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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呂明烜】禮樂化制作:從三皇敘事看儒家的制作觀念

        欄目:學術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2-03-15 10:36:04
        標簽:制作
        呂明烜

        作者簡介:呂明烜,男,西元1988年生,中國政法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講師。

        禮樂化制作:從三皇敘事看儒家的制作觀念

        作者:呂明烜(中國政法大學哲學系)

        來源:作者授權儒家網(wǎng)發(fā)表,原載《中國哲學史》2022年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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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本文通過對“三皇”觀念的考察,辨析傳統(tǒng)語境下“制作”的三重闡釋路徑:儒家重禮樂,將三皇制禮作樂標舉為文明歷史之開端;道家重自然,將先圣制作視作質樸天然走向人為造作的淪落節(jié)點;法家重事功,從早期人類發(fā)展存續(xù)的角度肯定先圣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禮樂、自然、事功三重維度之交織,使得“先圣制作”成為一個頗富張力的話題場域。儒家學者一方面分疏制作的“法象天地”與“朝向禮樂”兩重內涵,說明禮樂本乎自然而非背離自然,以回應“自然”維度之挑戰(zhàn);一方面調整三皇敘事,將伏羲、神農之外新納入的圣王燧人統(tǒng)貫進“皇”的典型形象,消融來自事功維度的“威脅”。“制作”是儒家關于技術哲學的重要表達,在物質文明高度發(fā)展的今天,反思制作的禮樂維度,對于我們理解人與技術的關系有重要參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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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鍵詞:三皇;制作;儒學;禮樂;技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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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傳統(tǒng)文獻中,“三皇五帝”被普遍接受為圣王敘事之開端,從伏羲、神農到黃帝、堯、舜的圣王譜系,形成了主流的文明史源頭敘事。近代以來,古史辨學派開啟“疑古時代”,顧頡剛《三皇考》用功甚勤,以十萬余言將三皇判定為層累拼湊的無稽傳說,在推翻原有古史序脈的同時,學者們以科學史觀全面重塑華夏文明起源,借助考古學、文化人類學的方法將其界定為原始社會的生活狀態(tài)——這種認識至今仍支配著我們對早期歷史演進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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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當我們把研究視角重新聚焦于作為文明史開端的三皇,會發(fā)現(xiàn)其發(fā)明制作在傳統(tǒng)學術語境下有豐富的義理指向,陸賈《新語·道基》有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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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圣乃仰觀天文,俯察地理,圖畫乾坤,以定人道,民始開悟……中圣乃設辟雍庠序之教,以正上下之儀,明父子之禮,君臣之義……后圣乃定五經(jīng),明六藝,承天統(tǒng)地,窮事察微,原情立本,以緒人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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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賈劃分“先圣制器成物—中圣設禮施政—后圣修經(jīng)明藝”這一圣王序列,可謂對儒家古史觀的精煉總結,其中與“制器成物”對應的顯然是三皇時代。這促使我們提出如下問題:“制器成物”何以堪當整個華夏文明史的開端?又何以與“設禮施政”“修經(jīng)明藝”形成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邏輯關系?要討論這些問題,我們就不能把三皇制作當作單純的史實追溯,而必須轉換視角,集中考察三皇敘事的思想意義。因此,本文的重心即在于分疏三皇觀念的產(chǎn)生與變遷,探析傳統(tǒng)儒學對三皇制作的文化解讀,由此出發(fā)考量相關思想資源的現(xiàn)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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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朝向禮樂:作為文明史開端的“三皇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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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三皇作為古史敘事之開端,不是一個史實問題,而是思想問題。要理解這一點,我們可比較三種上古史追溯方式,下文分別稱之為混一式、上溯式和截斷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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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一式古史的特點是將上古圣王有名姓者一一列舉,無意彰顯明確的敘事脈絡和邏輯線索,將遠古混沌自然之狀態(tài)推崇為理想境界。代表為《莊子·胠篋》:“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羲氏、神農氏,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此段羅列十二位上古圣王僅存姓名,讀者讀來不免有諸多疑問:容成氏是開天辟地的第一個人王,還是古史最遠只能追溯至此?諸王間的時代關系如何?各自立下了什么豐功偉業(yè)?這都是此段材料所不能回答、也無意回答的?!睹l篋》的重心在于勾勒理想中的“至德之世”,人類處于自然淳樸狀態(tài),而此種遂初至一之狀態(tài),經(jīng)由“文明”介入后,走向衰退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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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溯式古史的特點是先定下一個時間節(jié)點,再從后往前推遷圣王序列,從長時段歷史序脈中,以本朝為基點向前截取一段。主要代表是董仲舒《春秋繁露》“九皇”之說:新王興起,則封前二代王之后為大國,通自身而并稱“三王”,三王以上順數(shù)五個朝代為“五帝”,“五帝”之上為“九皇”。隨著政權鼎革,三王、五帝、九皇的具體所指亦不斷更迭。可以看出,“九皇”旨在梳理諸先王與本朝的親疏關系,是服務于董子改制說的政治理論。[1]該說依憑的古史敘事有兩個特點,一是終點明確,古史追溯立足于當下所處的時代,通過三、五、九的數(shù)量遞增所描述的圣王序脈,最終落實于本朝。二是起點茫遠,其推遷基于一個既有的長時段圣王序脈,其發(fā)端是茫昧難稽的,因此后世禮家又在九皇之前又加入“六十四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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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截斷式古史則與上兩種都不相同,其背后是一種儒家式的“歷史哲學”,特點是將古史從三皇處斬斷,以標識文明開端的明確時間節(jié)點。如前引《新語》以伏羲、神農、黃帝為歷史開端,再如《系辭傳》:“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包犧氏沒,神農氏作,……神農氏沒,黃帝、堯、舜氏作……”亦以伏羲、神農為始,著重突出伏羲的開端地位,繼而展開古史演進序列。較之混一式和上溯式,截斷式古史十分獨特,它無意渲染古史渺茫無稽,反而強調歷史淵源有自。


        比較三種古史追溯方式可以發(fā)現(xiàn),歷史從何處開始講,以什么方式講,關乎我們如何從源頭上認識自己的文明傳統(tǒng),是一個重要的思想史話題。上述諸說中,混一式代表了道家歷史觀,將上古混沌狀態(tài)標舉為理想境界。上溯式發(fā)源于儒家政治理論,從長時段圣王序脈中截取一段,根本目的在今而不在古。而截斷式則致力于立出一個鴻蒙初辟的關鍵標識,在這個節(jié)點之前的人物、事件,都存而不論,從這個節(jié)點之后,歷史才真正開始講述。蒙文通曾比較“九皇”與“三皇”之說,指出兩說看似相近,實則有本質不同,九皇從后往前依次推遷,“遂古之初,則未究其始”,三皇則從某個固定節(jié)點往后講述,“三百姓間,將及萬代”。[2]“三皇”說對古史的截斷,其實質便是將三皇樹立為文明史開端的關鍵時間節(jié)點,從這一刻起,人擺脫蠻荒蒙昧,走向文明狀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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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皇”說法紛紜,《禮緯·含文嘉》以為“伏羲、燧人、神農”,《白虎通》載“伏羲、神農、祝融”和“伏羲、神農、燧人”兩說,《春秋緯·運斗樞》以為“伏犧、女媧、神農”,《尚書》偽孔傳以為“伏羲、神農、黃帝”。雖然說法眾多,但求同存異,諸說基本都是在伏羲、神農的基礎上增加一人而為三皇。對伏羲、神農的重視可溯源至《系辭傳》,《系辭傳》由伏羲、神農展開古史演進序列,尤其突出作為圣王之首的伏羲。可以說,以三皇為文明史開端的“截斷式古史”,其核心便是以伏羲為文明史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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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伏羲何以能成為文明史開端?我們可以參考以下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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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周易·系辭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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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圣乃仰觀天文,俯察地理,圖畫乾坤,以定人道,民始開悟,知有父子之親,君臣之義,夫婦之道,長幼之序。于是百官立,王道乃生。(《新語·道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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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之時,未有三綱六紀,民人但知其母,不知其父。……于是伏羲仰觀象于天,俯察法于地,因夫婦正五行,始定人道,畫八卦以治下。治下伏而化之,故謂之伏羲也。(《白虎通·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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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皆屬儒學視域下的截斷式古史論述,著力突出伏羲對文明的開創(chuàng)性意義。《新語》和《白虎通》皆稱伏羲“定人道”,這一表述頗可玩味:從生物學意義上,伏羲或許不是第一個人類,但在文明意義上,經(jīng)過其作八卦,人才能稱之為人。通過塑造伏羲這一典型形象,學者將“圣王制作”納入人禽之別的論域之中,由此確立“三皇制作以定人道”的整體解讀思路,這主要包括兩個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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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是法象天地,這確立了“制作”背后的思維模式。伏羲作八卦的方式,是仰觀天文、俯察地理,從天地之間的道出發(fā),確定人倫法度?!断缔o傳》之“觀象制器”,是一個有強大包容性和解釋能力的觀念,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聯(lián)結道和器的關鍵便是人。一方面,它意味著天人之間的互相貫通,人生于天地之間,不是孤立的個體,可以與天地萬物互相感應和溝通;另一方面,天人感應并非意味著隨波逐流,人應主動有所作為,將天地之道彰顯出來,為天地確立法則。“人者,天地之心”(《禮記·禮運》),立人的過程也就是為天地立心的過程,不管是面向自身的“學習”,還是面向生民的“教化”,皆致力于使人成為人。從這個意義上,伏羲畫卦定人道的行為就是最早也最具典范意義的制作。作意味著人與天地的統(tǒng)一,通過“作”,人為天地立心,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人成為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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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是朝向禮樂,這奠定了“制作”行為的禮樂屬性。伏羲以前并非沒有歷史,只是沒有文明,自然也沒有文明史。人們知母而不知父,餓了就吃,飽即棄余,過著渾渾噩噩、茹毛飲血的生活,既無法系統(tǒng)地理解自然和應對災患,亦無法有效整頓人群中的暴力和混亂,可以說,這種狀態(tài)下的人與禽獸無異。而伏羲“始定人道”,為人定下了禮樂秩序,其制作并不旨在為人獲取生存資源,戰(zhàn)勝洪水猛獸,而時時指向對人的規(guī)訓與教化。從天地陰陽法則得出三綱六紀為人倫之基礎,其最大的意義是讓人能夠在共同體中生活,以群體的方式應對困境、組織生活,人的行為、人與人的關系從此有了法度與依憑。而之后神農嘗百草、作耒耜,黃帝垂衣裳而天下治,皆被統(tǒng)合進禮樂化的制作之中。在儒學的視角下,它們的意義都不僅僅在于維系人的生存,更重要的是,它們揭示出作為人的合理生活應該怎樣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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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綜合兩個方面,從伏羲作八卦開始,人成為真正的人,“三皇制作”也由此統(tǒng)貫起來。借由對文明史的回溯,儒家學者們不斷強化這一認知,“制作”這一概念也帶有了強大的隱喻色彩和解釋能力。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制器成物”能夠成為文明史的開端,“設禮施政”“修經(jīng)明藝”也才能在“制器成物”的基礎上依次展開——因為三者都是“制作”,分享著一以貫之的內在邏輯和價值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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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禮樂·自然·事功:“先圣制作”敘事的三重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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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儒學視野中的上古史敘事,為“三皇制作”賦予了極強的象征意義。通過作八卦、定人道,“禮義文物于茲始作”(《繹史》),伏羲成為人由蒙昧走向文明的關鍵時間節(jié)點。除了以《系辭傳》諸書為代表的儒學路徑之外,其他諸子則流露出不同傾向:《韓非子》從事功維度出發(fā),從人類克服生存危機的角度認識早期圣王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莊子》從自然維度出發(fā),強調圣王制禮作樂是對人類原初混一狀態(tài)的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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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看《韓非子》的事功維度,其特點是凸顯上古圣王制作在帶領人們戰(zhàn)勝艱難險阻、獲取生存資源方面的功績。《五蠹》的記載很有代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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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有圣人作,構木為巢以避群害,而民悅之,使王天下,號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惡臭而傷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鉆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說之,使王天下,號之曰燧人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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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段論述重點凸顯了有巢、燧人等圣王,對他們的敘述有共同的邏輯結構,皆指向對人類面臨的某種生存危機的克服:禽獸對人的生存造成了威脅,于是有巢氏發(fā)明房屋;生食對人的健康產(chǎn)生危害,于是燧人造火化生為熟……這些人之所以成為王者,是因為他們帶領人們戰(zhàn)勝艱難險阻,鑄就了豐功偉業(yè)。以功績論英雄,他們的形象由此為歷史所銘記。蒙文通曾總結:“《韓非·五蠹》言:‘有巢氏構木為巢以避群害,燧人氏鉆燧取火以化腥臊?!潜比搜云渖鲜乐?,皆勤于功利者也?!盵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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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看《莊子》的自然維度?!肚f子》將上古描繪成人與萬物和諧共處的虛靜無為狀態(tài),而將人為“制作”視為破壞?!犊樞浴穼κネ踔谱饔枰耘校?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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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澹漠焉。當是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jié),萬物不傷,群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當是時也,莫之為而常自然。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為天下,是故順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農黃帝始為天下,是故安而不順。德又下衰,及唐虞始為天下,興治化之流,澆淳散樸,離道以善,險德以行,然后去性而從于心。心與心識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滅質,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亂,無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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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子》視圣王制作為古史轉變之節(jié)點。在此之前,人無所作為而保持質樸天然,是混居于天地之間的狀態(tài)。而燧人以降諸圣王“為天下”的基本傾向,是“興治化之流”,“文滅質”,“博溺心”。在禮樂文明的介入之下,人逐漸喪失了自然之道,無法恢復其質樸天然的原初性情,也不再與天地萬物渾然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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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聚焦“先圣制作”這一話題,儒家、道家、法家的討論可謂歧見重重。禮樂、自然、事功三重維度之交互,使得“先圣制作”成為一個頗富張力的話題場域。


        儒道之張力可以總結為“制作”和“造作”之分判,其異中之同值得關注。二派態(tài)度立場雖有正反之別,理論模式卻有同質之處。儒家“截斷史觀”將禮樂以前的時代視為蠻荒蒙昧,制禮作樂之后人才成為人;而道家“混一史觀”以上古自然淳樸為至德之世,將人為造作之禮樂視為衰退淪落。二派皆致力于在古史演進中標舉出一個關鍵的轉折點:制禮作樂。對于莊子而言,這個轉變節(jié)點定在哪個歷史人物其實沒有那么重要,關鍵在于“由自然而禮樂”的退化式、淪落式歷史敘事。因此,在《胠篋》中被視為理想形象的伏羲、神農,到《繕性》中搖身一變成為衰世代表,莊子對上古人物信手拈來,圣王形象模糊混沌,只是其表達歷史觀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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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儒家要回應道家的理論,關鍵不在于某個具體圣王的評價與定位,而是要從根本上扭轉“淪落式”的價值判斷,說明禮樂本于自然而非背離自然,禮樂乃天道之昭彰而非天人之割裂。某種意義上,《系辭傳》之“法象天地”正是基于禮樂與自然之張力進行的理論建構?!胺ㄏ筇斓亍敝荚诤荨白匀弧?,禮樂秩序并非空中樓閣,人倫法度取法于天地自然之規(guī)律,自然之于人文有其本源性,自然之文與人文之文也是貫通無礙的。同時,人為天地之心,人遵守禮樂秩序便是為天地萬物確立法度,人的作為便是對天道的彰顯。這隱然回應了道家的理論:禮樂文明并非對人類自然狀態(tài)的破壞,它一方面本乎自然,另一方面昭彰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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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儒法之張力可以總結為“制作”和“創(chuàng)造”之分判,其同中之異值得注意。二者共同肯定圣王制作,思維路徑卻南轅北轍,法家從戰(zhàn)勝艱難險阻的角度凸顯圣王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功績,而儒家從開啟人文秩序的角度標舉圣王制禮作樂的意義。在事功維度之下,圣王的功績是具體的,形象也是鮮明的,其發(fā)明創(chuàng)造甚至直接反映于姓名,比如有巢氏和燧人氏。而以事功論,被儒家標舉為古史開端的伏羲,最重要的功績只是發(fā)明網(wǎng)罟以取犧牲,因此其名往往寫作“伏犧”或“庖犧”,如此一來,其于早期人類生存的意義自然落于下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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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此,當燧人被引入三皇序列,便會引發(fā)禮樂與事功之間的張力[4]——若以禮樂論圣王,伏羲自然排在燧人之前,但若以功績論英雄,燧人無疑比伏羲更加重要。首先,文獻普遍記載燧人早于伏羲。其次,火可以用來加工食物、取暖、照明、驅除猛獸、制作器物,對早期人類的生活方式可謂劃時代的改變,網(wǎng)罟的作用顯然不及。若由此出發(fā),此說中的三皇次序是否應作“燧人、伏羲、神農”?這樣一來,燧人的加入不僅會擾亂三皇間的時間順序,使得古史無法自伏羲截斷;更會影響“皇”的內涵,使得制作的禮樂屬性被事功屬性所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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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分析提示我們,儒家學者將“三皇制作”確立為文明史開端,將伏羲畫卦樹立為最早、最具典范意義的制作,通過對古史的“截斷式”敘事,確立制作的禮樂屬性。這一理論的建構并非那么圓融無礙,而是歷經(jīng)了禮樂、自然、事功三重維度的交互與拮抗。儒道理論模式既針鋒相對又有內在同質性,儒家以“法象天地”涵容自然維度,針對道家的淪落史觀作出了較為恰切的回應;而儒法思維路徑截然異趣,其矛盾與張力相對復雜和隱蔽。在三皇諸說中,“伏羲、神農、燧人”之說最大限度地觸發(fā)了禮樂與事功間的張力,這迫使儒家學者圍繞燧人進行了一系列理論建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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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三皇敘事的內部調適:禮樂維度如何消解事功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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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儒學立場出發(fā),無論燧人造火在事功層面有多么大的意義,都無法撼動伏羲畫卦以定人倫的地位。為了在儒學內部消化伏羲和燧人誰先誰后的矛盾,學者們發(fā)明了兩種不同路徑,由于二說最早分別見于《禮緯·含文嘉》與《尚書大傳》,陳立將其命名為“《禮》說”和“《書》說”。[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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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禮》說較早見于《禮緯·含文嘉》,其三皇次序為“伏羲、燧人、神農”,其特點是罔顧時間線索,將燧人置于伏羲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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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虙戲、燧人、神農。伏羲始別八卦,以變化天下,天下法則,咸伏貢獻,故曰伏羲也。燧人始鉆木取火,炮生為熟,令人無復腹疾,有異于禽獸,遂天之意,故曰遂人也。神農始作耒耜,教民耕種,美其衣食,德濃厚若神,故為神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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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釋三皇姓名的主流意見,是從相應功績出發(fā),以伏羲得名于作網(wǎng)罟以取犧牲,燧人得名于鉆燧取火,神農得名于興農業(yè)。但是《含文嘉》獨樹一幟,從禮樂角度做出解讀,認為“伏,獻也,羲,法也”。伏羲作八卦是為天地萬物定立法則,故稱伏羲;燧人取火是遂天之意,故稱遂人;而神農德行濃厚若神,故稱神農?!逗募巍吠怀隽硕Y樂層層遞進的邏輯次序,而模糊了燧人和伏羲之間的時間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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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禮樂維度理解早期圣王制作,將伏羲列于燧人之前的文獻還有《白虎通·號》,其將三皇定為“伏羲、神農、燧人”,燧人被置于三皇最末。又《春秋·命歷序》稱:“伏羲、燧人?!币部赡苁菫橥怀鲞壿嬀€索而犧牲了時間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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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說較早見于《尚書大傳》,其將三皇次序定為“燧人、伏羲、神農”,不過這里的燧人并不是單純鉆燧改火的英雄人物,而是經(jīng)過改造的禮樂圣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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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遂人為遂皇,伏羲為戲皇,神農為農皇也。遂人以火紀。火,太陽也,陽尊,故托遂皇于天。伏羲以人事紀,故托戲皇于人。蓋天非人不因,人非天不成也。神農悉地力,種谷疏,故托農皇于地。天、地、人之道備,而三五之運興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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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書大傳》將燧人、伏羲、神農分別對應于天、人、地,將鉆燧改火引向陰陽之說,在“火,太陽也,陽尊”的解讀思路之下,燧人形象隱隱與伏羲畫八卦定陰陽趨于同質。燧人主天,伏羲主人,“天非人不因,人非天不成”,天人間的互文關系強化了二人之間的同質性。表面上,伏羲接續(xù)了燧人的功績;實際上,是燧人被“伏羲化”了。經(jīng)由此番改造,燧人和伏羲的形象逐漸融為一體,那么燧人和伏羲誰先誰后就無足輕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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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類說法還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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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遂皇始出握機矩,表計宜,其刻曰蒼牙通靈,昌之成,孔演命,明道經(jīng)。燧人之皇沒,虙戲生。本尚芒芒,開矩聽八。蒼靈唯精,不慎明之,害類遠振。(《易緯·通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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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士淳于俊曰:“包羲因燧皇之圖而制八卦?!保ā度龂尽の褐尽罚?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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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氏云:“禮有三起,禮理起于太一,禮事起于遂皇,禮名起于黃帝?!保ā抖Y記正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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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緯·通卦驗》鄭玄注:“遂皇謂燧人,在伏犧前,始王天下也。矩,法也,言遂皇持斗機運轉之法,指天以施政教?!笨追f達《禮記正義》申說:“既云‘始王天下’,是尊卑之禮起於遂皇也?!便@燧改火之功績被淡化,燧人形象被改造成為天下立法、施行政教的圣王,與伏羲趨于一致。而以治《易》聞名的淳于俊直接宣布伏羲制八卦正是接續(xù)燧人之圖而來,所謂“包羲因燧皇之圖而制八卦”,毫不掩飾地將燧人形象進行“伏羲化”改造,那么,“畫八卦、定人道”就可以理解為燧人和伏羲合力完成的制作行為。而皇侃將燧人造火冠以“禮事”,其背后的邏輯,亦是針對燧人的功績進行禮樂化解讀。[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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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結兩條路徑,《禮》說模糊時間線索,將伏羲置于燧人之前,以突出伏羲作為文明史開端的意義,強化三皇制作的禮樂指向;《書》說對燧人造火進行禮樂化改造,并將“伏羲化”的燧人置于三皇首位,以彌合時間線索與邏輯線索之間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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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兩說各有其瑕疵,《禮》說最大的問題是罔顧燧人和伏羲之間的時間先后。而《書》說最大的問題,是燧人雖然已經(jīng)被“伏羲化”了,但其加諸伏羲、神農之前,仍與《系辭傳》等經(jīng)典文獻不符?!段褐尽份d高貴鄉(xiāng)公之論:“若使包羲因燧皇而作《易》,孔子何以不云‘燧人氏沒,包羲氏作’乎?”孔穎達言:“又云‘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言古者制作莫先於伏犧,何以燧人廁在前乎?”(《尚書序》孔疏)因此也有學者提出,“三皇”之“三”只是虛數(shù),伏羲、神農足以代表,不必汲汲于湊足人數(shù)。焦循言:“《淮南子》直以伏羲、神農為泰古二皇,是也。稱三皇者,或增燧人,或增女媧,或增祝融,均不足以配《易》?!保ā兑自挕罚?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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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顧圍繞三皇敘事的諸多爭論,我們發(fā)現(xiàn),三皇中到底有幾人,這些人之間誰先誰后,其實都不重要,真正關鍵的是明確“皇”的內核,這樣才能借助三皇這一源頭性敘事,凸顯整個華夏文明的精神氣質。儒家學者對于三皇敘事的種種爭論與調整,其實質都是通過對文明史源頭的追溯和闡釋,不斷校準制作的禮樂指向,并一再重申:只有從禮樂維度出發(fā),“三皇制作”才足以成為文明史由蠻荒走向文明的標志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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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儒學視域下“制作”的禮樂性及其當代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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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文總結了禮樂、自然、事功三種對制作的理解路徑,在三皇理論的構建過程中,儒家學者通過拓展理論維度,調整三皇敘事,以安頓來自道家和法家的理論張力,申明制作的禮樂指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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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明史的開端總是由發(fā)明創(chuàng)造開始,比如現(xiàn)代考古學所區(qū)分的石器時代、青銅器時代、鐵器時代等等。但儒學視域下的早期發(fā)明制作并未止步于利用工具來改造生存環(huán)境,而是將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功績籠罩、消解于禮樂維度之中,這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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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制作物之所指是開放、發(fā)散的?!捌鳌辈粌H是工具、器物,亦指向制度、倫理。從《系辭傳》看,伏羲畫卦被視為最早的制作。天地陰陽為《易》象之基礎,一切具體卦象都萬變不離其宗,而伏羲由陰陽關系定下人倫準則,一切具體禮儀規(guī)范也圍繞這一基本原理展開。當禮樂被定義為最早的器,器便有了統(tǒng)貫性的內核,由此延伸出發(fā)散性的義理指向,器物、制度、倫理……只要指向對人的塑造,都可以囊括其中。《系辭傳》載神農作市集:“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蓋取諸《噬嗑》。”市集并非常規(guī)理解下的“器”,但在市集制度之下,人們攜帶產(chǎn)品按時聚集、交易,以完成財貨流動、實現(xiàn)資源的合理分配,人與人之間的商業(yè)行為得以秩序化展開,當市集成為一種規(guī)范人群的技術手段,它自然也就成為了“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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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次,制作始終以人為目的。儒學視野下的制作并不指向物質生產(chǎn),而旨在人與器的關系,關注器對人的塑造?!断缔o傳》講弓矢之制作,“弦木為弧,剡木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蓋取諸《睽》”。弓矢被突出的職能不在物質生產(chǎn)和奪取資源,而在社會震懾和秩序維護。再如棺槨,“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數(shù)。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槨,蓋取諸《大過》”。棺槨的意義不在于物質增加,而在于引導人們尊祖奉宗,強化族群意識和歷史意識。器物不僅承擔生活保障功能,更引導人以一定的方式理解世界、適應社會,明白自己在社會、世界中所處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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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與制作相對的還有利用維度,制作落實于利用,在使用中不斷產(chǎn)生新的意義?!断缔o傳》言:“制而用之謂之法”,“百姓日用而不知”。禮樂是一個整體性的抽象概念,但在實際推行之中,它落實于人們日常使用的器物、制度、倫理,在“用”中對人進行潛移默化的形塑和教化。器的功能并非在發(fā)明創(chuàng)造之時被限定,而是面向開放的經(jīng)驗世界,在一次次使用中被充分打開。以衣服為例,《荀子·君道》言:“衣暖而食充,居安而游樂,事時制明而用足,是又所同也。若夫重色而成文章,重味而成珍備,是所衍也。圣王財衍,以明辨異,上以飾賢良而明貴賤,下以飾長幼而明親疏。”保暖為衣服的基礎功能,文飾為衍生功能,儒家強調通過對衍生功能的合理裁制,讓衣服塑造人的行為氣質,傳達相應身份信息,從而全面服務于禮制建設。[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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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明儒學視野下“制作”的禮樂特性有其現(xiàn)實意義。當今世界,現(xiàn)代科技深刻地介入、塑造了人們的生活方式、社會形態(tài),反思技術發(fā)展和物質生產(chǎn)成為當代哲學的重要主題。在這樣的現(xiàn)實關懷之下,重新回顧“圣王制器”敘事,會發(fā)現(xiàn)先賢將“三皇制作”確立為華夏文明的源頭性敘事,并將“制器成物”與“設禮施政”“修經(jīng)明藝”進行統(tǒng)貫性思考,使得“制作”成為中國傳統(tǒng)思想體系中的核心話題之一。儒家“制器”理論始終面向人生活、經(jīng)驗的現(xiàn)實世界,強調“制作”歸根結底應關乎人的自我成立,落實于塑造人的生活方式。這種天人合一、道器合一、經(jīng)世致用的文化基因中,蘊含著深刻的人文關懷,亦與當今技術哲學從人的存在、人與物的關系、人類學-文化批判等角度思考技術,表現(xiàn)出思維邏輯上的貫通性。如能充分激活相關思想資源,儒家或將在這股認識技術、反思技術的時代思潮中,表達出獨到的見解,發(fā)揮其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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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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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參考黃銘:《試論董仲舒的改制理論》,《現(xiàn)代儒學》第三輯,三聯(lián)書店,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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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蒙文通:《古史甄微》,巴蜀書社,2015年,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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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蒙文通:《古史甄微》,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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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三皇”有多種說法,在伏羲、神農之外,增補女媧、祝融、黃帝、燧人等等。其中,女媧接續(xù)伏羲,所謂“女媧修伏犧之道,無改作則”(《尚書傳》孔疏)。祝融接續(xù)三皇,所謂“祝者,屬也;融者,續(xù)也。言能屬續(xù)三皇之道而行之”(《白虎通·號》)。黃帝更是確定晚于伏羲、神農,不管是從時間線索,還是從邏輯線索上,他們都不足以影響“皇”的內涵,也不足以影響伏羲畫卦作為文明史開端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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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禮》說和《書》說是據(jù)二說最早見于《禮緯·含文嘉》和《尚書大傳》而命名,并非指禮經(jīng)與書經(jīng)系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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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此外,《尚書》偽孔傳的三皇“伏羲—神農—黃帝”說亦影響很大,但因不影響本文核心判斷,且所涉問題復雜,故另撰文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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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參見拙文:《“裁衍”與“歸本”:理解儒墨服飾之爭的一個新角度》,《現(xiàn)代哲學》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