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汝倫:馮契思想是未來中國哲學發(fā)展的方向
作者:李念
來源:文匯講堂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七月十八日己卯
耶穌2015年8月31日
1935年,20歲的馮契以全校新生“榜眼”名次進了清華大學哲學系之后,他去拜會馮友蘭,馮說清華的傳統是邏輯學和邏輯分析。于是,馮契大一就選了金岳霖的邏輯學課程。三年后,經歷了奔赴延安的熱血激情后,馮契在西南聯大復學。1942年,他考入清華研究生院哲學部,師從金岳霖,是年,金岳霖決定為他一個人開課,每周六在家中為他講休謨,后來是布拉德雷。1980年代末,馮契將恩師金岳霖的 “知識論”延續(xù)創(chuàng)新為廣義認識論,他也稱之為“智慧說”。
上海市社聯專職副主席劉世軍(右)為復旦大學哲學系教授張汝倫頒發(fā)望道講席教授證書
“在我看來,廣義認識論是20世紀下半葉以來中國哲學的最高成就之一?!?月20日上午,復旦大學哲學系教授張汝倫在2015年書展特別學術講座 ·望道講讀會上不吝贊揚之詞。
今年是馮契誕辰100周年,望道講讀會以“北斗錯落長庚明——20世紀中國的思想天空”為主題的系列演講中推出熊十力、金岳霖、馮友蘭、馮契四位分別誕辰130、120、110 、100周年的哲學家,馮契是第三講。盡管從世俗角度而言,馮契不如其他三位光芒四射,但是,在淮安插隊時于牛棚中孜孜不倦讀黑格爾大小邏輯學的張汝倫看來,馮契的貢獻足可稱道,張汝倫在《馮契:現代中國哲學的杰出開拓者》的主題演講伊始,便從中國現代哲學發(fā)展的要求角度,將馮契的哲學工作和思想定性為“應該是未來中國哲學發(fā)展的方向”。
2小時的講讀會上,張汝倫一如既往地激情昂揚,氣勢如虹,只是這次他精心準備了講稿,馮契晚年凝心靜氣傾注而成的360萬字著作精髓,在一小時內被學貫中西的張汝倫“庖丁解?!卑闱逦尸F:融會中西馬并有獨特創(chuàng)見的馮契,超越其師金岳霖的知識論框架,打通知識論和形而上學,創(chuàng)立了智慧學說為核心的哲學體系;而他提出的“理想人格如何培養(yǎng)”的命題,不僅以“化理論為方法,化理論為德性”來實現,并且成為他自己的踐行和生活方式,其人格與學問的互融也成為中國哲學的寶貴資源。對話嘉賓、后學才俊上海師范大學哲學學院副教授蔡志棟,則以“化理論為政道”的見解生動地承繼了馮契的獨立思考,給聽眾展現了馮契這位曾在我們身邊的原創(chuàng)哲學家的思想厚度和人格感染力。
張汝倫講述馮契對智慧的定義
破除中國哲學身份的焦慮:
打通中西馬并有原創(chuàng)的20世紀下半葉第一人
哲學一詞是舶來品,日本哲學家西周前往德國留學根據英文的“philosophy”翻譯過來,并在中文里挑選了哲和學兩個字,來對應西方的這門思辨之學。在西周看來,東方的佛學和中國的儒學都不是西方的哲學。一開篇,張汝倫就從哲學的詞源引出中國哲學的身份焦慮。他介紹,早在1914年,京師學堂和北大都有哲學部,但直到馮友蘭和胡適去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留學后,才發(fā)現中國所有的哲學與西方分科制下的哲學相比,在內容、方法、形態(tài)上完全都是兩回事。因此,如何根據西方哲學的精髓來改建中國的哲學,是中國哲學家或學人面臨的共同任務。如同《紅樓夢》中的賈寶玉銜玉而生,中國哲學從出身就注定著必須是如王國維等大家所說的融會中西并有所創(chuàng)新的?!拔鲗W其實是中國哲學新的傳統。”張汝倫強調。
但是,現實的高要求并非人人都能達到。張汝倫以本次望道講讀會所紀念的四位哲學家為例,他分析,熊十力最接近傳統,沒有出過國不懂外語,他主張學生先讀西哲,再學佛,最后才是中哲,他的資源主要是中哲;馮友蘭和金岳霖留學西方,很自覺地傳播著西學,但金岳霖最早是從政治學轉到哲學;馮友蘭是在西學的“實在論”思想中解讀中國思想,屬“中體西用”。
學生時代的馮契師承金岳霖、馮友蘭、湯用彤(左起),接受過系統的中西學訓練
相對而言,比他們晚一輩的馮契有著得天獨厚的條件,他接受了系統完備的西學和中學學術訓練。除了開首所說的金岳霖給予的系統的英美分析哲學的熏陶;在本科時,傳授中哲的馮友蘭就常在課堂上單獨提問他,引得同窗妒忌;在西南聯大時,北大哲學系系主任湯用彤先后開了《印度佛教史》、《魏晉玄學》、《歐洲大陸理性主義》,馮契浸染其中;在張汝倫看來,由于馮契的革命經歷,使得他又能“區(qū)分馬克思主義和非馬克思主義”。曾是延安魯迅藝術學院學生和八路軍前線實習生的馮契,在山西抗戰(zhàn)前線興奮地閱讀《論持久戰(zhàn)》,此后在西南聯大高亢地吸收《新民主主義論》,比起留學西洋的那代“海歸”而言,馮契有接納馬克思主義思想的天然親近感。張汝倫由衷而言,“拉回到上個世紀60、70年代,找不出第二個人會如此融會中西馬”;而晚年馮契又寫出四卷本哲學史,三卷《智慧說》并創(chuàng)建了自己的“智慧說”哲學體系。在張汝倫看來,馮契的成就是“不可替代”的。馮契在世界范圍內凸顯了中國哲學的地位,并使之成為有機的一部分,從中也完成了這代哲學家的時代使命。
上海師范大學哲學學院副教授蔡志棟談話語理論與政道
對恩師金岳霖知識論的超越:
把形上學看做認識論的最高階段
在張汝倫看來,馮契的“廣義認識論”既融會了中西馬,又以自己的問題意識出發(fā),因此,一開始就超越了導師金岳霖的知識論。馮契把近代中國思想文化最根本的問題看成是“古今中西”之爭。表現在哲學中,就是科學主義和人文主義、實證主義和非理性主義、中國傳統哲學和西方哲學之間的緊張。
主持人林牧茵和大家一起品味馮契的廣義認識論
具體而言,張汝倫舉例,金岳霖認為,哲學可以分為理性和非理性兩部分,前者近乎科學,靠分析靠批評,后者近乎宗教,靠綜合和創(chuàng)作。金岳霖認為研究前者這樣的知識論,不需要帶感情、立場,“可以暫時忘記我是人”,而研究后者這樣的元學,可以忘記我是人但不能忘了“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我不僅在研究對象上求理智的了解,而且在研究結果上求情感的滿足。但馮契認為,需要打通知識論和元學(形而上學),在他看來,理智并非“干燥的光”,認識論里不能不考慮“整個的人”。所以,馮契把元學看成認識論的最高階段。張汝倫指出,忽視認識主體是整個的人,不是金岳霖一個人的問題,不論是馬克思主義者和實證論者都如此。而馮契要將人的自由問題作為討論范疇,那樣,研究范圍必須從知識擴展到智慧,因為智慧是關于宇宙人生的真理性認識,與自由發(fā)展有內在關系。“所以認識論要講自由?!币虼耍趶男味蠈W來理解智慧后,馮契的認識論問題有四:感覺能否給予客觀實在,理論思維能否把握普遍必然真理,邏輯思維能否把握具體真理,理想人格和自由人格如何培養(yǎng)。張汝倫指出,前三個都是傳統認識論范疇,但第四個,西方哲學家看成形而上學或倫理學問題。因此,他主張用Epistemology,而不是theroy of knowledge來翻譯廣義認識論。
馮契與妻子趙芳瑛
有溫度的“智慧說”:
通過德性自證達到真善美的統一
打通知識論和形而上學后,馮契把廣義認識論稱為“智慧說”。張汝倫指出,智慧在馮契那里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聰明才智,是指“認識天道和培養(yǎng)德性”。馮契心目中的智慧既有中國古代的圣智,佛家的“般若”,希臘人的愛智的“智”。是關于宇宙人生根本原理的認識,關于性與天道的理論。
闡述到此,張汝倫回顧了整個中西方哲學史。他指出,近代主流西方哲學認為哲學可以作為科學來研究,哲學家不屑于把人的情感投射進去,“西哲和馬哲,很少會說如何做人,認為這不是哲學的問題。”而中哲中的儒學到了近代,很少講究成德成仁,如王陽明所說“破山中賊易,而破心中賊難。”這也是和哲學的世界性傾向有關。在西方中世紀,哲學也研究天道,因此中國古代和西方中世紀前的哲學“都是有溫度的”。
1946年在云南陸良與該校任教的西南聯大同學合影前排左二為趙芳瑛,中排左三為馮契
張汝倫因此高度評價了廣義認知論把智慧論引入,將認識天道培養(yǎng)德性看成哲學的根本目標。晚年,馮契對于智慧定論有三:智慧是關于天道、人道的根本原理的認識;智慧是自得的,是德性的自由表現,也就是人的本質力量和個性的自由表現;從人性與天道通過感性活動的交互作用而言,轉識成智就是理性的自覺。一方面從知識到智慧的飛躍,另一方面是德性的自證,在自證中體認道,張汝倫指出,這就是主觀在返觀中自知其明覺的理性,同時有自主而堅定的意志,而且還因情感的升華而有了自得的情操。一定程度上達到了真、善、美的統一。這樣,人才能成為“壓不倒的蘆葦”,張汝倫論述到此,頗為慷慨激昂。他說,廣義認識論就是人自身的提高,培養(yǎng)德性,是自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的飛躍。
對此,馮契弟子、華東師大哲學系教授楊國榮認為,“智慧說”中的德性自證,其實也解答了人對外部世界的能動作用。在馮契看來,改造世界和成就自我是相輔相成的,擴展開來說,中國人不僅在政治上、經濟上、軍事上要站立起來,而且在文化上、在精神上站立起來,而后者就意味著找到一個既“可信”又“可愛”的價值王國,它從現實世界和現實人生中提煉出來、又通過創(chuàng)造性的實踐而逐步變成接近真善美理想的美好社會和自由人格。
1991年5月,馮契夫婦在華東師大麗娃河畔
哲學體系的構造與理想人格的培養(yǎng):
“化理論為方法、化理論為德性”
“讓人成為壓不倒的蘆葦”,張汝倫高度贊揚了馮契建立了以智慧學說為核心的哲學體系,其貢獻在于,結合中西思想資源,闡明了智慧與知識和意見的關系,用智慧打通傳統認識論與形而上學的壁壘,賦予認識論形而上學的地位,并為認識論向實踐哲學過渡奠定了基礎。
對于實踐哲學的探索,張汝倫重點突出了馮契先生在“理想受到嘲笑的年代”,鄭重地提出了“理想人格如何培養(yǎng)”的問題。這也貫徹了中國傳統哲學知行合一的傳統。
張汝倫再次將視野拉到近代西方哲學的衍變,他提示到,由于近代科學主義鼓蕩,不少西方哲學家認為,哲學是“科學的科學”、“知識的知識”,它研究知識的形態(tài)、邏輯、內在結構和規(guī)律。在我國,說法不同,但想法卻相似,“殊不知,規(guī)律越一般,離人的生命實踐的要求也越遠?!碑斎唬瑥埲陚惒煌c科學主義平行的人文主義傳統,這種傳統更多關心人的生存問題,可是忽略了知識及如何轉識成智的問題。所以,馮契的智慧說,他的實踐哲學理論,彌補了以上兩種學說的缺陷。而“化理論為方法,化理論為德性”這兩句飄揚在華師大麗娃校園和櫻桃校園的智慧之語,為培養(yǎng)理想人格指明了方向。張汝倫理解,一方面,哲學理論要化為思想方法,貫徹與自己的活動自己的研究領域,另一方面,又要化為自己的德性,具體化為有血有肉的人格?!罢軐W不只是理論活動,而且也是實踐方式和生活方式。”
張汝倫當然也不忘馮契哲學具有的犀利的批判性,馮契認為權力、金錢成了異化的力量來支配人,而且還特別善于偽裝,披上正人君子的外衣,這也是魯迅所痛斥的“做戲的虛無黨”。
馮契先生著作
盡管坦承自己與馮契并無私交,張汝倫還是用“如沐春風”形容了馮契先生積極踐行的人格魅力。而在即將出版的記載著39位華東師大師友訪談的《麗娃心聲——回憶馮契先生》一書中,華東師大哲學系教授童世駿在序中寫道:“先生眷顧一起度過難忘青春歲月的同學戰(zhàn)友,關切老友們劫后余生的學術和生活,贊美地下黨基層領導的可敬可愛,感念普通商人的俠骨義氣,認同魯迅對中國人的‘健忘癥’的尖銳批評。在與老友分享青春記憶和時政觀感的同時,先生幾次說自己也曾受到過‘極左’影響,并表示這啟發(fā)他更全面地理解今天的年輕人,更努力地為后人留一點有價值的東西?!边@些也忠實地留下了張汝倫所說的人格與哲學融合為一的影像。
“文革”期間,馮友蘭給馮契寫的材料
“智慧說”的豐富可能:
人道原則、群己之辨、政治實踐智慧的提示
對于先哲財富最好的繼承,莫過于批判地接受。在望道講讀會上,對話嘉賓、上海師范大學哲學系副教授蔡志棟,其十多年前的碩士論文就是對馮契先生美學思想的首次闡述。他現身說法提及碩士畢業(yè)工作的源動力就是踐行馮契所說的“化理論為方法”,在成功的改造世界的過程中獲得德性的自足。而其博士論文又是對馮契“智慧說”的一次應用。
他和聽眾分享了自己的最新理解——“化理論為政道”。蔡志棟意圖從“智慧說”中發(fā)現建設政治哲學的若干原則,他得出三點:人道原則的突出,群己之辨的民主意義,政治實踐智慧的提示。
蔡志棟認為,人道原則的突出是馮契政治哲學的第一要義。馮契說,“道德的主體是人,以道德的準則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一個一個的人都是主體,都是目的,所以要肯定人的尊嚴、人的價值,這就是人道(仁愛)原則。”這個觀點認為絕不能拿任何人當作工具;同時,由于人是人而不是神,人是必然會犯錯誤的,這為現代政治哲學對于人在認識論上的可錯性提供了銜接的渠道;而馮契的“平民化的理想人格”的提出超越了傳統的成就圣賢人格的主張,在這里也能找到平等的訴求。
聽眾就哲學與人生問題積極提問,嘉賓回答聽眾問題
蔡志棟還試圖挖掘出群己之辯的民主意義。馮契認為,毛澤東的“能動的革命的反映論”對中國近代哲學革命在認識論上的成果作出了總結,其中包含的群己之辯的本質就是馬克思主義的群眾路線,具有民主的意義。馮契關于辯證法和真理討論的表述中可以得出,第一,允許不同意見發(fā)言、交流,本身就是民主。用密爾的話說,就是言論自由,超越了單純的思想自由。第二,以對話的方式來理解民主,一定程度上擴展了我們對民主的理解。并非只有選舉、投票,而理性討論是馮契對民主的其他形式的補充。蔡志棟指出,馮契先生在闡述從無知到有知過程中的諸多論斷都能為作為理性討論的民主提供豐富的借鑒。
在蔡志棟看來,馮契對技術實踐的認識也可以運用到政治實踐上去。但政治哲學中默會知識如何展開,顯然應該是需要著重思考的。
演講尾聲,張汝倫深情回憶,1992年他剛從德國留學回來看不慣商業(yè)大潮突襲校園,馮契曾開導他,當時表情的平靜但堅定如在昨天。馮契說,隨著中國現代化經濟的發(fā)展,政治民主會有所進步,民族精神將會高昂,對20世紀做系統的批判和反思的社會力量將會增強。接著馮契預言,世紀之交,中國哲學能達到自我批判階段,進行系統的反思,克服種種盲目性,那便在總體上通過“批判、會通、創(chuàng)新”環(huán)節(jié)取得新貌,成為當代世界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馮契弟子、華東師大哲學系教授陳衛(wèi)平曾告訴記者,1997年,在韓國展開國際中國哲學學會年會,會上設了兩個專場,一個是牟宗三,一個是馮契,巧合的是兩人都在1995年去世。如今,馮契離開我們也有整整20年了,2018年,世界哲學大會將首次在中國召開,馮契所預言的中國哲學“成為世界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也并非遙遙不可及。張汝倫提及1995年追掉會上曾有同行悲嘆“滬上再無馮先生這樣的學者了”,盡管如此,馮契所留下“不管處境如何,始終保持心靈的自由空間,是愛智者的本色”依然鼓舞著后學們去贏得中國哲學在世界的尊重。
責任編輯:葛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