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從周:孔子的洛陽行記
作者:徐曉磊
來源:作者惠賜《儒家郵報》
時間:孔子2565年暨耶穌2014年5月24日
按:在孔子全部人生閱歷中,旅行是恒久的母題。除五十四歲開始長達十四年的列國游歷廣為世人 所知外,在他青少年時期的旅行及感悟,也為他提供生生不息的思想源泉,在彷徨、苦悶、意志搖動的 低落期,化為快樂堅持的源動力,最終將他推上集大成的萬世師表和中華圣者。在這些旅行中,洛陽的 求學問禮,或許最具有決定性。
在孔子的自述中,當他三十四歲的時候,正在完成從而立到不惑的轉(zhuǎn)型。實際上,雖然后世被我們尊稱為孔子,但在這個年紀的時候,關(guān)于未來——從世俗的角度,包括孔子自己,也看不出有哪些更明朗的前景:除了跟隨他的學生, 更多的時候,他還是被時人直呼本名孔丘,熟悉的街坊親友,則會喚他仲尼;在社會活動上,魯國的貴族季氏對他偶有資助,追隨自己的學生也并不多;除了拜訪師襄學習音樂外,孔子甚至很少走出魯國都城。然而,也就是在這一年,孔子完成了對整個人生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一次旅行——尋訪周公故址、周天子所在地洛邑。
這次旅行的緣起在于孔子的一名年輕弟子。更早的幾年前, 由于缺乏外事禮儀常識,位列魯國三大貴族世家之一的孟僖子,在陪同國君昭公出訪楚國蒙受羞辱。當時,楚國是被自視周禮正宗的魯國當作文化蠻夷之地的,正因為如此,這種羞辱就顯得更難以忍受。憤懣之下,孟僖子臨終前決定將他的兩位世子仲孫何忌、南宮敬叔托付孔子教育,這也是孔子所有弟子中社會地位最高的兩位。
孺子可教,特別是敬叔,在孔子的熏陶下,發(fā)自內(nèi)心的仰慕周公氣象。正是他的促成下,此次洛邑問禮求學之旅才得以成行。作為孟孫氏的世子,彼時敬叔雖只有十四歲,還只是現(xiàn)代意義上童心未泯的少年,但他足以代表孟孫世家向國君昭公請求: 希望派他和老師去洛邑學習先王 特別是周公制訂的禮儀和典章制度。為了給此行增添一點官方的色彩,同時節(jié)省旅費,敬叔還特意請求昭公為老師孔子安排一輛馬車、兩匹馬,還有幾位侍奉的童子。對孔子而言, 這些尚無力自費籌辦。
用馬車來丈量,曲阜到洛邑需要六七天的時間,因為急于領(lǐng)略京都的煌煌氣象,孔子和敬叔快馬加鞭,僅用了五天的時間就趕到了。
某種意義上,這是一次文化朝圣之旅:雖然王朝已經(jīng)衰落, 但最具創(chuàng)造性的華夏禮樂典章、文物制度都還在洛邑??鬃訋ьI(lǐng)敬叔親身體驗了王家祭祀天地的 禮儀、宣明政教的規(guī)則、處理政 事的法度,朝會、祭祀、慶賞、 選士、養(yǎng)老、教學......那些明堂、器物都在默默的訴說著文王、周公當年以文教化成天下的良苦用心。一切都那么文質(zhì)彬彬、井然有序,真是王道樂土的遺存啊??鬃硬挥傻妹摽诟袊@:我現(xiàn)在才真正知道周公是多么的圣賢,也真正明白周家當年為何能淹有天下而稱王呵。這種印象是如此之深, 以致即便多年之后,每當與人品評三代政治,孔子都會自覺而又堅定地說:“郁郁乎文哉,吾從周?!?/span>
實際上,洛邑之行最重要的事情當屬孔子與老子的會面。作為王朝圖書館的負責人,老子被稱作當下最有智慧的智者。而當時的孔子,只能說是一名來自遠方封國的青年學者。按照莊子的記載(《莊子 ? 天道》):孔子最初拜見老子的時候,老子并不打算見他。在孔子就六經(jīng)要旨做了一些闡釋之后,或許見他并非泛泛之輩,老子才勉強答應(yīng)見面, 而且在會面第一刻時起就并不客氣,他上來就說:不要鋪陳,直接說你的觀點吧。
孔子說:“世間根本在于仁義?!?/span>
老子問:“仁義是人的本性嗎?”
孔子答道:“是,離了仁義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老子追問:“那么,什么叫做仁義?”
孔子解釋說:“中正且和樂外物,兼愛且沒有偏私,這就是仁義的實情?!?/span>
老子說:“噫!你說的都是 浮華虛偽的言辭。兼愛天下,不 而彼 是太迂腐了嗎?對人無私,還不是希望得到他人對自己的愛,本質(zhì)還是有私。天地自有生存之道, 日月星辰,各有序列,各自光亮; 禽獸樹木,各有群體,各自直立。我勸你還是道法自然,順天行事, 這豈不是極好的嗎?又何必如此急切地標榜仁義,這豈不就像是打著鼓去追捕逃亡的人,鼓聲越大跑得越遠嗎?你還是不明白人的本性啊?!?/span>
莊子的記述多少有點揶揄和標榜道家的味道,二人的交往或許并不像各自學派溢美或隱惡的這樣劍拔弩張?!妒酚洝返牧硪黄墨I記載,老子在聽聞孔子的主張后只是淡淡地說:“吾聞之, 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tài)色與淫志,是皆無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倍抖Y記》 記載孔子在洛陽時,甚至與老子一起為他人料理葬事,途中碰到日食,老子也只是告誡孔子“止柩就道右,停哭以聽變”,這是典型的順天應(yīng)命無為而為的道家風格,從中窺見只有長者對青年學者的諄諄叮囑與告誡,全無咄咄逼人、好為人師的門戶之見。這些對話,文獻并未記載孔子具體的答復(fù),但司馬遷在《史記》中描述了他對老子的評價,他說: “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 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罔,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于龍,吾不能知其乘風云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可以說,對老子“見 首不見尾、飄渺不可琢磨”的高邈的學問境界,孔子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服膺。
洛陽之行因為周天子的遽然去世、王子爭位而被迫結(jié)束。離別之際,老子親自來送行,他再一次叮囑告訴孔子:“聰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fā)人之惡者也。為人子者毋以有己,為人臣者毋以有己?!崩献踊蛟S已經(jīng)洞察孔 子思想中義勇奮進的進取特質(zhì), 在老子看來,在這動蕩渾濁的亂世里,要明哲保身,就不要自作聰明去議論別人,揭發(fā)別人的惡行,盡到為人子、為人臣的本分 就可以了??鬃訜o心做進一步的爭辯和討論,他只是以后輩的身份恭敬回應(yīng)“敬奉教”,就匆匆離別。
不管怎么說,這是軸心時代最動人的場景:代表東方智慧的人中龍鳳有幸相遇,他們的對談預(yù)示著古老中國未來文明的隱秘分野,在天地人的關(guān)系中,孔子和老子各自所代表的儒道兩家以各自的理解選擇了不同生命體驗和人生路徑,他們以彼此的理解 和尊重,共同構(gòu)成中國人的世界觀和價值底色。
對孔子來說,洛邑之行一方面令人興奮,周王朝的典章制度 盡收眼底,老子等智者言論令人醍醐灌頂。另一方面卻令人若有所失,煌煌文教禮儀之邦已然淪落得黍麥青青,廢池喬木倒映著一個王朝的落寞背影。
在返回曲阜的路上,南宮敬叔在馬背上揚鞭前驅(qū),孔子卻在馬車中做出了一個澤被后世的決定:“在這個禮樂崩壞的時刻, 如果每個人都只想著明哲保身、無所作為,那,泱泱華夏種族, 先王篳路藍縷開辟的文教之路, 是不是就永遠墮于萬劫不復(fù)的境地?或許我個人沒有多少能量, 但我愿意作為天下人的老師,喚醒他們心中的善意、勇氣和力量, 使自我人格挺拔于流俗之上。”
2400多年后,奧地利人斯蒂芬 ? 茨威格的一句話或許能代表孔子此刻的心情:“一個人生命中最大的幸運,莫過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強的時候, 發(fā)現(xiàn)了自己生而為人的使命?!?/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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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泗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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