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中國哲學之過去和將來的思考
作者:葉秀山
來源:《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16年1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八月十二日丁酉
耶穌2016年9月12日
作者簡介:葉秀山 (1935-2016),男,江蘇鎮(zhèn)江人,原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哲學研究所研究員,研究方向主要為西方哲學史。
內(nèi)容提要:哲學的作用主要在“慎終追遠”,在對“(過去)歷史”和“(將來)目標”進行理性的和批判性的審視。中國哲學傳統(tǒng)最終形成儒、道和佛家三足鼎立的局面,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傳入又為中國哲學傳統(tǒng)的形而上創(chuàng)新提供了可能。中國哲學始終堅持“存在論”的思路,努力在時間的“綿延”中,使“存在”成為持續(xù)的,亦即真正的“存在”。中國哲學常常從“歷史”中尋求“存在”的根據(jù),在歐洲哲學的視野里,這種“超越性”就顯得不徹底;其哲學的“理念”也難以建構(gòu)出一個“現(xiàn)實”的“理念世界”。但是以此來“規(guī)范—引導”“現(xiàn)實世界”,或許會成為一個良好的切入點。在歐洲哲學精神發(fā)生變革的當今時代,擁有深厚古今傳承的中國哲學,應(yīng)當在哲學領(lǐng)域里發(fā)揮更大的作用。
關(guān)鍵詞:中國哲學/存在論/儒家/道家/佛家/
“過去”“已經(jīng)”經(jīng)過歷代“思者”多方面“總結(jié)”,是可以形成“概念”而找出“理性”的“邏輯”線索,加以“合理”“思考”的;“將來”自是一個“懸設(shè)”的“框架”,“省去”眾多的“細節(jié)”,而唯有“現(xiàn)在—現(xiàn)時”“瞬息萬變”,似乎只有“在”“過去”和“將來”之中,才“有可能”“把握”“現(xiàn)在”?!叭藷o遠慮必有近愁”,“慎終追遠”是我國“思者”很科學的態(tài)度:把握住“終極目標”,“追溯”到“遠古”之“源頭”,“執(zhí)其兩端”而“得乎其中”。
在這個意義上,“哲學”之“思”,似乎是唯其“慎終追遠”,方能“允厥執(zhí)中”。這個態(tài)度,也有一層實際的原因。
蓋“現(xiàn)實生活”紛繁復雜,按實用主義說法,是要“迎接”眾多的“挑戰(zhàn)”,而我們也常說要“具體問題具體解決”,這實在是一個非常需要各種“經(jīng)驗科學”的“知識”來“解決”的問題,而不是“哲學”之“思”所能應(yīng)付得了的。諸如“工業(yè)農(nóng)業(yè)醫(yī)療衛(wèi)生”,甚至“教育—環(huán)?!钡鹊?,更不用說“政治軍事外交”等重大國計民生問題,都需要各個方面的“專業(yè)人士”和各個層面的“專家”去“應(yīng)對”,“哲學”之“思”無能力,也不應(yīng)該去越俎代庖;實際生活中,尚有種種“突發(fā)事件”,需要采取“臨時措施”,對此,“哲學”之“思”更是“無能為力”。也許哲學會“學”黑格爾那樣,說一句“一切現(xiàn)實的都是合理的”,但在種種“現(xiàn)實情況”下,“哲學”只是“空洞”的,而“于事無補”。
“哲學”的作用主要在“慎終追遠”,在對“(過去)歷史”和“(將來)目標”之“審視”,而“慎(思)”是一種“批判”的“精神”,“理性”地“審視”“過去”,“理性”地“審視”“未來”,也就包含了“理性”地“審視”“現(xiàn)時”。
所謂“理性”地,也就是“自由”地,而“自由”地,也就是“超越—擺脫”“現(xiàn)時—一時”的“功利”,不“局限”于“小功利”,“放眼”于“大功利”,而“至大”之“功利”,即是“至善”。因此,“慎終追遠”是一種“至善”的“精神”,也是“自由”的“精神”,而所謂“自由”的“精神”,也就是“批判”的“精神”,“審視”一切“現(xiàn)實”中“至善”之“欠缺”,也“審視”“至善”“在”“一切現(xiàn)實(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中之“存在—顯現(xiàn)”。
“中國哲學”就某種意義來說,應(yīng)是側(cè)重于“存在論”傳統(tǒng),而不完全是“知識論”傳統(tǒng)。如果相對于歐洲哲學傳統(tǒng)來說,其“概念論”的“體系”似乎就不是十分發(fā)達,缺少成系統(tǒng)的“知識論”,而對于“存在”問題,卻有深切的“體悟”。這個“存在”包含了“日月山川”的“自然”和“宗廟社稷”的“人文”,“自然天放”和“安身立命”乃是中國哲學之“思”的主要“心結(jié)”;而“當下—眼前”之“利害關(guān)系”,乃是“名韁利鎖”,運用“哲思”和進入“禪境”,遂可“回頭是岸”,“立地成佛”?!爸袊軐W”在很早的時期,就“覺悟—意識”到“哲學”之“思”的這種“超越”“(當下)時空”的“境界”,猶如歐洲哲學在“時空綿延”“剎那—隨時—隨地”“裂斷”中“超越”“現(xiàn)時”那樣“建構(gòu)”一個“概念—理念世界”一樣,“中國哲學”儒佛道諸家也早已“意識”到“斷(斬斷現(xiàn)時)”提供了“哲思”之可能性。
于是,就“超越”的意義上來說,中國哲學以及東方印度哲學應(yīng)是這種意識的先行者,古代希臘哲學可以說是后來者,盡管東方(主要是埃及、波斯,后來或許還有印度)對希臘的影響是一個很有爭議的專門問題。
這并不是說,歐洲哲學“忽視”了“存在”,而是說,歐洲哲學的“存在”問題與“知識”問題緊密相連,“存在論”得到“知識論”的“支持”,是歐洲哲學的一個“特點”和“優(yōu)勢”。就“存在論”說,可能一切稱得上“哲學”的“思想”都有點“藐視”“眼前利益”的傾向,因為它們都意識到,“眼前”的“存在”,“瞬間”即為“不存在”。歐洲從巴門尼德之“存在就是存在”,到萊布尼茨“為什么是存在而不是不存在”,都圍繞著“存在”問題“轉(zhuǎn)”,他們心目中的“存在”就不僅僅是“感覺性”的“諸存在者”,而是要追問“令—讓”“諸存在者”“存在”的“根據(jù)—根基”——無論各種早期的“始基”、柏拉圖的“理念”、亞里士多德的“實體”,到中世紀基督教神學的“神”,直到近代康德的“物自體”、黑格爾的“絕對精神”,似乎都是為這個“世界”的“存在”尋求“最后”的“根據(jù)”,而這些“根據(jù)”都“在”“當下現(xiàn)實—感性世界”之“外”,具有一種“超時空性”。只有到了上個世紀初期,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才將“持續(xù)”性的“存在”進入“時間”的“綿延”,但他也必須把那個“綿延”“斷(死)”了,使“時間”為“有限”,才有他的獨特的“存在”“出來—顯現(xiàn)”。
中國哲學的傳統(tǒng)曾嘗試著“在”“時間”的“綿延”中“保持”著“持續(xù)”“存在”,由是“設(shè)想”或“創(chuàng)造”一個“長治久安”的“時空”來“存放”“存在”,“令—使”其“持存—永存”,這樣,“哲學”之“思”又“回到”“實際—現(xiàn)實”中來。但因為這個哲學傳統(tǒng)相對歐洲哲學來說,較為缺少“概念論—知識論”的“熏習”,對于“回歸”的“理想”與“現(xiàn)實”產(chǎn)生“二律背反”的“必然性”“缺乏”足夠清楚的“認識”,不得已時則歸之于“天命”,亦即歸之于一種不可駕馭的“偶然性—命定”,從而形成一種“惡性循環(huán)”,即形成中國歷史上的“改朝換代”現(xiàn)象。
然而,中國哲學之傳統(tǒng),卻頑強地堅持著“存在論”的思路,盡管常常不是在“現(xiàn)實”中,而是在“過去—歷史”中“尋求”自己的“根據(jù)”,并據(jù)此做出對“未來”的“許諾”,即盡管“真正”“存在”的“理想”“現(xiàn)在—現(xiàn)時”“不存在”,但“過去”“曾存在”,“未來”則“必”“將存在”。于是,在歐洲哲學的視野里,中國哲學傳統(tǒng)中這種“超越性”就不是很“徹底”的,它只“超越”了“現(xiàn)時”,但“躲進”了“歷史”,“超越”了“當下”的“小功利”,卻“謀求”“千秋萬代”的“功利”,“至善”只是一個“大小”的“量”的問題,“超越”未能“越出”“感性—功利”的“范圍”,是一個“舍小取大”的問題。這個“哲學”之“思”未能“徹底超出”“感性時空條件”,在胡塞爾眼里,就會認為“超越性”“不夠”。
其實,中國哲學的這個傳統(tǒng),在某一方面與歐洲古代“哲學王”思想是相當一致的,只是歐洲哲學和科學的發(fā)展“超越”了那個階段。中國一直到現(xiàn)代的“新儒家”,仍然堅持“一心開二門—內(nèi)圣外王”的“圣王”思路,而歐洲哲學這個“哲學王”思想,在柏拉圖自己未能“實現(xiàn)”,隨著“科學”和“哲學”的深入,“政治學”逐漸成為一門內(nèi)容豐富的專門的“經(jīng)驗科學”,特別是在康德指出“理念”“進入”“經(jīng)驗世界”必然產(chǎn)生“二律背反”,從而“界定”了“至善”“理念”的“作用性質(zhì)”后,這個問題就比較容易清楚地分析出來:“理念”對于“感覺經(jīng)驗”當有“規(guī)范—引導”作用,但不可以“建構(gòu)”一個“可以科學把握”的“知識對象”,因為這些“理念”“超越”了作為“感性直觀形式”的“時間—空間”。
于是,換一個角度,中國哲學的“理念”固然“難以”“建構(gòu)”一個“現(xiàn)實”的“理念世界”,但以此來“規(guī)范—引導”“現(xiàn)實世界”未嘗不是一個良好的“切入點”。中國哲學在這方面以其“鍥而不舍”的精神和“殫精竭慮”的“深入”程度,足以為“天下師”。在這個意義上,中國哲學很早就深刻意識到:如何“在時間綿延”中,“令—使—讓”“存在”成為“持續(xù)”的,亦即真正的“存在”。
一、仁義—道德——儒道兩家之“哲思”
在“哲學”上,作為“有效應(yīng)的歷史”(伽達莫)作用的,在中國,早期恐怕主要是“儒”、“道”兩家,其“思想核心”前者為“仁—義”,后者為“道—德”,前者被理解為側(cè)重“人文”,后者被理解為側(cè)重“自然”,而二者又被理解為“互補”的關(guān)系,實際是“相反相成”的關(guān)系,儒道兩家可以說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的兩大“精神支柱”。
在遠古的時候,中華大地上“儒”、“道”這兩家實際上到底是個什么關(guān)系,還是需要專家們多多研討的問題,這個問題的確定對于兩家學術(shù)思想的理解也是有關(guān)系的。就大的思路來說,如果“儒家”早于“道家”,則中華文化是由“人文”走向“自然(天然)”,而反之,則就會是由“自然(天然)”走向“人文”,當然也不排除兩家早期并行傳播的可能性。但從文獻資料看,《老子》有許多地方有針對性,也許從“人文”走向“自然(天然)”真的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思考的路線。
不過無論“仁義”還是“道德”,在當時都還是一種“本體論”的“思想”,而不是“知識論”的“科學”。“仁義”—“道德”也都是一些“語詞”,還不是“概念”,它們的“結(jié)構(gòu)”還“在”“現(xiàn)實”的“語言”中,而不是“在”“概念”的“邏輯”中。也就是說,“仁義”—“道德”的問題,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實際”問題,對它們的“闡釋”,不是“定義”的“規(guī)定”,而是“具體”的“體驗”??鬃印罢f”“仁”,孟子“說”“義”,都和“說”時的具體“環(huán)境—時空”“條件”有關(guān),而老子“說”“道”,首先就指出它是一個“非常道”,也就是一個“不”“恒?!钡摹ⅰ安弧薄肮潭ā钡摹暗馈?。“道可道”者,“道”固然“可以言說”,這個“說—道”,不是“知識論”的“說—道”,而是“本體論”的“說—道”。兩家“言說—教導”的是“仁義—道德”在“本原—本體”上的“意義”,而不是“概念”上的“本質(zhì)”。
沒有經(jīng)過“知識論—概念論”“熏習”過的“本體論”,是一種“樸素”的“本體論”,或者叫做“經(jīng)驗體悟”的“本體論”。這種“本體論”的優(yōu)勢在于:不“脫離”“具體時空”來“說”“問題”;或許允許“脫離—擺脫”“當下—現(xiàn)時”的“時空”條件,但不“脫離—截斷”“時空”的“綿延”,不將“過去”作為“完成”了的“階段”,“概括”為“概念”(“概念”必是“完成”的),“思考”其間的“合理—因果”的關(guān)系,而把“過去”當作“過—往”,亦即“現(xiàn)時”和“未來”的“綿延”。這種“本體論”的思維方式,是對“事物綿延”的“思考”,認為“綿延”就是“存在”,因而這種“存在”是“綿長”,而非“永恒”,“永恒”是“知識論—概念論”中凸顯出來的觀念。
同時,這種“本體論”思維方式,因其仍有“時空”的“規(guī)定性”,而缺少一種“形式”意義上的“絕對”的“自由”意識,這個意識,在西方,也是直到近代康德才有了清楚的界定。
在這個意義上的“自由”,是對“知識”的“超越”,不受“已有”“知識”的“限制”,也不受“未來”“知識”的“限制”,但它卻有“引導—規(guī)范”“知識”的“職能”。經(jīng)過歐洲哲學自身發(fā)展的“熏習”,“知識”的“動力”就不僅是亞里士多德說的“好奇”,也不是中世紀基督教神學意義上“神”的“恩賜”,而是“人”的“理性”自身的“自由”?!白杂伞睙o須“神”的“呵護”而為“自己”“立法”,這個“法”不是“自然法”,而是“自由法”,“自由”而“有法”,是為“道德法”?!暗赖隆薄俺健薄爸R”,而只有“超越”“知識”的“道德(法)”才是“自由(法)”;一切“自然—知識”都是“相對”的,只有“道德—自由”是“絕對”的。在這個意義上,“知識”只“限于”“現(xiàn)象”,而“道德”才涉及“知識領(lǐng)域”里的“本體”。
從一個角度來看,中國哲學傳統(tǒng)中“儒家”之“仁義”,很像康德哲學中的“道德”,講“義務(wù)”而不計“利害”,而“道家”之“自然”,也酷似歐洲哲學之同一名詞——拉丁文的“natura(自然)”。但是,它們在“精神”上卻有很大的不同。
儒家“仁義”是一種“責任”,但不是“無條件”的“責任”,而是“有條件”的,因而,“仁義”的“命令”,也不是“無條件”的“命令”,而是“有條件”的“命令”,因而只是“相對”的,“對等”的。譬如,“父慈子孝”是一種“責任”,“父—子”是“相對—對等”的,“為父”“不慈”,“為子”“不孝”皆為“不仁”,“仁”具體涵蓋了“孝慈”?;蛑^“人”必有“父母”,但未必有“子女”,故“孝”為天下先,是為“至德”;然則“孝慈”未嘗不可以“擴大化”:對“上”為“孝”,對“下”為“慈”,“孝”“天下”之“父母(官)”,“慈”“天下”之“子民”。于是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仁”是一種“等差—等級”的“愛”,而不是“平等”的,“平身”乃是“上”對“下”的一種“恩賜”,是“臨時性”的,“一次性”的,下次“上下相遇”,“為下者”須得“等待”“為上著”的這個“赦令”。
儒家這種“仁愛”觀念,不是一個“知識性”“概念”,很不容易為它們給出確切的“定義”,也不是事物的“普遍本質(zhì)”,而只是在“特定環(huán)境條件”下的“存在論”“觀念”,亦即由“諸存在者”“規(guī)定了”的一個“觀念”,一種“說法”,一種“語詞”,一種“言”。
這種“規(guī)定”“儒家”“仁義”觀念的“諸存在者”,乃是中國古代社會的“家族制度”,一個“社會”,乃是一個“大家族”,“仁義”“反映”了這個“大家族”的“秩序”。在儒家看來,“天下”之“秩序”無過于“仁義”,果“長幼有序”,則“天下太平”。
孔子哲學思想核心為“仁”,“仁”的核心意思為“位”,天下萬物各得其“位”,各“安”其“位”,則“運行不?!薄T谶@個意義上,“人”并沒有“自由”,或者說,只有“在”“位”“規(guī)定”下的“自由”,并無“越位”的“自由”,“越位”是為“篡位”,乃是“大逆不道”。
于是,在這個意義上,儒家“仁義”當然也是一個“知識論”的“問題”,是要“人”“學習—遵行”的“規(guī)律”,但只是“自然律”而非“道德律”,是“必然律”而非“自由律”。于是,如同未經(jīng)“知識論”“熏習”的“本體論”那樣,“仁義”觀念又是一種未經(jīng)“本體論”“引導—范導”的“知識論”,是一種以“本體”“理念”為“知識”“概念”的“言說—學說”。
未經(jīng)“知識論”“熏習”的“本體論”,或未經(jīng)“本體論”“引導”的“知識論”有一個“忽視”或“困惑”于“偶然性”范疇的傾向。儒家以“仁義”“看”“天下”,則“處處”皆為“不仁不義”,這不是在“自由”與“必然”問題上的“二律背反”,而是“矛盾無處不在”,是“天下”因“不仁”而“分崩離析”這種“荒謬—荒誕”的意義上“混亂”,于是孔子奔走呼號,“令”“天下”“必須”“無處不仁義”,“處處”不得“越位”,凡“篡位者”人人得而誅之。我們看到,以“本體”“代替”“知識”,則一切“知識”“對象”皆為“必然”,其間沒有一點“偶然”的“空隙”,因而時間沒有“經(jīng)驗知識”,而只有“本體知識”?!氨倔w”而又為“多”,“仁義”就必須“各就各位”,則“確定—分配”“種種”“位”的“權(quán)力”如不“設(shè)定”“全知—全能—全善”之“神”之“存在”,則至少要“有”“圣人”“在”,有“圣人”“設(shè)定”各種“并行不?!獰o矛盾”的“位”,“令—讓”“天下”“民眾”“各安其位”,于是“各行其是”,“天下太平”?!叭寮摇薄疤健敝捌健?,不是“平等—平身”,猶如現(xiàn)代的“交通規(guī)則”的基本要求:“各行其道”,而“道”為“圣人—制定規(guī)則者”“設(shè)定”,要求“平安無事”,“必須”“人人遵行”;而“天下”之所以“亂”,乃是因為“天下無道”,“圣人”被“壓制”,或者“圣人”“缺失”,“民人”“各行其非”,亂了“車轍”,或者“翻車”,或者“相撞”。
未經(jīng)“知識論”“熏習”的“本體論”,常常是“多元論”,在“神”和“圣人”“缺失”時,則“萬律背反”,“天下大亂”,此時“天下”“萬民”“盼”“圣人”“出”,如同“盼”“太陽”出一樣。
“圣人”出,“天下”“有道”,“諸民”“各就各位”,“安居樂業(yè)”,“天下”“無事”,“長治久安”,于是“圣人”意義上的“本體論”,不是巴門尼德的“大箍”,而是一些“小箍”,是許許多多的“緊箍咒”,“令—讓”“諸民”“被捆綁”“在”“自己”“被分配”的“位”中,“克己復禮”,“盡責全義”,“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巴門尼德的“大箍”被看作“自由律”,“存在律”,“本體律”;而“仁義”這些“小箍”,只是一些“父慈子孝”的“自然律”,“血緣律”,這些“律”尚不是“經(jīng)驗知識”的“普遍”“概念”,但卻有著“本體—存在”“道德”作用。
原本“人”“在”“社會”中是一個“經(jīng)驗”的“存在者”,“諸存在者”之間也有一種包括“利害”在內(nèi)的“經(jīng)驗”的關(guān)系,但在“人”的這層關(guān)系“之外”,即“超越”這層關(guān)系,還有“自由”的“內(nèi)在”“品質(zhì)”“存在”,這是一種“本體”的“存在”,是“理性”的“存在”?!叭恕薄氨举|(zhì)上”是一個“自由者”,這個“自由”的“理性”雖“無權(quán)”“在”“經(jīng)驗世界”“建構(gòu)”一個“本體—自由世界”,但卻“范導—引導”著包括“自然知識”在內(nèi)的“方向”,“自由”是“自然”作為“知識對象”的“根基”。恰恰是這個“理性—自由”“意識”到是世間的“律”,都以“自己—自由—理性”為“根據(jù)”,“人”“通過”“時空直觀”和“理性自由”這個“窗口”來“建構(gòu)”著“人”的“世界”。
儒家“觀察”“世界”的“窗口”是“圣人”“設(shè)定”的“位”。儒家的“人”固然是“無私”的,但它的“自由度”在“位”,其“(大)公”也只是各種“位”的“尊卑”“鎖鏈”的“環(huán)節(jié)”?!笆ト恕薄霸O(shè)定”的“位”是一切“責任—義務(wù)”的“自由度”,在這個“度”中,“責任”是被“位”“規(guī)定”的,因而是“外在”“強行”“設(shè)定”的,而不是“內(nèi)在”“自由”的“必然理性”的“公設(shè)”。在“實際經(jīng)驗”上這種“責任”常?!氨惶用摗?,當然人們也可以“赴湯蹈火”,“舍己忘身”甚至“殺身成仁”。但是,在這個“小箍”“命令”下的“死”,恐怕只能落得個“輕如鴻毛”,因為這種“死”說到底,是為“名位”而“死”,當可“表彰”,尚不足“崇敬”,因此即使儒家內(nèi)部,也有批評某些現(xiàn)象為“愚忠”、“愚孝”之說?!坝蕖闭撸斉c“知識”有關(guān),就哲學言,未經(jīng)“知識論”“熏習”的“本體論”,常??梢允恰坝薇俊钡?,也就是出現(xiàn)“自相矛盾”而不自知。
當然,就經(jīng)驗的治國技術(shù)來說,道家也有自己一套理論,只是“無為而治”通常不很符合“君王”的習性,而儒家以“仁義道德”的“律令”“制馭天下”更加“威嚴莊重”,于是,儒家就由漢代逐漸躍升并確立為“獨尊”的“地位”。儒道兩家,當可“互補”,但“在朝”、“在野”常是涇渭分明,作為個人思想修養(yǎng)來說,二者不可或缺,準備兩手,以備不時之需。
就中國傳統(tǒng)文化來說,“儒—道”兩家固然在思想上“互補”,但主要是“統(tǒng)治階層”的一種“思想”依據(jù)?!叭寮摇币驳拇_“深入”“民間”,似乎是民人必須具備的“道德”“規(guī)范”,但“讀圣賢書者”都是向往“進入”“上層—人上人”的圈子,而“道家”也往往曾為“奪權(quán)—造反”的工具,以“替天行道”號召民眾,“協(xié)助”一些“頭面人物”“進入”“上層”;兩家的“目標”都是“成為”“民人”的“統(tǒng)治者”,成為“在上”的“人”。在“中國哲學”傳統(tǒng)中,似乎有一個思想體系,“安于”“在民間”“傳道—行道”,這就是“外來”的“佛家”。
二、佛教扎根中國和中國哲學思想的演進
“佛教”從漢唐傳入中國,最初經(jīng)常受到重重抵制,艱苦地但最終深深地融入中國傳統(tǒng)思想,在中國社會有了崇高的地位,上至天子,下及黎民,得到普遍信仰?!爸袊軐W”傳統(tǒng)里“佛家”不可或缺,“儒—道”“互補”后來轉(zhuǎn)化為“儒—佛—道”“三教鼎立”。
佛教的思想和教規(guī),在基本精神上和傳統(tǒng)儒家的確有許多抵牾的地方,因而曾經(jīng)是眾多大儒激烈攻擊的對象。這些“批判”也并非完全是無的放矢,其與儒家不僅在“出家—致仕”這些倫理道德觀念上大相徑庭,在“哲學”之深層“理路”上,也有深刻的分歧。
佛教源自印度,后來在本土被排斥,除了在臨近地區(qū)扎根外,來到中國安家落戶,建立了這個宗教的“大本營”。
佛教在中國的傳播,先是和“道家”“結(jié)盟”,“道家”崇尚“自然”、反對“假—偽”,容易為“佛家”引為知己;儒家的“人倫”則與之格格不入,群起而攻之在所難免;但逐漸地,人們感覺到,即使就“儒家”來說,佛家也為它們帶來了相當“新”的“思路”,甚至應(yīng)是打開了一扇“窗戶”。
如果像通常那樣,把“時間”分成“過去—現(xiàn)在—未來”,那么,我們也許不妨簡單化地把歐洲人的“注意力”“定位”在“現(xiàn)在”,中國(儒家影響圈)“定位”在“過去”,而把印度“定位”在“未來”。
歐洲哲學思潮傾向于“鎖定”“現(xiàn)時”,覺得“永恒”就是“永恒的現(xiàn)時”,這一思路很過得硬,跟歐洲的“宗教”和“科學”的思路都能貫通起來,他們在“科學”上的成就也印證了這種取向。相比之下,以“儒家”為“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哲學,則是以“過去”為“著眼點”,在“歐洲”的“語境”中,可以說中國儒家思考重點是“永恒”的“過去”,它的“理想”是“現(xiàn)在”和“未來”都和“過去”為“同一”,最多是“大同小異”,或許只允許“三分損益”。“因”—“革”雖隨時空條件輪流取舍,但“模式—方式”卻“不變”,從而“世事”雖“已經(jīng)—已過”千年而“可知”——這個“不變”的“可知”,乃是“本體”的“知識”,是“在”“時空”中、“經(jīng)歷”“時空”的“本體—存在”的“知識”。具體的“經(jīng)驗知識”或因“徵不足”而“不可知”,這個“范式—模式”的“知識”—“存在”的“知識”—“本體”的“知識”則絕不會因“時間”之“流逝”而“丟失”。
就這方面來說,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世界上“記憶”最好的文化,充分體現(xiàn)了柏拉圖“知識就是回憶”的原理。由于后來歐洲哲學文化尋得了“現(xiàn)時”這個立足點,柏拉圖這個“回憶說”就越來越不好理解,還需要學者們進行專門的研究;而就中國哲學文化傳統(tǒng)來說,這個“知識是回憶”就太好理解了,用不著太大的學問,可謂“婦孺皆知”的“道理”。“本體”的“知識”,“存在”的“意識”,凡人皆有;“本體”的“過去性”,“過去”的“本體性”,這種“記憶”不會“遺忘”。
相比之下,我們的偉大鄰邦印度,也許是世界上“忘性”最大的國家,連“佛教”這樣的文化遺產(chǎn)也居然蕩然無存,要到相鄰的國家——特別是中國來“尋根”;但這個“產(chǎn)生”“佛教”的國家卻久久注視著“未來”。這個思想之所以得以“流傳”,也許是因為他們的“過去”和“現(xiàn)時”過于“嚴酷”,“等級”過于“嚴格”,“失望”于“過去”與“現(xiàn)時”,才“寄希望”于一個“尚未存在”的“未來”。無論如何,他們曾經(jīng)流傳過的“佛教”,向“中國”的“民眾”“開啟”了“未來”這扇“窗口”:在種種條件具備后,“未來”“有”一個“極樂世界”“在”“等待”著我們“進入”。這種“思路”,為“不安于位者——君子”或者“無名位者——小人”帶來“希望”:除了“過去”和“現(xiàn)時”的“世界”,還有一個“將來”的“世界”“在”。
佛教傳入中國,給那些“不安于位”而又不愿、不能或不敢“篡位”的“人”帶來“慰藉”,使他們認真相信“塵世間”“一切皆空”,“實”卻“在”“未來”之中。
從道家的“無”到佛家的“空”,“思路”上相通,但后者在“理路”上更加“嚴密”。
傳到中國的佛教,主要是“大乘”,“小乘”只在早期較短時間流行,其實“小乘”是佛家思想的源頭?!靶〕恕闭f“我空法有”,著力處并不在那個“法”和“有”,而是“我”和“空”,對人的“自我意識”采取“否定”的態(tài)度,認為一切世間之“苦”都來自于這個“自我意識”。譬如“生老病死”,都是“自我意識”在作怪,如果“泯滅”這個“意識”,一切歸于“萬法—自然”,何來“生死輪回”?
早期的佛教,以“克制”“自我意識”為“解脫”,為“涅槃”,能達到這種“無意識”狀態(tài)的“人”叫做“佛”?!胺稹彼坪跏恰氨A簟绷恕耙庾R”,而“抑制”了“自我意識”。“我空法有”,“無我”的“意識”是“大智慧”,而不是“小(我)”的“計謀”,這有點像《莊子》里說的“吾喪我”,不是“我”這個“小平臺”“看到—聽到”“什么”,而是在一個“齊萬物”的“大平臺”來“傾聽”“天籟之聲”,“看到”“大化之運行”。“超越”“小我”,甚至“泯滅”“小我”“進入”“大我”,“克服”“自我”“進入”“非我”,就“有能力”“化身”為“萬物”,達致“我”與“萬物”“同一”,與“天地”“共存”。佛家這種沒有“自我意識”的“意識”叫做“覺”,因而“覺”似乎是一種“知識”,“知”“萬法”而“不知”“有”“我”。這種沒有“自我”“理性”“建構(gòu)”的“知識—覺”帶有相當?shù)摹吧衩匦浴保核坝小币粋€“覺—知識”的“對象”,而其因為無“主觀—自我”“建構(gòu)”而顯得“絕對客觀”;與其“相對”的“主觀”則“融入”“對象”之中,這就是說,“覺”為“以天地”來“意識”“天地”,以“石頭”來“意識”“石頭”,“意識”與“對象”“同一”,“石頭”可以“化身”為“人”,“人”也可以“化身”為“石頭”。這很能解決《莊子》中“濠上之問”,在“吾喪我”之后,“佛”之“覺”,當然就“有能力”“知道—意識到—覺到”“魚”之“樂”。
“我空法有”這個思想,也是一種無“概念論”的“本體論”之“知識—覺”,這種“非概念”的“知識論”傳入中國,以“大乘佛教”為主流,進一步和中國傳統(tǒng)儒道兩家相結(jié)合,開出了中國特有的佛教宗派——“禪宗”。
“禪宗”可以說是最有中國特色的“佛教”,它在宗派林立的“佛教”中脫穎而出,特別是經(jīng)過宋儒正反—反復地融會貫通,幾乎成為中國佛教的“正宗”。
“大乘佛教”將“小乘”的“我空法有”轉(zhuǎn)換為“法我皆空”,在“空”的道路可謂“徹底”。“法”之所以也是“空”,或許同“萬物”與“我”皆在“轉(zhuǎn)變”的體驗有關(guān)。既然“法我皆空”,則一切“指謂”都是“人為”的“施設(shè)”,全是“假名”,這樣,“求真”不僅要“舍棄”“自我意識”,也要“舍棄”“意識”,亦即一切“人為”之“假”,以直接“萬物本身”。此種“本身”“不可言說”,也“不必言說”,不僅“文字”要“避免”,而且連“言說”也成“多余”,遑論“概念”,“直面”“事物本身”才是佛家所謂之“覺”?!皶槐M言,言不盡意”,后續(xù)的不僅是“河圖—洛書”的“符號”,“符號”也是“人為”的,“摒棄”一切包括“書契”在內(nèi)的“符號”,才是“正覺”。
這樣,那位不識字的六祖慧能才有可能登上壇主的寶座。
慧能并非“不說話”,如果沒有《六祖壇經(jīng)》流傳,他的“道理”則無人知曉?!岸U宗”“正覺”只是不把“語詞”“歸結(jié)”為“有對象”的“概念”,而將“指謂”靈活運用,其旨在“破”“表面”之“語詞”,“立”“真實”之“意(思)”,把“書—言”“不盡”的“缺陷”“暴露”出來,“暴露”它們的“非對象性”——如雅斯貝爾斯所強調(diào)的,從而“顯示”“被掩蓋著”的“意(思)”。
“禪宗”這個“思路”與宋代的“儒家”高度地“融合”起來,逐漸地“佛家”不再被作為外來的“學問”來“研究”,而成為中國文化的內(nèi)在“修養(yǎng)”,“進入”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血脈”中。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因融匯了佛家(特別是禪宗)思想,宋代儒學被推進到一個“新”階段,是為“第一代”“新儒家”。
宋代是我國社會歷史發(fā)展的一個重要“機遇”期,社會經(jīng)濟生活已有較大的進步,北宋時各種社會思想相當活躍,而南宋以后,中國南方社會生活的繁榮景象給統(tǒng)治者以深刻的印象,統(tǒng)治高層眼界大大開展。于是,中國文化“重心”從西向東,再轉(zhuǎn)而南下,傳統(tǒng)的“齊魯文化”“潛移默化”地受到了“挑戰(zhàn)”,經(jīng)由“楚文化”轉(zhuǎn)向了“吳越文化”。江南物產(chǎn)豐富,民風開化,已經(jīng)不是兩漢隋唐以來傳統(tǒng)儒家思維模式能夠制約,加之早已進入中國的“西洋科技”開啟了“西學東漸”的進程,宋代學者可說已經(jīng)面對著“百川競流”的大局面,大體有條件“開出”一個“新”境界,為“哲學”的“思想學說”做出更大的貢獻。
然而宋代在某些方面又呈現(xiàn)出更加“守成”的傾向,“新儒家”只是著力于讓傳統(tǒng)“儒家”“進入”和“適應(yīng)”“新的形勢”,“改進”和“充實”“自己”的“內(nèi)容”,并未在自己欠缺的“知識論”上“建構(gòu)”自己的體系,而是仍然堅持一個“缺少”“知識論”的“本體論”傳統(tǒng),以“傳統(tǒng)哲學—形而上”的“籠統(tǒng)”觀念,代替“科學性”的“概念”的“邏輯”系統(tǒng)。在這個過程中,“禪宗佛教”被用來“加強”地“推動”了這個趨向;“佛教”也由一個“儒家”的“異己”,“融合”成為“儒家”的“自己”,“儒生”和“高僧”都相互引為“知己”。
實際上,“禪宗”的學說適應(yīng)了“儒家”學說自身變化的“需要”,即“儒家”本來“需要”“充實”“現(xiàn)時”和“未來”兩個“維度”,而它“優(yōu)先”“選擇”的是“未來”這個“度”,“擱置”了“現(xiàn)時”這個“度”,所以,“儒家”“選擇”了“佛家”。
按照錢穆的研究,《易傳》、《中庸》都是魏晉時代“無主—佚名”的作品,其“作者”并非孔子、子思?!兑讉鳌钒芽鬃印叭柿x”與“吉兇”聯(lián)系起來,使得只問“祖宗法規(guī)”的“原則”,增加了“占問”“未來”“吉兇”的“技術(shù)”;《中庸》則強調(diào)了“極高明”而“道中庸”,也就是說,一切都是“在路上”,“過去”并未“終結(jié)”“道路”,無論“走多遠”仍是“在”“途中”,承認“永在”“中途”,才有“前途”。
《禮記》的《中庸》與“禮運”中的《大學》,加上《論語》、《孟子》,在宋代被編為《四書》,成為當時“知識分子”的“教科書—讀本”,《易傳》不在其內(nèi)。
實際上,宋初大儒側(cè)重闡述《易經(jīng)》的甚多,而且往往以此來批評佛家思想。以《易》批“佛”,已經(jīng)比當時諸家深入了一層,或者說,不僅在“社會生活”層面,而且達到了“哲學”的深度。如張載說浮屠因六根未能盡意,就妄圖貶斥“天地萬物”為“病”,是不知道用“心”體察“天地萬物”原本“氣”之“聚散”,明“聚散”之“理”,方能“知”“天地萬物”之“真意”。由此,張載被認為奠定了宋代“理學”之基礎(chǔ)。從一個角度來說,“哲學”層面的“批評”,正說明在“思想”上向“對方”的“接近”,而不僅是把“對方”作為“外來異己”單純“拒斥”;就“思想”深度而言,“批評”也是一種“接納”方式,是一種“重視”的表現(xiàn)。
宋代“理學”對“物”的重視,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應(yīng)是這個時代物產(chǎn)豐富、財富增加的反映。“理學”原本重視探討“(事)物”之“理”,無論“理—事”關(guān)系如何,這本應(yīng)是一條“知識論”的思路;可是宋代(以及后來明代)“理學”卻仍然走了一條“本體—形而上”的路子,將“事理”與“天道”“結(jié)合”起來,將“事物”“置于”“形而上”之下,使“理學”與“道學”“合一”,“理—道”合一,亦即“形而上”與“形而下”“合一”。
“理學大師”張載雖然具有“天地人”皆為一“物”的樸素常識(唯物論)思想,但卻“設(shè)想”一個“氣”的“聚散”來解釋一切“變化”。提出這種宇宙觀,當時故需大智大勇,但“原始”的“根據(jù)”總覺不足,不免令人想起古代希臘早期的“始基”說。張載的著作固然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那個“始基”說的思想理路,但中國直至宋代才提出“一元物質(zhì)始基”的思想,可見傳統(tǒng)“形而上”思想是如何頑強。
這種“形而上”“控制”下的“物質(zhì)觀”,“窒息”了“科學”的“知識論”,是和“非大(乘)—非小(乘)”的“禪宗”相通的,于是“一花一世界”,大家都去“看花”、“格物”,體味“宇宙萬物”之“禪意”,當然就“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只能“心領(lǐng)神會”了。
“理”與“道”抽象地講大概是一個意思,所以“道理”連用,但通常都說“物理”,不說“物道”,這在“道理”上總有些區(qū)別。宋初突出“物”,對于“哲學”來說,應(yīng)是一個新的概念;相應(yīng)地也突出了“理”,就“物”“理”來看,“天”也是一“物”。但是逐漸地,宋儒們又從“理”回到了“道”,由“物”回到了“天”,于是,“物理”也是“天道”,“格物致知”的“具體性”被“歸結(jié)”為“(知)天命—天道”的“普遍性”,“知”不是“知”“物”,而是“知”“天”,并且是以“知”“天”來“知”“物”,“物”并無“自性”——“自己”的“本質(zhì)”,而只有“天性”,“天”“籠罩”著“物”。如此,“天道”與“物理”“重新”又被“分別”開來考慮,“天道”不是“物理”,“天道”是傳統(tǒng)“儒道”的“觀念”而集中表現(xiàn)在《易傳》的“天尊地卑”的“定位”中,凡“地上”“萬物”皆由“天”“定位”而“自得”。這就意味著,得“天道”自然就得“物理”,而且,唯有“知”“天道”,才能“知”“物理”;“天”為“萬物”之“物”,“天理”為“萬理”之“理”。
這個“思想傾向”得到了“佛教禪宗”的支持,“禪”是“天意”,不是“物理—物意”?!岸U意”“帶—帶動”、“代—代替”“物理”,“知—覺—悟”皆非對“物”之“知識”,而是對一花一木、日月山川的“情意”,“天下萬物”,無不“含情脈脈”。這種“境界”,果然引起了德國海德格爾的“共鳴”,這不就是他說的“人詩意地棲息在大地上”的意思嗎?只是他們是在“同一條”“哲學”之“思”的道路上但從“相反方向”“迎面相遇”。
不過,既然“迎面相遇”,各自“走過”的“路程”就不會“相同”。海德格爾“背負”著“歐洲哲學”發(fā)展的“過去”,在“哲學”“知識論”的基礎(chǔ)上強調(diào)“存在”的“可能形態(tài)”,在“動態(tài)”中“理解”“存在”,認為“存在”的“顯示”“在”“未來”,“非存在—不存在”正是“存在”的“家園”;而“理學家—道學家—禪宗”則把印度“佛教”所看重的“佛”作為“未來人”的意思也都“轉(zhuǎn)化”為“當下—立刻”的“頓悟”,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有“當下”“現(xiàn)時”,于是,“一切存在的”都是“有禪意的”。如果把“一切現(xiàn)實的”“都是”“合理的”這句話“顛倒”過來說,也同樣具有“哲學”的“意義”,那么,把“一切現(xiàn)實的”“都是”“有禪意的”“顛倒”過來,則不容易理解,因為這句話“缺少”“知識論”的“熏習”,“禪意”不是“邏輯概念”,既非“經(jīng)驗概念”,也非“本體概念”,“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如果深入下去,海德格爾會了解到,“禪意”可能是“直接”康德的《判斷力批判》的,但并無《純粹理性批判》和《實踐理性批判》的“熏習”。
宋代最大的哲學家或許是朱熹,他是一個具有劃時代影響的人物,他在“道—理”的重點方面強調(diào)一個“理”字,但他的“理”主要也是“天理”而不是“物理”,不過“天理”“涵蓋”了“物理”。他的“格物致知”成了后來“中國哲學”“知識論”的“格言”,然而,這個要達到的“知”不是“物理”的“知識”,而主要還是“天理”的“知識”。難能可貴的是朱熹在“本體論”框架下,也還是重視對于“物理”的“知識”,他的著作中有許多當時稱得上“博物學”的“知識問題”,只是他的“抽象”的“天理”觀把“形而下”和“形而上”問題“混雜”在一起,當他努力使之“銜接”時,仍是以“天理”來“規(guī)定”“物理”,使“物理世界”也充滿了“仁義道德”的“意義”,從而缺少“自己”的“獨立”“規(guī)律”。
近代中國一些哲學家發(fā)現(xiàn)朱熹的哲學很像近代德國的黑格爾,他的“理一分殊”很接近黑格爾的“絕對精神”的“外化”,他的哲學原則是從“理”外化為“氣”(張載),而“氣”進一步“化身”為“萬物”,這在當時,已是很深刻的“思辨”了。但因為缺少重要的“否定”環(huán)節(jié),他的“理—氣—萬物”也缺少“邏輯”的“推理”環(huán)節(jié),而是依靠于傳統(tǒng)的“想象”的力量,求助于“易”的“象數(shù)”之學,或“陰陽五行”的學說,故而對于推動“科學”的“物理學”發(fā)展助力不大。
黑格爾批評東方的哲學思想缺少“個體”的環(huán)節(jié),而執(zhí)著于“抽象”的“普遍性”。德國古典哲學從康德在“原理”上“劃出”“理論”與“實踐”的“界限”以后,就是要在“哲學”上將二者“同一”起來,而要將二者“詩意地”或“合目的”地“結(jié)合—和諧”起來,則必須要有一種“理性”的“自由”“精神”,或者說是“理性”的“否定”“精神”;如果沒有這種精神,則只有“等待”一個“超越”的“神”或“天道—天理”來“和諧”兩種“異質(zhì)”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知識的”及“實踐道德的”,亦即“必然”的和“自由”的。
黑格爾的“絕對”“外化”的思路之所以是“合理”的,是在于從費希特那里吸取了“我”與“非我”的“否定關(guān)系”,有了這層“邏輯”的“否定”關(guān)系,“絕對(我)”才有“理由—道理”“化身”為“萬物(非我)”?!敖^對”為“無對”,但“無對”如何“化身”“萬物”,要有個“理路”,而不是只憑“想象”?!敖^對”“蘊含”著“自己”的“反面”,才有“可能”“開顯”出“相對”來,才有可能“一分為二”,“絕對”才是“能動”的,“能創(chuàng)造”的,從這個道理上來探討,“萬物”才是“可知的”。黑格爾從正面積極方面“化解”康德的“二律背反”,將這個“鐵律”以“否定”的環(huán)節(jié)進入“哲學知識”之中,使之成為“合理”的,“可以推論”的,因而也是“科學”的。“哲學”由之成為“科學”,也是“可以”“建構(gòu)”的,即由“否定”的環(huán)節(jié)轉(zhuǎn)化為“思辨(也是以宋儒的用語來翻譯)”的“建構(gòu)”,使“哲學”成為關(guān)于“絕對”的“思辨知識體系”。
這個“否定”的“哲學精神”和“邏輯環(huán)節(jié)”在“中國哲學”傳統(tǒng)中,是需要“學習”的。
“中國哲學”傳統(tǒng)的“對立”觀念大多著重在一種現(xiàn)象關(guān)系的理解,于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生”也大多是“自然”的,而不是“理路”的,這是因為“否定”的精神被掩蓋著之故?;蛑^“太極”生“二儀”可以解釋這種“發(fā)展—生化”關(guān)系,但“太極”為“無極”,其理路“止于”“中庸”,而“中庸—中道”只是“執(zhí)其兩端”而“用中”,避免“矛盾”“激化”?!瓣庩柌粶y是為神”,固然“陰陽”確是“在”“同一事物”“中”,但是“事物”之“兩面”,按理它們是“轉(zhuǎn)化輪回”的,或謂是“氣”,也是“二”,而非“一”。中國哲學傳統(tǒng)早已“看到”了“一生萬物”的問題,倘若“意識”到“二”是“一”的“否定”,“道理”就會更加“通徹”,然而這需要“理性思維”的“邏輯”的運用。
與朱熹相對立的,還有陸九淵的“心學”,因為“直截了當”,影響也很大,其與明代王陽明合稱“陸王心學”。這個學派把“理”“轉(zhuǎn)換”為“心”,批評朱熹“理學”與“物理”“糾結(jié)”是“支離破碎”,這一點確是朱熹“理學”的問題。當然也可以說朱熹“兼容并蓄”,有“綜合”的優(yōu)勢,但在“形而上”問題上,不如陸王學派直截了當,一以貫之。
陸王學派和佛教禪學有很深的思想淵源,對于將中國傳統(tǒng)思孟學派與禪宗“直覺”結(jié)合起來,有很深的體會,但對“心”的闡述仍缺清楚的界定,是一個比較含混的觀念?!?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在“宇宙”向“心”“開示”這個理路上,尚可融通;但按“原始佛教”“開示”以后,一切“煩惱”俱生,而“解脫”“成佛”之道,皆在“滅心”,從而“消除”包括生死在內(nèi)的一切煩惱,此時之“心”只是一“覺”,如同“大夢方醒”,故為“覺—醒”。陸王學派的“心”似乎也正是這個意思,“心”不是“欲”,“欲”是“形而下”的,“心”則是“形而上”的,或者是“擺脫”“形而下”之“欲”的“形而上”的“覺—醒”。從“醉生夢死”中“醒悟”過來,“認識”到尚有“形而上”的“宇宙—世界”,這種“認識”叫“良知”,是“良性”的“知識”,是“善知識”,而“惡知—惡性的知識”就是“謀求功利”的“小計謀”?!傲贾笔恰罢J識”“世界”的“大道理”,而“急功近利”的“惡知”則是“認識”一些“小道理”,“小道理”千頭萬緒,“大道理”只有一條,即“覺醒”自己的“良知”?!靶〉览怼钡摹靶小笔恰皩崿F(xiàn)”“利益”,“大道理”的“行”是“實現(xiàn)”“良知”,“良知”要去“行”,要去“致”?!靶〉览?物理)”在“外”,“知難”“行也難”;“大道理”就在自己“心”里(心理),只要“覺悟”到,“立即—剎那”“成圣—成佛”,是為“知行合一”。
在這個意義上,“行”不是“小行”,而是“大行”,“大行”“滅絕”一切“人欲”,“回歸”“良知—良心—天理”,“大行”即是“歸天”,故而“知行合一”也是“天人合一”。當然,在宋儒諸家,“人”不必真的“死”了才“歸天—大行”,而只要“清心寡欲”,有“良知—良心”的“覺悟”,就是“圣人”,就是“佛—道”?!爸泻弦弧烊撕弦弧币嗉础叭濉稹篮弦弧?。
宋明儒家在某種意義上完成了他們在哲學上的歷史使命,他們對中國哲學傳統(tǒng)的推進有很大的貢獻。但是由于他們“擱置—拒斥”了“形而下”的“問題”,將“物理”也“歸結(jié)”為“天理—天道—天心”,使“格物致知”成為“正物致知”,“止于”“正位—正名”,“放任”了“物理”自身的“獨立性”,因而他們的“哲學”不能成為“鼓勵—鼓動”“科學知識”的“力量”,在理論上流于一種“空洞”的“普遍性”而缺少“具體個性”和“現(xiàn)實性”。這樣,由宋明諸家“義理之學”而轉(zhuǎn)入清代儒生之“詞章考據(jù)”,由“大學(問)”轉(zhuǎn)入“小學(問)”則也是必然的。
三、馬克思主義進入中國和“中國哲學傳統(tǒng)”的革新問題
歐洲的“科學”很早就“傳入”中國,“西學東漸”的過程早已開始,但對于中國的哲學傳統(tǒng)“觸動”不大。這或許因為中國哲學有幾千年傳統(tǒng),已經(jīng)非常成熟,思路也非常嚴密,早已將這些“小道理”“定位”,任你千條萬條,“吾道一以貫之”,“以不變應(yīng)萬變”,“守仁—守道—守中”總是“守”得“住”的。于是有“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說,也引發(fā)了“西體中用”的議論,翻來覆去,將“體—用”“分”而“輪回”。只有到了馬克思主義的傳入,中國哲學傳統(tǒng)才真正受到了“巨大”的“沖擊”,產(chǎn)生了“變革—革新—革命”的“趨向”。
馬克思哲學誕生于德國,但凝結(jié)了整個歐洲哲學的歷史發(fā)展,是當時歐洲時代精神的理論寫照,開啟了一個“新”的哲學時代。
在馬克思所處的時代,作為“概念論”傳統(tǒng)的歐洲哲學在黑格爾那里已告“大成”,許多“哲學精英之士”都試圖“突破”黑格爾“絕對”的“概念”體系,闖出一條“新”思路來。在這條道路上,有德國的叔本華、尼采,有丹麥的克爾愷廓爾,還有費爾巴哈;黑格爾學派也分化為“左”、“右”兩個派別。從黑格爾左派脫穎而出的費爾巴哈的哲學,被馬克思永久的朋友恩格斯宣稱“終結(jié)”了從康德到黑格爾的“德國古典哲學”,可見這個學派當時地位之重要。
費爾巴哈以清晰而貼近現(xiàn)實的思想和與“古典哲學”“凝重”而“思辨”截然不同的文風贏得了廣大青年學者,一時間,“哲學”“回到”了“生活”。一個時期里,在一片“反對”聲中,黑格爾哲學幾乎成為“死狗”,但馬克思看到了黑格爾哲學以及整個德國古典哲學的積極方面。在“政治”上,他將“德國古典哲學”肯定為“法國革命”的德國“反映”和“總結(jié)”,在“哲學理論”上,他肯定了黑格爾辯證法的“合理內(nèi)核”,肯定了辯證“否定性”本身所具有的“革命精神”。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在“批判”了費爾巴哈唯物主義的“機械性”之后,把自己的哲學直接與“德國古典哲學”,特別是黑格爾哲學銜接起來。這種關(guān)系后來又為列寧所肯定,他指出德國古典哲學是馬克思主義在哲學上的“來源”。
在這種背景下,隨著上個世紀的社會革命的發(fā)展,中國思想文化及哲學也發(fā)生了前所未有、極其深刻的變革。就哲學理論來說,馬克思主義的傳入,不僅是馬克思主義本身的理論傳播,也給中國帶來德國古典哲學,這使“中國哲學”傳統(tǒng),在“形而上”方面有了“創(chuàng)新”的可能。于是,我們看到,此前長期的“西學東漸”過程有了一個“質(zhì)”的飛躍。
當然,“德國哲學”很早就傳入中國,康德、黑格爾、叔本華、尼采對我們中國學界并不十分陌生,但或作“知識”,或作“修養(yǎng)”談?wù)?,像王國維研讀康德,以叔本華“意志論”來探討《紅樓夢》之“悲劇性”,已屬難能可貴。以后,在馬克思主義范圍之外研究中西哲學會通的現(xiàn)代“新儒家”在學理上有許多貢獻,然而也有一些可爭議的地方。
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起初以一種社會思潮的面貌出現(xiàn),迅速贏得學者的重視而進入了“學術(shù)”的領(lǐng)域,此后隨著社會的變革,又成為普遍學習的對象。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現(xiàn)代社會的深入人心,是不可忽視的事實。然而,由于蘇聯(lián)的巨大影響,馬克思主義一度成為“教條”,只允許以一種“學習”的態(tài)度研讀,而不允許絲毫質(zhì)疑。馬克思的哲學學說則成了“法律條文”,學者們以為“現(xiàn)成”的“尺度”來“度量”一切“思想”,“合”則“留”,“不合”則“批”。于是,“思想”的問題都成為“法律”的問題;舉凡“文學”、“藝術(shù)”、“歷史”甚至眾多“自然科學”領(lǐng)域,都要插上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紅旗;而“哲學”因其曾經(jīng)在人們心目中是“思想法庭”而引起反感。這種情況,是對前蘇聯(lián)的模仿,也是中國某些傳統(tǒng)的接續(xù)。在這種情勢下,中國哲學在形上方面創(chuàng)新幾無可能。
就學理本身來說,即使從蘇聯(lián)傳入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也曾給中國哲學進入一個“新時代”提供了“臺階”。以《聯(lián)共(布)黨史》第四章第二節(jié)為范本的“哲學原理”,是當時哲學的標準尺度,各大學“哲學”的標準教材。以這個教材為基礎(chǔ),輔以馬恩的有關(guān)經(jīng)典原著,可以對“哲學”的“基本問題”、“基本范疇”、“哲學”歷史的“唯物—唯心”兩條路線給出“解答”,雖然顯得“過于簡單”,但不失為“清楚明了”。
或許因為這個“原理”過于“簡單”,當人們需要對這些“哲學問題”進一步深入了解時,從上到下都想起了“德國古典哲學”,于是,從康德到黑格爾的“著作”在學界也都允許和一定程度上鼓勵閱讀、研究,他們著作的“漢譯”工作常是有組織地在進行,對于哲學問題有深入探討興趣的學者也曾經(jīng)如饑似渴地鉆研著這些著作。進入新的世紀,隨著現(xiàn)實格局和思想趨向的變化,歐洲的哲學精神正在轉(zhuǎn)變,當哲學的“深刻性”即將被“擱置”時,擁有這樣古今“深厚”傳承的中國哲學,當在這個領(lǐng)域發(fā)揮更大的作用,做出更大的貢獻。
收稿日期:2015-10-18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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