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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劉增光】公天下的隱沒與忠君的凸顯——唐《孝經注疏》的批判性考察

        欄目:學術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3-05-22 14:15:02
        標簽:《孝經注疏》
        劉增光

        作者簡介:劉增光,男,西元一九八四年生,山西襄汾人,中國人民大學哲學學院副教授。著有《晚明<孝經>學研究》《<孝經>學發(fā)展史》等。

        公天下的隱沒與忠君的凸顯——唐《孝經注疏》的批判性考察

        作者:劉增光

        來源:作者授權儒家網發(fā)表,原載《孔子研究》2023年第2期


            要:《孝經注疏》在唐代有著經典的地位,注、疏一體,共同構成了一部頒行天下的政治教科書。唐玄宗以至高無上的圣王姿態(tài)為《孝經》作注,因而《孝經注疏》也就體現出不同于儒者或經學家注疏的思想特色:一是引儒歸道,尊道德而抑仁禮。玄宗《孝經序》與元行沖疏看似遵從鄭玄,實則以道家無為改易儒家德禮之治,參照以玄宗《道德經》注疏即一目了然。二是擺落古禮,刪削《孝經》所含公天下的政治精神?!缎⒔涀⑹琛房桃馀懦f注,對最能體現以孝治天下的三老五更之制棄而不言,體現出鮮明的尊君意識。三是強化尊君,從德禮之治滑落為律法之治。《孝經注疏》隱沒《孝經》中作為行孝最高境界的“立身行道”之義,以遵守現世禮法為孝,強調“以順移忠”的忠君之義。有鑒于此,宋世理學蔚興,轉而強調《大學》“修身”之義,于此可窺唐宋思想轉折之一斑。

         

        作者簡介:劉增光,中國人民大學中國哲學教研室主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宋明理學、《孝經》學。

         

        《新唐書·元行沖傳》載:“玄宗自注《孝經》,詔行沖為疏,立于學官。”唐玄宗于開元十年(722)、天寶二年(743)兩次注解《孝經》,相應地,元行沖疏亦再修。列于《十三經注疏》者為天寶重注本,開元初注本則見于《古逸叢書》之《覆卷子本唐開元御注孝經》。作為帝王御制的《孝經注》,以及秉帝王之命撰作的疏,二者為一整體【1】,共同構成了一部頒行天下的政治教科書,此教科書的閱讀者顯然主要是唐玄宗治下的臣民,而非唐玄宗本人。【2】《唐會要》卷三十五載御注制成后,“令天下家藏《孝經》一本,精勤教習,學校之中,倍加傳授,州縣官長,明申勸課焉”【3】。以此作為天下士庶官長的教本。唐玄宗《序》自言嘗三復《孝經》“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之言,“景行先哲,雖無德教加于百姓,庶幾廣愛形于四?!?。元氏疏直白云:“此上意思行教也?!?而玄宗不僅僅是以帝王的身份行教,其言“夫子沒而微言絕,異端起而大義乖”,故作《孝經注》,欲達“至當歸一,精義無二”之境,正如元氏疏所發(fā)揮:“(玄宗)嘆夫子沒后,遭世陵遲,典籍散亡,傳注踳駁,所以撮其樞要,而自作注也。”【5】據此,玄宗更是以繼承和揭明孔子微言的身份注經與行教,集權位與道業(yè)于一身。李齊古《進御注孝經表》言:“開元天寶圣神文武皇帝陛下,敦睦孝理,躬親筆削,以無方之圣討正舊經,以不測之神改作新注,朗然如日月之照邈矣。”【6】將玄宗自許的集道、治于一身的教化者身份昭然揭出。開元初注卷首為《元行沖序》,而天寶重注與《石臺孝經》中皆代之以玄宗自撰《孝經序》,正是要為《孝經注》附著一層更高的權威。【7】簡言之,為《孝經》作注的玄宗,所持的不是學者的姿態(tài),而是至高無上的圣王之姿。因此,《孝經注疏》也就體現出不同于儒者或經學家注疏的思想特色,其著者有三:一曰引儒歸道,尊道德而抑仁禮;二曰擺落古禮,刪削《孝經》所含公天下的政治精神;三曰強化尊君,以律法治國。

         

        一、崇道德而抑仁禮

         

        在注解《孝經》的同時,唐玄宗也在注解《道德經》,《御注道德真經》(四卷)約在開元二十至二十一年間成書,《御制道德真經疏》(十卷)則稍晚于此,約成書于開元二十三年。8從時間上看,《道德經》注與疏之成書正在兩次注解《孝經》之間。從形式上看,《道德經》注、疏互補之模式亦同樣見之于《孝經注疏》,即玄宗《孝經序》所言:“具載則文繁,略之又義闕。今存于疏,用廣發(fā)揮?!薄?】玄宗《道德經》注疏與其《孝經注》二者內容多存相互印證影響之處,這一點在《孝經序》中體現得最為明顯??梢?,此序很可能是玄宗注解《孝經》與《道德經》之前即定下的思想綱領。今人因天寶重注《孝經》在天寶二年,便以為玄宗《孝經序》之作亦在此前后,然《孝經序》實作于開元二年三月【10】,早于開元初注的成書。及至天寶重注,玄宗將此《孝經序》置于篇首,取代開元初注開首的元行沖序,以增加《孝經注疏》的權威性,而這也說明玄宗對《道德經》與《孝經》思想及二者關系的認識前后并無大異?!短拼笤t令集》卷八十一《政事·經史》載開元七年(719)五月《行河鄭所注書敕》曰:“朕以全經道喪,大義久乖,浮感之性浸微,流遁之源未息,是用旁求廢簡,遠及缺文,欲使發(fā)揮異說,同歸要道,永惟一致之用,以開百行之端?!薄?1】玄宗主張河上公《老子注》與鄭玄《孝經注》可“仍舊行永”,而王弼《老子注》與《古文孝經孔傳》則“宜存繼絕之典”。敕文所言與《孝經序》“夫子沒而微言絕,異端起而大義乖”“五孝之用則別,而百行之源不殊”“舉六家之異同”等敘述基本一致。這段話也表明在唐玄宗看來,道家《老子》和儒家《孝經》二者可以并存,以達教化之用。玄宗《頒示道德經注孝經疏詔》:“道為理本,孝實天經,將闡教以化人,必深究于微旨?!薄?2】亦明確將二書作為教化之用?!?3】元行沖受詔為《孝經注》作疏,正是對玄宗思想的推闡和發(fā)揮,二者是一整體。清儒簡朝亮指出:“唐,李氏也,故尊老子而封之,于是乎諸經唐疏皆尊老子矣?!缎⒔洝窞樘啤队ⅰ贰⒃稀妒琛酚茸鹄献?,其勢然也。”【14】

         

        玄宗序雖然簡約,但元氏疏對注的發(fā)揮,鉤沉索隱,揭示了序文的道家內涵。唐玄宗《孝經序》言:“朕聞上古,其風樸略,雖因心之孝已萌,而資敬之禮猶簡。及乎仁義既有,親譽益著。圣人知孝之可以教人也,故‘因嚴以教敬,因親以教愛’,于是以順移忠之道昭矣,立身揚名之義彰矣?!薄?5】玄宗注《孝經》,多據鄭注為說,其以十八章今文為定,亦是遵從鄭玄。而序文開首即發(fā)揮儒道兼采、孔老相通之意,也正有本于鄭玄《禮運注》,元行沖疏直接揭示了玄宗是以“上古”為“五帝以上也”,“仁義既有”為“三王時也”,并舉《道德經》“失道而后德”之說,謂“道德當三皇五帝時,仁義當三王之時”,前者“貴尚道德,其于教化,則質樸疏略也”,后者則“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親譽之道,日益著見”?!?6】可見,元氏疏正是以《禮運》“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與“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之分別為據,鄭玄注以前者為“五帝時也”,此時堯舜“禪位授圣,不家之”;后者為“用禮義以成治”,是“禹、湯、文、武、成王、周公”之時,特點是“謹于禮”,以禮義為根據確立五倫、設置制度刑法。【17】鄭注不能不讓人聯(lián)想到《道德經》“失道而后德……失義而后禮”之說,這一聯(lián)想絕非無據,因為鄭注明確表示“大道既隱”的“禮義以為紀”就是“以其違大道敦樸之本也。教令之稠,其弊則然?!辈⒉煌由弦痪洹啊独献印吩唬悍钭陶?,盜賊多有?!薄?8】

         

        因此,元氏疏循鄭注《曲禮》“太上貴德”、《禮運》“大道之行”之文,認為此便是《道德經》所言“太上,下知有之”,用玄宗自己的話說,大道行的公天下之世是“雖因心之孝已萌,而資敬之禮猶簡”;三王家天下之世則是“及乎仁義既有,親譽益著”,對應于《道德經》“其次,親而譽之”,即“各親其親,各子其子”?!?9】

         

        然元氏疏所論,實則一本玄宗《道德經》注以為說?!兜赖陆洝贰疤稀币还?jié),玄宗注謂:“太上者,淳古之君也。……逮德下衰,君行善教,仁見故親之,功高故譽之?!薄?0】《道德經》疏:“樸散則親譽遂作,無為則謂我自然”,“道德公行,親譽焉設”。【21】又《道德經》“大道廢,有仁義。……絕仁棄義,民復孝慈。”御注:“澆淳散樸,大道不行,曰仁與義,小成遂作。濡沫生于不足,凋弊起于有為……絕兼愛之仁,棄裁非之義,則人復于大孝慈矣?!薄?2】元氏疏解“仁義既有”謂“仁者兼愛之名,義者裁非之謂”【23】,正是本此。玄宗解《道德經》屢引莊子“道隱小成”“同于大通”之說,此節(jié)御疏即言“大道廢者,代俗澆漓,人人浮競,玄晏之風斯泯,穆清之化不存,失至道無為之事,故云廢也。廢則有兼愛之仁,裁非之義……故莊子曰:道隱于小成。小成謂仁義等,各自其成,不能大通,故謂之小成爾?!薄?4】以小成、大通分別對應于仁義之治與無為之治。而“道隱小成”一語亦見于《孝經序》。鄭玄注《禮運》“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謂“孝慈之道廣”,此為玄宗“復于大孝慈”的由來。故其解“絕仁棄義,民復孝慈”謂:“前章云大道廢,有仁義,此云絕仁棄義,民復孝慈者,明大道之世,所謂玄同,民無私親,悉皆慈孝,故理至則跡滅,事當而名去。今六紀廢絕則孝慈名彰,若絕兼愛之仁,棄裁非之義,江湖無濡沬之進,慈孝有自然之素,故民復于大孝慈矣。”【25】這意味著自然慈孝或大孝慈正是太古之治的特點。孝慈與仁義不同,“慈孝有自然之素”,而兼愛與裁非的仁義則非自然,故前者更為根本。正如《孝經》首章所言:“夫孝,德之本,教之所由生也。”孝才是本。故玄宗《孝經序》言“因心之孝”,據《孝經·圣治章》“其所因者,本也”為說,元氏疏謂:“上古之人有自然親愛父母之心?!薄?6】唐玄宗看重的是《孝經》言孝治所包含的天道自然、簡易無為之義,孝治天下即《道德經》自然無為之治。此點在《三才章》和《圣治章》的注疏中體現最為顯著,因為這兩章均言“其教不肅而成,其政不嚴而治”,而這兩章元氏疏都援引玄宗《孝經制旨》,尤其是前者,《制旨》言“天無立極之統(tǒng),無以常其明。地無立極之統(tǒng),無以常其利。人無立身之本,無以常其德。……夫愛始于和,而敬生于順。是以因和以教愛,則易知而有親;因順以教敬,則易從而有功。愛敬之化行,而禮樂之政備矣。圣人則天之明以為經,因地之利以行義。故能不待嚴肅而成可久可大之業(yè)焉?!薄?7】玄宗對《系辭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的無形化用,使得《周易》易簡之理與《孝經》“不嚴而治,不肅而成”之旨貫通無礙。這正呼應了《孝經序》的敘述——“朕聞上古,其風樸略,雖因心之孝已萌,而資敬之禮猶簡……圣人知孝之可以教人也,故‘因嚴以教敬,因親以教愛’?!比欢恕笆ト恕钡纳矸輩s是十分含混的,在玄宗心中,定然是以道家無為的圣人居多,而作《孝經》的孔子也是與老子思想一致的孔子,其《道德真經疏釋題》中即以“孔子問禮老聃”來說明孔子于老子之旨“無間然矣”。【28】

         

        由此可見,唐玄宗注解《孝經》背后隱藏的恰是道家的底色。他認為《道德經》主旨是“理身理國,理國則絕矜尚華薄,以無為不言為教”【29】,亦與其《孝經序》對上古樸略之風的推崇并無二致。但是不論《禮運》還是鄭玄注,強調的都是以禮治國,孝慈之道恰恰與禮治相輔相成,《禮運》言:圣人之所以治人喜怒哀懼等十情、修父慈、子孝、兄良、弟弟等“十義”,“舍禮何以治之?”以禮成治,可以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此仍是公天下的太平之治。玄宗取孝慈之道而摒棄禮制,不合《禮運》之義,亦違背鄭注之旨。

         

        玄宗在對《道德經》《孝經》的注解中都表現出了對太平世的希冀,前者言“道德”,后者亦言“至德要道”,均為演說道德之經典。他希望清理積弊,返本還淳,其注解二經正是欲究治道之源,內含對于政治統(tǒng)治的隱憂與深思。然而他并不可能做到無為而治,其注解中亦屢見強調君臣尊卑的治術之論?!?0】以其伸張?zhí)艧o為之治的“太上,下知有之”注文為例觀之,御注:“下知者,臣下知上有君,尊之如天而無施教有為之跡,故人無德而稱焉?!币浴跋隆睘椤俺枷隆?,似是取河上公之說。然河上公注言:“下知有之者,下知上有君,而不臣事,質樸也。”【31】并不徑以“下”為“臣下”,突出的恰恰是“不臣事”,相反,玄宗強調臣事君“尊之如天”,凸顯上下尊卑的絕對之序,大違老莊哲學之精神。他一方面以老莊思想貶抑儒家的仁義與禮制,另一方面又引入法家式治術而強化尊君觀念,此于《孝經注疏》中皆斑斑可見。


        二、擺落古禮與公天下精神的芟除

         

        唐玄宗以老莊之道德貶抑儒家之仁義與禮制,故其注解《孝經》的一大特點即是擺落此前注解中涉及禮制者,一秉玄宗之意的元氏疏亦是如此。皮錫瑞批評說:“明皇注于鄭引古禮以解經者,皆刊落之,專以空言解經,實為宋明以來作俑。邢疏依阿唐注,排斥古義,是其蔽也?!薄?2】刊落鄭玄解經的古禮背景,其實非自玄宗始,劉炫《孝經述議》即多采玄理而有擺落古禮之處,然玄宗所為確有過之而無不及。

         

        唐注對禮制的刊落,在《孝經》首章已奠下基調。【33】鄭注言:“至德,孝悌也。要道,禮樂也?!薄?4】唐玄宗以至德要道同指孝,謂:“孝者,德之至,道之要也。”【35】由此,孝治就基本上脫離了禮制,失卻了“先王”之禮法的背景。正如上節(jié)所論,這種脫離與玄宗深受道家影響有關,《孝經序》區(qū)分三王與五帝,玄宗之意圖是以五帝道德之治為歸宿,而鄭玄注《孝經》卻是以“先王”為夏商周三王,由此,孝治與《禮運》所述“禮義以為紀”均指的是三王之治,其以至德、要道分屬孝悌與禮樂的注解正表明了這一點。因此,玄宗《孝經序》與元氏疏雖以鄭玄《禮運注》為據,而其分割孝治與禮治并貶抑后者的做法,從根本上并不合鄭玄之意。無怪乎玄宗注《孝經》首章乃至全書最為重要的“先王有至德要道”一語時,置鄭注于不顧。依其意,五帝時淳樸,并無三王時的禮,其注《孝經》即自然不用考索三王之禮。

         

        唐玄宗擺落禮制最為明顯者,是《廣至德章》涉及的三老、五更。經文言:“教以孝,所以敬天下之為人父者也。教以悌,所以敬天下之為人兄者也。教以臣,所以敬天下之為人君者也?!毙谧ⅲ骸芭e孝悌以為教,則天下之為人子弟者,無不敬其父兄也。舉臣道以為教,則天下之為人臣者,無不敬其君也?!痹鲜枧e《禮記·祭義》“祀乎明堂,所以教諸侯之孝也。食三老五更于太學,所以教諸侯之弟也。”又謂:“案,舊注用應劭《漢官儀》云‘天子無父,父事三老,兄事五更’,乃以事父事兄為教孝悌之禮。案,禮教敬自有明文。假令天子事三老,蓋同庶人‘倍年以長’之敬,本非教孝子之事,今所不取也。”【36】明確表示不取先儒三老五更之說。此處所謂“舊注”正是指鄭注。而鄭注所言不僅合于應劭,而且與緯書、《白虎通》《公羊傳》等一致。這正表明,天子父事三老、兄事五更是兩漢時期儒者公認的先圣王所遺禮制,且是“漢代通行儀制”【37】。而玄宗注與元氏疏之說,則表現出唐人已經不能明了或不愿理會三老五更禮制本身的背景。元氏疏據《祭義》指出,鄭注、應劭所言與《祭義》不合,認為應當如《祭義》所言,事三老五更皆是用來教悌,與教孝無關。因為“事三老”最多也就像庶人倍年以長之敬以養(yǎng),與敬相關,但并非是教孝。元氏疏斷章取義之誤,實大背鄭玄注、孔穎達疏,此點皮錫瑞已指出【38】。此處所欲揭示的是,玄宗不取鄭玄之說,元氏疏在此基礎上更要進一步解釋其為何不取,于是咬文嚼字以《祭義》作為借口,恰表明疏文想要維護君主的至高無上地位,因為君主不能以孝事三老,這不合君主的身份。

         

        如果這一意圖還不明顯的話,下一句的注解就顯得明白無疑了。對于“教以臣”,元氏疏:“案《祭義》云‘朝覲所以教諸侯之臣也’者,諸侯,列國之君也。若朝覲于王,則身行臣禮。言圣人制此朝覲之法,本以教諸侯之為臣也。則諸侯之卿大夫,亦各放象其君,而行事君之禮也。劉炫以為將教為臣之道,固須天子身行者,案《禮運》曰:‘故先王患禮之不達于下也,故祭帝于郊?!^郊祭之禮,冊祝稱臣,是亦以見天子以身率下之義也?!薄?9】細讀之下,即會明白此處的疏文其實包含了兩種對于“教以臣”的解釋,一種是其斷章取義,以《祭義》朝覲之說為根據,另外一種是劉炫的觀點。元氏疏拘泥于“朝覲”之說,不解《祭義》《孝經》所言不論是“教以孝”還是“教以弟”,皆是就君主或天子己身之示范性行為而言,強調以身率下,而不是就臣子而言,此亦正合儒家反求諸己的思想。因此“教以臣”是說君主或天子也要身行臣道以作示范。故劉炫之說是正確的,而劉炫乃是本自鄭玄注:“天子郊則君事天,廟則君事尸,所以教天下臣?!薄?0】元氏疏之所以死摳“朝覲”二字而不放,是因為這樣方能突出君臣上下的尊卑關系,此正如玄宗之解《道德經》“下知有之”。

         

        與此相關的是,《感應章》亦涉及三老五更禮制問題。為了便于分析,先列出此章經文與玄宗注:

         

        子曰:昔者,明王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咀ⅲ和跽吒甘绿?,母事地,言能致事宗廟,則事天地能明察也。】長幼順,故上下治?!咀ⅲ壕茏鹬T父,先諸兄,則長幼之道順,君人之化理?!刻斓孛鞑?,神明彰矣。【注:事天地能明察,則神感至誠而降福佑,故曰彰也?!抗孰m天子,必有尊也,言有父也;必有先也,言有兄也?!咀ⅲ焊钢^諸父,兄謂諸兄,皆祖考之胤也。禮:君宴族人,與父兄齒也。】宗廟致敬,不忘親也?!咀ⅲ貉阅芫词伦趶R,則不敢忘其親也。】修身慎行,恐辱先也。【注:天子雖無上于天下,猶修持其身,謹慎其行,恐辱先祖而毀盛業(yè)也?!孔趶R致敬,鬼神著矣?!咀ⅲ菏伦趶R能盡敬,則祖考來格,享于克誠,故曰著也。】孝悌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無所不通?!咀ⅲ耗芫醋趶R,順長幼,以極孝悌之心,則至性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故曰“無所不通”。】【41】

         

        今觀玄宗注,知其解釋此章多據《古文孝經孔傳》為說,其要在于以經文后半節(jié)兩次出現的“宗廟致敬”一語為中心理解全章,正如《孔傳》解釋首句所言:“孝謂立宗廟,豐祭祀也,王者父事天,母事地……”這一理解不當之處頗多,即使是疏解孔傳的劉炫亦有駁正,皮錫瑞與簡朝亮均認為玄宗注解不合經旨,經文言宗廟是在下半節(jié),上半節(jié)是指事生者而言,而非事死者。【42】正因玄宗之注以敬事宗廟貫穿全章,故而后半節(jié)之“有父”“有兄”就變成了“諸父”“諸兄”,而非“親父”“親兄”,同理,上半節(jié)之“長幼順”也是指“尊諸父”“先諸兄”而言。正是因此,玄宗天寶重注時,將上半節(jié)“長幼順”的注文由開元初注的“君能順于長幼,則下皆效上,無不理也”【43】改為“君能尊諸父,先諸兄,則長幼之道順”。這一改動正是為了貫徹敬事宗廟之義,由此,“長幼順”與“必有尊也”“必有先也”就變成了元氏疏所云祭畢之后的“天子宴族人”?!?4】

         

        相較而觀,鄭注以三老五更制解“有父”“有兄”,謂:“雖貴為天子,必有所尊,事之若父者,三老是也;必有所先,事之若兄者,五更是也。”【45】“事天明,事地察”指王者之“德合天地”,而王者之德性必然體現于具體的政治實踐中,此實踐就是天子尊事三老五更的養(yǎng)老之禮,此即圣王之孝治天下。唐玄宗于此章依然黜三老五更之說,元氏疏亦完全不提。尤其是元疏既然已在《廣至德章》中做過辯解,那么《感應章》自然就可以完全棄之不顧了。而玄宗注文“天子雖無上于天下”也就極為鮮明地道出了君主為萬人之上的心聲,既如此又怎么可以說君主應事三老為父以教孝呢?最高天子所尊的只能是天子宗族之內的諸父諸兄。玄宗注徹底將鄭注三老五更說這一《禮記》所謂“天下之大教”轉變?yōu)橐患抑畠鹊难顼嬛Y。鄭玄認為“三老五更”是“老人更知三德五事者也”,三德、五事本出《尚書·洪范》,故孔穎達疏謂:“三德,謂正直、剛、柔。五事謂貌、言、視、聽、思也?!薄?6】父事三老、兄事五更體現的是王者之尊德樂道、不獨親其親的公天下精神。而劉炫在批評孔傳時亦明言:“(天子)以孝道接臣民,尊德親親,貴老慈幼,使長幼順敘”,“孝之為道,義兼萬行,明王事父孝、事母孝者,當謂盡力盡心,極愛極敬,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然后可以動天地,致禎祥,非獨立廟豐祀,即能使天地降福,神鬼效靈也?!薄?7】而唐玄宗注釋完全失卻這一政教精神,變成了王者宗族內的“私事”,“公天下”變成了“家天下”甚至是“私天下”。若此,則玄宗注所謂“神感至誠而降福佑”【48】即成為降福于王者自己之宗室。其結果是將《孝經》本身以及鄭注中所貫穿的儒家公天下的政治精神,一轉而為家天下的君主獨尊,大違孝治天下之意,何以實現其《孝經序》所言“雖無德教加于百姓,庶幾廣愛形于四海”【49】,遑論發(fā)明孔子之微言。


        三、《孝經注疏》中的“唐律”與尊君的強化

         

        擺落古禮,這并不意味著玄宗就不重視禮法,《諸侯章》“謹度”,唐玄宗注謂“慎行禮法謂之謹度”【50】?!肚浯蠓蛘隆贰胺ǚ保⒅^“卿大夫遵守禮法”?!胺欠ú谎裕堑啦恍小?,注謂“言必守法,行必遵道”【51】。值得注意的是,開元初注作“言必合法,行必順道”【52】。這一改動意味著唐玄宗突出了臣下對君的順從。而此處“道”即指“禮法”,故下文注云“言行皆遵法道”【53】?!段逍陶隆贰胺鞘ト苏邿o法”,玄宗注“圣人制作禮法”【54】,亦與此一致。但問題在于《孝經》所言“禮法”并非指現實中帝王所制定的禮法,而是出自圣人的先王之禮法,也即“要道”,在此意義上,后世帝王也要遵守此“禮法”,而玄宗既已不采鄭注三王禮法之說,其所言禮法自然就只能是現世帝王——他自己——所制定的禮法。玄宗雖以孝治為標榜,但其內里卻極為強調律法。《五刑章》中即出現了直接以《唐律》之文作注者,玄宗認為“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是說不孝之罪是在五刑中的,此解釋與前人舊注多以不孝之罪在三千條外截然不同,其原因在于《唐律》正是將對不孝的懲罰放置在刑律體系之中?!?5】《五刑章》注疏所受《唐律》之影響不止于此,元氏疏不僅對律法做了非常豐富的論證:“《易·序卦》稱有天地然后萬物生焉。自《屯》《蒙》至《需》《訟》,即爭訟之始也。故圣人法雷電以申威刑,所興其來遠矣。唐虞以上,《書傳》靡詳,舜命皋陶有五刑,五刑斯著。案《風俗通》曰:‘《皋陶謨》,是虞時造也。及周穆王訓夏,里悝師魏,乃著《法經》六篇,而以盜賊為首。賊之大者,有惡逆焉,決斷不違時,凡赦不免;又有不孝之罪,并編十惡之條。前世不忘,后世為式?!薄?6】元氏疏中宣稱律法、五刑是圣人法天而制,舜時即已顯著于世,以此說明不孝之罪在五刑之中。據此,不孝之罪在五刑之中,不僅有形而上的合理性,也有著圣王制作的歷史合理性。而這段文字在《唐律疏議》開首的序文中都能找到對應的敘述。【57】《五刑章》言:“要君者無上,非圣人者無法,非孝者無親,此大亂之道也。”玄宗注:“言人有上三惡,豈唯不孝,乃是大亂之道?!痹鲜柩裕骸盎苣緹o識,尚感君政;禽獸無禮,尚知戀親。況在人靈?而敢要君,不孝也。逆亂之道,此為大焉。故曰:此大亂之道也?!薄?8】“逆亂”之說,正是本于《唐律》“十惡”之罪的名例:“一曰謀反”“二曰謀大逆”“四曰惡逆”“六曰大不敬”“七曰不孝”。在元氏疏的申發(fā)中,感君政、順君命才是孝的核心?;苣?、禽獸云云,則頗能說明律典施行的普遍化。

         

        而禮法的有效性,正是以禮法施行的普遍性為首要前提。因此,玄宗《孝經注》對孝的強調甚至不分公卿、庶人階層之別,其顯著之例至少有二:

         

        第一,《庶人章》“自天子至于庶人,孝無終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注曰:“始自天子,終于庶人,尊卑雖殊,孝道同致,而患不能及者,未之有也?!薄?9】鄭玄以“患”為“患禍”,玄宗則以為“憂患”,取擔憂之意。清嚴可均、今人陳鐵凡認為《孝經》原文作“患不能及己者”,玄宗刪去“己”字【60】,陳壁生本此進一步說,唐玄宗的刪改“對《孝經》經義的改變影響甚巨”,“把五等之孝的意思,變成作為時王的玄宗,要求社會上不同階層的人各自勉力行孝”【61】。這一判斷頗值得商榷:首先,即使刪去“己”字,也絲毫不影響對“患不及者”文義的理解,清末曹元弼早已指出,鄭注即云“行孝終始不備而患禍不及者,自古及今,未之有也”【62】,也就是說,不論是否有“己”字都不影響將“患”理解成“患難”,同樣,也不影響理解成“憂患”。其次,《漢書·杜欽傳》即云“不孝則事君不忠,蒞官不敬,戰(zhàn)陣無勇,朋友不信,孔子曰:孝無終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20世紀70年代出土的肩水金關漢簡中這句話也是寫作“不及者未之有也”【63】??梢?,漢代所流傳的《孝經》文本中即很可能無“己”字,而非玄宗刪削。再次,觀玄宗《制旨》所言“朕窮五孝之說,人無貴賤,行無終始,未有不由此道而能立其身者。然則圣人之德,豈云遠乎?我欲之而斯至,何患不及于己者哉!”【64】其中未嘗無“己”字,這也再次說明是否有“己”字并不影響對經義文句的理解。而《孝經》本即要求不同階層的人都要行孝,玄宗注的問題在于:他將“終始”理解為上自天子下至庶人,一方面強調了行孝者的普遍性,如其《制旨》所說,每個人都不用擔憂自己不能踐行作為圣人之德的孝,人人都可以做到,且必然能做到,清儒于鬯指出“玄宗注義是言孝道之易能”【65】;另一方面由于脫離了《開宗明義章》“始于事親……終于立身”的語境,“孝無終始”之“孝”就失卻了具體的內容,真正的孝的標準隨即變得模糊不清,于鬯謂依其注,“孝無終始一語,究不成義”【66】。這樣一來,對于作為教化者的天子的行孝要求就降低了,對于天子統(tǒng)治和教化對象的其他階層之人的行孝要求就相對地提高了。故元氏疏與注文同聲相應,批評子夏“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之語,認為若施化惟待有始有終之圣人,那么孝治天下就成了“虛說”,此即明確降低了對教化者的要求?!?7】元氏疏之說也交待了玄宗注解“終始”為何要脫離《開宗明義章》而另立新解的原因。

         

        聯(lián)系本節(jié)開始所舉玄宗對諸侯、卿大夫遵守禮法的注解,即可發(fā)現:當《孝經》所載圣人制法的行孝標準模糊之后,真正發(fā)揮作用的行孝標準即變更為時王所制定的禮法與刑律,簡言之,遵守現世的禮法即是行孝?!妒苏隆贰爸斏砉?jié)用,以養(yǎng)父母,此庶人之孝也”,玄宗注:“身恭謹則遠恥辱,用節(jié)省則免饑寒,公賦既充則私養(yǎng)不闕?!薄?8】玄宗未如鄭玄那樣緊扣經文作解,而是脫離經旨別立公賦之義,今人朱海指出,其“教化含義甚明”【69】。顯然,玄宗此注體現的恰是公先于私,并未落實在儒家對庶人孝養(yǎng)生活的民本關懷上。換個角度看,若庶人未能充納公賦,等待他們的是否即是刑法的制裁?

         

        進一步言之,玄宗注《庶人章》“孝無終始”不以《開宗明義章》“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作解,還有另一層效果——架空《孝經》“立身行道”之義?!堕_宗明義章》言:“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毙谧ⅰ把阅芰⑸硇写诵⒌溃匀幻麚P后世,光顯其親,故行孝以不毀為先,揚名為后”。“始于事親”一節(jié),玄宗注:“言行孝以事親為始,事君為中。忠孝道著,乃能揚名榮親,故曰終于立身也?!薄?0】此處“忠孝道著”在開元初注中作“孝道著”,無“忠”字,這正表明唐玄宗天寶年間第二次注解《孝經》更加突出了忠君的維度。玄宗以孝為“至德要道”,故而此處之行道也就是行孝,由此一來,作為孝之終的“立身行道”便和“始于事親”不存在差別,即注文所言“立身行此孝道”。故清儒簡朝亮直言玄宗根本就未對“立身”作注?!?1】玄宗淡化經文“始于”“終于”之別,自然也就突出了“中于事君”,“立身行道”被他解釋為事親和忠君——“忠孝道著”,據此,“立身行道”即被化約為忠孝,經文中作為行孝最高境界的“立身行道”在玄宗注中已然消失不見。玄宗注之不合經旨,參照他注可一目了然,比如劉炫所作形上化解釋:“道在人身,依道而言,則言自順也;依道而行,則行自正也;以道事君,則行自忠也;以道事父,則行自孝也……六合之內,無處非道?!薄?2】簡朝亮則直言“孝子由事親而事君之道,必以立身之道而行”,并認為孔子“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孟子“進以禮,退以義”即是“立身行道”的典范。【73】二人時代懸隔,但前后呼應,其旨皆以“道”為事親、事君的標準和基礎,行道高于忠君,道高于君。此正可見玄宗注隱沒“立身行道”之義,是欲使臣民忠順,以達其教化目的。究其實,并未如其《孝經序》所言:“以順移忠之道昭矣,立身揚名之義彰矣?!闭颜哂兄?,彰者則未見。

         

        第二,《孝治章》“治國者……故得百姓之歡心,以事其先君?!毙谧ⅲ骸爸T侯能行孝理,得所統(tǒng)之歡心,則皆恭事助其祭享也?!痹鲜瑁骸耙粐傩?,皆是君之所統(tǒng)理,故以所統(tǒng)言之。”【74】此處注疏完全違背經旨,簡朝亮批評玄宗不察經義,“于百姓而以助祭言邪?則禮無之也”【75】。這再次體現出了玄宗注擺落古禮之謬,而擺落古禮必然影響到對經義的理解,其注解基本不區(qū)分五等之孝的分別所在,《孝經》成了一部教人忠孝的倫理書,正因為無視五等之孝的份位差異,才會產生百姓助祭的非禮說辭。

         

        此外,玄宗凸顯尊君、忠君,故于專言事君的《事君章》格外留心,經文言:“君子之事上也”,玄宗注:“上,謂君也?!痹鲜瑁骸按藢Α墩撜Z》云:‘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彼‘上’謂凡在己上者,此‘上’惟指君,故云‘上,謂君也’?!薄吧?,謂君也”一句,開元初注無,是玄宗天寶重注所增;相應地,此條疏文亦為天寶修疏所增。陳鴻森謂:“本章章名‘事君’,‘上’自指君言,其理甚易明也;抑下句‘進思盡忠’,注已明言‘進見于君’云云,天寶本加注‘上,謂君也’,反為蛇足?!薄?6】其說不然。玄宗注實在回應《古文孝經孔傳》與劉炫《孝經述議》之說,孔傳注謂:“上,謂君父?!薄?7】劉炫言:“此章所陳,雖是臣事,但子之于父,匡救亦同。‘上’文可以兼之,故云‘上謂君父也’?!薄?8】孔傳與劉炫之所以認為“上”指君父,是考慮到《事君章》與前章《諫諍章》之關聯(lián),《諫諍章》即兼言君與父的問題,故孔傳謂“臣子之于君父”云云。然而此為《古文孝經》之章序,玄宗所據《今文孝經》,《事君章》的前章是《感應章》,再前一章方為《諫諍章》。觀此,知天寶重注增加此條注文,以及在疏文中明確寫“此‘上’惟指君”,自有其明確目的,絕非畫蛇添足?!?9】玄宗注刪去“父”字,自然就突出了“君”。

         

        再者,疏文舉《論語》有子之言,是在結合《諫諍章》以及《五刑章》“要君者無上”以為說。《孔傳》區(qū)分事父與事君之不同:“父有過則子必幾諫,見志不從,起敬起孝?!薄笆戮Y,值其有非,必犯嚴顏以道諫爭,三諫不納,奉身以退,有匡正之忠,無阿顏之從?!薄?0】劉炫申之:“資父事君,義無以異,而子則微切,臣則犯顏者,父之于子,理無斷絕,若使犯顏而爭,或發(fā)非常之怒,去則不可,居則交恨,骨肉相惡,不可為家……君之于臣,義有離令……故勸其犯顏,許其自退,所以獎直臣,匡暗主,為義重故也。門內門外,恩義不同,微諫、強諫,公私亦異,事勢然也。”【81】孔傳與劉炫以微諫與犯顏而諫分屬事父與事君,其根據有二:一是《論語·里仁》“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與《論語·憲問》:“子路問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兩章;二是《禮記·檀弓》“事親有隱而無犯,事君有犯而無隱”。而玄宗注則顯得極為微妙,《諫諍章》首句“敢問子從父之令,可謂孝乎?”注云:“事父有隱無犯,又敬不違?!痹鲜鑴t言:“臣之諫君,子之諫父,自古攸然。”【74】并不區(qū)分諫父與諫君。元氏疏雖大段援引劉炫《孝經述議》之文,但與玄宗注均完全無視關于事父微諫、事君強諫之別的論述,亦完全不提《憲問》《檀弓》之文,顯然是有意隱沒事父與事君之別,而以“無犯”說事君,其意正在于凸顯忠君,臣下不可“犯上”。此即《事君章》疏文特引《論語·學而》“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的根本原因。注疏所側重仍在玄宗《孝經序》所言“以順移忠”。


        小結

         

        玄宗注解《孝經》,借宣尼之口,發(fā)教化之令,名為經注,實寓治術。御注立于學官,廣被天下,而此前傳習之鄭注、孔傳則湮滅無聞,乃至在中土徹底亡佚。與儒者經生注經之依文訓義不同,玄宗則屢屢強經文以就己意。玄宗擺落古禮,使得《孝經》變成一部勸善的倫理書,然而其以居高臨下之天子口吻進行教化,勸善之核心在于勸忠,倫理書的實質是政治教科書。儒家言政治之一大精義在于德位相稱,其含義大致有二:一者,位愈高,對其德行的要求愈高,德治首先是對君主自我的要求,故而有圣王之觀念;二者,位之高下有賴于禮治秩序,德位相稱即德禮相維,故孔子兼舉“為政以德”與“為國以禮”。故而儒家雖然強調自天子至于庶人皆應修身行孝,卻又有五等之孝之別,以德教加于百姓,對于天子、諸侯之孝的要求則絕不能止于謹身節(jié)用以養(yǎng)父母。

         

        就儒家義理而言,道德要求若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不分階層差異,那么孝治、德政的結果就是流于空談,這樣的道德是虛偽的道德;道德的普遍性要落實在現實中,必然有其禮序,有其差異性,這樣的道德方為具體的、真實的道德。玄宗《孝經注》責庶人以助祭,其強調公法,又在很大程度是將軟性的道德要求變?yōu)榱藦娭菩缘穆煞ㄒ?guī)范。最終由其所推崇的道家無為之治滑落到了律法之治。以玄宗對《孝經》的重視及《孝經注疏》在唐代之后的廣泛影響,然而未終其身即遭禍亂,這不能不為后世儒者文士所注目和反思。故宋世儒學蔚興,不論是司馬光、范祖禹抑或朱熹、吳澄均不取玄宗御注所尊之《今文孝經》,轉而發(fā)揚包含《閨門章》的《古文孝經》,儒門治《孝經》者屢屢批評玄宗不修閨門之禮以致釀成后來的大禍?!?0】玄宗注《孝經》隱沒“立身行道”之義,而理學揚師道抑君道,乃以作為“孔氏之遺書”【81】的《大學》為內圣外王之典,歸本于“修身”,于此亦可窺唐宋思想轉折之一斑。


        注釋
         
        1群經之注家與疏家多為異代之人,故后來之疏一般對前代之注都有所違異辯駁。而玄宗注與元行沖疏則與此不同,元氏對玄宗注是“發(fā)揮”而無違異。(可參陳鴻森:《唐玄宗〈孝經序〉“舉六家之異同”釋疑》,《“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74本,2003年3月,第45頁。)天寶重注時,元行沖已身歿,但是儒臣所再修之疏文亦基本因襲元氏疏,故而仍冠以元氏之名。更重要的是,再修之疏亦是一秉玄宗之意而為之。下文的分析即涉及此點。
         
        2陳一風認為,玄宗御注“最適合用來教化天下臣民”。(陳一風:《唐玄宗〈孝經御注〉的內容特點》,《南都學壇》2005年第2期,第24頁。)
         
        3(宋)王溥:《唐會要》,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45頁。
         
        4 據此疏文亦可見,位列十三經注疏中署名邢昺的《孝經注疏》并非邢昺所作,而基本是元行沖疏原本。阮元《孝經義疏》已據《宋史·邢昺傳》等文字指出,邢昺“實為校定,并未為疏”;簡朝亮亦認為邢昺“惟校而已”,于《孝經》“講經云然,豈釋經云然”?而舒大剛謂,《宋會要》記載邢昺等“取元行沖疏,約而修之”。但即便如此,邢昺所作,至多也是如陳鴻森所分析,“其書多仍天寶舊疏”。據此處“上意”之文,難以想象,身在宋代的邢昺仍稱唐玄宗為“上”。若元行沖《孝經注疏》確實經過了邢昺“約而修之”,那么“上意”這樣的話語絕不應出現。陳鴻森斷言:“邢氏雖奉敕校定,實亦草率從事,其所增益者,蓋僅卷首玄宗《孝經序》之疏文而已?!贝耸栉募础坝菩虿⒆ⅰ毕碌氖栉摹#慀櫳骸短菩凇葱⒔浶颉怠芭e六家之異同”釋疑》,《“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74本,2003年3月。舒大剛:《〈孝經注疏〉雜考》,《宋代文化研究》第18輯,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0年。)
         
        5 《孝經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3頁。
         
        6 周紹良主編:《全唐文新編》,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第4350頁。
         
        7 參看長尾秀則:《玄宗〈石臺孝經〉成立再考》,《京都語文》2000年第6期,第165頁。
         
        8 參柳存仁:《道藏本三圣注道德經之得失》,《和風堂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475頁;董恩林:《道藏四卷本〈唐玄宗御制道德真經疏〉辨誤》,《宗教學研究》2005年第1期?!兜啦亍飞惺珍浻小队频赖抡娼浭琛匪木肀?,董文指出此書非玄宗所作。
         
        9 《孝經注疏》,第18頁。
         
        10 莊兵:《〈御注孝經〉的成立及其背景--以日本見存〈王羲之草書孝經〉為線索》,《清華學報》2015年第2期。自中土流傳日本的《王羲之草書孝經》前有玄宗御筆《賜薛王業(yè)敕序》,除卻開首以及末尾落款年月三十一字之外,其余內容正是《孝經序》的內容。依此看,陳鴻森認為《孝經序》作于天寶重注之后,就是錯誤的。
         
        11(1)(宋)宋敏求:《唐大詔令集》,北京:學林出版社,1992年,第423頁。
         
        12(2)周紹良主編:《全唐文新編》,第393頁。
         
        13(3)敦煌文獻中即有卷面為《道經》,卷背為《孝經》者。(參見陳鐵凡:《敦煌本孝經類纂》,臺北:燕京文化事業(yè)公司,1977年,第5頁。)可見玄宗以二書教化流播之遠。
         
        14 簡朝亮:《孝經集注述疏》,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41頁。
         
        15 《孝經注疏》,第12頁。
         
        16 《孝經注疏》,第12頁。
         
        17 《禮記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660頁。
         
        18 《禮記正義》,第660頁。
         
        19 《孝經注疏》,第12頁。對玄宗《孝經序》的道家根柢,元氏疏能闡而廣之,其中一個原因是元氏本人精通鄭學,《舊唐書·元行沖傳》中載其言:“卜商疑圣,納誚于曾輿;木賜近賢,貽嗤于武叔。自此之后,唯推鄭公。王粲稱伊、洛已東,淮、漢之北,一人而已,莫不宗焉。”此足可見鄭學在元氏心中地位之崇高。
         
        20 唐玄宗注:《太上下知章第十七》,《御注道德真經》(四卷本)卷一,明《正統(tǒng)道藏》本。
         
        21 唐玄宗:《太上下知章第十七》,《唐玄宗御制道德真經疏》(十卷本)卷二,明《正統(tǒng)道藏》本。
         
        22 唐玄宗注:《大道廢章第十八》,《御注道德真經》(四卷本)卷一。
         
        23 《孝經注疏》,第12頁。此正可見,元氏受詔作疏,其疏與玄宗注之連為一體。
         
        24 唐玄宗:《大道廢章第十八》,《唐玄宗御制道德真經疏》(十卷本)卷二。
         
        25 唐玄宗:《御制道德真經疏》(十卷本)卷三,明《正統(tǒng)道藏》本。
         
        26 《孝經注疏》,第12頁。
         
        27 《孝經注疏》,第19-20頁。元行沖疏解唐注,共5次用《孝經制旨》,而這兩處的主旨都是針對“不肅而成,不嚴而治”而發(fā),絕非偶然,顯系因為這一思想正與道家無為而治相通。對于《疏》文引《制旨》之處,學界諸多研究者均言共有4處,卻忽視了《廣要道章》亦有1處。蓋因此處文字有訛,誤作“制百口”,北大版《孝經注疏》整理者鄧洪波、錢遜認為,此處“疑為‘制旨曰’”,不作斷然肯定。實則清末大儒曹元弼《孝經校釋》早已指出“當為‘制旨曰’”。總共5處,卻有2處是談及無為而治,這一點正可透視出玄宗《制旨》的核心思想。
         
        28 唐玄宗:《唐玄宗御制道德真經疏》(十卷本),卷首釋題。
         
        29 唐玄宗:《唐玄宗御制道德真經疏》(十卷本),卷首釋題。
         
        30此點,前揭柳存仁之文已論及,余英時受此啟發(fā),作《唐宋明三帝老子注中的治術發(fā)微》一文,《歷史與思想》,臺北:聯(lián)經出版公司,1987年,第77頁。
         
        31 王卡點校:《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68頁。
         
        32 (清)皮錫瑞撰,吳仰湘點校:《孝經鄭注疏》,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106頁。皮氏言“邢疏”,實則為“元氏疏”。
         
        33 此點,可參陳壁生《孝經學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31-234頁)。陳書亦詳細論及唐玄宗不言三老五更之制的問題,但細究此問題者實首見于朱海《唐玄宗〈御注孝經〉發(fā)微》(《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19輯,2002年)一文,但二者均未意識到唐玄宗受道家影響的問題,亦未能結合《感應章》申述此問題,故仍有待發(fā)之覆。
         
        34 (清)皮錫瑞撰,吳仰湘點校:《孝經鄭注疏》,第10頁。
         
        35 《孝經注疏》,第3頁。
         
        36 《孝經注疏》,第45頁。
         
        37 陳鐵凡:《孝經鄭注校證》,臺北:“國立”編譯館,1987年,第180頁。
         
        38 (清)皮錫瑞撰,吳仰湘點校:《孝經鄭注疏》,第106頁。元行沖對《禮記》鄭注、孔疏的違背恐不止此,《舊唐書·元行沖傳》記載開元年間,玄宗令行沖率其他學者為魏徵所注《類禮》撰寫義疏,以立于學官,書成,尚書左丞相張說駁奏,謂“行沖等解徵所注,勒成一家,然與先儒第乖,章句隔絕,若欲行用,竊恐未可”。而玄宗則認可張說。
         
        39 《孝經注疏》,第46頁。
         
        40 (清)皮錫瑞撰,吳仰湘點校:《孝經鄭注疏》,第105頁。
         
        41 《孝經注疏》,第51頁。
         
        42 (清)皮錫瑞撰,吳仰湘點校:《孝經鄭注疏》,第117頁;簡朝亮:《孝經集注述疏》,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09頁。
         
        43 唐玄宗:《覆卷子本唐開元御注孝經》,《古逸叢書》本,第22頁。
         
        44 《孝經注疏》,第53頁。
         
        45 (清)皮錫瑞撰,吳仰湘點校:《孝經鄭注疏》,第117、118頁。
         
        46 《禮記正義》,第1137頁。
         
        47 [日]林秀一:《〈孝經述議〉復原に関する研究》,東京:文求堂書店,1954年,第271、272頁。
         
        48 《孝經注疏》,第51頁。
         
        49 《孝經注疏》,第13頁。
         
        50 《孝經注疏》,第9頁。
         
        51 《孝經注疏》,第11頁。
         
        52 唐玄宗:《覆卷子本唐開元御注孝經》,《古逸叢書》,第9頁。
         
        53《孝經注疏》,第11頁。
         
        54 《孝經注疏》,第40頁。此處注文,十三經注疏本作“圣人制作禮樂”,然而開元初注與《石臺孝經》俱為“圣人制作禮法”,對照以《諸侯章》《卿大夫章》注,可知當以后者為是。
         
        55 陳壁生:《孝經學史》,第244頁。關于玄宗注與舊注之不同,參看拙文《劉炫〈孝經述議〉與魏晉南北朝〈孝經〉學》(《復旦大學學報》2015年第3期)。
         
        56《孝經注疏》,第41頁。
         
        57 《唐律疏議》卷一即言:“《易》曰:‘天垂象,圣人則之?!^雷電而制威刑,睹秋霜而有肅殺?!薄澳峦醵葧r制法,五刑之屬三千。周衰刑重,戰(zhàn)國異制,魏文侯師里悝,集諸國刑法,造《法經》六篇……”(錢大群:《唐律疏議新注》,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2頁。)
         
        58 《孝經注疏》,第40頁。
         
        59 《孝經注疏》,第17頁。
         
        60 陳鐵凡:《孝經鄭注校證》,第71頁。
         
        61 陳壁生:《孝經學史》,第221頁。
         
        62 (清)曹元弼:《孝經鄭氏注箋釋》卷一,國家圖書館藏民國二十四年(1935)刻本。
         
        63 此句經文,見黃浩波:《肩水金關漢簡所見〈孝經〉經文與解說》(《中國經學》第25輯,2019年,第25頁)。
         
        64《孝經注疏》,第18頁。
         
        65 (清)于鬯:《香草校書》,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026頁。
         
        66 (清)于鬯:《香草校書》,第1026頁。
         
        67 《孝經注疏》,第18頁。元氏疏之拘泥于文字已為皮錫瑞所批評。[(清)皮錫瑞撰,吳仰湘點校:《孝經鄭注疏》,第48-49頁。]
         
        68 《孝經注疏》,第16頁。
         
        69朱海:《唐玄宗〈御注孝經〉發(fā)微》,《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19輯,2002年,第103頁。
         
        70 《孝經注疏》,第4頁。
         
        71 簡朝亮:《孝經集注述疏》,第12頁。
         
        72 [日]林秀一:《〈孝經述議〉復原に関する研究》,第216頁。
         
        73 簡朝亮:《孝經集注述疏》,第153頁。
         
        74 《孝經注疏》,第25頁。
         
        75 )簡朝亮:《孝經集注述疏》,第60頁。于鬯也注意到此問題,謂:“百官有助君祭享者,若民則無與也。”(《香草校書》,第1029頁。)
         
        76 陳鴻森:《唐玄宗〈孝經序〉“舉六家之異同”釋疑》,《“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74本,第54頁。
         
        77 《古文孝經孔傳·事君章第二十二》,《知不足齋叢書》本,乾隆四十一年(1776)刻本。
         
        78 [日]林秀一:《〈孝經述議〉復原に関する研究》,第289頁。
         
        79 與此相類,玄宗在有些地方則刪去了“上”字,《諫諍章》:“昔者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遍_元初注:“言上雖無道,為有爭臣,則終不至失天下?!碧鞂氈刈t刪去了注文“上”字。正如陳一風所言:“因‘上’字專指君王,言‘上’無道,對玄宗來說就比較扎眼,故重注時并不對初注主體做改動,僅將‘無道’的主語‘上’隱去,弱化君王‘無道’的觀念?!保愐伙L:《〈孝經注疏〉研究》,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26頁。)(1)《古文孝經孔傳·諫諍章第二十》,《知不足齋叢書》本。(2)[日]林秀一:《〈孝經述議〉復原に関する研究》,第287頁。(3)《孝經注疏》,第47、48頁。
         
        80 此說實亦肇端于朱熹:“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閨門失禮之事,不以為異?!保ā吨熳诱Z類》,長沙:岳麓書社,1997年,第2929頁。)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一書即以朱子此語開篇。(陳寅?。骸端逄浦贫葴Y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183頁。)不過朱熹之說當是本于二程:“唐之有天下數百年,自是無綱紀。太宗、肅宗皆篡也,更有甚君臣父子?其妻則取之不正。又妻殺其夫,篡其位,無不至也。若太宗,言以功取天下,此尤不可,最啟僭奪之端。其惡大,是殺兄篡位,又娶元吉之妻。后世以為圣明之主,不可會也?!保ā抖碳?,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405頁。)
         
        81(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