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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鋒作者簡介:任鋒,男,西元一九七七年生,晉地介休人,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博士?,F(xiàn)任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guān)系學院政治學系教授。研究方向為中西方政治思想史,當代政治理論,政治文化。著有《道統(tǒng)與治體:憲制會話的文明啟示》《治體代興:立國思想家與近世秩序思維》《儒家與憲政論集》(杜維明、姚中秋、任鋒合著)等。 |
治體、制度與國勢:呂中《宋大事記講義》引論
作者:任鋒
來源:作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表,原載《天府新論》2018年第6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十月初三丙午
耶穌2018年11月10日
摘要;呂中《宋大事記講義》圍繞宋代政治予以敘記論斷,政治觀念體現(xiàn)出宋代浙東學派與理學的綜合影響。尤其是經(jīng)制事功學的治體論,在寄托于政論的思想闡發(fā)中有系統(tǒng)概括和理論深化。呂中將政治精神與制度禮法緊密結(jié)合起來衡量,對于紀綱法度的中心性予以高度重視。他批評王安石變法沒有把握到仁意與紀綱的相輔相成,采取了更變紀綱法度而非振起的政略,破壞國初以來形成的祖宗法,動搖了宋代立國根本。宋初太祖立國,善于因承前代舊制,灌注入不同政治精神而達到良好治效,避免動輒復(fù)古、大變法引發(fā)的大動蕩?!爸\國者當因法以革弊,不當因弊以立法”,是立國思維的基本政治取向。呂中概括了宰相制度“分權(quán)而共政”的精義,高度評價了李沆堅凝國本的宰相功績,指出重議論的政治文化是為了彌補以仁立國的國勢之弱,對經(jīng)筵制度的分析清晰顯示出制度生發(fā)、形成、完善之演變機理。“以家學為家法”的政治傳統(tǒng)有利于養(yǎng)成君臣共治的治人群體。他將宋代政治變遷提煉為由創(chuàng)業(yè)到守成、變革的一般性政治原理,運用忠質(zhì)文語言給以治體論闡釋。理學觀念中“法三代”與“法祖”的取向張力在《宋大事記講義》中得到很大緩解。
關(guān)鍵詞;呂中;治體;紀綱法度;制度;國勢;浙東學派
南宋淳祐間呂中著有《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今稱《宋大事記講義》,下文簡稱《講義》)。時人劉實甫在序中指點出了該書與近世儒學之間的譜系關(guān)系。呂中在《講義》中圍繞北宋政治中的制度、人事,予以敘記論斷。這些論斷中包含的政治思想,體現(xiàn)出南宋以來浙東學派與理學的綜合影響,可以視為二者初步融合后的產(chǎn)物。尤其是經(jīng)制事功學的傳統(tǒng),在這種寄托于政論的思想闡發(fā)中有進一步的概括總結(jié)。此書雖供科考之用,卻能反映南宋后期士大夫階層形成的政治理解,值得研習政治思想史者關(guān)注[1]。
《講義》在形式上與南宋呂祖謙的《大事記》《大事記通釋》《大事記解題》似有一脈相承之處。呂祖謙的這些著作,取法于司馬遷古策書遺法,按年記錄政治大事?!锻ㄡ尅啡 兑住贰对姟贰稌贰墩摗贰睹稀返葧投?、史遷、劉向、二程、胡五峰等人論點,申明大事之“統(tǒng)紀”。《解題》則多引前賢議論,加以考辨闡發(fā)。
呂中此書,按有宋歷史隨朝分類,以子目介紹大事,子目中明其事體,引史料詳述,再加以評議?!缎蛘摗分兄误w、制度和國勢三論,可以說是呂祖謙《通釋》所言“統(tǒng)紀”的進一步系統(tǒng)闡明,治體論的思想與呂祖謙十分貼合。編年類目與評議相結(jié)合,這種體系化的形式更利于闡述治國理念的實踐展開。
劉實甫在序中指出呂中乃“止齋、水心之徒,以其師講貫之素,發(fā)明我朝圣君賢相之心”。另外,呂中在子目中立有周敦頤、邵雍、張載、二程之學等題,也表明其肯定理學的態(tài)度。對于宋代新儒學的天理世界觀有肯定,但主要是在呂祖謙、陳亮、葉適等人的思想路向上進一步予以深化和提升。
一、治體論:仁義與紀綱法度的雙維
呂中在該書《序論》中提出了“治體論”、“制度論”與“國勢論”[2]。這三個核心概念是他觀察、解釋宋代政治演進的分析范疇,也構(gòu)成我們了解其政治觀的重要視角。
首先來看他的“治體論”。在這一篇,呂中開端就以傳統(tǒng)政論中的寬嚴之論作為靶子,闡釋他所理解的寬嚴之義。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的闡發(fā)非常近似于陸九淵對于寬猛之論的辨析。呂中指出,最膚淺的理解是把“寬”理解為弛縱、把“嚴”理解為峻猛,稍好一些的論調(diào)則認為“寬”當施于所當寬之地,如民心、軍心、士大夫之心,“嚴”當施于所當嚴之人,如外戚、宦官、藩鎮(zhèn)、權(quán)臣。呂中認為第二種解釋也不周備,“軍民士大夫之心亦豈徒寬者所能系屬哉?”
呂中針對這些意見,提出以“治體”來作為理解政治的關(guān)鍵范疇。在治體意義上,“寬”屬于政治體的精神原則,而“嚴”則指紀綱法度的安頓。“蓋寬者仁意浹洽之謂,嚴者紀綱整肅之謂。仁意之與紀綱二者并行而不相離,則不待立寬嚴之的而治體固已定矣?!盵3]與陸九淵一樣,呂中同樣強調(diào)的是治體之精神與紀綱二維的并行不分。從這個意義上說,二人觀點都透露出宋人政治觀相對于漢唐論調(diào)的某種深化,竭力避免陷入任德、任刑兩種單向思維所導致的偏執(zhí)之中。
《中興大事記講義》卷十五“中興人心推戴”一目論曰:“談儒術(shù)者言仁義,任吏事者陳紀綱,不知祖宗立國,千萬年之規(guī)模,厚仁意于紀綱整飭之中,振紀綱于仁意流行之際,本相為而不相病也。”[4]儒者談?wù)撜?,需要避免只限于仁義精神一層,而要把其相對應(yīng)的體制紀綱凸顯出來,從精神與體制的完整構(gòu)造來論治體。這段話也顯露出,治體范疇是要把傳統(tǒng)上分別偏于道德和法度的儒法之辨整合起來,在治體概念上對于秩序結(jié)構(gòu)給予一個比較周備的解釋。這也是近世儒家進一步吸納法家制度論、發(fā)展健全法治論的一個重要成就。
理想政治的根本精神在于呂中所指的“仁意”,而精神價值必須在客觀禮法制度中落實,才能實現(xiàn)其政治價值。“圣人之治天下,固以仁意為本,而其施之于政,則必有紀綱法制,截然而不可犯,然后吾之所謂仁意者,得以隨事及人,而無頹敝不舉之處,人之惠于我者,亦得以廣博周遍,而無間隔欺蔽之患,此孟子言‘一天下之道’在于不嗜殺人,而至于言仁政,則又曰‘徒善不足以為政’,其意正謂此也。”[5]對于“紀綱法制”的重視,體現(xiàn)出與浙東經(jīng)制學同韻的思想關(guān)切,是近世儒家政治思想的一個重要發(fā)展,即對于政治法度的憲制性重視。
在這種治體視角下,呂中提出對于宋代政治的評價,“我朝治體之所以遠過漢唐者,蓋其仁意常渾然于紀綱整肅之中,而紀綱常粲然于仁意流行之地?!边@種從治體視角對于漢、唐、宋的比較,讓我們想起呂祖謙的相似論述,如宋代治體長于名望文教,劣于軍武事功。而呂中對這一問題深入推進了思考,從顯在的概念意識上,將政治精神與制度禮法緊密結(jié)合起來衡量,對于紀綱法度的中心性予以高度重視,這是呂中政治思想的特質(zhì)。
對于應(yīng)當嚴正安頓的問題如外戚、宦官、藩鎮(zhèn)和權(quán)臣,呂中指出宋代能夠一方面“未嘗少恩”、“未嘗濫殺”,另一方面能夠透過國策措施(如“杯酒釋兵權(quán)”)、中央集權(quán)、宰相分權(quán)與強化臺諫等各種制度形式,實現(xiàn)“嚴于其所當嚴之地”。而對于軍心、民心、士大夫之心等問題,一方面,“一賦不妄加,一役不妄興,一刑不濫及,一遇水旱,或發(fā)倉廩,或出內(nèi)庫而不吝,固所以結(jié)民心也”,這是在賦役刑法方面的德政寬政;另一方面,對于“治民”、“御軍”、“嚴士大夫”,又都有相應(yīng)的紀綱法制予以約束。
呂中提出,“我祖宗豈不知軍民士大夫之心乃吾國家之命脈,不可一日失者,而顧律之以紀綱之嚴何哉?”對于傳統(tǒng)認為應(yīng)當寬的政治問題,為何同樣要強調(diào)紀綱法制的角色?呂中認為,這正是要針對整個社會中的不同群體,力爭實現(xiàn)正義公平的對待,才能使仁意有效地表彰,而不至于弛縱之下的混亂無是非。大規(guī)模政治共同體的治理,需要使政治精神轉(zhuǎn)化為有效的紀綱法度。呂中對于治體概念的系統(tǒng)性抬升,可以說把自賈誼以來的這個秩序意識予以了充分彰顯。
以民心而言,“蓋使盜賊殺傷之法不嚴,則是仁于兇悍之徒,而民之寃抑不得伸者,不被其仁;告訐豪橫之法不嚴,則是仁于奸宄之徒,而民之資弱失職者不被其仁;茶鹽榷酤之法不嚴,則是仁于趨利之徒,而民之終歲勤動者不被其仁;是雖日下減租之詔,月頒去刑之令,無益也”[6]。
這種公平正義的法度建設(shè),對于治體精神的實現(xiàn)至關(guān)重要。呂中敏銳地指出,“今世之天下所以被其仁者少而不被其仁者多,仁之所及者小而仁之所不及者大,正以無紀綱以達其仁意。而往往歸咎于仁之不足,以為政祖宗立國之意有弊,此正安石之徒所以得容其喙也?!盵7]人們看不到紀綱法度的體制建設(shè)有缺失,卻歸咎于仁意仁心的不足,進而歸咎于宋代立國精神。換言之,宋代立國精神正大,但是體現(xiàn)仁義精神的紀綱法度有不足,這是一個憲制性的法度問題。呂中認為,上述那種質(zhì)疑立國精神的論調(diào)為王安石等人的全面變法開辟出了可能空間,卻沒有穩(wěn)健把握現(xiàn)實政治問題的真正關(guān)節(jié),進而導致大規(guī)模變法改制。
按照一般印象,王安石變法側(cè)重于國家法度的變更。而呂中在這里,透過治體論的獨特視角,進一步指出王安石變法其實已經(jīng)深刻損傷了宋代立國精神。他說,“世之論者曰:我朝自建隆至于淳化、至道之間,則治體類于嚴;自景德至于嘉佑、治平之際,則治體類于寬,故熙寧專欲法太祖之嚴而深懲仁祖之寬。豈知太祖之所謂嚴者,紀綱整肅而仁意未嘗不流行于其間;仁祖之所謂寬者,仁意浹洽而紀綱亦未嘗有所更變。特以國家承平百年之久,則人情玩弛,吏習因循,其間紀綱固有廢而不舉之處,譬之室焉,歲月既深,旁風上雨,則不能無一木之朽、一墻之傾、一瓦之毀,為工師者,不過杜其隙,補其漏,加葺治之功而已。奈何熙寧大臣不以振起為心,而以更變?yōu)樾?,以少許之闕漏而乃并與四圍堂宇而撒之,不惟壞祖宗之紀綱,而忠厚立國之意并失之矣?!盵8]紀綱法度中紀綱是大體,紀綱法度之后還有仁義精神,這是立國之意、治體所在。王安石變法由大規(guī)模更變紀綱,破壞國初以來形成的祖宗法,必定延伸到動搖宋代的立國根本。因為二者從太祖到仁宗有一以貫之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更變其一,紀綱不固,對立國之本的破壞就會非常深重。
這里正可看出呂中所批評之寬嚴之論的偏頗和粗疏,致使政治家未能妥善處理政情,未能恰當把握和區(qū)分政治精神與紀綱法度的辯證關(guān)系,試圖通過取法太祖之“嚴”來變革后世的紀綱法度之弊?。ā皩挕保罱K導致了以“更變”代替“振起”的激進政治改革戰(zhàn)略,宋代原有政治精神和體制法度逐漸陷入全面紊亂。
二、制度論:立法、因法與變法
再來看呂中的“制度論”。他首先引用了先儒的綱目論,“先儒嘗謂漢大綱正,唐萬目舉,本朝大綱正,萬目亦未盡舉”,并進行辨析,“夫綱舉則目張,綱目不可分而為二,固也。而先儒之言云爾者,蓋大綱者,謂法之規(guī)模大意也;萬目者,謂法之條目纖然也”。這里的先儒,正是理學宗師程頤[9]??梢哉f,理學發(fā)源處即蘊涵了體制論的寶貴端緒,南宋浙東學派順此意識而又有暢發(fā),呂中又往前推進了這一思考。呂中從紀綱法度的根本原則與具體內(nèi)容兩個層面對程頤的這個比較進行了闡釋,“漢法疎而易密,則規(guī)模猶宏闊于唐;唐法密而易疎,則其條目特詳密于漢耳”。
具體地講,“漢繼秦之后,官,秦官也;兵,秦兵也;制度則曰襲秦,禮儀則曰襲秦,其法疎矣;然官職大小之相維,兵制內(nèi)外之相制,取民不及于農(nóng),取士不以科目,則其意猶密也。唐人六典以建官,府衛(wèi)以寓兵,口分世業(yè)以授田,租庸調(diào)以取民,其法嚴矣。然政事出于二三,士卒疲于番上,鬻賣不常而啟兼并之柄,升降不實而啟兩稅之法,則其意何疎也?!盵10]唐在制度形式上的嚴密,比不上漢代在體制結(jié)構(gòu)精神上的仁義平正、相維相制。紀綱法度因此而有高下之辯。
呂中進一步闡發(fā)程頤的論斷,“我朝之法,大綱之正既過于漢,而萬目之舉反不及于唐,何耶?”[11]紀綱原理超越漢代,制度形式的運作反不如唐代,這樣的宋代政治特質(zhì)應(yīng)如何解釋?
呂中發(fā)揚孔子回答子張“百世可知也”的因承損益義理,從政權(quán)更替和變革的角度指出,“蓋善革弊者,非必盡變前人之法,不過修舉其大綱,而節(jié)目隨之。不善革弊者,必盡變古人之法,往往纖悉于其小,而闊略于其大??鬃诱摾^周百世之道,不過因其所可因,而損其太過,益其不及者耳”[12]。因承和損益,在這里被呂中分別對應(yīng)到大綱和節(jié)目兩個不同層次。
結(jié)合北宋史實,呂中高度評價宋代立國之初的根基深得此旨,“國初繼唐末五代之后,此正制作之一機,而我太祖創(chuàng)法立制,不務(wù)名而務(wù)實,不變其法而變其意。一轉(zhuǎn)移之間,事體頓異矣”[13]。呂中通過三省、科舉、理財、軍制等方面的實例,指出宋初善于因承前代舊制,灌注入不同政治精神而達到良好治效,這樣的政治技藝避免動輒復(fù)古、大變法引發(fā)的大動蕩,保持了政治的穩(wěn)定有序進步。
這里的關(guān)鍵是治人主體的技藝施展,來推動制度發(fā)揮不同功用。“此其酌古今之宜、人情之公,通世道之變,雖曰因前代之法,而化鐵為金,化臭腐為新奇,變枯骨為生意,豈必盡復(fù)古制而后為一代之法哉?然天下無百年不弊之法,謀國者當因法以革弊,不當因弊以立法?!盵14]這里的國本論,對于汲汲于制度變革、制度復(fù)古的思維提供了另一種治體演進的視角,即重視“因法革弊”而慎言“立法”、“變法”。相比葉適的國本論,這也是一個思考上的深化,指出了前后兩朝制度的延續(xù)性對于國本的重要意義。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批評王安石等人的變法恰恰不能體會前朝立國的成功精神,“至治之世不能無弊法,至弊之法亦必有美意。國初惟不盡變前代之法,而惟變其意,所以為一代憑藉扶持之地。熙、豐惟欲盡變祖宗之法,元祐惟欲盡變熙豐之法,所以激而為紹圣以后之紛紜。安石不能原祖宗立國之初意,而輕于變更。章子厚、蔡京諸人又不能原安石立法之意而托于紹述,法愈更而愈下?!越≈林纹剑溟g雖有損益,而其大意皆本于藝祖之公。法變于熙寧而極于今日,雖其間有更有革,而其大意皆不能大異于安石之私?!薄鞍彩荒茉孀诹跻狻?,這表明了一種在治體論上未能把握紀綱原理和治體精神的政治判斷,背后的政治心智未能反思大規(guī)模變革的危險性。相比從人事德行上評價王安石大變法,呂中的這一思路著眼于立法、因法、變法的制度論維度,可以說是對于兩宋之際以來浙東儒者代表的法度反思論的精彩概括。
又,“安石變法之規(guī)模,亦略見于此書矣,其大意則以立法度、變風俗為急。然安石謂先王之政,法其意而已,而安石所立之法,則一一牽合于周禮而略關(guān)雎、麟趾之意,則其意果合先王乎?安石謂今之人才教之養(yǎng)之、取之任之皆非其道,而安石乃以《新經(jīng)》、《字說》壞未用之人才,以檢正、習學壞已用之人才,其果能得其道乎?至謂朝廷有所施為變革,一有流俗僥幸之人不悅則止而不能為,此后日勇于去君子、勇于塞人言、勇于任民怨,而為行新法之根本也。”[15]
三代先王之法,其法意究竟為何?這是需要根本辨析的。勇于去君子、塞人言、任民怨,這是王安石變法體現(xiàn)出來的根本精神,在呂中看來明顯有悖于三代法意。
之前,陳亮等人批評王安石不能把握北宋立國規(guī)模(優(yōu)容忠厚),反而加重立國之本中的弊病。這里,呂中的批評同樣對照立國國本,而思考有深化,從朝代鼎革背后的制度延續(xù)性來思考紀綱法度之運勢。國本論指向一種特別的立國技藝,呂中強調(diào)的是政治制度變遷中的因承之道,由治人予以體制立意的轉(zhuǎn)換,這是所謂“修舉大綱”,不贊同進行大規(guī)模制度變革。而王安石不能把握立國之道中的因承損益,進行大規(guī)模變法,元祐又全盤否定熙、豐確立的法度,從而導致政壇的激蕩反復(fù),成為北宋國運疲弊的根本緣由。
而王安石變法最重要的問題是在立國精神上從公到私的退化墮落、治體理解上的法度教條心智?!捌溲苑ㄖ讋t是,而自為變法則非”,“以國初繼唐末五代之后,而且不盡變其法。熙寧繼嘉祐、治平之后,乃欲盡變其法。何其思慮之不詳辨耶!蓋我藝祖之法,則修舉其大綱,而闊略其節(jié)目者也;安石之法,則纖悉于節(jié)目,而闊略其大綱者也”。
如創(chuàng)制新機構(gòu)來攬權(quán)施政,這是王安石確立的不良先例,破壞成法美意,而為蔡京、秦檜等人延續(xù)?!皠?chuàng)制置司、條例司以行新法者,安石之私心也。其后,置講議司,蔡京、徐處仁、吳敏祖安石之故智也。秦檜修政局而自領(lǐng)之,詔職事官及守令以上言裕國息民之策,如講議故事。此檜之專權(quán),不待用相而見也。曾統(tǒng)曰,‘宰相事無不統(tǒng),何以局為?’其知之矣。”[16]
呂中所呼吁的是一種基于政制延續(xù)性的保守維新思維,反對激進主義的復(fù)古變革。政治體制的具體形式重在穩(wěn)定有序的延續(xù)推進,其中為政者在體制大綱精神之“修舉”的技藝運用中扮演了關(guān)鍵角色。北宋立國者在這方面顯示出高超的技藝,而后繼的革新者未能把握這一政理,對于紀綱法度的制度傳統(tǒng)不能穩(wěn)健損益。反變法者同樣陷于激進心智之中,王安石變法激起的動蕩遂導致萬目不能盡舉,法度建設(shè)終于陷入混亂。這也是呂中為漢宋之辯提出的一個政治變遷解釋。
三、制度論:宰相、臺諫與經(jīng)筵
(一)宰相
君主之外,立宰相共治。宰相非一人可任,必有副職,分權(quán)而共政,以免一人專斷?!疤煜麓笕畏且簧碇瑟毜溃时負裣嘁约闹?,亦非一相之所能獨辦,故又擇一二人以副之,是以有伊尹必有仲虺,有周公亦必有召公。后世既無伊尹、周公之才,而欲專任一相,所以權(quán)愈重而事愈非也。國初三相并任,則未立參政之官。自趙普獨相,而復(fù)置以副之其后,則同知印押班,非惟可以分其權(quán),亦必使之共其政也。然自宰相之權(quán)重,為參政者不過簽書紙尾而已,惟魯宗道與王欽若相可否,唐介與王安石辨是非,不負太祖置官之本意矣?!盵17]
參政一職,設(shè)立以與宰相相制衡。呂中通過統(tǒng)計每個君主在位期間的參政人數(shù)和擔任時間,指出秦檜專權(quán)的政治特質(zhì)?!白蕴媲露晔贾脜⒄苑涝紫嘀畬R?。自是凡十三年,止四人。仁宗四十二年,凡三十七人?;兆诙辏娜?。高宗三十六年,四十八人。孝宗二十八年,三十四人。以累朝較之,高宗朝除人最多。蓋秦檜專權(quán),不欲其久任位故耳。當時執(zhí)政,具員而已?!盵18]
這里可見官制中的維制之義,主于防止權(quán)力專斷,同時也要有利于政務(wù)處理。分權(quán)是一個目的,共政更是需要強調(diào),“非惟可以分其權(quán),亦必使之共其政也”。在政事協(xié)調(diào)上,呂中透過引用范鎮(zhèn),批評宋代對于相權(quán)在兵、民、財三方面的分散容易導致各自負責的政務(wù)齟齬不合,主張兼職通知,“使中書、樞密通知兵民財利大計,與三司同制國用”,并稱贊孝宗時期使宰相兼國用使、參知政事同知國用事。[19]
這就是所謂“分權(quán)而共政”的精義。既要防止宰執(zhí)專權(quán)獨斷,也要避免政務(wù)齟齬不合。在制度約束之外,宰執(zhí)群體應(yīng)當和衷共濟,互相協(xié)作,這是應(yīng)有的政治倫理和作風。“一相獨任則有專權(quán)之私,二相并命則有立黨之患,然以趙中令權(quán)專任重,而能與新進之呂蒙正共事,以畢士安德尊望隆,而能與使氣之寇準共政,不惟無分朋植黨之風,抑且盡同寅和衷之義。而齊賢反與李沆不葉,與寇準相傾,何耶,君子可以知相業(yè)之優(yōu)劣矣?!盵20]
“國初置參政,所以貳宰相也。然其初不使之押班知印者,所以正中書之權(quán)。其后復(fù)令同知印押班者,所以防中書之專。然為宰相者,必如呂端之待寇準,為參政者,必如王文正之在政府,每事同列必至第咨稟而后行,則有同舟共濟之義,推車葉力之風。若荊公為執(zhí)政,則置中書條例,以奪宰相之權(quán);為宰相,則置中書檢正,以奪參政之職,何往而不為私哉?宰相當與執(zhí)政同心?!盵21]
相權(quán)分散,設(shè)置多位宰執(zhí),還有另外一個角度的考量,從治人主體的才德偏重去著眼。相業(yè)以才、德相參,也是一項行之有效的制度安排(“累朝家法”)。呂中有感于王安石專權(quán),論曰“安石之變法,始于韓琦之去,成于富弼之罷。神宗始初,謙恭敬畏,元老大臣之威權(quán)太重。雖司馬光亦謂‘主威不立,相權(quán)稍專’。琦罷,而安石至矣。然猶以弼為相者,蓋由國家之事必謀元老,而安石雖賢,然終亦新進也。弼既求去,而圣意始不知所倚矣。累朝家法,用有才者,必以重德參之。太宗、真宗用寇準,必藉呂端之重望、畢士安之清德以鎮(zhèn)之。使當時若琦若弼尚在,安石雖有更張之失,國家大體屹然泰山矣。”[22]
宰相應(yīng)以周官冢宰為模范,在內(nèi)外朝樹立權(quán)威?!爸芄仝T滓宦?,不惟外統(tǒng)六卿,亦且內(nèi)統(tǒng)六宮,是以無宦寺之亂,無女子之變……人言內(nèi)外朝當合為一,然必公足以勝私,外足以統(tǒng)內(nèi),斯可矣!”[23]呂中稱贊宋代國初大臣可以斥退內(nèi)侍,北宋末年宦官勢力上升,這背后自然是君主權(quán)力用私與士大夫官僚相博弈的機制使然。呂中這里推崇的是太宗時期趙普嚴懲陳利用、捍衛(wèi)天下法的故事。
呂中稱贊蘇軾論宰相職業(yè)深合治體,“昔蘇公軾進策先朝,其言有曰,‘中書者,王政之所由出,天子之所與宰相論道經(jīng)邦,而不知其他者也。非至逸無以待天下之勞,非至靜無以制天下之動’。軾之所言,其知治體者歟!……若夫禮樂刑政教化之大綱,所以使天下回心而向道者,乃大臣所當朝夕講明之也”[24]。宰相輔佐天子以道,政治上應(yīng)聚焦于禮樂刑政的大綱,即紀綱法度。
君主政治風格不同,也影響到君臣、君相關(guān)系。呂中論趙普相業(yè)前后不同,“趙普之再入相也,與乾德之初入相不同。蓋太祖時規(guī)模廣大,故普慨然以天下自任而敢于事。太宗規(guī)模繁密,故普不免遠嫌疑、存形跡,而救過之不暇。然以年老重望,而推蒙正之晩輩,呂端之臺輔器,人之有技若已有之,此所以能保我子孫黎民歟!”
對宋代宰相,呂中較為推崇國初李沆,后世王夫之也繼承了這一評價。“國初立相,謀主斷國,多重厚質(zhì)實之士。而養(yǎng)成重厚質(zhì)實者之風,實沆之力也。觀其日以水旱盜賊入奏,所以格君心,至祥符行封禪之時而始驗;其不用曾致堯、梅詢輕薄之流,所以養(yǎng)成人才,至仁宗多得重厚之士而始驗;其抑丁謂之才,所以絕小人,至寇準得貶之時,而始驗;其四方言利害者未嘗一施行,所以維持治體,至荊公輕變之時而始驗。此國初相業(yè)所以為第一流也。然朱文公嘗謂,‘本朝弊事,皆自李沆抑四方言利害者積得來’,則其遵守太過,亦不能無所偏也。”
“《邵氏聞見錄》曰‘趙普為相,于聽座屏后置二甕,有人投利害文字,皆置其中,滿則焚于通衢’。李沆為相,凡建議務(wù)更張者,一切不用,每日用此執(zhí)國。嗚呼賢相,思慮遠矣!若王荊公之為相,置條例司論天下利害,盡變祖宗法,益信趙中令、李文靖得相之體也?!盵25]
呂中從格君心、養(yǎng)成人才、絕小人、維持治體四個方面,高度肯定李沆為宋代政治奠定下的優(yōu)良基礎(chǔ)。而后來朱子的批評,則體現(xiàn)出改革主義的關(guān)切,更注重變法革新。呂中評價“相業(yè)”、“相體”,突出的是國家立國初期需要厚重質(zhì)實的政治精神,不僅格正君心、養(yǎng)成人才,而且在治體家法上,偏于敦厚保守(“遵守”)[26]。李沆的這種側(cè)重憲制的保守精神,切合了宋代國家從奠立到穩(wěn)定的發(fā)展基調(diào),為后世演變確立了堅實基礎(chǔ)。呂中這里對于李沆保守政治風格的推許,比呂祖謙更為明確、積極。
呂祖謙嘗曰,“嘗因是而考我朝立國之本末,蓋自李文靖抑四方、言利害之奏,所以積而為慶歷、嘉祐之緩勢;自范文正天章閣一疏不盡行,所以激而為熙寧之急政。吾觀范文正之于慶歷,亦猶王安石之于熙寧也,十事之奏,實慶歷三年九月也,始于明黜陟,終于重命令。當時之言稍稍見用明黜陟之法,則以十月壬戌行擇官長之法,以癸未行均公田之法,以十二月壬戌行貢舉之法,以明年三月行減徭役之法,以明年五月行其余厚農(nóng)桑、覃恩信、重命令,皆悉用其說,或著為令。行之未及一年,而陳執(zhí)中之徒已不悅矣。嗚呼!使慶歷之法盡行,則熙豐、元祐之法不變;使仲淹之言得用,則安石之口可塞。今仲淹之志不盡行于慶歷,安石之學乃盡用于熙豐,神宗銳然有志,不遇范仲淹而遇王安石,世道升降之會,治體得失之幾,于是乎決矣?!盵27]呂中對李沆保守政治的褒揚,比起呂祖謙更為明顯。后者與朱子的評價都顯示出較強的變革關(guān)切,而沒有像呂中一樣強調(diào)立國堅凝的基礎(chǔ)性和根本價值。
宰相能維持治體,就是在憲制的意義上尊重和維系業(yè)已確立的禮法傳統(tǒng)。即使有弊政,也應(yīng)該“因法革弊”而非“因弊立法”。在禮法傳統(tǒng)已經(jīng)確立的前提下,審慎對待立法、變法這類活動,是呂中衡量政治家技藝的重要標準。
“我朝善守格例,無若李沆、王旦、王曾、呂夷簡、富弼、韓琦、司馬光、呂公著之為相;破格例者無若王安石、章子厚、蔡京、王黼、秦檜之為相??计涑尚?,驗其用人,則破格例者誠不若用格例者之為愈也”[28]?!坝酶窭?、“循格例”,而非“盡破舊例以立法”,格例屬于國家成憲,宰相須持重守憲[29]。當然,遵循格例成憲,也并非完全墨守成規(guī)。其中有格例先例的拓展、不斷適用。如富弼任中書舍人封還詞頭,擴展了制度性的矯駁權(quán),開創(chuàng)了優(yōu)良先例。又如,“圣賢之言,法律之斷例也”,據(jù)此批評王安石聚斂[30]。這個意義的“斷例”,是指圣賢經(jīng)典成為衡量法律正當性的標準,與后世所言刑事立法不同,在價值位階上又要高于“格例”。
“例”指具體特殊的案例,“法”指確定而普遍適用的規(guī)則,在這個意義上,呂中批評“用例破法”、“因例立法”?!吧w法者,一定不易,如規(guī)矩權(quán)衡,不可亂以方員輕重也。夫法本無弊,而例實敗之。法者,公天下而為之也;例則因人而立,以壞天下之公者也。昔之患在于用例破法,比者之患在于因例立法。用例破法者,其害淺;因例立法者,其害大。蓋法常靳,例常寬。今銓曹所以至于法令之繁多,官曹冗費,舞文四出可以僥幸者,其弊皆由此出也。”[31]法一旦確立下,就不能隨便用特殊性的個例來違背,更嚴重的情況是根據(jù)其來確立新法。這無疑違背了呂中重視的保守禮法之精神。
這提醒我們從更為根本的國本論、文質(zhì)論來理解政治法度傳統(tǒng)的形成和演進。國家秩序初定,君相統(tǒng)治集團需要的是將立國規(guī)模敦實凝定,而不是汲汲于變革。即使變革,也應(yīng)該是振起式的修舉紀綱,重新振奮立國精神以激活制度生機,透過治人主體的治理技藝能力來革除弊端。呂中不是盲目反對一切變革,他肯定范仲淹而批評王安石,是同意溫和、漸進變革的。相體是否得當,需從治體維持來評價。維持治體,是衡量政治家的一個重要標準,遵守成憲與溫和變革,都有益于此。后世立國者,在立與破、守與革之間,也需要把握其中的一般規(guī)律,否則立國未穩(wěn)而革新不已,治體紛更之禍無窮。
(二)臺諫公論
宋初創(chuàng)立鼓勵論政、積極言論的風氣,“國朝之制,宰輔宣召,侍從論思,經(jīng)筵留心,翰苑夜對,二史直前,群臣召對,百官轉(zhuǎn)對,監(jiān)司郡守建辭,三館封章,小臣特引,臣民投匭,太學生伏闕,外臣附驛,京局發(fā)馬遞鋪,蓋無一日而不可對,無一人而不可言也。然太祖詔指陳時政,直言其事,不在廣有牽引,太宗令宰執(zhí)、樞密各述送軍儲至靈武,合發(fā)軍糧多少,舉兵深入,合用兵機,何人將領(lǐng),何人監(jiān)護,直言其事,信不必文,此皆聽言以實也。今世不患人主之不求言也,而患求之而不及用。不患天下之不敢言也,而患盡言而無所用,豈非病于議論之繁多歟?!盵32]
人主求言,天下敢言,這是宋代優(yōu)良憲制。進一步的問題是如何使開放自由的言論真正有益于政治(“及用”,“有所用”),避免議論繁多,反而無助實用。因此對于統(tǒng)治者,呂中又強調(diào)“聽言以實”,直言而信不必文。質(zhì)實有用,這是呂中反復(fù)強調(diào)的開國精神。葉適在其《進卷》序論中也反復(fù)強調(diào)這一點。
在《中興大事記講義》卷二十一,呂中直言“我朝之弊,在于多議論而少施行,不患人主之不求言也,而患求之不及用;不患天下之敢言也,而患其盡言而無所用,此孝宗所以置言事簿、置看詳司也”[33]。“以議論為政”,是陳亮對于宋政的精要概括,在此我們應(yīng)看到如仁宗朝紀綱變遷的體制層面,也應(yīng)注意到優(yōu)良憲制下的問題復(fù)雜性。
呂中對宋代議政論政制度的描畫,讓人不禁聯(lián)想起三代之法的類似記述。如較為著名的《左傳》襄公十四年記載之師曠對晉侯言:“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有君而為之貳,使師保之,勿使過度。是故天子有公,諸侯有卿,卿置側(cè)室,大夫有貳宗,士有朋友,庶人、工、商、皂、隸、牧、圉皆有親昵,以相輔佐也。善則賞之,過則匡之,患則救之,失則革之。自王以下,各有父兄子弟,以補察其政。史為書,瞽為詩,工誦箴諫,大夫規(guī)誨,士傳言,庶人謗,商旅于市,百工獻藝。故《夏書》曰:‘遒人以木鐸徇于路。官師相規(guī),工執(zhí)藝事以諫?!熘異勖裆跻?。豈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從其淫,而棄天地之性?必不然矣?!边@一段對于議政制度的解釋頗為深刻,是要避免統(tǒng)治者“過度”、“肆于民上,以從其淫,而棄天地之性”,這是為了保全維護天秩天序而發(fā)展出來的制度。君民都不能失性過度,統(tǒng)治體制保障民眾福祉,而議政輔佐制度防范統(tǒng)治體制自身的問題。
具體到宋代言論議政傳統(tǒng),呂中論曰,“我朝以仁立國,以儒為政,其勢稍弱,所恃以為命脈者,通下情、伸士氣耳。故太祖之時,雖布衣得以執(zhí)論于行都。太宗之世,雖一尉得以指陳于宮闈”[34]。這里對于立國治體的論述,一面指出仁義儒者之重,以儒立國而權(quán)勢不足,一面指出因此依仗敢言、公論為國家命脈,蘊含二者相互補成的關(guān)系?!皣鴦萆匀酢?,意味并非依仗軍事、財富等立國。
呂中指出,“國朝敢言之風自田錫始,大臣遏絕人言自多遜始。不敢妄陳利便、希望恩榮之語,自后安石、蔡確、章子厚之徒,皆祖盧多遜之遺?!薄吨v義》卷八論曰:“干父之蠱易,干母之蠱難,以太后親政之時,而晏殊、仲淹、修古之徒,敢于忤旨,則直言之風,雖奮發(fā)于慶歷之時,而實胚胎于天圣之初矣?!盵35]這里的“風”作為一種軟性的不成文慣例,其形成有一個逐漸積淀成形的過程,從天圣到慶歷逐漸形成政治上的直言公論傳統(tǒng)。
王安石變法壓制輿論,范圍從士人擴及百姓,破壞了這一立國精神?!吨v義》卷十七“謗法者罪之”一目記載,“熙寧五年正月,置京城邏卒,察謗議時政者,罪之”,論曰,“此商鞅議令之罰,而安石亦為之?!唤裎纯奢e商鞅,商鞅能令必行’,觀此時,則知其心矣。蓋當是之時,士大夫之議論少,而民之怨仇多。安石不有以平其怨,反有以抑其怨。天下之口可遏,而天下之心其可遏歟!”[36]論者對安石的這一法家面向十分敏感,予以批評。
由此,權(quán)臣控制國是,敢于蔑視人心公論?!吨v義》卷二十“小人亂國是”一目評曰,“科舉之文,本不足為世輕重也。然王安石初變法之時,議論未定也。自蔡祖洽之策一出,而變法之議遂定。章子厚當紹述之初,議論亦未定也。自畢漸之策一出,而紹述之議遂定。其有關(guān)于世道升降之機如此。熙寧之考官,本以蔡祖洽為第五等,而陳升之乃擢之第一;紹圣之考官本當主元佑,而楊畏乃以漸為首。此可以觀人心公論之所在,特奪于國是之私耳?!盵37]
呂中對“國是”說深入辨析,以公論衡其是非,“國論之無所主,非也;國論之有所主,亦非也。國無定論,固不可以為國。然使其主于一說,則人情視此以為向背,人才視此以為去就,人言視此以為是非,上之政令,下之議論,且遷就而趨之,甚矣!國是一言之誤國也!夫國以為是,即人心之所同是也,又安有眾之所非而自以為是,使人皆不得越國是之外者?此特孫叔敖之妄論。唐虞三代之時,孔孟之明訓初無是也;秦漢至五代,其言未嘗聞也。本朝自建隆至治平,其說未嘗有也。自熙寧王安石始有是論,而紹圣之蔡卞、崇寧之蔡京,皆祖述其說而用之。熙寧以通變?yōu)閲牵瑒t君子為流俗矣;紹圣以紹述為國是,南嶺之間皆逐臣矣。蔡京之國是,又曰‘豐亨豫大’之說而已,則立黨刻黨碑,凡所托以害君子者,皆以國是借口,曰‘此神考之意,安石之說也’??N紳之禍多歷年所,豈非一言可以喪邦乎?”[38]
政治權(quán)力確立下的“國是”,需要真正反映世道人心之同,否則就成為小人用權(quán)逐私、壓制異議的利器。
呂中將公論傳統(tǒng)的淵源溯及三代經(jīng)典,這一點與薛季宣相同。他評論三代薦舉,“唐虞盛時,九官布列,有如禹之舉稷、契、皋陶,垂之舉殳、斨伯,與益之舉朱虎、熊羆,伯夷之舉夔、龍,皆合于下之公論,而無一毫朋比之意,此古人之心公也”。[39]
呂中對公議公論有極大的推崇,“公議猶元氣也,未嘗一日不流行于天地間。以紹圣之小人,敢于逐正人、誣圣后,而當時言事者敢于直諫,如此可以見公議之在人心不容冺也,可以見祖宗含養(yǎng)士氣至今不衰也,可以見哲宗能容人言,而逐諸賢于嶺海之表非其本心也”[40]。這與整個宋代政學傳統(tǒng)的主調(diào)是一致的。
《中興大事記講義》卷四論司馬光配享哲宗,“人心之公議常在也”,“公議至久而后論定也如是”[41],論太學上書,“然公議之口雖不緘,公議之心不可遏”[42]。呂中特重“人心之史”,“李綱、張浚、岳飛之心跡,終不能掩人心之史,不為私史而晦也”,因為“人心之史,有公論在”[43]。史官、史記制度進一步內(nèi)在化、心性化,表現(xiàn)為“人心之史”,人們的精神有其歷史準衡,憑借公論而成為一種普遍而超越的價值尺度。比較呂祖謙對于史官角色的論斷,史官持天下公論而獨立于世人、君主,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史官心性化的內(nèi)在趨勢,已經(jīng)成為人類文明精神的一部分。
公論敢言的一個重要制度保障是臺諫制度。臺諫是紀綱大法所寄,也是治體國體所系?!俺⒁约o綱為重,臺諫、給舍者,所以寄紀綱之地也?!盵44]
“自慶歷以來,臺諫之職始振;自治平以來,臺諫之權(quán)始盛。蓋慶歷言者直攻大臣,深斥其過,略不為之掩護,而元老宿望受之亦不慍也,以為臺諫之職當如此。迨至治平,濮邸之事不過議制禮耳,臺諫、執(zhí)政交相爭辨。歐陽修又以稱親為禮而不改,是皆不為茍同而為君子之爭也。然臺諫爭之不得,氣激詞憤,遂詆為小人,而修不堪其忿,亦以群邪詆之。即一時之禮議,而遂誣其終身之大節(jié)。使人主從修言而逐臺諫,是逐君子也;使人主從臺諫言而惡修,是亦逐君子也。故政府、臺諫之相攻,自治平始,而熙寧其流弊也。安石之辨遠勝于修,而諸君子席治平臺諫之勢以臨之。安石惡其如此,故以濮邸之議稱親為是,又以為臺諫、政府相攻之風不可長也。安石力詆諸賢為流俗小人,豈真以諸賢為流俗小人哉!而臺諫攻之略不掩護,亦豈真以安石為小人哉!惡聲至,必反之,此閭里尚氣之態(tài),而朝廷之上亦為之,宜乎二黨之不可合也?!盵45]
先確立職位職事,而后權(quán)力運作可有載體,這在臺諫制度上得到體現(xiàn)。而職權(quán)振起的過程,臺諫與執(zhí)政(政府)的爭辯從議題之爭上升到名節(jié)品行之斗,尚氣相攻,一步步破壞了節(jié)制審慎的政治生態(tài),墮落為惡性黨爭。這是宋代公論政治的體制病變。
臺諫是君主用以制約行政權(quán)的利器,不能由宰執(zhí)操控。呂中特別以王安石專權(quán)來說明這一點?!吨v義》卷十七論曰:“故嘗謂慶歷、元祐之盛,臺諫為之也;治平、熙寧之事,亦臺諫為之也。然則臺諫,治世之藥石,而亂世之簧鼓也。大臣公則其言公,私則臺諫所逐者君子。得其人,則朝廷之疾愈;非其人,則適以生疾矣。自熙寧以前,臺諫之力爭猶足以見立國之澤;熙寧以后,則臺諫為大臣私人,而立國之澤漸不足恃矣。如必欲立萬世之方,而不為大臣行私之地,則人主所當親擇,以盡復(fù)祖宗之故事。不然,未見其益也?!盵46]制度有其自身核心特質(zhì),祖宗故事、累朝家法確立了君主親擇的規(guī)則,避免執(zhí)政用私人。其次,任職者須是君子有公心,對于制度運行的良劣,治人主體的政治德行素養(yǎng)十分重要。
(三)經(jīng)筵
君主創(chuàng)制制度,或者對已有制度進行整頓,賦予新意,可以開政治之新規(guī)模。如端拱元年二月置司諫、正言,改左右補闕、拾遺為之?!吧弦詴r多循默,失建官本意,故更以新名,欲使舉職也。”呂中評曰:“人謂經(jīng)筵有定員,則人主講學之時疏矣;司諫有常職,則人主求言之意狹矣,豈知祖宗之世,蓋無一時而不可學,無一人而不可諫也。當時田錫且曰:給事中不敢封駁,遺補不貢直言,起居郎舍人不得升陛記言動,御史不彈奏,集賢院雖有書籍而無職名,秘書省雖有職官而無圖籍,朝廷辟西苑廣御池而尚書無本廳,郎官無本局,九寺三監(jiān)狹室蕭然,禮部試士或就武成王廟,此當時官職之可正者尚多,而太宗獨先置經(jīng)筵、臺諫之官,其知本矣。”君主在制度創(chuàng)新變革上的技藝,毋庸諱言是一項重要的政治能力。經(jīng)筵與臺諫這兩個制度,對于宋代治體關(guān)系最重。
宋代經(jīng)筵制度發(fā)達,呂中對其演變、功能和意義進行了總結(jié),“祖宗好學,世為家法。蓋自太祖幸國庠、謁先圣、勸宰臣以讀書、戒武臣以知學,其所以示后世子孫者,源遠而流長矣。自太平興國開設(shè)經(jīng)筵,而經(jīng)筵之講自太宗始;自咸平置侍講學士,而經(jīng)筵之官自真宗始。乾興末,雙日御經(jīng)筵,體務(wù)亦不廢,而日御經(jīng)筵,自仁宗始。于是崇政殿始置說書,天章閣始制侍讀,中丞始預(yù)講席,宰相始預(yù)勸講,舊相始入經(jīng)筵以觀講,史官始入經(jīng)筵以侍立,而經(jīng)筵之上,文物憲度始大備矣。然是特其制耳,君子將觀其實焉。自古奸臣欲昏人主心術(shù)者,眩以性命道德之高談,而不使之觀史,逮其末流,講《詩》則置國風,講《書》則置湯武,稍可以警懼上心者,則抑而不進。而我仁祖所講之書,上自六經(jīng),下至諸史,雖以國風譏刺之事,且以為鑒戒,又安有經(jīng)筵之上,不講《春秋》、不講《禮記》而專進王氏之《新經(jīng)》、《字說》者哉?自古經(jīng)筵之官,非天下第一流不在茲選,蓋精神氣貌之感發(fā),威儀文詞之著見于講磨麗習之間,有熏染浸灌之益,此豈謏聞單見之士所能辦?而我仁祖所講之人,則皆孫奭、晏殊、賈昌朝之徒,至林瑀需卦晏樂之說,則必卻,又安有崇觀奸臣倡‘豐亨豫大’之說得以投其隙哉?然圣學之所以成就者,又有自來矣。蓋自真宗不置翊善、記室而置王友,有以養(yǎng)其德于潛龍之時。仁宗時為太子真宗不置官屬而置王友。自孫奭入侍,上或左右瞻矚,則拱立不講,有以格其心于即位之日,格心有人。典型在前,邪佞自退,使旁無重德以導其敬畏之源,則玩狎之意萌,恭遜之實衰,圣學之本不立矣,何以新我宋守文之治功哉!”[47]
這一經(jīng)典案例清晰顯示出制度的生發(fā)、形成、完善之演變過程。太祖好學,是立國初期的精神取向,為之提供雛形。太宗開始經(jīng)筵活動,真宗開始設(shè)立經(jīng)筵官,并強調(diào)太子以王友教育,這個傳統(tǒng)到了仁宗發(fā)展為日講制度,并且將參與人員大大擴展,包括了御史中丞、宰相、史官等行政、監(jiān)察致仕多方面人士。經(jīng)筵制度特別重視所講授內(nèi)容,務(wù)必以經(jīng)史為重,強調(diào)鑒戒提撕,講者素養(yǎng)德行因此非常關(guān)鍵。
《講義》卷十五“論安石坐講之制”論曰:“坐講之禮,安石建議之第一事也。元佑復(fù)以程頤之請,而議者不以為是。范祖禹進《帝學》書,亦言安石坐講之議為是。蓋世儒以尊君為說,而不暇于自尊耳。儒者固不當自尊,而在朝廷則尊君,在經(jīng)筵則尊道,亦各當其理耳。蘇頌等議:‘今侍講說舊儒章句之末,非有為師之實。’呂誨之說曰:‘執(zhí)經(jīng)在前,非傳道也?!蛉酥鲉柦?jīng)于儒,非求其解章句而已,設(shè)是官者,固將以待天下之有道也。雖一時儒生未有可師之人,而是官固所以待天下有道者可師之位。不可以宰相非伊、周,而待之以常僚也。安得不為安石所笑,而謂之流俗哉?然而安石所以告于人主者,則大異矣?!洞呵铩?,萬世之大法,而安石以為漢儒之書,是以不講《春秋》矣;《禮記》,先儒之格言,而安石以為破碎之書,是以不講《禮記》矣。當時經(jīng)筵之上所聞,一經(jīng)之所說,《周官》六典之所謂賦斂財賄者,往往飾其文以講于上前。若是而曰傳道可乎?故必若程頤、范祖禹,而后可以無愧于坐講之議矣。”[48]“儒者固不當自尊,而在朝廷則尊君,在經(jīng)筵則尊道,亦各當其理耳”,尊道與尊君,各有其理,這一點顯示出儒家的二元權(quán)威意識。以道格君,是經(jīng)筵之宗旨。
呂中高度評價程頤的經(jīng)筵制度主張,“人主之學,非徒涉書史而已。凡宮闈之中,九重之邃,無非學也。講學之人,非徒師保而已,凡侍御、仆從、綴衣、趣馬,無非正人而后可也。是以古先圣王,兢兢業(yè)業(yè),雖在戎馬倥傯、幽隱獨知之地,而所以精之一之,如對神明,如臨深谷。雖身居禁密之地,而凜然若立乎宗廟之中,朝廷之上。雖以天子之尊,周旋講讀之間,而視之如師父之臨前,此學之所以成也。伊川經(jīng)筵之說,其古今圣賢之根本乎?!盵49]程頤概括“君德成就責經(jīng)筵”,于此也可見其精神。
四、紀綱法度的文質(zhì)虛實之變
呂中指出,“安石欲法太祖,而不法仁宗,于是有‘祖宗不足法’之論”[50]。對于南宋高宗政治,呂中也偏向法太祖論,“然以守成之規(guī)模,而為中興則難;以創(chuàng)業(yè)之規(guī)模,而為中興則易。是則安石欲法太祖之論,或可施于此時也?!盵51]這又顯示治體論對于創(chuàng)業(yè)、守成、中興不同政治主題的清晰區(qū)分意識。
我們應(yīng)注意到呂中對于政治社會發(fā)展階段具有不同治體精神這一點,實則有高度的敏銳意識。
“創(chuàng)業(yè)之世多責實,守成之世多虛文。覆試之法欲無一士之不實,勸農(nóng)之詔欲無一民之不實,籍記人才欲無一官之不實,揀汰驕脆欲無一兵之不實也,以慶歷、元佑之盛,而杜衍之任怨,呂大防之盡忠,且欲汰吏而不可。得況若士、若民、若兵、若官乎,是虛文之習難革故也”,呂中在段尾總結(jié)道“太祖事事責實”[52]。立國之初,有賴于質(zhì)實忠厚,“實”表現(xiàn)在政治制度對于士人、官員、士兵和民眾的要求切實到位,能使其忠于職事。而虛文,主要是指政治制度不能實現(xiàn)有效激勵和維系的功能,致使人浮于事。
尊尚質(zhì)實厚重,是自太祖立國以至于真宗時期的主導性治體精神,表現(xiàn)為紀綱制度井井有條,士、官、兵、財安頓得體。
“嘗究觀國朝自天禧以前,一夔一契之謠未興也,大范、小范之名未出也,四賢一不肖之詩未作也,君子小人之黨未分也,而張詠、孔道輔、馬知節(jié)之徒自足以養(yǎng)天下之氣節(jié)。胡海陵之學未興也,安定先生。穆尹之古文未出也,穆伯長尹洙。三蘇父子之文章未盛也,蘇洵蘇軾蘇轍。二程兄弟之學業(yè)未著也,程灝程頤。而楊大年、王元之之文自足以潤色國家之制度。蓋自李文靖、王文正當國,李沆王旦。抑浮華而尚質(zhì)實,獎恬退而黜奔競,是以同列有向敏中之清謹,政府有王曾之重厚,臺諫有魯宗道之質(zhì)直,相與養(yǎng)成渾厚誠實之風,以為天圣、景佑不盡之用。雖縉紳之議論,臺諫之風采,義理之學,科舉之文,非若慶歷以來炳炳可觀,而紀綱法度皆整然不紊,兵不驕,財不匱,官不冗,士不浮,雖慶歷之盛亦有所不及也?!盵53]國家秩序有一定規(guī)律,君相事業(yè)對于立國規(guī)模的確立非常關(guān)鍵。呂中盛贊真宗時期政治,認為慶歷有所不及,側(cè)重的角度是紀綱法度的治理優(yōu)良,國家精神的渾厚誠實。
呂中將宋代國家政治的這一變遷提煉為由創(chuàng)業(yè)到守成、變革的一般性政治原理。這套忠、質(zhì)、文的語言,雖源自更早的秦漢儒學,在這里卻更顯示出側(cè)重由人文、人道而論治道的樸實色彩,褪去了秦漢儒家由五行陰陽的宇宙論視角解釋文質(zhì)的氣息。
“國家創(chuàng)造之初,則其大體必本于忠。風俗涵養(yǎng)之久,則其大勢必趨于文,故呂文穆、王文正以誠實樸厚之風鎮(zhèn)宇內(nèi)。呂蒙正王旦。而楊大年、劉子儀輩,其文章格力皆足以潤色王猷,黼黻云漢矣。然西昆之體未變也,必至孫泰山、石徂徠而后經(jīng)學盛,必至歐陽公、尹師魯而后古文興,必至伊洛、關(guān)湖而后道學明,是豈一日之積哉!而劉、楊雖文士,觀其性質(zhì)剛介,臧否人物,冊后之舉富貴可立俟也,而不草劉后之制。拜相之麻,權(quán)要可趨媚也,而不草相謂之制,又豈可以文章之士待之哉!”真宗時期楊億等人雖是文士,品行卻剛介正直,維持得住紀綱法度。而由誠實樸厚、剛介不阿,經(jīng)過風俗涵養(yǎng),國家精神逐漸趨向于文,有經(jīng)學、古文、道學這樣的思想學術(shù)高潮的來臨。宋代的儒學復(fù)興,被呂中置于這樣一個國家整體精神的變遷譜系中來領(lǐng)會、審視。
從太祖到仁宗,國家發(fā)展經(jīng)歷了階段變化,政治社會精神也隨之變化。仁宗既是國運鼎盛期,也是政治精神中文治、虛文集中形成的階段。由真宗朝向仁宗朝過渡,國家精神經(jīng)歷了一個由實向文的變遷過程,文治強化,虛文之弊也生,改革由此而啟動。
“國家自建隆以來,官尚實績,士尚實才,兵尚實籍,財尚實數(shù),而中外之數(shù)往往皆實政。故自景德、咸平以來,官守格例之虛名,士逞浮靡之虛詞,連營坐食而兵有虛聲,版籍侵欺而財有虛籍,中外之事多出于虛文。迨至慶歷,諸臣興滯補弊以回天下之習。吏之庸也,范公一筆而罷十;兵之冗也,韓公一汰而去數(shù)萬;任子可減,減之奔兢可抑,抑之浮靡可去。去之,議者患兵籍之生變也,田況曰:‘去年,韓琦汰兵,豈聞有為亂者?’至此將帥又以減兵致怨。文潞公與龐莊敏曰:‘果有變,二臣請死之?!T君子任怨而不恤者,蓋以革虛文之弊也?!盵54]呂中認為澶淵之盟是導致士風由實轉(zhuǎn)虛的一個關(guān)鍵,“國朝自景德講和而后,士大夫之風俗始習于虛文,至崇、觀之后,虛文之弊,浸為奸欺”[55]。
考“虛文”所指,相對“實政”,主要是官、士、兵、財?shù)日?、財政、軍事方面的治理敗壞,行政官僚困于形式主義,士風浮躁不實,軍事實力下降,財政冗費嚴重。其中,士大夫風俗代表的國家政教、政學傳統(tǒng),形成虛文風氣,又得到特別重視。
慶歷新政的實質(zhì),從這個角度看,正是為了克服走向虛文的治體精神,而要在紀綱法度上予以調(diào)適,所謂“革虛文之弊”。這一點,相比陳亮、葉適等人,呂中有所不同,不僅聚焦于宋代國本特質(zhì)來理解變遷,而且將這個變遷歸納為質(zhì)文之辨?!吨信d大事記講義》卷二十六曾就寬猛之政道評論宋仁宗時期政治,在位歲久,事類稍弛,“在廷諸臣,譁然力爭,且深悼法制之不立,而將趨于弱”。立法制,就是強調(diào)法度紀綱建設(shè)的重要性[56]。
太祖、太宗朝國家紀綱在君主威權(quán),治體精神崇尚厚重質(zhì)實。真宗朝謹守開國憲章,君臣誠實樸厚,凝定紀綱而慎于更作。仁宗朝立國紀綱系于公論敢言,憲制的公共性增強,參與表達也大大擴充。但另一面,制度日久,形式主義滋生,或功能不足,人心漸有偷玩。這里面包含了文治與虛文兩個不同的問題,需要辨析清楚。某一時期的紀綱對應(yīng)某種特定治體精神,較為威權(quán)的政治崇尚質(zhì)實厚重,參與擴大的政治易于禮文繁縟,這是問題的一個方面。文治強化,在原有質(zhì)實厚重基礎(chǔ)上有文學義理之上升,而參與擴大,需要在制度上得到有效支撐,紀綱由威權(quán)轉(zhuǎn)為共治,這代表了治體的一大轉(zhuǎn)變。
因此,仁宗時期政治的難題在于,以公共性日增的文治變革去克服國家政治的虛文趨向。紀綱既然寄于共治,統(tǒng)治集團中的進取革新派就需要贏取共識,并能順利推行關(guān)涉廣泛既得利益的實政,這的確是一個重大挑戰(zhàn)。
五、政治變遷中的紀綱
紀綱,是指向政治秩序的根本大法,是治體建構(gòu)的根本或核心要素。具體在運用中,統(tǒng)治者注重的紀綱或曰紀綱重心也不盡相同。
《講義》在卷八“正紀綱、抑內(nèi)降”一目,指出自國初以來紀綱之變化,“我朝立國以仁意為本,以紀綱為輔。太祖、太宗之紀綱,總于人主之威權(quán),故太祖太宗之世,無干謁之門,無幸求之路。自仁宗不自攬權(quán),不尚威令,以仁厚容養(yǎng)臣下,是以宮闈之請求,燕閑之私昵,皆其所不免者。然當時有求內(nèi)降者,圣訓以為杜衍不可,后宮或有過制,圣訓以為臺諫不汝容也。國勢莫寬于仁宗之時,而紀綱亦莫振于仁宗之時,蓋有朝廷之公議在也。故惟演為樞密使,宰相馮拯以為不可,欲圖相位,御史鞠詠以為不可,柴宗慶求使相,宰相王曾以為不可,內(nèi)侍求節(jié)度,御史彭思永以為不可。不惟杜衍得以抑內(nèi)降,而王德用之武臣亦不從內(nèi)降以干軍政,則當時公議可知矣。然為杜衍、彭思永者易,為馮拯、鞠詠者難;處明道以后之事易,處天圣以前之事難。蓋當人主聽政事、權(quán)歸一則其抑內(nèi)降也易,當母后臨朝幸門易開,則其抑內(nèi)降也難?!盵57]
太祖、太宗時期的紀綱,寄托于君主威權(quán),而發(fā)展到仁宗時期,紀綱大振,依賴于整個憲章制度的運作,尤其是體現(xiàn)公共精神的公議公論政治。從威權(quán)政體向公共性政治的發(fā)展,體現(xiàn)出國家紀綱的轉(zhuǎn)移,這也是治體的歷史演變邏輯使然。
在《講義》卷六“正紀綱”一目中,呂中論曰:“朝廷有朝廷之紀綱,宮闈有宮闈之紀綱,欲正朝廷自宮闈始。自古天下未嘗無宦官也、外戚也、女子也,然以太祖、太宗之世,亦未嘗無乞恩澤者,自景德以后,始有求刺史、求郡守者矣。然抑于天子,不待抑于大臣,抑于內(nèi)朝,不待抑于外朝,此真宗所以正紀綱也。真宗紀綱正于內(nèi)朝。自仁宗以人主之威福,寄諸朝廷之紀綱,寄諸中外之公議,于是人主常施恩而大臣常任怨,此又仁祖所以正紀綱也。仁祖紀綱正于大臣。至于熙豐、崇觀之大臣安石、蔡京之流能借冢宰總六卿之說,以為專權(quán)之地,不能明冢宰總六卿之說,以為正宮闈之本,故有因外戚、宦官而圖權(quán)寵者,此三百年治亂之根也?!盵58]太祖、太宗朝的紀綱在君主威權(quán),真宗正紀綱的重點在內(nèi)朝,仁宗則在大臣、外朝,北宋末年宰執(zhí)不能正內(nèi)外朝,形成亂政。
從太祖、太宗之君主威權(quán)轉(zhuǎn)移到朝廷體制,從真宗到仁宗再由內(nèi)朝至外朝,而治體能夠貫徹公義,逐漸形成了較為公共、合理、客觀的根本體制,避免了宦官、外戚、女子的禍亂,遂有君主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基本格局。呂中由歷史演進來理解宋代紀綱的形成,相較陳亮、葉適,體現(xiàn)出更為縱深的歷史感[59]。
仁宗時期的憲章法度,每為后世儒者稱道。呂中在這里,對于這一憲制的核心精神及其歷史演進,有非常清晰的分析。從儒家立場,呂中予以高度評價?!皣酰僖远ㄙ?,實不親職,有諫議大夫、司諫、正言,特以寓祿耳,故赴諫院者方得諫官,則諫官之權(quán)猶未重也。國初三院領(lǐng)外任而不任風憲,興國中任風憲而不領(lǐng)言事,則臺官之權(quán)亦未重也。端拱初,以補闕為司諫,以拾遺為正言,所以舉諫官之職。天禧中置言事御史,所以舉臺官之職。然當時臺諫之官雖重,而臺諫之職未振也。自仁宗即位,劉中丞令臺屬各舉糾彈之職,而后臺諫之職始振。乾興元年劉筠為中丞,令臺屬各舉糾彈之職。自孔道輔、范仲淹敢于抗夷簡,唐介敢于抗彥博,一梁適之用事,則馬遵率數(shù)人言之,一劉沆之得政,則張昪凡十七疏論之,而后臺諫之權(quán)敢與宰相為敵矣?!盵60]臺諫制度的設(shè)官舉職,經(jīng)歷了一個歷史過程,然后在仁宗時期有一個飛躍。
呂中接著分析,“是何臺諫之職在國初則輕,在仁宗之時則重;在國初則為具員,在仁宗之時則為振職,何耶?蓋仁祖不以天下之威權(quán)為紀綱,而以言者之風采為紀綱,故其進退臺諫,公其選而重其權(quán),優(yōu)其遷而輕其責,非私之也。蓋以立國之紀綱,實寄于此。百官除授,自執(zhí)政以下皆付大臣進擬,而中丞、諫官必出于人主之親擢,雖李迪、呂夷簡之親,亦不敢進擬諫官、御史,所以公其選也。自安石執(zhí)政,以京官王子昭除御史,又以選人李定除諫官,則臺諫皆出于宰相之除矣。臺諫言事,許以風聞,不得窮詰,雖以執(zhí)中、夏竦之佞,亦不敢與臺諫爭曲直,所以重其權(quán)也。自安石執(zhí)政,行青苖之法,始命李常分析,舉朝爭之以為不可。助役之法行,又命楊繪分析,執(zhí)政以為不可,則宰相得以奪臺諫之權(quán)矣。臺諫之權(quán)常存體貌,自唐介之外其余無貶斥者,不一二年,亦復(fù)召用,所以復(fù)其遷而輕其責也。自熙寧之初,始有罰金御史者。安石秉政,御史言事皆責其監(jiān)當,而臺諫之受責,自此始矣。仁祖以言者之風采為紀綱,而安石乃以大臣之威權(quán)為紀綱,甚矣!仁祖之心天地之寬,安石之心潢潦之量也。兩朝臺諫,不同形容,仁祖朝事,紀綱甚振?!盵61]
這一段,從治體的紀綱層面來觀察臺諫權(quán)的演變,對仁宗紀綱與王安石執(zhí)政紀綱進行了對比,從中解釋臺諫制度的中落,批評后者政治對于北宋治體傳統(tǒng)的破壞,的確顯示出歷史政治分析的憲制視野之啟示。
呂中對祖宗紀綱有所總結(jié),這方面繼承了陳亮在《中興論》中對仁宗紀綱的贊譽[62]。《講義》卷二十二評論“小人創(chuàng)御筆之令”,曰:“祖宗紀綱之所寄,大略有四:大臣總之,給舍正之,臺諫察內(nèi),監(jiān)司察外。自崇觀奸臣創(chuàng)為御筆之令,凡私意所欲為者,皆為御筆行之,而奸臣之所自為者,又明告天下,違者以違御筆論。于是,違紀綱為無罪,違御筆為有刑,臺諫不得言,給舍不得繳,監(jiān)司不得問,而紀綱壞矣!昔有勸仁宗攬權(quán)者,上曰:‘措置天下事,正不欲從中出?!搜哉鏋槿f世法?!盵63]最后一句正是早先陳亮對仁宗紀綱的評價,也是對陳亮援引故事的再度重申。
《講義》卷十八“絕內(nèi)降”一目論曰:“章獻治朝之時,內(nèi)降之法正于外朝之紀綱;宣仁臨朝之時,內(nèi)降之法正于內(nèi)朝之紀綱,不待正于外朝。故為天圣之大臣難,為元祐之大臣易?!盵64]公議公論、臺諫敢言,這是仁宗時期立國紀綱得以大振的關(guān)鍵,君主威權(quán)的紀綱是國初的初級發(fā)展階段,權(quán)臣之威權(quán)紀綱則是亂政淵藪。
另外,紀綱還可就不同層次論之,一國有紀綱,一職一制也自有紀綱。如《講義》卷七“監(jiān)司”一目指出,“分天下為郡縣,總郡縣為一道,而又總諸道于朝廷,委郡縣于守令,總守令于監(jiān)司,而又察監(jiān)司于近臣,此我朝內(nèi)外之綱紀也。故欲擇守令,必責之轉(zhuǎn)運;欲舉轉(zhuǎn)運,必責之近臣。既嚴連坐之罰,又定舉官之賞,而失察者又有罪,賞罰行而紀綱正矣。然賞罰但行于已舉之后,舉官當擇于未舉之先,蓋惟正知正,惟邪知邪,善惡各以類至此,真宗所以先擇后舉也?!盵65]統(tǒng)合中央地方關(guān)系,這是治體上下內(nèi)外關(guān)系中的重要因素,也是國家的大法和根本制度之一。
“御史紀綱正自此始。蓋監(jiān)司為外臺,御史為內(nèi)臺,外臺之風采振而州縣肅,內(nèi)臺之風采振而朝廷肅,以內(nèi)朝而出外,不惟侵外臺之權(quán),似無以振內(nèi)臺之紀綱也,故自太宗令轉(zhuǎn)運兼按察,而后外臺正;自真宗令御史正名舉職,而后內(nèi)朝正。”[66]內(nèi)外臺監(jiān)察系統(tǒng)各有其紀綱,正名舉職,以正紀綱。這也可見紀綱的層次性。
六、國勢論
最后來看呂中的國勢論。他指出,“國之修短當觀其治體,治亂當觀其制度,強弱當觀其國勢”。國運國祚的短長有賴于治體,政治成效有賴于制度,而國家政治的能力實力強弱由國勢表現(xiàn)出來。
比較三代、漢唐,呂中認為,“漢唐多內(nèi)難而無外患,本朝無內(nèi)患而有外憂者,國勢之有強弱也。蓋我朝有唐虞三代之治體制度,而無漢唐之國勢。”[67]他對宋朝治體、制度的成就評價很高,所謂“多純而少駁”、“似疏而實密”。至于國勢不振,他則指出:“蓋我朝北不得幽冀,則河北不可都;西不得靈夏,則關(guān)中不可都。不得已而都汴梁之地,恃兵以為強,通漕以為利,此國勢之弱一也;諸鎮(zhèn)皆束手請命,歸老宿衛(wèi),一兵之籍、一財之源、一地之守,皆人主自為之??たh太輕而委瑣不足恃,兵財盡關(guān)于上,而遲重不易舉,此國勢之弱二也;以科舉程度而取士,以銓選資格而任官。將帥知畏法而已,不敢法外以立功。士大夫知守法而已,不敢法外以薦士。論安言計,動引圣人,群疑滿腹,眾難塞胸,此古今儒者之所同病,而以文墨為法,以議論為政,又本朝規(guī)模所獨病,此國勢之弱三也。故其始也雖足以戢天下之異志,終也不足以弭外國嫚侮之驕心?!盵68]
以上三點,第一點指出政治地理形勢的局限,定都無險可守,處于易受攻擊的不利境地。而第二、三點,關(guān)系到中央與地方之關(guān)系、文治與軍政之特征。這兩點,究其實也可放在治體和制度的范疇,而呂中特別把它們與國勢問題關(guān)聯(lián)起來考慮,透過國勢卑弱來反視紀綱法度的一些根本缺陷,自有其深意。集權(quán)太過,文墨為法、議論為政,這些批評,在朱熹、陳亮、葉適等人那里都曾深入論述過。呂中繼承了先儒觀點,而集中反思它們對于國勢的影響。
呂中指出,太祖立國之初,在制度變革之際其實非常善于政措之調(diào)度,以后者彌補制度變革之震蕩,“雖收諸道藩鎮(zhèn)之權(quán),而久任邊將,付以重柄。以郭進守西山二十年,而西戎不敢犯。以董遵誨守北邊十余年,而北狄不敢侮,又未嘗不重藩鎮(zhèn)也。于文法之中,未嘗抑天下之富商大賈。于格律之外,有以容天下之豪杰。是蓋有以助我立國之勢,轉(zhuǎn)移闔辟之機又非常法之所能擬議者?!盵69]這些論述明顯呼應(yīng)了陳亮在給孝宗上書中提出的立國之道。透過人事和政策措置之得宜,避免制度之消極影響,這是太祖之法的非常之處,實助益于立國之勢。制度之外,尚有人事和政策的靈活運作之空間,端看政治家之智慧技藝。
問題在于之后的繼承者不能善于處理,從而導致制度弊端凸現(xiàn),國勢因之衰弱,“自太祖以來,外權(quán)愈困,內(nèi)法愈密。以陣法圖授諸將,而邊庭亦如內(nèi)地。支郡各自達于京師,而列郡無復(fù)重鎮(zhèn)。加以河東之后,王師已罷。故雖以曹彬名將而亦不能收一戰(zhàn)之功,自是而后,偃兵息民,天下稍知有太平之樂,喜無事而畏生事,求無過而不求有功,而又文之以儒術(shù),輔之以正論,人心日柔,人氣日惰,人才日弱,舉為懦弛之行,以相與奉繁密之法。故雖以景德親政之后,天下以為美談,而不能不納賂以為盟。雖以仁宗慶歷之治,至今景仰,以為甚盛,而不能不屈己以講好”。這些見解,也大都承繼了陳亮等人的基本判斷。而呂中進一步指出,“慶歷以前,此一時也;熙寧以后,又一時也。慶歷以前,在外之國勢似弱,而在內(nèi)之國勢實強;熙寧以后,在外之國勢似強,而在內(nèi)之國勢已弱?!盵70]
在呂中看來,正是王安石變法、興利、開邊,導致了宋代國勢根本受損、外況惡化,“安石變法之罪小,而興利之罪大。興利之情猶可恕,而開邊之罪為可誅矣!何者?元豐小人不過圖祿位耳,及其患失,則兵困于靈武;紹圣小人不過反元佑耳,及其得志,則兵興于隍鄯。蔡京始謀,亦不過鉗制上下耳。及其求悅,則薦童貫以帥西師。王黼始謀,又不過傾蔡京爾,及其勢利相軋,則必復(fù)燕薊以邀功名,是皆安石有以啟之也”,“蓋祖宗之國勢,外形雖羸弱,而元氣強壯于內(nèi),則外邪有所不能動。熙寧以后之國勢,枝葉雖茂盛,而本根槁瘁矣”[71]。王安石變法,“愈竭下以事上”,壓制不同意見言論,正是呂中所謂國勢本根槁瘁的重要內(nèi)因。
七、治人:家學和家法中的政學相維
在論國勢的最后部分,呂中指出治人之重要性,“古今治亂之機皆決于君子小人之進退。熙寧以前,非盡無小人也,然祖宗所培植之君子為甚多,故維持治體,遵守制度,振起國勢,自建隆一陽之復(fù)積,而至于慶歷,則為三陽之泰矣;熙寧以后,非盡無君子也,然安石所教之小人方來而未艾,故治體以壞,制度以變,國勢以衰,自熙寧一陰之遇,極而至于宣和,則為三陰之否矣。此愚因論本朝之事,尤于君子小人進退之際而有感焉”。在論述了治體、制度與國勢變遷后,呂中對于君子小人的辨別,顯示出其政治思想的儒家精神,也是其具體論述中政治技藝(“維持治體”、“遵守制度”、“振起國勢”)的主體意識之維系?,F(xiàn)代國人對于政治秩序,多重體制法度、利益經(jīng)濟,對于政治主體的治人尤其是傳統(tǒng)文化所重視的君子小人之辨輕視忽略。實則治體的精神奠定、禮俗養(yǎng)成、制度演化、國勢凝定,都發(fā)源自治人主體的智慧和德行、技藝。呂中在序論最后點出了治人相對于治道和治法的基礎(chǔ)地位,也值得我們反思現(xiàn)代政治思維之際好好借鑒。
治人養(yǎng)成,可從政治家窺見一斑?!吨v義》卷六“圣學經(jīng)筵”部分,呂中論曰:“三代而上,傳家之法備,而傳心之法為尤詳,故不惟人主之成德也易,而子孫之成德也亦易。三代而下,傳家之法既略,而傳心之法不復(fù)續(xù),故不惟人主之成德也難,而子孫之成德也亦難。惟本朝以家學為家法,故子孫之守家法自家學始,此范祖禹《帝學》一書,極言我朝承平百三十年,異于漢高,由祖宗無不好學也。然人君之學,尤在于所共學之人,故在太祖時則有若王昭素,太宗時則有若孫奭、邢昺,在真宗時則有若崔頤正、馮元之徒,皆極一時之選也?!比鷤骷液蛡餍闹ù_立了典范,這是三代之法的精髓。重“心”,重“家”,重“法”之“傳”,目的在統(tǒng)治集團之德行養(yǎng)成。三代之下對此沒有完整繼承,家法傳承粗略,家學傳心之法斷裂。
“是知列圣相承,任賢共治,出入更迭,守為家法,載在國史,炳若日星,不可踰也”,呂中稱贊這是宋朝的“典憲”。[72]而宋代特征在于“以家學為家法”,祖宗之法以家學為起點和基礎(chǔ)。所謂君主家學,之所以超脫一家私學,在于選擇德行和學問高尚之賢士,一起共學。這是共治政治中最為重要的三代精神,與賢者共學,養(yǎng)成家學,傳承家法,以期實現(xiàn)對家天下最大程度的公共性鍛造。王安石曾批評時政不能恢復(fù)三代精神,“如古大有為之君,與學士大夫討論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73]。呂中的家法論則持肯定態(tài)度。
在《講義》卷七“太子官屬”一目,呂中強調(diào)太子的國本意義,褒獎設(shè)立王友而非臣僚以尊養(yǎng)德行。“《文王·世子》一篇,所以教為世子之道也,其言曰:‘凡學,世子及學士必時?!词雷优c學士同其學讀《書》、讀《禮》,同其書,樂正司成同其師,齒于學,則又所以同其禮。夫為君之子而下與士齒,無非所以養(yǎng)成德性,陶毓氣質(zhì),以為異日天下國家之宗主。是故學問聚辨之功,非驕逸易縱者所能為,而富貴崇高之地,非學問已成者未易居。此古先帝王皆講學成德于未為君之日也。后世徒知國本之當尊,而不知德性之當養(yǎng),世子得以臣其宮之僚屬,而輔翼東宮之官,如與僚屬無異,此真宗不置翊善、記室,而以二人為王友,蓋官屬則有君臣之義,王友則有師友之義。君臣之分既立,則學問之功難施。師友之義既明,則驕貴之習自革。此作圣功夫,必以誠敬為入門也?!盵74]
在君主制的前提下,以學問確立祖宗之法的根基,用師友之義陶范君臣關(guān)系,并且強調(diào)學問的公共性和德行標準,由此可見儒者在實際政制下塑造君主統(tǒng)治者的思路取向。呂中在《中興大事記講義》中論孝宗潛邸舊人時,指出“公通”的重要性,天子以天地為典范,應(yīng)公通天下,“莫非己分之所有而無外之不通矣”[75]。同節(jié),引用張浚上孝宗言,君主之學以一心合天,天就是天下之公理[76]。最大程度地用公共性提升君主制的品質(zhì),這是家學家法、王友制的體制精義。
祖宗之法得自于祖宗之學,政治效驗上又應(yīng)有所擇別?!吨v義》卷十九“家法”一目評論范祖禹上《仁皇訓典》,“我朝以學為家法,故欲守祖宗之法,當務(wù)祖宗之學。此《帝學》一書極言我朝百三十年海內(nèi)承平,由祖宗無不好學故也。至于上《仁皇訓典》,又曰一祖五宗畏天愛民,后嗣子孫皆當取法。而仁宗在位最久,德澤最深,宜專法仁宗。蓋漢唐而下,言家法者,莫如我朝。我朝家法之粹者,莫如仁宗。是意也,元佑諸臣知之,熙寧不知也,紹圣不知也。獨契丹與其宰相議曰,‘南朝專法仁宗故事,可勅燕京留守,戒吏毋生事’。夷狄猶知,為臣者獨不知之乎?!盵77]在家法故事的總結(jié)提煉上,仁宗一朝最值得取法。當然,我們也不應(yīng)忘記,呂中對仁宗之治也有批評,偏于寬縱,虛文弊深,紀綱法度未能與時損益。
綜上所論,呂中從治體、制度和國勢三個重要視角、概念,闡釋了他對于北宋政治的內(nèi)在理解。這三個主題,各自包含了可以區(qū)分的不同層面,相互之間也形成了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治體由仁意精神和紀綱法制構(gòu)成,而制度包含紀綱大意與具體形式,前二者中的央地關(guān)系和文武規(guī)模,與政治地理形勢一起決定了政治體的國勢強弱。三者總體上決定了國家政治的命運、治亂和實力格局。
從呂中的評論可以看出,他所強調(diào)者有這樣幾點:第一,構(gòu)成治體的精神價值與紀綱法度并行不分,前者必須透過后者得以落實,紀綱法度的強調(diào)是其特征。第二,制度變遷之道,不在于具體制度形式上的激烈變革,更應(yīng)當把握決定體制規(guī)模大意的大綱之修舉。透過不同政治精神引導下的修舉大綱,在對于既定制度形式的因承損益中,實現(xiàn)制度變革的穩(wěn)定有序前行。制度之外,人事和政策運用也非常重要。第三,國勢應(yīng)注重內(nèi)在國力的培養(yǎng),透過分權(quán)、責任的公共治理架構(gòu),形成有效對付外患的國家實力根基。第四,治法需要治人的體認、辨別和維系損益,君子小人之辨需要在上述秩序的運作中透過治道技藝修養(yǎng)得以印證。
從這個架構(gòu),我們也可明了,儒家所謂的治體對于制度安排發(fā)展出了一個更為深遠宏闊的視野,仁義指導下的立國精神需要體現(xiàn)在紀綱法度層面,而紀綱法度的變遷可透過修舉大綱,保持制度節(jié)目的相對穩(wěn)定,避免激烈的更變,也可透過人事妙用避免制度的僵化教條。這個立國規(guī)模的漸進調(diào)適,有益于國勢穩(wěn)固。這一切都行之于治人主體的政治技藝和智慧,此君子小人之分別不純是一道德修養(yǎng)之分別,而更重與此相關(guān)的治道養(yǎng)成。從儒法關(guān)系來看,那種囿于制度變革的治道思維,如法家與荊公一類儒者,恰恰是未能把握儒家治體的整體義理架構(gòu),對于治人與治法、仁義與禮法、道與法、法跡與法意、漸進與激進、振修與更變的復(fù)雜關(guān)系過于簡單化、形式化地處理了。這種激進制度主義的思維,近世以降直至今日仍有相當大的影響,益發(fā)反襯出呂氏思想的可貴價值。
把呂中的政治觀放在宋代的思想脈絡(luò)中,我們可以看到理學和浙東學術(shù)對他的綜合影響。程頤對于宋代祖宗家法的評價,自薛季宣起浙東學術(shù)對于紀綱法度的高度重視(陳傅良對于祖宗之法和三代之法的貫通,陳亮對于立國本末、議論、文墨政治的評價,呂祖謙對于治體的歷史評價,葉適對于集權(quán)主義的批評),朱熹和陸九淵等人對于體制因承損益之道的天理解釋,都在《講義》中有顯明的綜合的思想表達。當然,呂中更為注重的是在祖宗之法格局中,緊密結(jié)合政治歷史的評斷。三代之法,如在二程那里,以一種非常之道的形式出現(xiàn),而帶來與祖宗之法的鮮明對比。在呂中這里,二者之間的距離大大被縮小。呂中對于宋代祖宗之法的評價基調(diào)更為積極、樂觀,那種張力感被巧妙地內(nèi)置于祖宗之法的立國與后繼君主之比較中。這一點,或者可以被視為南宋政治思想在精神氣質(zhì)上更為精致與審慎的趨向表現(xiàn)。
注釋
[1]關(guān)于此書詳情,可參看張其凡、白曉霞整理的《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的附錄部分。
[2]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5-47頁。
[3]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5頁。
[4]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672頁。
[5]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5-36頁。
[6]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6-37頁。
[7]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7頁。
[8]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7頁。
[9]程顥,程頤:《二程集》,中華書局,1981年,第236頁。
[10]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8-39頁。
[11]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9頁。
[12]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9頁。
[13]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9頁。
[14]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0頁。
[15]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99頁。
[16]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558頁。
[17]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57頁。
[18]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641頁。
[19]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831頁。
[20]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32-133頁。
[21]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93頁。
[22]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97頁。
[23]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12頁。
[24]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816頁。
[25]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34頁。
[26]劉安世在《元城語錄解》中解釋:“此大似失言,然有深意。且祖宗之時,經(jīng)變多矣。故所立法度,極是穩(wěn)便。正如老醫(yī)看病極多,故用藥不至孟浪殺人。且其法度不無小害,但其利多耳。后人不知,遂欲輕改,此其害紛紛也。”
[27]呂祖謙:《呂祖謙全集》(第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71-972頁,新增附錄。
[28]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35頁。
[29]南宋早期大儒王十朋拈出“造家法”與“守家法”之分,說:“我太祖太宗,肇造我宋之家法者也。真宗仁宗至于列圣,守我宋之家法者也。先正大臣,若范質(zhì)、趙普之徒,相與造我宋之家法者也。在真宗時,有若李沆、王旦、寇準。在仁宗時,有若王曾、李迪、杜衍、韓琦、范仲淹、富弼之徒,相與守我宋之家法者也?!币娪谑现睹废び嚥咴嚒?。
[30]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69頁。
[31]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775頁。
[32]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61頁。
[33]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757頁。
[34]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14頁。
[35]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73頁。
[36]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12頁。
[37]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51頁。關(guān)于公論與國是之爭,可參閱拙文《公論觀念與政治世界》,《道統(tǒng)與治體:憲制會話的文明啟示》,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
[38]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67頁。
[39]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824頁。
[40]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55頁。
[41]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502頁。
[42]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93頁。
[43]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628頁。
[44]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765頁。
[45]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57-258頁。
[46]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10頁。
[47]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69-170頁。
[48]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81頁。
[49]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38頁。
[50]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565頁。
[51]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565頁。
[52]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60-61頁。
[53]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39頁。
[54]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15頁。
[55]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761頁。
[56]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825頁。
[57]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71頁。
[58]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24-125頁。
[59]陳亮在《中興論》里推崇仁宗注重外朝公議之紀綱,并指出君體仁施恩、臣體忠任怨的體制精神,葉適又更側(cè)重對祖宗家法的反思批判,在這一點上呂中可以說是積極繼承和完善。關(guān)于大臣任怨,《講義》卷八目三云:“夫人臣召怨于天下,不一端也,減任子則公卿怨,汰冗兵則卒伍怨,核軍籍則主帥怨,退濫賞則胥吏怨,限民田則豪民怨,抑外戚則宮闈怨,杜內(nèi)降則祈恩澤者怨,嚴薦舉則處選調(diào)者怨,精考課則怠職業(yè)者怨,誠使人皆避怨而免禍也,則私爵賞以媒譽,借國法以市恩,天子誰與任事乎?任事則當任怨?!保▍沃校骸额惥幓食笫掠浿v義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72頁。)
[60]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88-189頁。
[61]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88-189頁。
[62]陳亮:《陳亮集》(增訂版),中華書局,1987年,第21-31頁。
[63]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72頁。
[64]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29頁。
[65]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49頁。
[66]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47頁。
[67]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2頁。
[68]這三點,在陳亮、葉適等人論述中都有跡可循。尤其是第三點,文墨為法,議論為政,正是陳亮對于宋代政治的基本概括。呂中對此都有所繼承、綜合。
[69]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3頁,第44頁,第45頁。
[70]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3頁,第44頁,第45頁。
[71]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3頁,第44頁,第45頁。
[72]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820頁。
[73]王安石:《論本朝百年無事札子》,李之亮:《王荊公文集箋注》,巴蜀書社,2005年,第135頁。
[74]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50頁。
[75]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724頁。
[76]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725頁。
[77]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 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42頁。
責任編輯: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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