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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儒家沒有“陌生人”》答某刊函

作者：余東海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 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三月十二日乙丑

           耶穌2017年4月8日

XX先生臺鑒：

謝謝貴刊慧眼，但拙作我不準備修改了。拙作對賀文（東海注：指《文史哲》雜志2017年1月號賀來《儒學中沒有“陌生人”的位置》一文。）有所回駁，但只是借此引出“儒家沒有陌生人”的觀點，本不打算一板一眼地駁斥其文，沒有必要也。

沒有看過孔飛力先生的《叫魂》。如果傳統(tǒng)中國社會確實存在“對于陌生人心存恐慌”這一現(xiàn)象，那也只局部性、非常態(tài)地存在于儒化程度較低的底層和邊緣社會?？梢载煿秩寮彝醭肴宀涣?，不能怪罪儒學。儒學完全不用為這種社會心理負責。

先生謂：“那么多‘民胞物與’‘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思想資源，為何未在現(xiàn)實中發(fā)揮作用？”這個問題問得有意義。我從兩個方面略予回答。

首先，儒家仁愛思想和精神，在歷史上的作用頗為深遠廣泛，締造了源遠流長的中華文明和近悅遠來的和諧社會。不僅漢唐宋，就是中華偏統(tǒng)元明清，作為政治或文化宗主國，在興盛之時，對亞洲各國也具有很大的影響力和吸引力。

本國沒有“陌生人”。就拿元朝來說，朱元璋滅元起家，但對元朝的評價頗為客觀。洪武二年六月，楊憲等請以故元諸孫買的里八刺等獻俘于廟。朱元璋：“元雖夷狄入主中國，百年之內，生齒浩繁，家給人足，朕之祖父亦預享其太平。雖古有獻俘之禮，不忍加之?！蹦速n買的里八刺第宅于龍山，封為崇禮侯。（見《明太祖寶訓》）明太祖評價元太祖世祖：“昔中國大宋皇帝主天下三百一十余年，后其子孫不能敬天愛民，故天生元朝太祖皇帝，起于漠北，凡達達回回諸番君長盡平定之，太祖之孫以仁德著稱，為世祖皇帝，混一天下，九夷八蠻海外番國歸于一統(tǒng)，百年之間，其恩德孰不思慕，號令孰不畏懼，是時四方無虞，民康物阜?！?/p>

異國“陌生人”也可以通過一定的方式接受中華文明的光照。清朝乾隆時，東南亞地區(qū)的安南（即越南）、南掌（今老撾）、暹羅（今泰國）、緬甸；西南喜馬拉雅山的廓爾喀（尼泊爾）、哲孟雄（錫金）、不丹等國；中亞地區(qū)的哈薩克汗國、布魯特汗國、浩罕汗國、布哈拉汗國、愛烏罕（今阿富汗）、巴達克山、乾竺特與拉達克等國，都是清朝藩屬國。這都是仁政中國、愛及異國說產生的效應。

元清異族政權，中華偏統(tǒng)，尚能如此，遑論漢唐宋？古代儒家王朝尚能如此，遑論未來儒家政府？

其次，儒家仁愛思想在歷史上發(fā)揮了很大作用，同時又很不理想。就像有科學家說，人類大腦只發(fā)揮了百分之五的能力。百分之五已經很了不起，但畢竟還有百分之九十五沒能起用。阻礙了這些資源生發(fā)更大效用的原因，首先是制度的局限性。

家天下君主制有其先天性的制度缺陷，即使儒家王朝，盛世也不久長。其最大問題是過度依賴君主個人道德修養(yǎng)，一旦出現(xiàn)昏君暴君，后果不堪設想。唐朝是中華正統(tǒng)，統(tǒng)一時間最長、國力最強盛的王朝之一，但整體上政治品質仍很有限，早期宮廷內斗血腥，中晚期內亂內戰(zhàn)不斷…

我曾經總結家天下君主制的三大弊：

其一是君主權力過大，缺乏有效制約。若出昏君暴君，危害特別重大。為了糾正或救治君王的錯誤，為了堅持正義維護公道，救民救國，無數(shù)儒者付出了各種巨大代價包括生命。

其二，在天下為家的制度框架下，民本原則和國民利益不易得到強有力的有效保障，很容易受到侵蝕和破壞，以民為本很容易變成“以家為本”和“以君為本”。如明朝就是流于君本，清朝則滑向“族本”--滿族主義。本來是“天下為主，君為客”，卻演變成了“君為主，天下為客”。（王夫之）

其三，最高權力交接問題。這個問題古來始終沒有得到較好解決。歷代王朝對這個問題也都很棘手，常常難免血腥暴力和陰謀，為之君臣反目、兄弟為敵甚至父子互斗。三代乃文明典范，然夏朝開國之君啟，對不肯臣服的有扈氏不得不“恭行天之罰”。啟乃禹子，德望甚高，仍不得不如此，可慨也夫！

夏有桀商有紂，西周有厲幽，家天下君主制的制度缺陷是主要原因。在君主制的框架下，民本原則容易異化，民意合法性很難保障，昏君暴君難以得到有效制約。對于這個政治難題，唯古代中國“天下為公”的禪讓制和現(xiàn)代西方“定期公選”的民主制，能夠切實解決之。

家天下政治與民本位原則之間，始終存在著一定的歷史張力，最好也是小康制，有局限。儒家始終以“天下為公”為理想追求，但又承認家天下的歷史合法性。擁護君主制，并非以之為理想，而是對歷史局限性的尊重。社會進步文明發(fā)展需循序漸進，君主制在一定的歷史階段有其合理性。

人從幼稚到成熟有一個成長過程，可用圣賢高標來引導之，不可用理想人格來苛求之，歷史也一樣，可分為據亂、升平和太平三世，在據亂升向太平的漫長進程的某些階段，“家天下”甚至管晏派的霸道都屬于次優(yōu)選擇，至少是可以接受的。如孔孟，懷抱大同理想，現(xiàn)實追求則是小康。

儒家家天下制度的局限性，是歷史局限性之一，歸根結底是人性的局限。儒家沒有局限，但歷史有局限，人類有局限，儒生也有局限，不可能人人都是圣人；儒家政治也有局限，雖然文明度高，但不可能完美無缺，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阻礙仁愛資源生發(fā)更大效用的，歷史上是君主制，現(xiàn)實中則是“其他思維”，包括五四以來流行的民粹主義和極權主義思維。這個問題說來話長，這里就不展開了。謝謝先生的問題，特此略答如上，歡迎批評指正。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