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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樂傳統(tǒng)及其文化功能略說

作者：董衛(wèi)國

來源：《走進孔子》2022年第1期

中國自古以來被稱為禮儀之邦，這是我們常常引以為自豪的事情。另外，雖然現(xiàn)實生活中，禮樂傳統(tǒng)頹壞，國人的禮樂修養(yǎng)的負面報道時常見諸媒體，但是在日常生活之中，誰也無法否認禮節(jié)、禮貌的價值，“失禮”依然是公認的可恥的行為。其他如婚喪嫁娶之禮，很多地方依然或多或少保存著傳統(tǒng)的禮節(jié)。這些都能喚起我們自古以來的禮樂文化情結(jié)。然而，畢竟我們生活在一個傳統(tǒng)禮樂文化逐漸式微的時代了，若無積極的引導和恢復，禮樂文化給予我民族的人文教養(yǎng)將會更快地減少。

一

禮樂對于中國文明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甚至很久以來即被視為華夏文明的根本特質(zhì)?？追f達說：“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華、夏一也。”（孔穎達等：《春秋左傳正義》）服章亦是禮樂文化題中之義，華夏所以為華夏，與禮樂文化是分不開的?？梢哉f，兩千多年以來，禮樂不僅是一套安排社會生活秩序的文化樣式，而且讓傳統(tǒng)儒家的價值觀念深入人心，塑造了民族的性格，塑造了文明的靈魂。

傳統(tǒng)禮樂文化源遠流長。禮樂文化雖然成熟于西周，然而在上古時期，尤其是夏商兩代已有了長期的醞釀和積淀。西周初年，周公制禮作樂，禮樂文化于是完備。迤邐至于春秋，傳統(tǒng)的禮樂體制開始動搖， 史稱“禮壞樂崩”。此時，有孔子出世，“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對傳承下來的禮樂典章進行了整理，同時對禮樂文化做了新的價值內(nèi)涵上的詮釋，讓傳統(tǒng)的文化形式獲得精神生命力，禮樂文化從一種側(cè)重于外在的社會規(guī)范，進而變成了聯(lián)通內(nèi)在精神的生命之源。西周以降，中國傳統(tǒng)社會無不以儒家的禮樂文化立國?？鬃铀_創(chuàng)的先秦儒家學派，雖然不能于當時挽救歷史的亂局，但是以孝悌仁義為內(nèi)核、以禮樂為形式的教化模式自此以后確立，對之后的中國社會影響深遠?？鬃诱f“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禮樂本身可以說是文化形式，此文化形式所要傳達的價值內(nèi)涵則是德?？鬃诱f：“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禮樂若失去了內(nèi)在的情感基礎和道德內(nèi)涵，那么就成了一虛偽做作的形式，不能起到教化人心、維持秩序的作用。此所謂德，可以說是一套人文教化的價值理念。禮樂教化的根本精神即在于人文教化。所以，從根本上說，禮樂可以有兩個層面的含義，即所謂“有本有文”。所謂本，即禮樂所要傳達的價值內(nèi)涵，如孝、悌、仁、義等。所謂文，即禮樂的形式，諸如禮儀之步驟、器物之陳設、服裝之制式等。禮樂的形式是可以隨著時代而因革損益的，但是禮樂所傳達的人文教化的理念，則必須有一種文明的自覺，必須自覺地堅守基本人文精神?！兑讉鳌匪^：“文明以止，人文也。”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瘪R融曰：“所因，謂三綱五常。所損益，謂文質(zhì)三統(tǒng)?！保ê侮痰龋骸墩撜Z集解》）根據(jù)馬融注，所損益者，是具體的文物典章；所繼承的，是仁義禮智信等基本的人文價值理念。

二

禮樂文化博大精深，核心的精神在于人文教化。對個人而言，修身立德；對社會而言，作為日常生活的軌道，化民成俗。禮樂，顧名思義，包括禮儀和樂舞。其實禮儀和樂舞常常是相互配合，同時并用的，所以統(tǒng)稱為禮樂。禮樂雖然有區(qū)別， 如《禮記·樂記》說“樂統(tǒng)同，禮辨異”“樂由中出，禮自外作”等等，這都是說禮樂的教化機制有別，但其欲達到的修身立德，化民成俗，令民“日遷善而不自知”（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的教化功效是一致的。所以，稱禮，在某種意義上可以涵蓋樂。

首先，對于個人而言，禮樂乃是修身之器，成德之據(jù)。正如牟宗三先生所言：“周公制禮作樂，定日常生活的軌道，孔子在這里說明其意義，點醒其價值，就是指導精神生活之途徑?？鬃娱_精神生活的途徑，是不離作為日常生活軌道的禮樂與五倫的。”（牟宗三：《中國哲學的特質(zhì)》）孔子以仁釋禮，開精神生活之途徑，即使得儒學由此而有人文教化之意義。以仁釋禮，絕非是重仁而輕禮，若無禮樂，則成德之教失去現(xiàn)實的文化依據(jù)，容易流于空談?？鬃诱f“不學禮，無以立”，《禮記·禮運》說“禮義也者…… 固人之肌膚之會、筋骸之束也”，無禮樂，則無以安頓此身。禮樂在孔子之教中，不僅僅是外在的行為規(guī)范，更是借助這些規(guī)范而喚醒和啟發(fā)內(nèi)在道德心的自覺。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如何克己復禮呢？孔子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保ā墩撜Z·顏淵》）視聽言動，幾乎包括了人一切的生命活動，所謂非禮勿視聽言動，并非言行舉動都必須去參考一個外在的禮的規(guī)范，而是說一切的生命活動都要有內(nèi)心的自覺和反省。王船山說：“此是復禮工夫，耳目口體俱聽命于心，不任他見物而遷，隨感而流，則一身無痿痹不關(guān)心之病，而應物者皆吾心不容已之機，故曰為仁由己?！保ㄍ醴蛑骸墩撜Z箋解》）孔子說：“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論語·顏淵》）“弗畔”依然只是能守，“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至于樂則“義精仁熟”。朱子說樂教“養(yǎng)人之性情，而蕩滌其邪穢， 消融其查滓。故學者之終，所以至于義精仁熟而自和順于道德者，必于此而得之。是學之成也”（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由此可知，在孔子的教法之中，禮樂生活實際上是一種修養(yǎng)的方式，更是一種修養(yǎng)工夫。

其次，禮樂完備的社會中，禮樂教化幾乎涵蓋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吨杏埂氛f“禮儀三百，威儀三千”，所謂禮儀，就是整體的禮樂儀式，也可稱為典禮；所謂威儀，就是各種禮儀的細節(jié)，以及生活中瑣細的禮節(jié)，亦可稱曲禮。對典禮的分類，《周禮》的五禮說最具有代表性，即所謂吉、兇、軍、賓、嘉（《周禮·大宗伯》）。吉禮，主要為祭祀的典禮，居五禮之首?！岸Y有五經(jīng)，莫重于祭。”（《禮記·祭統(tǒng)》）宗教祭祀關(guān)乎天人之際，意義重大。兇禮，代表性的即喪葬之禮，也包括天災人禍的哀吊之禮等。賓禮，指諸侯對王朝的覲見、各諸侯間聘問和會盟時的禮節(jié)，代表性的包括朝、宗、覲、遇、會、時聘等。軍禮，主要是指有關(guān)軍事活動的典禮，例如大射之禮，也包括校閱、獻捷、田獵等需要動用軍隊的活動。嘉禮，即嘉慶之禮，尤其具有融合人際關(guān)系的意義，如婚、冠、饗、燕等禮。每一種禮都有對程序步驟、器物服飾，以及言行舉止的特定要求，同時， 每一種禮也都有其內(nèi)在價值內(nèi)涵和組織教化功能。

同時，國家政治制度和官僚機構(gòu)的設置也受到禮樂的重要影響，在先秦儒家的政治理想中，國家體制就是一個禮樂體制?？梢哉f禮樂文化完全涵蓋了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吨芏Y》的成書年代和作者雖然古來眾說紛紜，但是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周代的禮樂政治的體制構(gòu)想和為政理念，這是學者公認的?！吨芏Y》以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分國家之職，六官各自有一職能系統(tǒng)，從而建立一個禮樂政體。《敘官》說天官屬于“治官”，就是治理國政的官，是六官之首，其最高長官為“大宰”（也稱冢宰）。天官“掌邦治，以佐王均邦國”，所謂“均”主要是強調(diào)上下、尊卑、遠近等基本的政治秩序。具體職能則比較復雜。近人蔣伯潛說，所謂天官，一方面是統(tǒng)領(lǐng)六官的，同時又以掌宮中雜物為多，“恰似現(xiàn)代各機關(guān)中之總務處焉”（蔣伯潛：《十三經(jīng)概論》）。天官一方面負責整體的國家政治秩序，又因為王室之秩序關(guān)系天下，所以多涉及宮中事務。相當于后來中央機關(guān)的決策系統(tǒng)和總務系統(tǒng)。《敘官》說地官是“教官”，其長為“司徒”。地官“掌邦教，以佐王安撫邦國”，是主管教化的官政系統(tǒng)，但是實際職責不限于社會教化，還包括社會生活和生產(chǎn)，掌邦國土地、人民、賦稅、山林、川澤、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等等。大概是社會生活和生產(chǎn)的運作都需要靠教化維系，故而統(tǒng)稱教官。《敘官》說春官是“禮官”，其長為“大宗伯”。春官“掌邦禮，以佐王和邦國”，主要掌管禮樂，此外也掌管占卜、祝巫之類的事務。主要負責國家禮樂政典和宗教活動相關(guān)事務，由禮樂教化而和諧社會關(guān)系。《敘官》說夏官是“政官”，其長為“大司馬”。夏官“掌邦政，以佐王平邦國”，主要掌握軍政相關(guān)的事務，如大司馬掌九伐之法、征收軍賦、教民習戰(zhàn)等等。夏官系統(tǒng)主要負責保衛(wèi)國家安全和社會治安之類的事務?！稊⒐佟氛f秋官是“刑官”，其長為“大司寇”，“掌邦禁，以佐王刑邦國”，主要處理諸侯以及平民的違反法律、破壞紀綱之事，主要負責訴訟、刑獄等，相當于后來的司法系統(tǒng)?！吨芏Y》缺《冬官》，漢人取《考工記》而補齊。冬官屬于“事官”，主要負責器物制造、工程建設，“富邦國”“養(yǎng)萬民”“生百物”。

從六官的設計理念看，地官的主要職責為社會教化，春官則主要掌禮樂大典和器物度數(shù)，可以視為主要負責禮樂教化的職官系統(tǒng)。實際上，每個職官系統(tǒng)之中，都有掌管禮樂教化的官員，例如天官中掌管王室服裝的官如司裘、縫人，掌管大喪招魂的夏采；夏官管理儀仗的司士、管射禮的繕人和射人、視察祭祀準備情況的祭仆等等；秋官中掌盟約的司約、司盟，接待四方賓客、諸侯以及外邦的大小行人之類。由此可知，《周禮》六官分職從根本上是一個禮樂政體，國家各個層級、各個領(lǐng)域的政治職能都是在禮樂教化的基本思路下完成的。自西周以來，歷朝歷代政治體制都會體現(xiàn)出禮樂政體的特色，并且設有專門負責禮樂教化的部門，例如漢代九卿之首為太常之職、隋唐逐漸完善的三省六部制中的禮部等等。若不了解儒家的禮樂文化，則很難讀懂中國政治制度史。

三

自秦漢以來，雖然每個朝代的具體情況并非完全相同，但沒有不重視儒家的禮樂教化的。很多朝代都會由官方出臺一些關(guān)于禮樂的規(guī)范，例如《明集禮》《清集禮》等。所以，中國社會的禮樂文化傳統(tǒng)，也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歷史傳承。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反傳統(tǒng)的思潮漸漸興起，禮樂文化可謂首當其沖?！俺匀说亩Y教”，幾乎成了幾代人心目中的禮樂文化形象。當然，不能否認的是，僵化的禮儀形式，尤其是當禮樂文化被特權(quán)所綁架的時候，確實會存在束縛人性的弊端。所以，在邁向現(xiàn)代化的“急轉(zhuǎn)彎”的過程中，對特權(quán)結(jié)構(gòu)及其異化的禮教進行批判，亦不難理解。但是那并非禮樂文化的本然，尤其在今天的文化建設時期，更不能無視禮樂文化的積極作用。

禮樂之設，并非為了束縛人性，相反，乃是為了成全人的天性，安頓人的感情生活的?！抖Y記·坊記》中說禮是“因人之情而為之節(jié)文”，這句話表達了禮樂之設的目的。其一，節(jié)，本身是竹節(jié)的意思，引申為秩序，“禮節(jié)人情”，就是以禮樂來節(jié)制人的情感，讓其歸于一種秩序。比如婚姻之禮，《詩序》說夫婦之道要“發(fā)乎情，止乎禮”（孔穎達等：《毛詩正義》），男女交往要有真實的感情，但是若無禮儀以約束，那是人倫所不允許的，因為感情雖然真切，但往往不穩(wěn)定，所以必須由禮儀以節(jié)之，方可修成正果。其二，文，這里的意思是“修飾”，當然這種修飾是一種“文化”的修飾，正如《樂記》所言“合情飾貌”之“飾”。禮樂是人情感的一種表達方式，但是這種表達方式非經(jīng)過一種“文化”的形式不可，在文化之中， 情感得以升華，得以融入理性的自覺和反思。例如古人說三年之喪是“稱情立文”，孔子說“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親喪乎”（《論語·子張》）。古人就是通過喪禮的儀式，引導人表達內(nèi)心的真實情感，安頓人心的真實情感，一方面讓這種情感得以順暢地表達，在真情顯露中回歸生命意義的本真情態(tài)；另一方面又不對人身造成傷害，不影響正常的社會生活。所以，禮樂從根本上說，不是束縛人性的，而是讓人的情感有一個文化的表達，更好地安頓人的情感，更好地讓人性得以成長?？鬃诱f，禮是“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禮記·禮運》）。所謂治，就是管理好、安頓好的意思。所以離開了禮樂文化，人的感情難以達到理性的表達，往往泛濫而無任何約束，失去可以參考的尺度和標準。

禮的根本精神在于仁道。仁道，根本精神在于感通。孔子說：“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情感的感通并非無序的情緒涌流，而是在人倫秩序之中的情感推擴。禮樂教化的根本精神在于，一方面引導人有“分位” 的自覺，一方面又有情感的感通，正如《禮記·樂記》所說“樂統(tǒng)同，禮辨異”，然而總體而言，禮樂之教是以感通人心為目的。人際交往、祭祀鬼神、和樂鄉(xiāng)黨，都有特定的禮樂?！抖Y記·仲尼燕居》載孔子的話說：“郊社之義，所以仁鬼神也。嘗禘之禮，所以仁昭穆也。饋奠之禮，所以仁死喪也。射鄉(xiāng)之禮，所以仁鄉(xiāng)黨也。食饗之禮，所以仁賓客也?！编l(xiāng)射禮是鄉(xiāng)黨間組織的射箭比賽，有運動會的性質(zhì)，同時有選賢功能。鄉(xiāng)飲酒禮是鄉(xiāng)間組織的宴會，通過此禮達到和睦鄉(xiāng)里、敬老尊賢的目的。這兩個禮一般連續(xù)進行，其主要目的就是讓鄉(xiāng)親情義更加融通、和睦。禮“莫重于祭”，喪祭之禮的教化意義，正是在于通過禮樂儀式而感通于幽冥世界，從而讓人的情感有一種終極意義上的安頓?？鬃铀摻忌缰Y、嘗禘之禮、饋奠之禮都是表達此義?？鬃诱f：“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保ā墩撜Z·八佾》）內(nèi)心真誠的情感是禮樂儀式的精神內(nèi)涵。喪禮與其置辦得很體面，不如內(nèi)心有哀戚之情。在此哀戚之情之中，人心感通于親情，從而體驗到生命存在的本真意義。儒家所理解的喪祭之禮的根本精神，不是諂媚鬼神以求福，也不偏重宗教式的彼岸世界的幻想，而是在于情感的感通。在喪祭的儀式中，誠敬之心，真摯之情，油然而生，感通于鬼神，所以說“祭祀不祈”（《禮記·禮器》）。總而言之，禮樂的精神內(nèi)涵是仁道，仁道的根本精神在一體感通之情。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禮樂是一種情感的文化表達，在這種表達中，情感得以中正，得以真實，得以與人、與天地萬物，乃至與鬼神世界相感通。

情感經(jīng)由禮樂文化的形式而感通天地、鬼神、人倫，從而安頓了人的終極關(guān)懷，同時由文化而升華人的情感，令其個體生命在歷史中展開，從而在當下感悟到倫理價值的永恒性。這是禮樂教化的內(nèi)在根據(jù)。

四

現(xiàn)代人對禮樂的另一個典型誤解就是，認為傳統(tǒng)禮樂是等級社會的產(chǎn)物，是為等級制度服務的，其表達的是等級觀念。這也是非常片面和抽象的理解。禮樂的具體形式和規(guī)范，當然由具體的時代環(huán)境所決定，但是禮樂的根本目的在于人文教化，在于引導秩序和點化生活意義。這種人文精神則絕對具有超越時代的價值。這樣的功能在任何社會都是需要的。所以要對禮樂文化在傳統(tǒng)社會的功能有全面的認識。

第一，在傳統(tǒng)社會，禮樂首先是一種合法性的表達。比如，早期的婚禮并無法律文約，但是只要進行了婚禮的程序，夫妻關(guān)系則被賦予了合法性。這種合法性的賦予，一方面通過婚禮中的場所——宗廟或祠堂作為神圣空間的意義被賦予的，一方面是通過親屬的見證和參與被賦予的，是神圣合法性和世俗倫理合法性的統(tǒng)一。第二，禮樂其實一直起到支撐中國人信仰、安頓終極關(guān)懷的作用。古語曰：“禮有五經(jīng)，莫重于祭。”（《禮記· 祭統(tǒng)》）喪祭之禮，在傳統(tǒng)儒家的禮樂文化中是最重要的典禮。喪祭之禮，并非迷信，而是以禮樂文化的形式，來表達對彼岸世界的一種精神寄托。中國自西周以來，信仰模式上并沒有走西方一神教的模式，而是由儒家的禮樂文化來作為普遍的安頓死亡關(guān)懷、關(guān)切彼岸世界的一種形式。這正是由于禮樂所指向的彼岸世界實際上起到了支撐精神信仰的功能。第三，禮樂傳統(tǒng)一直起到維系民族文化認同的功能。禮樂在民間社會的傳播，因地因時制宜，與基層社會相磨合，逐漸俗化，于是形成了禮俗。禮俗雖然與經(jīng)典的禮樂形式有一定差別，但是從精神內(nèi)涵以及基本樣式上說，依然保持著與經(jīng)典禮樂的一致性。而共同的禮俗，共同的生活方式，乃是民族認同的重要文化因素。比如中國傳統(tǒng)喪禮普遍采用五服制度，即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五服制度廣泛影響到一些少數(shù)民族甚至今天的域外之地（如韓國、日本等），成為多個民族共同沿用的喪禮禮俗。又如，傳統(tǒng)婚禮，核心步驟有六禮，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征、娶妻、親迎。據(jù)新聞報道說，距離貴陽 160 公里處的一個山區(qū)苗族，至今依然基本沿用周代的六禮。（“探秘亞洲僅存的穴居苗族：按照周代六禮娶親”，東方網(wǎng) 2014 年 8 月 27 日）這個文化現(xiàn)象是令人震撼的，現(xiàn)代社會尚無任何文化創(chuàng)制的影響力堪與之媲美。由此可見禮樂文化在促進中華民族共同體認同方面具有多么重要的意義。然而，現(xiàn)在有些地方政府的文化部門，在推行農(nóng)村喪葬改革過程中，禁止傳統(tǒng)喪禮，例如禁止穿喪服、禁止奏傳統(tǒng)喪樂等等，做法簡單粗暴，令人感到憂慮。傳統(tǒng)的五服喪禮傳承了兩千多年，其教化足以安頓人的生死關(guān)懷，足以敦倫睦族，其強大的感召力更是波及域外，對凝聚民族認同具有重要意義。這種武斷的喪禮改革，大有斬斷民族文化認同之社會基礎的危險。

五

禮樂文化對現(xiàn)代社會依然有重要的意義，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說，中國社會的禮樂精神并沒有中斷，只是需要自覺維護，并導引于積極方向的發(fā)展。第一，禮樂文化應該支撐起現(xiàn)代中國人的信仰。如前所說，禮樂中的喪祭等典禮，具有指向彼岸世界的功能，但是這絕非迷信，而是一種對終極關(guān)懷的理性表達和文化疏導。“子不語怪力亂神”（《論語·述而》），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又說“敬鬼神而遠之”（《論語·雍也》），儒家一開始就表現(xiàn)了極其清晰的人文理性精神。“人民有信仰，國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中國人最普遍的信仰就是儒家禮樂文化所塑造的人文理性的信仰。并且這種信仰本身與政治上的理想信仰完全一致，毫無隔膜。第二，禮樂文化能夠起到組織社會的作用。有人認為禮樂文化屬于農(nóng)業(yè)文明時代的文化，在今天城市化過程中已經(jīng)沒有意義。這是不對的。禮樂是教化的文化工具而已，可以以農(nóng)業(yè)文明為依托，也可以以城市生活為依托，只是需要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而已。例如，禮樂完全可以發(fā)揮在社區(qū)的基層組織的教化功能，參與城市生活。第三， 正確引導民間的傳統(tǒng)禮俗，發(fā)揮其安頓人心的作用，鞏固民族認同的文化基礎。長期以來，“禮壞樂崩”，很多民間禮俗畸形發(fā)展，少數(shù)地方在喪禮上安排艷舞的報道時常見諸報端，這是極其傷風敗俗之事，甚至可說是中國文化的恥辱。當然，大部分地區(qū)的禮俗依然還能起到微弱的教化作用。所以必須以學院儒學為學術(shù)依托，對民間的禮俗“興廢起舊”，通過“兩創(chuàng)”讓傳統(tǒng)禮俗繼續(xù)發(fā)揮社會教化作用，也唯獨如此才能抵制某些域外宗教在中國本土的泛濫性傳播。

禮樂文化是華夏文明最重要的精神特質(zhì)，是中國最重要的文化財富。禮樂文化核心的精神在于人文教化：對于個人而言，經(jīng)由博文約禮的涵養(yǎng)而讓人修身立德，以安身立命；對于社會而言， 經(jīng)由禮樂引導生活秩序，由儀式等點醒生活的意義，同時對共同體意識形成具有重要作用。禮樂文化并沒有過時，中國的禮樂文明也并沒有中斷，應該努力實現(xiàn)其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讓中國的禮樂文明重新起到教化社會、服務社會的作用。禮樂文化是美好生活所不可或缺的，是挺立文化自信的關(guān)鍵所系。民族復興，根本上是文化復興；四個自信，根本的是文化自信。文化的復興和自信乃是基于文化自知和自覺。所謂自覺，就是必須充分認識到文化是一個國家的靈魂所系，是民族認同的基石所在。所謂自知，就是必須認真學習和了解包括禮樂文化在內(nèi)的中國文化。對中國文化有足夠的了解，對文化作為立國之本的意義有了充分的自覺，文化的自信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作者簡介：董衛(wèi)國，西南政法大學哲學系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西南政法大學國學經(jīng)典與人文教育中心主任，中華孔子學會理事，曲阜師范大學中華禮樂文明研究所兼職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先秦儒學，宋明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