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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中國的“禮法”與“禮法之治”

作者：俞榮根（西南政法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來源：《孔子文化》2020年第2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五月二十日甲寅

??????????耶穌2020年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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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榮根：《儒家法思想通論》，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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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賦閑，抗疫宅家，習慣使然，偏愛曾經的老本行，又捉摸起清人“刑為盛世所不能廢，亦為盛世所不尚”的話。那是乾隆年間編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的，針對的是大名鼎鼎的《唐律疏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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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品其味，覺得在古賢心中，唐律不過是“刑”而已，按今天的法律分類，屬“刑事法典”，“盛世”不能廢“刑”，又不崇尚“刑治”。那么，所“尚”者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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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國衰，改法制以圖強，于是學東洋，師西洋。東洋的淺井虎夫著《中國法典編纂沿革史》，寫道：中國古代法“皆公法典之屬，而私法典乃無一焉”。另一位研究中國法律史“之父”的中田薰教授認為，中國古代就是“律令法”?！奥闪睢倍紝佟肮ā保奥伞?，便是“刑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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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來的西洋先生也不看好我們的法律“國貨”。英國人梅因的《古代法》，是法學名著，風靡歐亞。據說他得出一個“定律”：一個國家文化的高低，看它的民法和刑法的比較就能知道。大凡半開化的國家，民法少而刑法多；進化的國家，民法多而刑法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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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年有敢于較真的學者撰文說，《古代法》中沒有這樣的文字，那是誤解誤傳。問題是，這誤解誤傳得太久了，加之它與東洋先生所見高度一致，三人市虎，弄得不少人信此為真，埋怨自己祖上法制“不文明”“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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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東洋西洋學到不少好東西，發(fā)展了自己。但就事論事，這“重刑”一條，怕是被洋先生們帶進溝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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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按照洋先生們的說法，悠久燦爛的中華文明竟是靠“刑治”維系過來的。借用一句網絡語言：用腳趾頭都可以判它不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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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制時代靠“刑治”維穩(wěn)的朝代是有，最典型的便是秦王朝?！胺贂尤濉薄百x役三十倍于古”，以為“重刑輕罪”，可以“以刑去刑”。結果，“坑灰未冷山東亂”，弄得個二世而亡。刑“為盛世所不尚”，正是“秦鑒”之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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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六十年代，我有幸負笈燕園。雖然那里曾有“第一張大字報”，運動得沒讓我們多讀幾句書，但耳濡目染還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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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師大學堂改建為北京大學后，第一位開設“中國法制史”課程的陳漢章先生，是被章太炎、黃侃、顧頡剛、范文瀾等贊譽的一代“魁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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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漢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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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嚴斥上述種種觀點是閉著眼晴說瞎話：“近今法學家遂謂中國古代法律公法、私法不明，民事、刑事無別。此瞇目而道黑白者也。”他指出，古代法之要旨在“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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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接這門課程教鞭的，先有歸自東洋的辛亥志士康寶忠先生，繼為留學西洋、堪與嚴復等比肩的翻譯大家馮承鈞先生。奇就奇在，他們都認定“吾國昔日之法”是“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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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中求法，可謂識其三味。那么，其法之形態(tài)若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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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代”之時，夏有“夏禮”“禹刑”；商有“殷禮”“湯刑”；周有“周禮”“九刑”。那是一個“禮—刑”結構體制，其特點是禮外無法，法在禮中，出禮入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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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戰(zhàn)國，禮樂崩壞，“刑”掙脫“禮”而一端獨大，造極于嬴秦，形成“獨任刑罰”的秦制。這也是“律令法”發(fā)軔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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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承秦制，又在法制領域向“禮”回歸。魏晉便有了“引禮入法”的刑律典，至陏唐而大備。史稱《唐律疏議》“一準乎禮”。這便是我們中國法律史教科書中講的“禮法結合”“禮法合治”。這里的“法”，只是“律”，即刑事法典?！奥伞北闶恰奥闪罘ā钡闹黧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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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代向“禮”回歸，除了“引禮入法（律）”，還有“律外之禮”這個更重要的面向。它又分走兩條路徑，一是廟堂“禮典”，一是民間禮俗習慣法。兩者都是“律令法”無法包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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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制時代的第一部“禮典”制定于西晉，取名《新禮》，與刑法典《泰始律》一起頒行于泰始年間，標志著“禮—律”結構的新型法律體制形成。進至唐代，《永徽律疏》和《大唐開元禮》雙璧同輝，“禮—律”體制由是定鼎，成為宋、明、清“禮典”“律典”之圭臬，其特點是以禮率律，律外有禮，禮律互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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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社會的維系，僅靠“禮典”和“律典”自上至下的“禮治”和“刑治”是遠遠不夠的，在相當程度上得助于“鄉(xiāng)治”“村治”“寨治”“族治”“家治”“會（行會）治”等方式的民間“自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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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梁啟超用他那枝生花妙筆，深情回顧其家鄉(xiāng)茶坑村的“鄉(xiāng)治”實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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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坑是梁氏聚居之地，自治機關名曰“疊繩堂”，由年高德劭者組成，享有鄉(xiāng)治最高權力。其運作經費來自“嘗田”的租金，支出主要用于祠堂祭祀、先祖墳墓拜埽、辦“鄉(xiāng)團”負責治安、浚治淤塞河道、辦有三四所蒙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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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會茶坑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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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疊繩堂”會議處理最多的事項為“紛爭之調解或裁判”。他考察后的結論是：“此種鄉(xiāng)自治，除納錢糧外，幾與地方官全無交涉（訟獄極少）?！?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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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社會的“自治”受“禮—律”體制保障，主要依據于禮俗習慣法。正是這些禮俗習慣法，使禮義扎根于社會土壤，滲入百姓心田，成為一種信仰，成為一種生活的常理、常情、常識，并一代代口耳相傳，在生活中反復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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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社會化就是禮俗化。人們都能清楚地知道，依據自己的身份、年齡、性別，應該怎樣視聽言動，也都能預計得到自己行為后果。這是一種在空間上全覆蓋、在時間上全充盈的規(guī)范群，一種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的“無法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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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家法族規(guī)為例，費成康在撰寫《中國的家法族規(guī)》的時候，僅僅過目的家法族規(guī)就有“上萬種”之多。再以契約為例，據學者“保守的估計”，截至上世紀八十年代為止，僅中外學術機關搜集入藏的明清契約文書的總和，“在1000萬件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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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的民事關系基本上賴有這樣的“無法之法”加以規(guī)范和調整，以至于不論朝代如何更替，民間物和債的關系、婚喪嫁娶和祖宗血脈、財產的承繼關系得以維系而不敗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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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由禮典、律典、禮俗習慣法組成的古代法律體系，以什么詞語表述最為妥貼？先儒早有定論，名曰“禮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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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書中，“禮法”一詞出現四次。荀子是將優(yōu)良的“治法”稱之為“禮法”的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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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學者蔣楷，重光“禮法”詞義。1911年前后，他在青島為法政科學生講課時指出：“西法，法法也；中律，禮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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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界譽之為亞里士多德著作翻譯“第一人”的吳壽彭先生，在翻譯亞里士多德《政治學》的時候認定，諾謨（nomos）這個名詞包括了“‘法律’‘制度’‘禮儀’和‘習俗’四項內容”，而在中國經典時代，能與之對應的，便是“‘禮法’這類字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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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歷士多德：《政治學》，吳壽彭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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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禮法”，并非將“禮”“法”視為兩個實體的“禮+法”“禮與法”“禮率法”，也非“引禮入法”“禮法合一”“禮法結合”之“禮”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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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一個雙音節(jié)詞匯，一個法律概念，一個法哲學范疇。古代中國，欲有所作為者，所“尚”非“刑”，非“刑治”，而是“禮法”，是據“禮法”之“禮法之治”。唯“禮法之治”，而成就“禮義之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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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雖舊邦，其命維新”。今日之中國，早已遠辭農耕模式，聚族而居的鄉(xiāng)村、宗族“自治”亦一去不可復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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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古代社會的“禮治之治”，并非發(fā)思古之幽情，“維新”的前提還是得追尋“舊邦”固有法文化之“自我”，破譯中華法系和古代中國“禮法之治”歷四千年不衰的遺傳密碼，擷取其中之治國理政智慧，開出“禮法之治”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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揆諸今日，在日益完善的當代法律體系中，厘定國家一代“禮典”，延續(xù)和發(fā)展中華禮制與禮儀，當在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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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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