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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向以鮮】從心與理到舊山河——南宋的兩次鵝湖之辯

        欄目:文化雜談
        發(fā)布時間:2023-06-12 16:11:24
        標(biāo)簽:鵝湖之辯
        向以鮮

        作者簡介:向以鮮,男,西元 一九六三年生,四川萬源人,四川大學(xué)教授。著譯有《超越江湖的詩人》《唐詩彌撒曲》《觀物》《我的孔子》《中國石刻藝術(shù)編年史》及長篇?dú)v史劇《花木蘭傳奇》等。曾獲《詩歌報》首屆中國探索詩大賽特等獎、天鐸(乙未)詩歌獎、納通國際儒學(xué)獎、李白杯詩歌獎、《成都商報》中國年度詩人獎等。八十年代末與同仁先后創(chuàng)立《王朝》、《紅旗》、《象罔》等民間詩刊。

        從心與理到舊山河——南宋的兩次鵝湖之辯

        作者:向以鮮

        來源:作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布,原載《散文》2023年第4-5期


        上篇:南宋的普尼克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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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屹立于石灰?guī)r上可以俯瞰雅典衛(wèi)城的帕特農(nóng)神廟恭身而下,雅典娜“處女的”圣潔幻影,還在多立克柱和心間縈回,向西順著一條狹窄的廢墟與樹叢隱現(xiàn)的甬道,很快便可來到一片略為開闊的高地:普尼克斯山。山上堆放著巨石,巨石的表面平整光滑,人們稱之為BEMA——一塊并不算太高峻的地方,卻是人類文明的巔峰:蘇格拉底的辯論之地,雅典城邦公民議事之地,也是西方尤其是歐洲民主與自由的源頭之地。普尼克斯山雖然不高,但是視野開闊,眺望比雷埃夫斯港和愛琴海風(fēng)光的至高點(diǎn),就位于其南面的菲洛帕波斯山頂。蘇格拉底一生都在為理想進(jìn)行著忠貞執(zhí)著的辯論,最終付出生命的代價。當(dāng)著雅典法庭陪審員和法官的面,蘇格拉底宣布了他最后的驚世遺言之后從容飲鴆:“現(xiàn)在各走各自路的時候到了,我去死,你們活,這兩條路哪一條比較好,誰也不清楚,只有神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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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尼克斯山,一個允許爭辯的地方,一個贊美不同意見的地方,一個語言與思想自由交鋒的地方,一個闡述夢想的地方,一個理性與火星交相輝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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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有這樣的地方嗎,中國的普尼克斯山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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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到了一個類似的地方:南宋江西信州(上饒)鉛山縣鵝湖山下的鵝湖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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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古希臘普尼克斯山的巨石上,和蘇格拉底一起辯論的,除了他著名的學(xué)生之外,更多的是一些普通的雅典市民。在中國鉛山鵝湖寺,帶頭參加辯論的,則是當(dāng)代的幾位碩儒,一條南北縱貫的閩贛古驛道,將幾位哲人聯(lián)系在一起:朱熹、陸九齡、陸九淵和呂祖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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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熹的祖籍在江西婺源,父親朱松臨終將其托孤給朋友劉子羽,義父劉子羽以主戰(zhàn)抗金而被貶居福建崇安(今武夷山市),所以朱熹算是在崇安長大的,并在這兒接受了武夷學(xué)者劉子翚、劉勉之和胡憲的教誨。崇安縣位于古驛道的南端,北端在江西信州境內(nèi)。這條古道加上山路和水路,全長不到兩百多公里。山路部分相當(dāng)崎嶇,只能步行、騎馬或獨(dú)輪車,行駛起來并不容易。驛道形成于西漢時代,漢武帝派遣朱買臣統(tǒng)軍平定閩越王馀善叛亂,其中一支軍隊(duì)溯信江而上,途經(jīng)鉛山,打通武夷山分水關(guān)阻隔,筑五尺道以通往來。這條因戰(zhàn)爭而成的交通通道,后來亦成為溝通閩贛與中原交流的中國東南茶馬古道。崇安各地盛產(chǎn)茶葉,零散的茶商利用崇陽溪流的力量,將茶葉匯總至崇安城。接下來的苦力活兒,得交給崇安的挑夫們來完成。那些流著血汗的男人們,沿著古道向北攀援行走,大部分會經(jīng)過分水關(guān),展轉(zhuǎn)來到桐木江或桐木的支流邊,將茶葉裝載到小木船上,匯聚于鉛山河口鎮(zhèn)。到了河口鎮(zhèn)后,由于信江、鉛山河的水量充沛,河道寬廣,就可以進(jìn)行較大規(guī)模的航運(yùn)事業(yè)了。清代的武夷茶葉,曾沿著古驛道從河口鎮(zhèn)向北,經(jīng)漢口、洛陽、太原、張家口、庫倫(烏蘭巴托),一直抵達(dá)俄羅斯的哈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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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么要談及這條古道呢?如果沒有這條古道,可能就沒有我們要說的鵝湖寺,更沒有聞名于世的鵝湖之會。鵝湖寺,位于由閩入贛的古驛道北側(cè)的江西信州鉛山之麓。朱熹出入閩贛之境,走的也是這條道。清代學(xué)者李光地在《廣信鐘靈書院記》中肯定了這條通道在文化層面上的重要性:“朱子趨朝,必由信州取道。故玉山之講,鵝湖之會,道脈攸系,跡在此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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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淳熙元年(1174)五月,呂祖謙在老家守父喪結(jié)束。六月主管臺州(今浙江臨海)崇道觀。 這期間,鵝湖之會的主角之一陸九淵自余杭造訪金華。不久,鵝湖之會的另一主角朱熹致信呂氏,打算不日來金華與其同游雁蕩山。等來等去,朱熹一直沒有來。 淳熙二年(1175)春天,呂祖謙只好從金華動身,經(jīng)閩贛驛道來到朱熹所在的崇安“寒泉精舍”,一直呆至夏天。在這兒,兩人在弟子的協(xié)助之下,完成了《近思錄》——北宋理學(xué)家周敦頤、張載、程顥和程頤四人語錄的編選工作。朱熹在《書〈近思錄〉后》記載:“淳熙乙未之夏,東萊呂伯恭來自東陽,過余‘寒泉精舍’,留止旬日,相與讀周子、程子、張子之書,嘆其廣大閎博,若無津涯?!边@部僅用十一天時間就纂成的《近思錄》,在中國思想史上影響巨大,被錢穆先生列入復(fù)興中華文化人人必讀的九部書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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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成《近思錄》之后,呂祖謙動身返家。在編選《近思錄》的過程中,呂祖謙的頭腦中,不時浮現(xiàn)陸九淵的面孔,那是一張帶著某種異質(zhì)的面孔,和《近思錄》中的先賢們既有相同的部分,亦有不同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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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三年前的一場考試中,作為主考官的呂祖謙見識了一個三十四歲中年男人的才華與學(xué)識,從此兩人亦師亦友。據(jù)宋人袁燮《象山先生年譜》的描述:“呂伯恭祖謙為考官,讀先生《易》卷至‘狎海上之鷗,游呂梁之水,可以謂之無心,不可以謂之道心,以是洗退藏吾見,其過焉而溺矣。濟(jì)溱洧之車,移河內(nèi)之粟,可以謂之仁術(shù),不可以謂之仁道’,愈加嘆賞?!眳巫嬷t僅憑一份“超絕有學(xué)問”的考卷,就斷定其作者必是“江西陸子靜之文”,可見考卷之卓然不群。中禮部考試后,呂祖謙見到了陸九淵本人:“一見高文,心開目朗,知為江西陸子靜(九淵)文也?!眳巫嬷t完全忘了自己的考官身份,儼然一個粉絲見到偶像。其實(shí),呂祖謙也只比陸九淵年長兩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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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dāng)陸九淵的面孔再一次浮現(xiàn)時,呂祖謙萌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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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想法,在朱熹送他重返金華東陽,踏上閩贛古驛道那一刻,變得越來越強(qiáng)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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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九淵弟子朱泰卿在回憶老師的學(xué)術(shù)生涯時坦言:“伯恭(呂祖謙)慮陸、朱議論猶有異同,欲會歸于一,其意甚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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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代表當(dāng)時兩大學(xué)術(shù)與教育陣營的朱熹與陸氏兄弟,彼此雖未謀面,相互之間其實(shí)是知道的。在此之前,呂祖謙曾多次向朱熹推薦陸氏的學(xué)問,朱熹在回信中也說:“陸子壽(九齡)聞其名甚久,恨未識之”。又在致呂子約的信中表示:“陸子靜(九淵)之賢,聞之盡久,然似聞有脫略文字直趨本根之意,不知其與中庸學(xué)問,思辨然后篤行之旨,又如何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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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顯然,朱熹甚為欣賞陸氏,也了解其學(xué)術(shù)的特質(zhì):脫略文字直趨本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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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呂祖謙的倡議之下,彪炳于詩與思史上的兩隊(duì)人馬,分別從水陸兩路向鵝湖寺聚集:一隊(duì)人馬自閩贛古驛道的山路,正翻越武夷山的分水關(guān);一隊(duì)人馬從江西撫州金溪(原屬臨川)出發(fā),乘船抵達(dá)鉛山河口鎮(zhèn)。河口鎮(zhèn)離其東南方向的鵝湖寺,也就不遠(yuǎ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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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鵝湖山我們并不陌生,這條武夷山的支脈,我們少年時代就曾知曉,唐代詩人王駕的《社日》成為人們耳熟能詳?shù)脑娖骸谤Z湖山下稻粱肥,豚柵雞棲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笔堑?,鵝湖寺就在肥美的這兒。據(jù)當(dāng)?shù)胤街居涊d:山上有湖,多生荷,故名荷湖。東晉人龔氏居山蓄鵝,其雙鵝育子數(shù)百,羽翮成乃去,更名鵝湖。唐代大歷年間,大義禪師很是喜歡這兒,建了一座峰頂禪院。到了北宋,移禪院至山下,更名為鵝湖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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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祖謙寫給陸氏的邀請書信,如同撒向江湖的英雄帖:福建、江西、浙江官界和學(xué)界的各路人馬聞風(fēng)而動。有來一試身手的,有來真心學(xué)習(xí)的,有來拜見偶像的,有來湊熱鬧的,有來做壁上觀的。與會者除四大名手呂朱二陸之外,可以考證的尚有十余人,以各自的門人弟子為基本陣營:呂祖謙弟子潘叔昌、信州知州詹儀之、撫州知州趙景明、宜黃知州劉清遠(yuǎn);朱熹舊友蔡季通,何叔京、朱熹弟子范伯崇、連嵩卿、張公癢、徐宋;隨陸氏兄弟而來的有弟子鄒斌、朱桴、朱泰卿,還有其鉛山弟子傅一飛、宜黃學(xué)人劉適等。坊間傳說一共來了一百多人,在并非繁華之地且交通不太方便的一座寺院中,突然涌出如此眾多的學(xué)術(shù)明星和追星者,實(shí)在是一道罕見的詩與思的風(fēng)云際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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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天之下,能將這兩隊(duì)人馬召集到一塊兒的人,舍呂祖謙其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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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僅以序齒而論,時年三十九的呂祖謙,小陸九齡五歲,小朱熹七歲。但是,其八世祖呂蒙正和七世祖呂夷簡,分別為北宋前期太宗宋真兩朝名相。純正的學(xué)術(shù)與政治血統(tǒng),彌補(bǔ)了他在江湖上的某些不足。呂祖謙天資聰穎,二十多歲就高中進(jìn)士,做官一直做到太學(xué)博士、史院編修,雖然不是什么軍政大權(quán),但是沒有學(xué)問肯定是做不了的。以呂祖謙為旗幟的呂學(xué),影響不可小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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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宋朝廷雖然偏安東南,從版圖上并未完成恢復(fù)中原統(tǒng)一中國的夢想,但南北對峙的局面也構(gòu)成了相對穩(wěn)定和寬松的格局。陳寅恪先生所謂“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jìn),造極于趙宋之世”。呂祖謙、朱熹和陸氏所處的時代,一定是其中燦爛的一段時光。除 祖謙的呂學(xué),朱熹的理學(xué),陸九淵的心學(xué)之外,還有陳亮的“永康學(xué)”和葉適的“永嘉學(xué)”。一時之間百家爭鳴各發(fā)新聲,如同群星閃耀,照亮了整個南中國的天空。多年后,葉適回憶起當(dāng)時盛景仍然感嘆不已:“每念紹興末,陸九淵、陳傅良、陳亮、淳熙終,若汪圣錫、芮國瑞、王龜齡、張欽夫、朱元晦、鄭景望、薛士隆、呂伯恭及劉賓之、復(fù)之兄弟十余公,位雖屈,其道伸矣;身雖沒,其言立矣。好惡同,出處偕,進(jìn)退用舍,必能一其志者也。表直木于四達(dá)之逵,后生之所望而從者也?!?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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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祖謙的人品和胸襟,亦是促成此次論辯的重要原因。清人全祖望校補(bǔ)黃宗羲《宋元學(xué)案》時指出:“宋乾、淳以后,學(xué)派分而為三:朱學(xué)也,呂學(xué)也,陸學(xué)也。三家同時,皆不甚合。朱學(xué)以格物致知,陸學(xué)以明心,呂學(xué)則兼取其長,而復(fù)以中原文獻(xiàn)之統(tǒng)潤甚合。門庭徑路雖別,要其歸宿于圣人則一也?!甭鋵?shí)到呂學(xué)呂祖謙本人身上,全祖望進(jìn)一步認(rèn)為:“小東萊(呂祖謙)之學(xué),平心易氣,不欲逞口舌以與諸公角,大約在陶鑄同類以漸紀(jì)其偏,宰相之量也。”說得好聽一點(diǎn)兒,呂學(xué)比較中庸,能博采眾家;說得不好聽一點(diǎn)兒,呂學(xué)有點(diǎn)兒大雜燴,沒什么鋒芒。亦緣于此,為人放達(dá)寬厚的呂祖謙,才能成為鵝湖之會最為合適的召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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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淳熙二年(1175)五月二十八日的夏天,地處閩贛古驛道江西信州鉛山之下的鵝湖寺,正吹起一股強(qiáng)勁的詩與思清風(fēng):在呂祖謙的召喚之之下,中國哲學(xué)思想史上兩大流派——理學(xué)和心學(xué)——正式拉開一決雌雄的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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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場辯論的語言風(fēng)格,和古希臘的辯論情形完全不同,唱主角的是詩歌,而不是通常辯論中用易于發(fā)揮的語體文,這可能與宋代“以文為詩,以議論為詩”的詩學(xué)主頗有關(guān)系:“孩提知愛長知?dú)J,古圣相傳只此心。大抵有基方筑室,未聞無址忽成岑。”本欲率先發(fā)難的陸九淵,覺得得這種場合,還是得讓著哥哥一點(diǎn)兒,所以陸九齡緩緩站起身來,向眾人拱手一揖,念出了上面四句話,這顯然是一首七律的前四句。正待念出第五句時,朱熹微笑著對呂祖謙說:“子壽先生(九齡)早已上了子靜先生(九淵)的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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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熹是何等聰明的人,十九歲就考取進(jìn)士,是在座所有人進(jìn)士年齡最年輕的一位。一聽陸九齡的詩句,看似溫和,實(shí)則刀鋒逼人,搭腔就直奔心的主題:一個從母腹中誕生的新生命,他或她沒有接受過任何教育,卻先天具有愛的能力,一開始就知道愛母親愛父親愛兄弟姐妹,隨著年齡的增長,不僅懂得愛人,還懂得了尊敬長者。這種與生俱來的愛與欽,正是無數(shù)圣賢先哲們一直在傳承和發(fā)揚(yáng)光大的心?。∵@顆滾燙的心,這顆愛與欽俱足的心,才是人生的根基,才是未來要建筑的高樓大廈的基礎(ch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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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祖謙示意陸九齡繼續(xù):“留情傳注翻榛塞,著意精微轉(zhuǎn)陸沉。珍重友朋相切琢,須知至樂在于今?!比绻f前面四句還只是在向人們宣揚(yáng)陸氏心學(xué)主張的話,第五句話鋒一轉(zhuǎn),矛頭直指朱熹的理學(xué)泛觀博覽的修養(yǎng)路徑:如果一味強(qiáng)調(diào)對于經(jīng)典的學(xué)習(xí)與鉆研,斤斤計(jì)較于章句之間,必將舍本逐末,撿了芝麻丟了西瓜。陸九齡為人比較溫和謙讓,話說到這個地步,覺得有必要緩和一下:我們兄弟非常珍惜這次和在座一起切磋的機(jī)會,我想,在未來的歲月回首往事,今天的鵝湖之會,可能會成為我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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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九齡的詩歌之辯引起與會者的熱烈反響,表面上看,陸九齡是在談心靈或理學(xué)與經(jīng)典的關(guān)系,實(shí)際上是在談“教人之法”與“為學(xué)之方”。一個普通人,應(yīng)該通過怎樣的方法,才能成長為一個完美的人,成為一個圣人,實(shí)質(zhì)上也是一個關(guān)涉認(rèn)識論的問題。陸氏認(rèn)為只要專注于自我本來的本心,向內(nèi)深掘無盡的心境,就一定能達(dá)于圣人之境,六經(jīng)注我,我亦注六經(jīng)。強(qiáng)調(diào)“格物致知”的朱熹對此當(dāng)然不能茍同,要格物必須多讀書,必須多讀圣人書,必須深讀細(xì)讀六經(jīng)。閱讀經(jīng)書的同時,結(jié)合生活經(jīng)驗(yàn),才能打開格物致知正心誠意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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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于陸九齡的詩與思,朱熹當(dāng)時并沒有直接給予同樣形式的回應(yīng)。直到三年之后的淳熙四年(1177),兩人在鉛山觀音寺再次相見時才和了一首:“德業(yè)流風(fēng)夙所欽,別離三載更關(guān)心。偶攜藜杖出寒谷,又枉籃輿度遠(yuǎn)岑。舊學(xué)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yǎng)轉(zhuǎn)深沉。只愁說到無言處,不信人間有古今?!保ā儿Z湖寺和陸子壽》)朱喜顯得相當(dāng)謙遜:自己的學(xué)術(shù)是“舊學(xué)”,需要“商量”才能變得“邃密”;陸氏之學(xué)為“新知”,亦需要“培養(yǎng)”才能變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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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鵝湖的觀點(diǎn)針鋒相對,氣氛陡然緊張起來。朱熹畢竟年長幾歲,接著又說:陸子壽先生,還陸子靜先生,你們可能本來“之質(zhì)高明故好簡易”;而我朱熹生性愚鈍,“之質(zhì)篤實(shí)故好邃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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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九淵站起身來:既然元晦先生(朱熹)都點(diǎn)了我的名,我就不客套了,在來鵝湖的行船上,我也和了家兄一首——由此可見陸氏兄弟是相當(dāng)重視這次學(xué)術(shù)活動的,并且事先做足了功課——“墟墓興衰宗廟欽,斯人千古最靈心。涓流積至滄溟水,拳石崇成泰華岑。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yè)競浮沉。欲知自下升高處,真?zhèn)蜗软毐孀越瘛!?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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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起兄長陸九齡的詩,陸九淵更具有攻擊性。雖然前四句仍然是在宣講心學(xué)的主張,比如一個人看見廢墟或墳?zāi)咕蜁瘋匆娙A屋廟宇就會心生敬仰,這是不需要學(xué)習(xí)的,是人的天性使然。這樣的天然之心,可能會很細(xì)小,但織細(xì)流可以成滄海;也可能很細(xì)碎,但積碎片也可以堆成崇山峻嶺。詩的后半段語含譏諷和輕慢:不僅標(biāo)榜自己的心學(xué)為“易簡工夫”,而且直斥朱熹理學(xué)主張為“支離事業(yè)”。最后,還為二者做出了高下和真?zhèn)蔚呐袛唷Q韵轮?,我們的心學(xué)高于理學(xué),我們的心學(xué)是真學(xu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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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shí),陸九淵地兄長陸九齡詩中所說的“古圣相傳只此心”是持保留意見的,在陸九淵看來,這顆本心與“古圣”傳不傳沒有必然的關(guān)系,傳不傳它都在那兒,我們首先要做的就是去發(fā)明本心。這種認(rèn)識,在相當(dāng)程度上受到禪宗“明心見性”的啟迪。黃宗羲在《象山學(xué)案》中指出,“宗朱(熹)者詆陸(九淵)為狂禪”,這個“禪”字自有其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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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九淵總結(jié)說:如果沒有一顆仁心沒有一顆愛心,讀書越多危害越大,一味強(qiáng)調(diào)問學(xué),結(jié)果如同“借寇兵,資盜糧”。朱熹反問:如果不讀經(jīng)書,不道問學(xué),只尊德性,怎么知道圣人之境是一種什么的境界?如果不讀經(jīng)書,人們可能不知道世上還有堯舜這樣的圣人存在! 陸九淵笑道:請問元晦先生,堯舜讀了什么書來?這句話問得好,問得相當(dāng)?shù)男问竭壿嫛?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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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氏兄弟以二擋一,人力上占優(yōu),兩人的口才也好。而且,陸氏兄弟對于經(jīng)典的“簡易”態(tài)度,更容易獲得人們的認(rèn)可。在整個辯論中,似乎陸氏兄弟略占上風(fēng)。據(jù)說雙方論辯的題目多達(dá)十余條,陸氏兄弟“莫不悉破其說”。其實(shí),陸氏心學(xué)與朱熹理學(xué)鵝湖會上的爭議核心問題,并非不可調(diào)和。從后來朱熹的相關(guān)言語中亦能看出,在相當(dāng)大的程度上,朱熹至少部分接受了陸氏兄弟的認(rèn)識。《中庸》中所論及的自誠明(性)或自明誠(教),說的就是朱陸的分岐。其實(shí),誠與明從來就不是一對矛盾體。過分強(qiáng)調(diào)前者會流于空疏,過分強(qiáng)調(diào)后者則易于瑣碎和虛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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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人欣慰的是,辯論雙方始終限定于學(xué)術(shù)范圍,辯論時可以唇槍舌劍,辯論之外情同手足,愛真理也愛友誼。這場平等、自由、開放和爭議的聚會,詩與思的聚會,營建了一種堪稱高貴的鵝湖精神,中國的普尼克斯精神,其價值與意義遠(yuǎn)遠(yuǎn)高于其辯論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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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爭論一直持續(xù)著,時而趨緩時而趨疾,“至晚方罷”。鵝湖之會舉行了三天,也有說五天的。朱熹后來在致人的信中說是“旬日”,應(yīng)該不會這么久,大約是把路途耽誤的時間,聚會中休息游賞的時間都算進(jìn)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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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刀光劍影而又風(fēng)流俊賞的鵝湖之會已成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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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月后,朱熹在寫給王子合的信中談及此次盛會時說:“前月末送伯恭至鵝湖,陸子壽兄弟來會,講論之間,深覺有益?!?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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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后,陸九齡與朱熹相見于信州,互有詩歌應(yīng)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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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淳熙八年(1181),亦即鵝湖之會六年后的二月份,陸九淵拜訪南康知軍朱熹,請求為離世不久的兄長陸九齡撰寫墓志銘。朱熹迎請陸九淵至白鹿洞書院講學(xué),題目是“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 陸九淵滔滔不絕,一連講了三天。學(xué)生中竟然有聽得落淚的,朱熹本人更是在早春天氣中聽得“出汗揮扇”。然后,朱熹將陸九淵的講義刻于白鹿洞石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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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陸泛舟南康星子湖,湖水瀲滟,天光云影,給人以無窮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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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九淵想起自己的老話:“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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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熹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陸九淵或湖山耳語:“自有宇宙以來,已有此溪山,還有此佳客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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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永恒的大自然面前,所有的紛爭,所有的異見都將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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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的湖山,就是兩位“佳客”詩與思的湖山,中國南宋短暫的秘密的普尼克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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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篇:末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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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淳熙二年(1175)夏天的鵝湖寺論辯結(jié)束,一個時代詩與思的光輝群像,也走進(jìn)了黃昏:淳熙七年(1180),心學(xué)主將陸九齡去世;同一年,與朱熹呂祖謙齊名的蜀中哲人張栻、政治家和文學(xué)家胡銓去世;淳熙八年(1181),鵝湖論辯召集人呂祖謙去世;紹熙四年(1193),心學(xué)家陸九淵、詩人范成大去世;紹熙五年(1194),詞人和哲人陳亮、詩人尤袤去世。慶元六年(1200)初夏,十三世紀(jì)的第一個初夏,一代碩儒朱熹去世。接下來的十年間,大批卓越的詩人、詞人的哲人相繼辭世:詩人學(xué)者洪邁(1202),永嘉學(xué)派陳傅良(1203),詩人和哲人周必大(1204),詩人楊萬里、詞人劉過(1206),詞人辛棄疾(1207),詩人陸游(1210)。永嘉學(xué)派集大成者葉適活得比較長,于嘉定十六年(1223)春天去世,享年七十四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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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黃昏中也有光亮,有時還很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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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鵝湖之會后的第十三個年頭,亦即南宋淳熙十五年(1188)秋天,陳亮致信辛棄疾及朱熹,希望是年冬天,三人能在江西信州鉛山縣東的紫溪(瓢泉)相聚,共論國是——其時陳亮還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匹夫呢——心中的天下之大,與身份地位真的沒有什么直接聯(lián)系。學(xué)術(shù)史上,人們視這次邀約為第二次鵝湖之辯或鵝湖之會。會議議題只有一個:如何收拾舊山河恢復(fù)中原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這個議題的提出,非常符合陳亮在學(xué)術(shù)上的追求。如果說第一次鵝湖之會充滿了詩與思的格調(diào);第二次鵝湖之約,無疑具有一種濃烈得化不開的英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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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熹本來答應(yīng)要來,卻最終爽了約。朱熹事后在給陳亮的書信中解釋道,當(dāng)初之所以沒有前來赴約,主是是因?yàn)樗谧约业膱@子里種了幾畝菊花,每天都要吃幾朵菊花,如果遠(yuǎn)行,就吃不成菊花:“若一腳出門,便不得此物喫。”這個理由真夠絕的,菊花哪兒沒有呢。在另一封回復(fù)陳亮的信中,朱熹袒露了心跡:“來書警誨,殊荷愛念。然使熹不自料度,冒味置前,亦只是誦說章句以應(yīng)文備數(shù)而己。如何便擔(dān)當(dāng)許大事。況只此幸冒,亦未敢承擔(dān),老兄之言無乃太早計(jì)乎。然世間事思之非不爛熟,只恐做時不似說時,人心不似我心。孔子豈不是至公至誠,孟子豈不是粗拳大踢,到底無著手處;況今無此伎倆,自家勾當(dāng)一個身心尚且奈何不下,所以從前不敢輕易出來……似聞后來廟論又有新番,從官已有以言獲罪而去者,未知事竟如何?”顯然,朱熹更多的是出于個人政治安危的角度,才爽了這次約。對紫溪之約能否談出個所以然也沒什么信心,對人心和時局沒更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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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亮為什么會邀請理學(xué)家朱熹呢?朱熹的理學(xué)主張,和陳亮的“事功之學(xué)”大不相同。以“盈宇宙者無非物,日用之間無非事”為學(xué)術(shù)指導(dǎo)思想的陳亮,一直視理學(xué)的“道德性命”為空談高論,兩人曾就“王霸義利”之關(guān)系展開過激辯。但是,儒家學(xué)者講究和而不同或同而不和,同中存異異中求和。陳亮在他和朱熹之間,看見了異也看見了同,這個同,就是其對于北伐的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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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興元年(1163)初冬時節(jié),孝宗皇首次帝召見朱熹,詢問治國方略。朱熹提前做了功課,當(dāng)面向孝宗奏上三札:第一札還是那幅理學(xué)家的本色,批評孝宗做事態(tài)度不堅(jiān)決,猶猶豫豫的,究其原因在于陛下沒有深思《大學(xué)》之道;第二札說到了實(shí)處:二帝被擄的君父之仇,是不共戴天的大仇,作為人子與君王必報此仇。陛下應(yīng)該“合戰(zhàn)守之計(jì)以為一”,共圖恢復(fù)大業(yè)。第三札又從虛處入手,陛下要向周宣王“內(nèi)修政事外攘夷狄”悉心學(xué)習(xí)。接下的話有點(diǎn)兒讓人摸不著頭腦:“其本不在乎威強(qiáng)而在乎德業(yè),其備不在乎邊境而在乎朝延,其具不在乎兵食而在乎紀(jì)綱?!痹趶?qiáng)敵面前,過分強(qiáng)調(diào)“德業(yè)”而忽視“威強(qiáng)”,強(qiáng)調(diào)“朝廷”而忽視“邊境”,強(qiáng)調(diào)“紀(jì)綱”而忽視“兵食”之類,顯然會帶偏節(jié)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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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孝宗召見朱朱熹,本來就是做做樣子給世人看的。兩年之后,朱熹以此獲賜“武學(xué)博士”。也就在這一年,北伐名將張浚(張栻父親)失敗,南宋朝廷以割讓海洲(連云港)、泗州(盱眙)、唐州(唐河縣)、鄧州(鄧縣)、商州(商縣)和秦州(天水)六州及“歲幣”二十萬的高昂代價,取得“南宋不再向金稱臣改稱侄皇帝”的虛名。金人要的是銀子,漢人要的是面子。在陳亮看來,朱熹的這個武學(xué)博士也是個虛幻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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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年前的淳熙七年(1180),辛棄疾再知隆興(江西南昌)府兼江西安撫使,打算在信州(上饒)北部依山傍水處修建一座可以養(yǎng)老的地方。次年春天,開始筑建“高處建舍低處辟田”的“帶湖新居”,“稼軒”就位于新居的最高處。據(jù)年長詞人十余歲的洪邁所作《稼軒記》所記,帶湖新居堪稱那個時代的頂級私人豪宅,占地一百七十余畝,散布其間的百多間各式建筑,僅占地面面積的四分之一。據(jù)說朱熹經(jīng)過上饒時,曾悄然觀望過帶湖,其園林之壯麗,令見多識廣的朱晦庵也覺得大開眼界。于此可見,宋南還是相當(dāng)富饒的,即使是并不得意的官員,仍有能力修建一座屬于自己的輝煌家園。就在這年冬天,辛稼軒被彈劾罷官,歸隱于帶湖,開啟了差不多二十年的半隱居生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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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是出于缺少安全感吧,淳熙十二年(1185),辛棄疾又跑到距帶湖上百里的的鉛山縣東“訪泉于奇獅村,得周氏泉”,詞人非常喜歡這口泉水。兩年之后,改周氏泉為瓢泉,以其形似水瓢而命名,筑瓢泉草堂于此。得了瓢泉之后,辛棄疾的家人仍估呆在帶湖,但詞人似乎更喜歡這兒一些,其生活與創(chuàng)作重心亦自帶湖移于瓢泉。辛棄疾的預(yù)感是正確的,慶元二年(1196),帶湖新居毀于大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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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紹熙三年(1192),辛棄疾改奇獅村為期思村。經(jīng)上饒學(xué)者程繼紅等人的實(shí)地踏勘,推測辛棄疾當(dāng)年從上饒赴期思村訪泉路線:出府南門,陸路轉(zhuǎn)西,由白鶴渡過信江,經(jīng)汪家園三港渡,河葉街至上宜橋(石橋)、毛村鋪、石溪,過木橋,抵鉛山縣界,由太平橋(石橋),經(jīng)鵝湖(石橋),雙頭鋪抵永平,至瓢泉,紫溪至分水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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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棄疾對于泉水的偏愛,可能也是其懷鄉(xiāng)病的一種表達(dá)方式:他的故鄉(xiāng)濟(jì)南府(歷城縣)可是聞名天下的泉城呢!瓢泉迄今猶在,地處鉛山縣稼軒鄉(xiāng)橫坂村蔣家峒,蔣家峒的村頭就是鉛山河與紫溪河的交匯處,古稱崩洪。瓢泉與期思村相隔僅一公里左右,在鉛山河支流的西側(cè),而期思村則在支河的東北方向。鵝湖山及鵝湖寺在鉛山縣城以北十五里處,瓢泉則在縣城以東二十五里外,兩地相距四十里路??磥?,將陳亮之約視為第二次鵝湖之會,從小的地理區(qū)域來說,并不太準(zhǔn)確。不過,從后面的敘述中可知,辛棄疾和陳亮相聚期間確實(shí)游歷過鵝湖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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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瓢泉草堂,淳熙十五年的冬天轉(zhuǎn)眼來臨,快到五十歲的辛棄疾突然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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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熹不來,陳亮一定會從老家浙江東陽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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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了一整天的大雪終于停止,雪后初霽的黃昏,大地展露出罕見的干凈和靜謐之美。瓢泉的泉水突破厚厚的積雪,從一只碩大的瓢渦涌出,汩汩地細(xì)語著。病中的詞人心情甚好,饒有興致地來到二樓廊道上憑欄遠(yuǎn)眺,白茫茫的世界真好,可以洗盡一切一切的煩惱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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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棄疾揉了揉眼睛,以為出現(xiàn)了幻覺:雪白樹叢掩映中的道路盡頭,隱約出現(xiàn)了一團(tuán)紅色影子,一團(tuán)火焰的影子,并且正在快速地向著自己所在的方向移動著,所過之處卷起片片灰色雪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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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團(tuán)火紅的影子,宋人趙溍在《養(yǎng)疴漫筆》中繼續(xù)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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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同甫,名亮,號龍川。始聞辛稼軒名,訪之。將至門,遇小橋,三躍而馬三卻。同甫怒拔劍揮馬首,推馬仆地,徒步而進(jìn)。稼軒適倚樓,望見之,大驚異。遣人詢之,則已及門,遂定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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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真一場英雄與英雄的相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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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生于浙江婺州永康的陳亮,小辛棄疾三歲,曾以《中興五論》名動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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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棄疾,當(dāng)仁不讓的大哥,他的《美芹十論》,早于爛熟于陳亮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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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華橫溢的小弟冒著風(fēng)雪來拜見心上的大哥,崇拜之中自有一股凜冽的傲氣。雪濃路滑,經(jīng)過長途跋涉的坐騎已然十分疲憊。來到期思村一座石拱橋前,陳亮遠(yuǎn)遠(yuǎn)看見白衣飄飄的偶像斜依著欄桿,激動之余猛拍馬鞭,不料愛騎竟然三次從拱橋的橋面上滑落下來!這讓心高氣傲的陳亮十分惱怒,覺得很是沒有面子——英雄的駿馬怎么能連一座小小的石橋也越不過去呢?于是,陳亮拔出腰間佩劍,左手勒韁,右手在空中劃了一道銀色弧線,活生生將馬頭斬了下來!這座淌著駿馬之血的石橋,后世稱為斬馬橋,橋旁還建有斬馬亭以資紀(jì)念。而今,斬馬亭宛然猶在,亭蓋上的琉璃瓦上,仍可可辨認(rèn)出“斬馬亭”字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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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宗羲在《宋元學(xué)案》中說:“(陳亮)生而目光有芒,為人才氣超邁,喜談兵,議論風(fēng)生,下筆數(shù)千言立就?!笨梢韵胍姡佑謶嵟年慅埓?,光芒的眼中透著怎樣的神性與獸性。這場面,足夠血腥甚至殘忍。英雄,有時是需要以鮮血來祭奠他描繪的。坐在樓上的辛棄疾目睹了整個過程:驚異、震撼、感動。從此以往,兩人成為生死相交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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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介布衣陳亮不斷向朝廷上書,并以此數(shù)次下獄,卻從未后悔過。瓢泉聚會之前,陳亮進(jìn)行了精心準(zhǔn)備,先后到到建康(南京)和京口(鎮(zhèn)江)等地詳察地理形勢,設(shè)計(jì)北伐戰(zhàn)略:“一水橫陳,連罔三兩,做出爭雄勢。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jì)?!保ā赌钆珛伞さ嵌嗑皹恰罚?,長江是天險,也是最好的進(jìn)攻天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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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胸懷壯志的末路英雄,終于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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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棄疾在之后所作《賀新郎·把酒長亭說》序言的前半部分,回憶了兩人相見的過程:“陳同父(亮)自東陽來過余,留十日。與之同游鵝湖,且會朱晦庵于紫溪,不至,飄然東歸?!?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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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聚會時討論了什么具體話題,辛棄疾并沒有細(xì)說。不過,從《養(yǎng)疴漫筆》中所載兩人在此之后的相見所談,大體可以得知商談的就是“天下事”,就是南北的統(tǒng)一:“稼軒帥淮時(辛棄疾出任滁州知州),同甫與時落落,家甚貧。訪稼軒于治所,相與談天下事。酒酣,稼軒言南北之利害,南之可以并北者,如此。北之可以并南者,如此。且言錢塘非帝王居,斷牛頭之山,天下無援兵;決西湖之水,滿城皆魚鱉?!眱扇艘贿吙v論天下,一邊痛飲狂歌:“飲罷,宿同甫于齋中。同甫夜思稼軒沈重寡言,醒必思其誤,將殺我以滅口,遂盜其駿馬而逃?!睉騽∩食鰜砹?,畢間那時陳亮還是一個窮迫的素人,而辛棄疾則是一方軍政一把手,擁有生殺予奪的權(quán)力。一個月后,陳亮想確認(rèn)一下辛棄疾是否真的沒有加害自己的意思,寫信給辛棄疾稱手頭拮據(jù),想借點(diǎn)銀子來度過難關(guān)。辛疾棄二話沒說,直接借給陳亮“十萬緡以濟(jì)貧”,大哥永遠(yuǎn)是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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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聚十日之后,陳亮動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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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棄疾在前面那篇詞序的后半部分寫道:“既別之明日,余意中殊戀戀,復(fù)欲追路。至鷺鷥林,則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獨(dú)飲方村,悵然久之,頗恨挽留之正是遂也。夜半投宿吳氏泉湖四望樓,聞鄰笛悲甚,為賦《賀新郎》以見意。又五日,同父書來索詞,心所同然者如此,可發(fā)千里一笑?!边@才是俠骨柔情啊,鐵血是英雄,柔腸更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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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亮走的官道,剛上路一天,辛棄疾就后悔了,立即捷徑直追,想把陳亮給追回來。無奈風(fēng)雪太大,走到蘆溪河一處叫鷺鷥林的地方,馬腳深陷于雪泥之中,再也走不動了。只好在方村(鉛山縣青溪鎮(zhèn)方村)收住馬蹄,找了一家路邊小店獨(dú)自飲酒。天色向晚,辛棄疾打馬返程,走攏泉湖村,才發(fā)現(xiàn)鉛山河已經(jīng)結(jié)冰,既行不了船,也無法騎馬從冰上通過。黃昏中的詞人只好尋找住宿的地方,直至半夜才找到吳家開設(shè)的旅舍(泉湖四望樓)。困頓之中正打算上床休息,突然聽見一陣悲愴的笛聲穿過大雪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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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酒長亭說??礈Y明、風(fēng)流酷似,臥龍諸葛。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松梢微雪。要破帽多添華發(fā)。剩水殘山無態(tài)度,被疏梅料理成風(fēng)月。兩三雁,也蕭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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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佳人重約還輕別。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君來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dāng)初、費(fèi)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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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林深處,一只覓食的鳥兒,擦落了松針上的白雪,仿佛從詞人頭上掉落的白發(fā)。遠(yuǎn)去的陳龍川啊,對你的思念害得我好辛苦,大雪中的吹笛人,千萬不吹破了你的笛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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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末路英雄惺惺相惜,辛棄疾思念陳亮的雪夜,陳亮也在旅途中思念辛棄疾。五天之后,辛棄疾收到陳亮的來信,信中說,他想讀到辛棄疾的新詞。當(dāng)陳亮收到辛棄疾的《賀新郎》時,思如潮水,立即寫下一首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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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去憑誰說?看幾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長安今余幾,后死無仇可雪。猶未燥、當(dāng)時生發(fā)。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間、那有平分月?胡婦弄,漢宮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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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猶如此堪重別。只使君、從來與我,話頭多合。行矣置之無足問,誰換妍皮癡骨。但莫使、伯牙弦絕。九轉(zhuǎn)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尋常鐵。龍共虎,應(yīng)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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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末路英雄,一首一首地唱,一首一首地和。唱得壯烈,和得熱血,如同南宋詞壇上“硬語盤空”的二重唱,大雪是舞臺上最炫目的背景:“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薄皦褮獗M消人脆好,冠蓋陰山觀雪?!?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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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首著名的寫給陳亮的《破陣子》詞,具體寫于何時沒有準(zhǔn)確的依據(jù)。鄧廣銘先生在《辛稼軒詞編年箋注》中,將此詞“姑附綴于淳熙十五年冬與陳同甫唱和諸詞之后”,其推斷是可信的:“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diǎn)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fā)生?!边@是寫給兄弟的詞,也是寫給自己的詞,一個末路英雄,寫給另一個末路英雄的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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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志同道合,意氣相投的兄弟策馬而去,獨(dú)留瓢泉的辛稼軒倍感孤獨(dú)。這種英雄末路的孤獨(dú)感一直伴隨著詞人的后半生。有一天,辛稼軒獨(dú)坐瓢泉草堂的停云閣,水聲山色競來相娛,溪山也在向詞人索取新詞一樣——寫下這首《賀新郎》時,陳亮已經(jīng)去世六七年;再過幾年,一代俊杰“詞中之龍”辛棄疾亦將謝幕。南宋黃昏中的光輝群像“零落”殆盡,集體沒入漫漫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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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白發(fā)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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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fēng)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云飛風(fēng)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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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以鮮,詩人、隨筆作家、四川大學(xué)教授。有詩集及著述多種,獲詩歌和學(xué)術(shù)嘉獎多次。上世紀(jì)八十年代與同仁先后創(chuàng)立《紅旗》《王朝》《天籟》和《象罔》等民間詩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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