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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鋒作者簡介:任鋒,男,西元一九七七年生,晉地介休人,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博士?,F(xiàn)任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政治學系教授。研究方向為中西方政治思想史,當代政治理論,政治文化。著有《道統(tǒng)與治體:憲制會話的文明啟示》《治體代興:立國思想家與近世秩序思維》《儒家與憲政論集》(杜維明、姚中秋、任鋒合著)等。 |
文明自覺與道統(tǒng)意識:自由主義的回歸
作者:任鋒(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政治學系副教授)
來源:作者惠賜《儒家郵報》
時間:孔子2564年暨耶穌2013年6月25日
今天我們思考中國自由主義的發(fā)展,應當清醒地認識到自身所處的中國正在經(jīng)歷前所未有的利益與價值的分化競爭,而這種分化有其產(chǎn)生的特定政制結構與文明狀態(tài)。在此語境中,自由主義遭到了各種質疑和挑戰(zhàn),比如借著反對普世價值、普世主義來攻擊之,進而強調中國國情的特殊性,為各種保守、激進或者混搭的方案提供背書。對此,中國的自由主義應當正視自身的理論發(fā)展問題(這并不意味著輕視實踐問題),以一種豐富壯大自我的方式把中國特殊論的質疑消解和轉化,克服教條心智而實現(xiàn)中國語境中的在地化,積極參與到現(xiàn)代中國的轉型事業(yè)中去。所以我強調自由主義發(fā)展的中國語境和中國性。這牽涉到自由主義如何面對現(xiàn)實和歷史背后的傳統(tǒng),即所謂社會主義共和傳統(tǒng)與儒家代表的古典傳統(tǒng)。
自由不解東風面?
首先是歷史意義上的時代自覺。從法政視角來看,如何對照社會主義共和國的改革語境推動憲政民主的實現(xiàn),這是中國自由主義的時代重任。我們需要應對這一政體構造中文革狂飆代表的左翼激進主義頑癥,還要應對與之伴生的普遍文明狀態(tài)之失序和墮落。
二十世紀中國政治最值得反思的問題,就是政治和文化的雙重激進化與極化(radicalization and polarization)。從歷史上看,這是轉型時代(1895-1925)以來各種因素輻輳交會的業(yè)果,雖無必然之理,卻有一定之勢。二十世紀大半時間的革命浪潮造就了社會主義共和國,這是當下思考無法回避的政制基點。儒家講“國之所立,必有與焉”,有一個探討“國本”的問題意識。我們可以追溯到中華民國,追溯到清帝遜位,來挖掘現(xiàn)代中國立國之道的淵源。而社會主義共和國的國本問題,也值得深思。單純從價值理念上說,其中當然蘊涵了令人向往的道德理想與救世抱負。而從實踐成果來看,與此理念差距頗大的代價教訓也是無法回避否認的。當前雖然是改革議程做主導,然而復雜的政治現(xiàn)實與未來的政治展望都在在提醒我們:文革集中爆發(fā)的左翼激進主義頑癥還需要充分清理,其能量可能尚未耗盡,在未來共和國的命運中難保不會有不同形式的發(fā)作和回潮,從而侵蝕破壞我們的共和憲政理想。另外,還應該看到,晚近三十多年的社會轉型,其實是在上述頑癥沒有得到充分反思清理的基礎上發(fā)生的,有識之士把從革命到改革的這個過程比喻為“急轉彎”,頗為形象。我們政治文化生態(tài)中的左翼激進主義幽靈始終徘徊未去,許多躍進運動、斗爭政治的實踐方式還不斷顯現(xiàn)其深遠影響。而在精神文明層次,這三十多年催生出來的物質主義、庸俗主義和混亂墮落,也可以說是廢墟上的舞蹈,是原有信仰世界瓦解之后未能改造更化的結果。這三十多年的發(fā)展導向下,原先已被激化浪潮摧毀的文明根基未得到呵護修復,對于世道人心、倫理風俗的政教問題始終不能正視培護,這是我們在經(jīng)歷急轉彎后陷于文明敗壞狀態(tài)的重要根源。近期的社會狀況目睹了文明底線的不斷被突破,精英群體的腐化墮落與民眾的粗鄙空虛,這也導致宏毅致遠的道德—政治主體遲遲未立,政治轉型的機運也自然難以形成。
單獨依靠中國自由主義目前的力量,很難克解應對政制病灶與文明敗壞這雙重難題。反觀中國自由主義在此沖擊下的處境,可以說是不絕如縷、異常艱難。而無論是文化的、市場的、還是政治的自由主義,自九十年代中后期浮出水面后,仍然積累十分有限。
對此困局,不由得使人嗟嘆,“自由不解東風面,囊中錐鈍怨何人!” 因為歷史地看,中國的主流自由主義實際上是激進主義浪潮的連生體和孿生兒。二者的發(fā)展可以說是,前世今生淵源頗深。在理論上,二者自新文化運動以來就分享著眾多的前提預設和邏輯機理,在現(xiàn)實中更是難分彼此。激進的自由主義主導了這個思想譜系。比如“一二·九”一代,懷著五四的民主愛國理想進一步投身共產(chǎn)主義,到晚年經(jīng)歷浩劫又痛定思痛、回歸青年期理想??梢哉f經(jīng)歷了人生和精神思想的重重煉獄。然而,客觀地說,并未能突破左翼激進主義的根穴,仍然透過批判“封建專制”反思毛主義,完全用政治化儒學來理解歷史,與傳統(tǒng)難以真正地和解。這是很吊詭的情理組合。
那么我們依靠什么來實現(xiàn)對這種糾結的破解?我認為,自由主義需要實現(xiàn)與中國文明傳統(tǒng)的和解與會通。在可為之地,文明敗壞的問題更為急迫根本。必須先恢復國人的基本文明生態(tài),重整人倫禮俗、世道人心這些最深層的社會規(guī)則構造,然后輔以自由主義的修葺陶冶,回歸公私義利仁禮之道,才能進一步應對政制病灶的問題,從而實現(xiàn)憲政轉型。
這里提出的面向傳統(tǒng)的回歸,是指一種基于文明根源意識的回復保守,好比宋明儒家倡導的“回向三代”,并非是要實現(xiàn)復古主義的生活,而是通過回向經(jīng)典來為當前的改革提供導引和選擇。面對祖宗之法的政治現(xiàn)實,要有三代之法、前朝之法的批判導引資源,一個政治體的規(guī)模格致才會宏遠開闊。真正的保守主義,當然不等同于傳統(tǒng)主義和復古主義,也不是局縮于現(xiàn)狀格局中的因循維持,而是在貞定文明基體之上的穩(wěn)健開新。這需要招故國之精魂,續(xù)先賢之遺志,張春秋之大義。舉例來說,對于文革政治等歷史問題,隨著各種材料文獻的涌現(xiàn),圍繞政治人物的爭論今后會越來越大。怎么來理解來評價?目前我們可以看到,從左翼傳統(tǒng)自身比如說新民主主義來定位的,或者直接用現(xiàn)代自由主義的信條批評的。評論的格局,或者狹隘,或者外在。我認為,一個更為根本和具備遠見的評價視野,乃是我們中華民族悠久的政治文明傳統(tǒng),比如秉筆直言的史官傳統(tǒng)、天下歸心的王道理念、不偏不黨的中和精神。只有借助這種傳統(tǒng)視野,自由主義對時政法病的批判才會更有力道,更具有說服力。這兩個評價視野并不必然沖突,而是可以協(xié)調并存,融會合體。文革浩劫對于政治、精神、社會等領域的戕害,正是對于傳統(tǒng)文明之自由演生的斬斷根絕,而改革開放以來社會經(jīng)濟文化的繁榮也很大部分地是中國傳統(tǒng)機理的元氣恢復,自由主義者應當認識到這一點,并善于結合會通。
因此,自由主義要有文明自覺,要有重整和接引歷史敘事傳統(tǒng)的擔當。真正使我們珍惜的價值成為現(xiàn)實生命中的靈魂,進入現(xiàn)實語境中成為人們的深層意識,和歷史的國族的記憶融合起來,進一步成為行為和制度變遷的動力??梢哉f,自由主義需要歐陽修,能夠修撰現(xiàn)代中國的《新五代史》和《新唐書》。也需要自己的趙樹理,能夠深入民俗民情講述現(xiàn)代道理。
道統(tǒng)意識和憲制會話
自由主義的中國化,需要與儒家代表的文明傳統(tǒng)會通,借用陳寅恪先生對新儒學融會佛老的評價,可以說是現(xiàn)代中國的“一大事因緣”。只有擁有了對于中華文明儒家愿景的宏遠了解,特別是近千年來中國人秩序擴展的不懈努力,我們才能意識到國人對于自由、憲政、共和的追求具備何其深厚的精神血脈。
儒家是構成中華文明主干的首要資源。更準確地說,儒家是一個長期延續(xù)的復雜文明傳統(tǒng)。而自由主義只是西方現(xiàn)代文明中的重要一枝,當其移植到歐美之外時,還往往蛻變?yōu)橐环N帶有教條色彩的意識形態(tài)。儒家文明經(jīng)過數(shù)千年的積累演進,已深深地浸透在中華民族的政教風俗、經(jīng)濟制度與文化意識之中。這個傳統(tǒng)對于華夏文明歷史進行了悠久的見證、說明和解釋,形成了參與規(guī)范引導的豐富資源,而且不斷更新,成為散播大地吹而又生的文明精神語言。比較起來,自由主義作為一種外來言說,要打破自身的邊緣化、陌生化處境,必須尊重這一傳統(tǒng),接引這一傳統(tǒng),而非試圖顛覆取代之。二十世紀的慘痛教訓應該使我們具備這樣的反思自覺。
進一步,我認為自由主義者應該分有并推進中華文明的道統(tǒng)意識。自由主義需要道統(tǒng)意識嗎?關于這一點,我覺得資中筠先生近來對知識分子重建道統(tǒng)擔當?shù)暮粲?,很值得重視。資先生透過對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精神歷程的深切反思,領悟到重建道統(tǒng)實際上關系到當前政制結構下如何樹立獨立精神、為抗議精神開拓空間的大關節(jié)。這個呼吁在李慎之先生等人的反思基礎上又邁進了一步,將自由主義主題深化到了文明傳統(tǒng)精神之賡續(xù)上來了。
儒家從韓愈那里接受啟示并充分發(fā)展起來的道統(tǒng)概念,指示出了對于一種文明政教傳統(tǒng)的認同與擔當。這個傳統(tǒng)以三代為典范,歷經(jīng)圣賢大儒的接承往續(xù),形成了儒家的文明理想標識。一方面,在儒家內部,不同語境脈絡下的體悟理解和實踐產(chǎn)生了內在的多樣詮釋,豐富并推進其生生不已;另一面,面對現(xiàn)實政治(“治統(tǒng)”之勢),它發(fā)揮了一種引導建設和批判的規(guī)范性力量,維系著文明的道義倫常,推進其擴展增長。由于其根本的經(jīng)世指向,儒家道統(tǒng)觀更具有一種公共文教的性質,經(jīng)由禮俗禮法的政教轉換機制而呈現(xiàn)出對于各族群、信仰、職業(yè)和階層的包容涵攝功能。既保有對于道德權威和共同體統(tǒng)合性的承諾,也能夠容納內生的相對自主和多元性,從而對政治權力發(fā)揮規(guī)制作用。對此,自由主義需要結合中華文明的歷史進程揭示出其中的秩序構成及內涵奧妙。我相信,其秩序精神與自由主義之間存有相當廣闊的接榫空間。中國源生的憲制傳統(tǒng)、共和傳統(tǒng)對于我們接引西來的constitutionalism、republicanism完全可以發(fā)揮轉化和提升的積極作用。
關于道統(tǒng)意識與自由精神,狄百瑞在《中國的自由傳統(tǒng)》中嘗引古典學家莫萊(Gilbert Murray)的話予以佐證,“自由主義不僅是一種近代的政治態(tài)度,也是一種貫通古今的人道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是那種有閑而且在某些方面是特權階層人物所創(chuàng)造的成果,這些人物努力于把他們自己的權利拓展到更廣大的范圍,其目的在于追求思想及論辯的自由,也同樣追求個體良知的自由運作與公共福祉的提升”。宋明儒標示出來的孔子“為己之學”,自是代表了一種古典自由主義的精神,成為推動道統(tǒng)意識發(fā)展的內在動力。
準此,中國的自由主義應當接續(xù)這一偉大悠久的中華道統(tǒng),與儒家一起將其進一步提升為未來國族的公共資源,由此為理想共同體的秩序與自由、政治與文教、認同與愿景開掘出更為豐富的文明資源。千年以降的道統(tǒng)敘事,應當被視作一個尚未完成的文明秩序規(guī)劃,經(jīng)由諸多思想資源之間的廣結善緣,而導向一個偉大壯美的現(xiàn)代中國與天下世界。
我們由此應當展開一種開放的憲制會話。道統(tǒng)意識在當前的中國轉型事業(yè)中,應當指向事關秩序重建根本的憲制架構思考。對于未來政治共同體的政教關系、政體制度、國族治理秩序和認同,理論界的各種立場之間應當進行開放的對話溝通與良性綜合。
這個會話應當在儒家與自由主義之間展開,儒家不能固步自封,虛驕保守,開放吸收自由主義的積極啟示,面對市場化、城市化、民主化、全球化等議題進一步充實提升自己,并為自由主義的發(fā)展提供本土文明的視界,最終豐富人類整體的文明。另一面,儒家和自由主義在各自內部又何嘗不是如此?儒學既要保持文明的博大廣袤視野,同時又要正視現(xiàn)代社會中不可避免的意識形態(tài)化,對此趨勢避免自我設限和教條化。而自由主義也需面臨左翼、保守與中道之間的競爭共存,同樣需要避免意識形態(tài)爭論的偏執(zhí)教條。這種開放式憲制會話的根本宗旨,究其實是為了中國的政治成熟,為了事關人類整體命運的大國福祉。斤斤于一家一派的論述,只能是局限于為了儒家的政治或為了自由主義的政治。批評儒家的儒家與批評自由主義的自由主義一樣珍貴,都是走向政治成熟所需要的心智精神。
除了道統(tǒng)意識和憲制會話,自由主義者在秩序倫理認同上也應當回歸儒家的士君子傳統(tǒng)。我們應當從中華文明的機制邏輯上理解士君子的核心作用,把握其推進文明精神、綰合國家與社會、引導社會階層流動、確立穩(wěn)固社群認同的多面角色。自由主義者需要反省外在游離的邊緣人意識與知識分子意識,反省一味以批判、啟蒙或解構為道德支點的秩序意向。賡續(xù)經(jīng)史傳統(tǒng)、自在于民俗民情之中,志于道而游于藝,養(yǎng)成君子人格,進而贏得尊嚴獲得認可,這是自由主義者進入秩序擴展、實現(xiàn)自治治人的法門。在這個過程中,自由主義者實現(xiàn)自我,成就社群,也方能使自己的道義理想落到實處。面臨前所未有的社會政治分化,一種注重文明認同和道德身份的士君子人格,方才有望將階級階層的怨恨戾氣馴服轉化,方才有望彌合各種特殊偏黨的社會張力,實現(xiàn)士民群體的和而不同、生機流轉。這既是儒家君子的新生,也是現(xiàn)代公民之達道。緣此,中國的自由主義者豈能不弘毅?!
原載:《南風窗》2013年第13期
作者惠賜儒家中國網(wǎng)站發(fā)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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