài)度;而漢代學者專門“去研究孔子的書籍”,將孔子的生活撇開,不甚符合孔子的精神方向。由此可見,梁漱溟思想上親于宋明理學而遠于漢代經學。梁漱溟對于《論語》“還原”性的詮釋并非漢代以來傳統(tǒng)的經典注釋模式,而是側重于義理性闡發(fā),具有宋儒“六經注我”的特征。梁漱溟將《論語》所載文字“還原”為孔門師弟的生活事實,開顯了孔子儒學的生活實踐面向,對于經典詮釋和儒學的現(xiàn)代轉化有重要啟發(f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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