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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小剛作者簡介:柯小剛,男,西歷一九七三年生,湖北大冶人,字如之,號無竟寓,北京大學哲學博士?,F(xiàn)任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創(chuàng)建道里書院、同濟復興古典書院,著有《海德格爾與黑格爾時間思想比較研究》《在茲:錯位中的天命發(fā)生》《思想的起興》《道學導論(外篇)》《古典文教的現(xiàn)代新命》《心術(shù)與筆法:虞世南筆髓論注及書畫講稿》《生命的默化:當代社會的古典教育》等,編有《儒學與古典學評論(第一輯)》《詩經(jīng)、詩教與中西古典詩學》等,譯有《黑格爾:之前與之后》《尼各馬可倫理學義疏》等。 |
道與跡:《詩》《易》《春秋》的古今之思
作者:柯小剛
來源:作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表,原載《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20年第8期
古典與現(xiàn)代的關(guān)系,并不是兩個現(xiàn)成的東西“古典”與“現(xiàn)代”之間的關(guān)系。關(guān)于“古典與現(xiàn)代”的思考所要激發(fā)的,是那些觸及人類生活根本危機的問題意識。這些問題意識由來已久?;仡櫧?jīng)典所載的“古今之變”關(guān)鍵時刻,會非常有助于今天思考古典與現(xiàn)代的關(guān)系問題?;厮菸拿鲃?chuàng)始的最初時刻,亦將有助于深化古今關(guān)系的思考。所以,本文擬從這兩個方面做一點探索:從孟子所謂“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而后《春秋》作”思考孔子之“作”的當代意義;從《易經(jīng)》與《說文》的開端,思考“原古”而非“遠古”對于古今關(guān)系的意義。
王者之跡、文本之跡與《春秋》心跡
關(guān)于古今嬗變的省察,孟子有一句話非常具有典型意義:“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而后《春秋》作”(《離婁下》)。這句話不僅對于春秋時期的古今嬗變有描述意義,而且對于后世的古今關(guān)系問題,乃至對于今天思考古典與現(xiàn)代的關(guān)系,都具有規(guī)范意義。因為,孟子的論述不只是對時代變化做一個普通的觀察,而是結(jié)合六經(jīng)的狀況來進行這一觀察。六經(jīng)不只是文獻匯編,而是具有政教功能的六種教化方式(參《禮記·經(jīng)解》)。所以,“《詩》亡”與“《春秋》作”的嬗替,是時代風氣轉(zhuǎn)變的體現(xiàn),也是針對這一轉(zhuǎn)變而作的教法調(diào)整。六經(jīng)之作因時而起,六經(jīng)之教對機而發(fā)。六經(jīng)之時有先后,而六教之機則都在代際轉(zhuǎn)換的關(guān)鍵時刻?!对姟放c《春秋》之際如此,《易》《書》《禮》《樂》亦莫不如此。
《易》雖起源于上古的伏羲畫卦,但《易》之“興”“作”則當于商周革命之際:“《易》之興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憂患乎?”“《易》之興也,其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當文王與紂之事邪?是故其辭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傾”(《周易·系辭下》)。《書》之典謨誓誥,亦多類此?!抖Y》之興作,則當于三代之變?!抖Y運》記錄了從上古到三代的變化,以及禮在此變化中的作用。在從“天下為公”到“天下為家”的轉(zhuǎn)變中,才有禮的急迫意義(“如此乎禮之急也”)。禮樂之興作,是要在“天下為家”的時代,繼續(xù)在“家”和“國”中楔入“天下”的公義,雖然在后世的禮儀實踐中,禮之運往往被迫停滯下來,變成僵固的教條,而公義也被盜用為私利的遮羞布。[關(guān)于《禮運》的更多相關(guān)分析,可參拙文《年齡的臨界》,見收拙著《道學導論(外篇)》,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螯c此查閱:《年齡的臨界》之“十五志學”至“六十耳順”,《年齡的臨界》之“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至于《樂》之亡佚,則更以突出的方式體現(xiàn)了時代變化加諸經(jīng)典的困厄。
嚴格說來,“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而后《春秋》作”的“詩”不應該加書名號?!啊洞呵铩纷鳌弊鞯氖恰洞呵铩愤@本書,“詩亡”亡的卻不是《詩經(jīng)》這本書?!霸娡觥敝傅氖峭跽哐彩刂E和太師陳詩之制的消亡,以及《詩大序》所謂“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的風詩政教生活的荒廢,還有班固所謂“成康沒而頌聲寢、王澤竭而詩不作”的頌詩禮樂生活的衰微。“王者之跡熄而詩亡”的同時,恰恰伴隨著《詩經(jīng)》文本之跡定型的開端。文本之跡越昭然穩(wěn)定,王者之跡越衰微熄滅。
“詩亡而后《春秋》作”是一個決定性的轉(zhuǎn)折。這個轉(zhuǎn)折的深刻意義在于,它不只是一個發(fā)生在春秋時代的歷史事件,而是一直延續(xù)到今天的當代事件。還不只是說它的影響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而是說今天仍然處在這個未竟事件的持續(xù)進行之中。因為,從孔子“作《春秋》”開始,王道的理想就只能寄希望于一本書而不是一個血肉之軀的人。[一個時代是否寄希望于《春秋》這本書,取決于“王道理想”在那個時代是否還被人追求。今天這個時代并不以王道為理想,所以這個時代不可能寄希望于這本書。所謂“寄希望于一本書”云云,其根據(jù)在公羊?qū)W所謂“《春秋》為萬世立法”的義理,此義理的旨歸即王道理想。但實際上,從孔子修《春秋》的時候起,王道理想就被拋棄了。這也正是孔子修《春秋》的原因。一直到今天,這個理想都處在被拋棄狀態(tài),所以,這個時代當然不是一個“寄希望于這本書”的時代。]公羊?qū)W所謂“以《春秋》當新王”的“春秋”,正如孟子所謂“詩亡而后《春秋》作”的“春秋”,都是要打書名號的。“書”在這里不只意味著文本文獻,而是意味著“經(jīng)”,道路意義上的“經(jīng)”、生活方式意義上的“經(jīng)”?!耙浴洞呵铩樊斝峦酢弊置嬉饬x是讓一本書來當新王,實則包含著“經(jīng)”作為“道”的期許。
嚴格來說,春秋并不是一個朝代的名稱,因為那時還是周代。在“客觀歷史”的意義上,根本就不存在一個叫做“春秋”的朝代?!按呵铩弊鳛闀r代的名稱,來自“以《春秋》當新王”的經(jīng)學理想。[《春秋》起初只是魯史記之名,孔子因之筆削,寓褒貶于其中,成為六經(jīng)之一,然后才成為后世史家命名此一段歷史的原因。如果孔子修《春秋》不被視為寓含政治哲學理想的經(jīng)書,那么,后世史家不可能以“春秋”來命名一個實際上仍然是周朝的時代。公羊?qū)W的一個基本思想是,孔子修的《春秋》所涉及的時代雖然還在周朝,但孔子修《春秋》的微言大義在于以《春秋》這本書來開啟一個新的時代(所謂“以《春秋》當新王”),并以此取代周朝。這種說法成為后世史家以“春秋”來命名周朝晚期那段時間的思想背景。]這個理想至今并沒有實現(xiàn),所以,“春秋”作為一個規(guī)范性的時代命名,至今仍不失其理論意義。在客觀歷史的意義上,“春秋”從來沒有存在過;而在經(jīng)學規(guī)范的意義上,即以經(jīng)學規(guī)范現(xiàn)實和未來的意義上,“春秋”的時代一直到今天乃至將來還在持續(xù)。往往是這樣:越是“不存在”的東西,越具有永恒意義。所以,周史官老子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o:p>
孔子作《春秋》之后,此前“子所雅言”的詩書執(zhí)禮也都獲得了新的意義。此前,詩書禮樂都還是王者之跡的現(xiàn)實體現(xiàn);此后,《詩》《書》《禮》《樂》都成為王者之跡的文本體現(xiàn)?!巴跽咧E熄”之后,文本之跡開始承擔王者之跡的功能。這是“以《春秋》當新王”時代的嶄新問題意識。當然,新的困難也開始發(fā)生:人是活的,文本是死的,如何以死的東西來規(guī)范和引導活的東西?如何不可能的話,所謂“王道”還在嗎?所謂“以《春秋》當新王”是不是意味著王道實際上已經(jīng)終結(jié)了?跡,道之跡也;道,跡之所以跡也。所謂“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而后《春秋》作”是意味著在“跡熄”之后,道還可以借文本的編纂和解釋來維系?抑或,所謂“跡熄”根本上就意味著道之行于地上已經(jīng)不再可能?所以,《中庸》孔子再三浩嘆“道其不行矣夫”?
《春秋》之“作”是“寫作”,不再是制禮作樂意義上的“作”,雖然《春秋》的寫作在其“書法”中寓含著后者。不過,無論《春秋》寓含多少制作之意,它也只能通過一種曲折隱微的方式來通過文本立法,而且只是寄希望于未來的立法,甚至只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立法。另一方面,孔子晚年的《春秋》之“作”也不同于早年對于“詩書執(zhí)禮”的“述而不作”了?!笆龆蛔鳌彼龅恼恰巴跽咧E”。“述而不作”的前提是“王者之跡”仍然在場,弘道只須循跡即可。而一旦“王者之跡熄”,則不得不有所“作”。只不過“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中庸》),所以孔子只能以經(jīng)典編纂與微言諷喻的“著作”形式來“作”。以“著作”來從事不可能的“制作”,這便是經(jīng)學或經(jīng)典解釋的基本問題意識,以及經(jīng)學需要時時面對的根本困難。這個困難一直延續(xù)到今天,仍然是今天思考經(jīng)典與時代問題意識關(guān)系的核心。
在孔子“作《春秋》”之后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六經(jīng)與當時社會狀況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成為諸子百家共同面臨的普遍問題,不只是后世所謂“儒家”的問題。譬如《莊子》就在這一問題意識之中。如果不從六經(jīng)的問題意識出發(fā),對于《莊子》的理解可能會是片面的,譬如說有可能只是從后世的“道家”或“道教”出發(fā)對《莊子》的重構(gòu)。從《天下》篇,我們可以看到莊子顯然是在六經(jīng)的問題語境中討論問題的。莊子雖不引《詩》,但其寓言寫作與《詩》的關(guān)聯(lián)可能比形式上的引《詩》更緊密。莊子雖不從歷史角度“莊語”正言齊桓晉文之事,但其諷喻性的“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可能是《春秋》書法的另類表達。實際上,《春秋》公羊?qū)W的“非常異議可怪之論”又何嘗不是一種另類書法?
《莊子·天道》的“輪扁斫輪”寓言,寓含了莊子對這一問題的思考。在輪扁看來,文本都是“古人之糟粕”,不可能傳達“圣人之言”。與文本的記載和傳達效能相對,活人之間的口耳相傳乃至手把手教學似乎更為可靠。尤其對于斫輪這樣的身體技術(shù)來說,似乎尤其應該如此。但令人驚訝的是,輪扁并沒有訴諸這一點。他不但否定了文本傳達的可靠性,也同樣否定了身教的可能性:“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輪?!鄙斫淌恰佰E”的在場之教。身教的無效意味著“跡熄”的處境。文本對于“道”的傳承或可克服“跡”的依賴,但也同時增加了“隔”與失真的風險。所以,輪扁能訴諸的可靠來源似乎只有自己的實踐經(jīng)驗和心靈感悟:“得之于手而應于心”。
當然,輪扁斫輪的學習不可能完全沒有外部環(huán)境。他只是在強調(diào)一切教學之所以能發(fā)生的前提是自己的身心投入。而這正是“經(jīng)”之為“經(jīng)”的真實存在方式,或者說,這是“經(jīng)”作為“經(jīng)”發(fā)揮作用的真實方式。經(jīng)不只是文獻。經(jīng)是心去認取和引以為己任的道。如果沒有“為己之學”“反身而誠”,無論“文”(文本之傳)還是“獻”(口耳相傳),都是無濟于事的?!白游酚诳铮唬何耐跫葲],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即使孔子不幸遇難,文本也不見得會因之而失傳,但仍然會發(fā)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的狀況??梢娢谋静⒎撬刮闹淖銐虮WC。一個一個具體的斯文在茲的人,才是斯文之命的傳承條件。莊子以一種寓言的方式揭示的經(jīng)學深層處境和經(jīng)之為經(jīng)的真實存在方式,可能比任何一種教條的經(jīng)學觀點都要更加接近孔子的問題意識。莊子關(guān)于孔子的所有寓言,無論是褒是貶,可能都需要在經(jīng)學的問題意識中重新解讀。
孟子說孔子作《春秋》的心跡是“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薄案`”不是今人理解的偷竊,而是“竊喜”“竊以為”的“竊”,是心的活動?!案`取”就是心取。在《春秋》“書法”的文本之跡中透顯的和隱含的,是孔子的心跡。作《春秋》的過程,就是把《春秋》魯史的文本之跡轉(zhuǎn)化為心跡的過程。這個轉(zhuǎn)換是困難的,因為在魯史的文本之跡中,“王者之跡”完全不見蹤影,到處充滿了僭越、篡弒、不義、詐偽、掠奪。如果不對這些時代亂跡的史記進行“取義”的寫作、心之“竊取”的寄托,“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依然可以流傳,只不過隨之而行的不再是道義,而是“王者之跡熄”和“道其不行”之后的無道之跡。這樣的文本流傳非但無關(guān)斯文之命的傳承,反而正是斯文之喪的表現(xiàn)。
《詩》亦如是?!霸娧灾尽保靶闹恢尽?。讀《詩》不求其志,則雖能諷誦而不得與于斯文?!蹲髠鳌芬?,《論語》引詩,《孟子》引詩,莫不是引詩言志。漢代以來,以《詩》為教的《詩經(jīng)》經(jīng)學解釋,也是這個大傳統(tǒng)的延續(xù),雖然與《語》《孟》引詩相比,后世《詩經(jīng)》經(jīng)學難免刻板化的缺點。導致這個缺點的原因在于:后世解釋者只能面對文本之“跡”,無法直面“所以跡”。而《詩》之所以為詩,正在于詩雖已落形跡之言,但卻能“依于本源而居”(荷爾德林《漫游》),距離“所以跡”還不算遠。
為什么孔子“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論語·述而》),皆以《詩》為六藝發(fā)端,應與此有關(guān)?!抖Y記·經(jīng)解》亦以詩教為首,《莊子·天下》篇談及六經(jīng)時亦以《詩》為首:“《詩》以道志,《書》以道事……”《詩》所以為首者,在于其興發(fā)之力。能興發(fā),所以能言志;能言志,所以能“溯游從之”(《秦風·蒹葭》)。詩者志也,詩者之也,志之所之者,道也。詩者時也,詩者持也,時時持之者,心也。《詩》云:“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跡之求所以跡也。
“所以跡”有兩個方面:一是《詩》之所以作的“王者之跡”,一是孔子編《詩》的心跡。這兩個“跡”都關(guān)聯(lián)著“道”。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在孟子的話“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而后《春秋》作”中,已經(jīng)交代得非常清楚。“王者之跡熄”之后,孔子編修六經(jīng)的心跡成為后世讀者追溯天道和王者之跡的唯一中介,而孔子的心跡卻又必須通過文本之跡才能隱約透顯。好在中國文字的文本之跡“近取諸身,遠取諸物”,通過“象”而關(guān)聯(lián)“道”,不同于西方拼音符號的語音中心主義。所以,如果我們向上追溯到中國文字和《易經(jīng)》取象的開端,或有助于面對古今之變的困境。包括“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而后《春秋》作”的經(jīng)學通古今之變問題意識,或許也可以得到深化。
“跡”與“所以跡”的開端
中國經(jīng)典的排序史經(jīng)歷了一個以《詩》為首逐漸轉(zhuǎn)向以《易》為首的過程?!兑捉?jīng)》逐漸取得群經(jīng)之首的地位主要不是出于歷史的和文獻學的理由,而是出于義理的考量。[后世把《易經(jīng)》升格到《詩經(jīng)》前面,不是出于經(jīng)典成書時間的考慮,而是出于經(jīng)典義理的思考。也就是說,起初人們把《詩經(jīng)》放在前面,不是因為他們認為《詩經(jīng)》的歷史在《易經(jīng)》之前,而是出于“興于詩”的教育學考慮;后世把《易經(jīng)》放到《詩經(jīng)》之前,也不是因為他們覺得《易經(jīng)》的成書在《詩經(jīng)》之前,而是因為他們認為《易經(jīng)》義理能揭示萬物本源,在“邏輯時間”上位居最初,所以當為群經(jīng)之首。]經(jīng)典必須由文字記載,而《易經(jīng)》在義理上被認為是產(chǎn)生于文字創(chuàng)生之前。經(jīng)典是跡、文本之跡,而《易經(jīng)》卻被認為是“所以跡”的說明,雖然這一說明仍然需要“跡”的幫助。[《易經(jīng)》是對“所以跡”的說明,并不等于說《易經(jīng)》就是“所以跡”?!八咱E”是不可把捉和難以言傳的“道”,不可能是一本書。不過,在關(guān)于“道”的各種說明中,《易經(jīng)》這本書的說明有著特殊重要的意義,因為它說得最好。雖然如此,《易經(jīng)》這本書說到底仍然只不過是一種文本之跡,雖然它是對“所以跡”的說明,而且可能是最好的說明。]不過,《易經(jīng)》之“跡”首先并不依賴文字,反倒,根據(jù)自古以來流傳的觀點,文字的創(chuàng)造必須在《易經(jīng)》取象基礎(chǔ)上才能發(fā)生。一畫開天的伏羲畫卦為文字的創(chuàng)造奠定了基礎(chǔ),而文字的創(chuàng)造卻要等到黃帝史官倉頡的時候才開始發(fā)端。這種傳統(tǒng)觀點是否能通過實證史學的檢驗并不重要,因為它提請人們思考的問題恰恰是歷史學自身何以可能的問題。
《易經(jīng)》并不只是來自遠古,而且,更重要的是,它來自原古。遠古無論多遠,都在歷史之中。而原古,卻在歷史的開端。開端自然也屬于過程的一個部分,但卻是過程中非常特別的部分,因為在此之前還沒有這個過程。所以,開端處在歷史與元歷史的臨界點,是使歷史成為歷史的起點。歷史從這個起點開始,但這個起點本身卻不能完全被降解為歷史過程中的一個普通時刻。在開端時刻,“歷史主義”將遭遇其界限。
譬如虞世南《筆髓論·原古第一》論書法史的“八體”之前,必須先有倉頡造字的“六書”?!傲鶗笔菚ㄊ匪钥赡艿那疤?,但它本身并不屬于書法史。當然,另一方面,“六書”也內(nèi)在于書法史的每一個時刻,因為任何書法都是以“六書”為前提的。開端之于歷史的關(guān)系,也是這樣的。開端一方面不可降解為歷史,另一方面也內(nèi)在于歷史的每一個時刻。由此可見,所謂古今關(guān)系問題,實際上可以區(qū)分出兩層含義:一層是歷史內(nèi)部的古今關(guān)系,如秦漢關(guān)系、唐宋關(guān)系等等;一層是元歷史的古今關(guān)系,即開端與歷史的關(guān)系。關(guān)于《易經(jīng)》和文字開端的考察,有助于我們從第二層意思入手,深化古今關(guān)系思考的問題意識。下面我們就來做這樣一個考察。
《易經(jīng)》的第一個字還不是字,而是文字的本源:一條線——乾卦初九的陽爻那一道橫線。而且,雖然古書的讀寫順序是自上而下,但這條線并不出現(xiàn)在最上面的位置,也就是說,并沒有出現(xiàn)在幾何意義上的開端位置,而是出現(xiàn)在乾卦六條陽爻橫線的最下面,從下往上畫卦。這就像書法中寫“一”字的起點并不在最左邊的端點,而是從右邊逆鋒起筆,隱藏在筆畫的中間(即使“露鋒起筆”的實際起點也在右邊的空中)。同理,乾卦初九的那一條橫線作為“一畫開天”的開端,并不發(fā)生在世界發(fā)生之前,而是隱藏在世界的發(fā)生之中。所以,“一畫開天”與《創(chuàng)世紀》或《神譜》式的創(chuàng)世神話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后者講述的是開創(chuàng)歷史的一次性行動,而“一畫開天”說的是每一個時刻的世界發(fā)生,一直到當下的每一刻發(fā)生。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所謂“四時行焉,百物生焉”,所謂“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說的都是這件事情?!兑住分安灰住迸c“簡易”所以能見之于“變易”者,以此。
從初九到上九,從下面的第一道線到上面的最后一道線,乾卦畫完了世界發(fā)生的六個基本時刻。文字的出現(xiàn)(卦辭“元亨利貞”)是在自下而上的畫卦動作完成之后,從“上九亢龍有悔”處折返,回到“初九潛龍勿用”之下,重新開始書寫的。文字是亢而有悔之后的結(jié)果。文字即使在最少的時候,也已經(jīng)是太多了。所以,好的文字總是能把自己隱藏于事物之后。文字在顯現(xiàn)事物的同時,抽身隱退。在引人入勝的閱讀中,讀者眼前只看到事情的栩栩發(fā)生,看不到文字。在不知其然而然的文章寫作和書法書寫中,作者心中只有思想感情的流動或紙筆相觸的感覺連綿。文字此時不是現(xiàn)成的工具,而是在書寫中方才活生生地誕生。卦爻亦如是。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并不是現(xiàn)成的“預測工具”,等待事物來“對號入座”,而是在每一件事情發(fā)生的同時,方才即時地發(fā)生出來的。所以,《系辭傳》云:“《易》不可為典要?!?o:p>
“元”與初九陽爻一線開端的關(guān)聯(lián),《說文解字》提供了線索。與《易經(jīng)》形成一種對應,《說文》的第一個字是“一”,對應乾之初九;第二個字是“元”,對應卦辭開頭的“元”?!墩f文》對“一”的闡釋,可視為對《易經(jīng)》乾卦初九那一線開端的腳注:“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這個解釋在現(xiàn)代文字學看來幾乎毫無價值,正如《易經(jīng)》的“神秘主義”在現(xiàn)代哲學看來只不過是原始蒙昧的遺存。
然而,如果我們能拋開現(xiàn)代人狹隘的偏見(這恰是“批判思維”的基本要求),如實地面對古典文本并與之對話,我們會發(fā)現(xiàn)《說文》對“一”字的解釋說出了人類文明的初始經(jīng)驗:“一”既是一畫判分(“造分天地”),又是自一持存(“道立于一”)。事物的出現(xiàn)和人類自我意識的獲得,都源于“一”的判分;同時,多樣性世界的存在維系于“一”的統(tǒng)一性。每一個具體的人和事物的存在是“一”,所有人與事物存在于其中的世界的存在也是“一”。如果沒有“一”的判分,事物和人都無法從混沌中綻出;如果沒有“一”的原初統(tǒng)一性,綻出的文明世界也無法持存?!吨杏埂吩啤安徽\無物”,“誠”就是“一”。
“一”只是一個字,只有一橫,卻同時是判分與合一。文明之為文明,首先在于能分(文明為離卦):區(qū)分天人物我,區(qū)分萬物。而區(qū)分之為區(qū)分,正在于一個東西是一個東西,或者說在于這個東西的相對不可分。就人而言,這個不可分性甚至是絕對的:所謂個人(individual)的本義就是不可分的絕對性、自一性。如果沒有不可分的自一性(無論相對意義上還是絕對意義上的),區(qū)分是不可能的。這個經(jīng)驗是如此基本,以至于它構(gòu)成了文明生活所以可能的基礎(chǔ)。文明的開端和延續(xù),都維系于區(qū)分和同一的吊詭并存。只有從這個初始經(jīng)驗出發(fā),現(xiàn)代文明才能找到自我理解的根據(jù)。貌似脫離古典的現(xiàn)代文明,并不能真的脫離古典。它只是在不自覺地揮霍古典資源,逐漸挖空自身的根基。古典并不等于古代?,F(xiàn)代與古典的關(guān)系并不是現(xiàn)代與古代的關(guān)系,而是時代與永恒的關(guān)系。這個關(guān)系存在于在任何時代,而對于現(xiàn)代來說尤其重要。因為,這是古典被誤解和遮蔽得最嚴重的時代,這是永恒最匱乏的時代。
一是分也是合,這也許意味著:陰爻陽爻本來只是一道線。這一道線在陰爻中斷開,是象“一”之“分”;這同一道線在陽爻中連續(xù),則是象“一”之“合”。陽爻一畫,是一個爻;陰爻貌似兩畫,也只是一個爻,并不是兩個爻。陰爻之“二”本質(zhì)是“一”之“分”,“合”自在其中。另一方面,陽爻之“一”也不是單純的“一”,而是有“二”在其中。《說文》“爻,交也”。一爻之為一爻,并非只是自己,而是已經(jīng)內(nèi)涵他物與之相交。以此義解“用九”“用六”,可以貫通乾坤及其所生六十二卦。“用九”之義,九為老陽,陽極生陰,故“用九”則陽已交陰,是為陽交。陽交即陽爻。“用六”之義,六為老陰,陰極生陽,故“用六”則陰已交陽,是為陰交。陰交即陰爻?!柏?,交也”,故陽爻者,陽交也,陽之交陰也;陰爻者,陰交也,陰之交陽也。六十二卦雖無“用九”“用六”之辭,但陰爻莫不稱六,陰爻莫不稱九,可見“用九”“用六”雖就乾坤而言,但不僅限于乾坤明矣。乾所以用九不用七者,乾為天為父,大生者也;坤所以用六不用八者,坤為地為母,廣生者也。用七用八,則少陽少陰之數(shù)不變,乾自為乾、坤自為坤矣。乾自為乾、坤自為坤,則乾坤何以大生廣生乎?故《易》于乾坤特標“用九”“用六”之義,所以示乾坤大生廣生之德也。
《說文》“一”條下錄有古文“弌”字?,F(xiàn)代文字學一般認為這只是出于防偽考慮的字形繁化,類似于今天通行的大寫“壹”字。這當然是一種合理的解釋,不過,似乎不能窮盡這個字的意蘊。作為“造分天地,化成萬物”的“一”字古文,“弌”的意義不容小覷?!皬o”從“弋”從“一”。這意味著什么?《說文》:“弋,橛也……象物掛之也”?!耙弧痹旆痔斓囟傻娜f物,一一掛在弋上便是弌。這不正是《易》卦之象嗎?
“《易緯》云,卦者掛也,言懸掛物象,以示于人,故謂之卦”(孔穎達《周易正義》)。每個卦都是一個卦象之弌,每個字也都是一個卦物之弌。文字掛示萬物,猶如《周易》卦示萬象。道跡之間所以能究天人之際者,以此;古典與現(xiàn)代之間所以能通古今之變者,以此??鬃油砟曛浴百潯兑住贰薄白鳌洞呵铩贰辈⑿姓撸嘁源艘?。文本之跡如無卦象萬物之義,則“作《春秋》”亦將無能于應對“王者之跡熄而詩亡”的古今之變,更不可能對后世乃至對今天的現(xiàn)實仍然具有規(guī)范性的政教意義。在這個歷史主義泛濫的時代,古今之變的歷史問題,仍然需要從“通古今之變”的經(jīng)學思考中得到啟發(fā)。所以,六經(jīng)中最能體現(xiàn)永恒天道的、最有“反歷史主義”特質(zhì)的《易經(jīng)》,可以為《詩》與《春秋》以及其他所有經(jīng)典的重新閱讀提供一個通達古今的視野,使古代經(jīng)典的當代解釋成為富有現(xiàn)實意義的工作。
《易》之于《詩》學的意義在于提示跡與所以跡的關(guān)聯(lián)并不會因為“跡熄”而中斷。“王者之跡熄而詩亡”之后,王者之跡的詩教生活成為文本之跡的《詩》學經(jīng)典。但《詩經(jīng)》文本雖然是“王者之跡熄”的消極產(chǎn)品,卻也是能在王者之跡熄滅之后指示王者之道的線索。在這個意義上,《詩經(jīng)》的每一個“鳥獸草木之名”都可以視為《易經(jīng)》卦爻式的物象,成為指示“所以跡”和詩義所寄的線索。于是,在物象之跡中,在文本之跡中,亦可以目擊而道存焉。
所以,雖然“王者之跡熄”的“熄”成為永遠的“熄”,但“《春秋》作”的“作”卻可以是持續(xù)的“作”;雖然“王者之跡熄而詩亡”,但詩亡而后的《詩》學之興卻可以成為“如將不盡,與古為新”的興?!对姟吩啤爸茈m舊邦,其命維新”,其在是乎?其在是乎?子畏于匡而嘆“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論語·子罕》),未嘗嘆命也。故知天命之所系,系于斯文也。斯文,跡也,而所以跡者亦在焉。
故吳季札觀樂于魯,韓宣子觀易象與魯春秋,而嘆周禮盡在魯者,以斯文不墜,則“駿命不易”矣(《詩經(jīng)·大雅·文王》)?!啊对姟吩疲骸S天之命,於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蓋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中庸》之所以如此并置“天之所以為天”與“文王之所以為文”,正是因為有見于天命之不已與人文之不墜,原本是一個大生命的生生不息。
《易》云“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賁·象傳》)。天文人文雖有不同,而所以觀之者一也。《易》之所以為《易》者,未嘗不是出于“純亦不已”的天命流行,以及生生不息的人文創(chuàng)生。無論《易經(jīng)》如何本質(zhì)地揭示了“所以跡”的天道運行,《易》象與卦辭爻辭畢竟只是天文與人文之跡。但孔子的贊《易》行動打開了天文人文之跡中所蘊含的不斷朝向所以跡的可能性,從此為每個時代的經(jīng)典解釋提供了源源不竭的動力,使經(jīng)典解釋工作成為每個時代最具當代性的文化新生力量,成為其所當時代的“當代”之所“當”。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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