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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鉤作者簡介:吳鉤,男,西歷一九七五年生,廣東汕尾人。著有《宋:現(xiàn)代的拂曉時辰》《知宋:寫給女兒的大宋歷史》《宋仁宗:共治時代》《風雅宋:看得見的大宋文明》《宋神宗與王安石:變法時代》等。 |
與廖信忠先生談中國傳統(tǒng)
作者:吳鉤
來源:作者博客
時間:西歷2012-05-25
一
韓寒先生去了一趟臺灣,回來寫了一篇《太平洋的風》,記錄他在臺灣經(jīng)歷的二三事,以及從中感受到的臺灣人之熱情、美德,最后很是感慨說,“是的,我要感謝香港和臺灣,他們庇護了中華的文化,把這個民族美好的習性留了下來,讓很多根子里的東西免于浩劫。縱然他們也有著這樣那樣的詬病。”
從三二小事到得出“他們庇護了中華的文化”,很有些楊朔與余秋雨散文的風格。應該說,這一步跨得有些大,容易扯著蛋,因為這中間橫亙著一個巨大的空白。不過以韓寒的見識,未必能夠填補上這個空白,現(xiàn)在這個空白讓臺灣的廖信忠先生抓到了,寫了一篇回應文章,說要“做些深一點的思考”。當然廖信忠的文章,并不是幫韓寒填空,而是想證明韓寒的結論、也即流行的說法——“臺灣保存了中華文化的良好傳統(tǒng)”是虛妄的。換言之,廖先生認為,臺灣人的“守秩序、講究公德、禮貌、尊重私人空間、守法”,“跟中華文化優(yōu)良傳統(tǒng)”其實并沒有什么關系。
廖信忠的文章我詳細看了,他以一個臺灣人的親身體驗來說臺灣,當然比韓寒三二天的走馬觀花要真切得多,但若說是“深一點的思考”,那也未必,可能還因為自身對身邊的中國傳統(tǒng)習焉不察,或者囿于對傳統(tǒng)的偏見,那么得出的結論恐怕也似是而非,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是也。所以看了廖先生的回應文章,我不揣淺陋,也來回應一下。
臺灣于我,也不完全是“他者”。我生活在與臺灣人同一文化淵源的閩南語系中,從小接觸的習俗跟臺灣人大同小異。當然要跟臺灣人討論臺灣,無異于班門弄斧。好在,我不是要跟廖先生賣弄對臺灣社會的看法,而是想與廖先生分享一下我對中國傳統(tǒng)的理解,以及基于一般原理,向廖先生討教一下他念茲在茲的“公德”是如何形成的。
因為是回應文章,請允許我大段大段引用廖先生的文字。
二
廖先生說,“如果真要說‘臺灣繼承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這句話也沒有錯,比如說過春節(jié)劃龍舟,吃粽子,中秋賞月,又或著(者)風水、中醫(yī)、武術等等,這些那(哪)一樣是只有臺灣有而大陸沒有的”?這句話,如果我沒有理解錯,廖先生是認為臺灣對“傳統(tǒng)文化”的保留并不比大陸多吧,臺灣有的,大陸也有。
這里,廖先生顯然將“傳統(tǒng)文化”狹隘地等同于若干民俗與中醫(yī)武術風水之類了,這且不論,先說有一點廖先生肯定難以理解的——即使是“春節(jié)劃龍舟,吃粽子,中秋賞月”、拜神祭祖之類的習俗,有一段時間在大陸也是罪過,廖先生不會理解這些約定俗成的人情風俗被一下子劃為“封建迷信”而加以鏟除之后,人們的那種惶然與恐懼。進而言之,廖先生肯定也不能理解一個社會的自發(fā)組織與自發(fā)秩序被摧毀之后又急速進入高度商業(yè)化、物質化時代,人們那種茫然無依的感受,因為你們沒有經(jīng)歷這些,你們的社會至少在民間秩序的層面上是連續(xù)。你無法理解“傳統(tǒng)”被斬斷所引起的精神震蕩。
說到這里,我想先糾正廖先生對于“傳統(tǒng)”的一個理解偏差,傳統(tǒng)不僅僅是“春節(jié)劃龍舟,吃粽子,中秋賞月,又或著(者)風水、中醫(yī)、武術等等”,準確地說,傳統(tǒng)是社會的自發(fā)秩序,是指文明的連續(xù)性,是國民身份認同的一個維度。
生活在傳統(tǒng)下的人不會覺得傳統(tǒng)是什么,就如一個健康的人不會感受到器官的存在,只有當你的肝臟出毛病了,你才會注意身體里面長了一個肝。同樣的道理,一個人曾經(jīng)熟悉的傳統(tǒng)消失了,他才會有切膚之痛,而這種痛感,是你們沒法理解的。
所以,為什么廖先生會“發(fā)現(xiàn)許多朋友,尤其是教育程度較高的人喜歡講‘中華文化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在臺灣得到繼承’的比例更高,不管他們有沒有有來過臺灣,一聊到臺灣,都難免會很感慨得脫口而出這句話”?這僅僅是“一種心理的投射”嗎?既是,又不是,勿寧說,這是一種“似曾相識燕歸來”的感受,是中國人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中國生活的感慨。——但是,我這樣說,你能感同身受嗎?
三
因為廖先生狹隘地將中國傳統(tǒng)理解為“春節(jié)劃龍舟,吃粽子,中秋賞月,又或著(者)風水、中醫(yī)、武術”,所以他認為現(xiàn)在臺灣人的“有禮貌、溫文儒雅、守公德”等等,沒有“那(哪)一樣與中華文化有必然關系”。廖先生還引用他在福州的生活經(jīng)歷與費孝通的《鄉(xiāng)土中國》,指出在中國的傳統(tǒng)中,其實是沒有“公德”可言的。
恰好我對《鄉(xiāng)土中國》還算相當熟悉,所以先就這一條跟廖先生商榷一下。費先生對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土生活的描述與概括,應該說是相當傳神、精準的,但也有偏頗之處,特別是涉及對儒家理念的理解方面(下面會細說)?,F(xiàn)在先引述廖先生的一段話:
“費孝通提出的‘差序格局’即認為,中國人根本沒有‘公’的概念,講求的都是自己的利益,若有,也只是家族道德,家族利益,完全沒有公共道德的概念,為了自己的利益,為了自己的方便,完全可以犧牲別人。”
我不知這段話來自《鄉(xiāng)土中國》的哪一章?實際上,費先生并沒有說過“中國人根本沒有‘公’的概念”,這顯然是廖先生自己對費著的過度引申。費先生倒是在《鄉(xiāng)土中國》“維系著私人的道德”一章中說到儒家傳統(tǒng)“團體道德的缺乏”,但這個說法也不是“完全沒有公共道德”的意思。
在費孝通的書中,“團體”是一個與“差序”相對的概念,確實含有“公共”的意思,但缺乏“團體道德”,并不等于完全沒有公共道德,因為“差序格局”也可以形成社群、并形成公共道德。下面細說。
“差序格局”確是一個理解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精彩概念,中國傳統(tǒng)重視家庭倫理,承認愛有等差。但費先生通過對比“差序格局”與“團體格局”,提出中國傳統(tǒng)缺乏“團體道德”則有失偏頗。而廖先生進而將“團體道德的缺乏”理解為“中國人根本沒有‘公’的概念”,更是對這一本來就偏頗的論斷進行毫不節(jié)制的扭曲。中國沒有“公”的概念嗎?事實上在儒家傳統(tǒng)理念中,對“公”與“家”的論述是最為豐富的,只不過儒家是以推己及人、層層向外擴展的方式來構建公共秩序的,這也是“差序格局”的內在含義。
那么我說費老的論斷也有偏頗之處,是不是信口開河呢?來看一個例子,在《鄉(xiāng)土中國》“維系著私人的道德”一章中,費孝通引述了《孟子》中的一段話:
桃應問曰:“舜為天子,皋陶為士,瞽瞍殺人,則如之何?”
孟子曰:“執(zhí)之而已矣。”
“然則舜不禁與?”
曰:“夫舜惡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
“然則舜如之何?”
曰:“舜視棄天下,猶棄敝蹝也。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欣然,樂而忘天下。”
費先生認為這正好說明了儒家觀念中“團體道德的缺乏”。但其實,孟子與桃應的這段對話,恰恰顯示了儒家在處理公私?jīng)_突時堅持不以私廢公的理念。孟子首先認為:舜的父親瞽瞍如果犯了罪,法官皋陶應當將他抓來治罪,而且舜不能干預,因為皋陶的司法權是獨立的。廖先生,請問這是不是“公”的精神?
當然出于對孝道的強調,孟子又認為舜“竊負而逃”,但前提是舜要放棄天子之位,成為逃犯。這是儒家“親親相隱”思想的體現(xiàn),而廖先生應該知道,在臺灣現(xiàn)行法律中,也保留著“容隱”的司法原則。
在引申完費孝通著作之后,廖先生又批駁了一通“儒家的思想傳統(tǒng)德治(人治)的傳統(tǒng)太濃”、“中國人向來很缺少的就是法治觀念”。很有意思,廖先生雖然是臺灣人,但這種思維倒是跟大陸憤青差不多。我不想直接反駁廖先生的話,建議去讀讀臺灣學者周德偉先生的著述。里面就有可以修正廖先生對傳統(tǒng)偏見的一系列論述。
廖先生又說,“所謂‘溫良恭儉讓’在歷史上從來就沒有一個時代成為社會風氣的主流,這頂多只能算是古先賢追求的做人至高理想,正是因為風氣敗壞,所以才需要‘溫良恭儉讓’”。對于熟悉傳統(tǒng)生活的人來說,這種話就像是笑話一樣。廖先生喜歡引用費孝通先生《鄉(xiāng)土中國》,那么我再建議去仔細讀讀這本書中的“禮治秩序”、“無訟”、“無為政治”、“長老統(tǒng)治”四章,看看里面有沒有中國人的“溫良恭儉讓”。
說到這里,我想糾正廖先生對于“傳統(tǒng)”的另一個理解偏差,傳統(tǒng)并不是“根本沒有‘公’的概念”,恰恰相反,儒家傳統(tǒng)原本就是一種“合群”的學說,原本就是講述如何構建公共秩序的理論?!皽亓脊€讓”則是儒家總結出來的適應合群秩序的個人守則。
四
廖先生既然不認為中國傳統(tǒng)中有“溫良恭儉讓”,那么現(xiàn)在臺灣人“守公德”的社會秩序又是如何形成的?在廖先生看來,這是因為“臺灣比較幸運,在約三十年前開始走上了一條與大陸不同的路”,“這三十年來,我感觸很深,臺灣從一個有錢而浮躁的社會,慢慢成為一氣氛敦厚溫和的社會?!庇终f,“‘公德’的建立與一個社會的法治、尊重他人的程度呈正比?!?
我當然贊成“‘公德’的建立與一個社會的法治、尊重他人的程度呈正比”的說法。當初韓寒將“開車不懂關掉遠光燈”當成一道民主門檻,就是因為不明白這個道理。
但上引廖先生的話,其實隱藏著一個謬誤,不能不指出來——臺灣不是在“三十年前開始走上了一條與大陸不同的路”,而是在六十年前就“走上了一條與大陸不同的路”。廖先生那么說,無非是以為蔣時代的“戒嚴”跟大陸制度差不了多少,無非是認為臺灣的憲政是三十年前“突變”的,歷史只從三十年前開始。沒錯,臺灣的民主轉型確是從李登輝時代開始的,但廖先生承不承認,即使在蔣時代,臺灣的政治制度還是維持了一個憲政的基本框架,只是因為“戒嚴”,憲政暫時凍結。一個有力的證明就是臺灣社會民主化之后,原來的47憲法并不需要廢除。我想說的是,臺灣盡管有一個從威權到憲政的轉化,但社會是延續(xù)的,并沒有因為中斷而另起爐灶。
這么說跟臺灣人的“公德”又有什么關系?關系就是,臺灣并沒有經(jīng)歷過社會自發(fā)秩序被腰斬、社會空間被國家權力完全占領的極權統(tǒng)治,臺灣人的公共倫理觀念、道德觀念,是延續(xù)的,并在延續(xù)的過程中演化,而不是被打斷、打亂。因而,它固然會因為憲政的完成而表現(xiàn)得更加“有禮貌”、“溫文儒雅”、“守公德”,但它的根子還是深植在傳統(tǒng)那里。新倫理是在舊倫理的根基上生成出來的,新道德是在舊道德的基礎上演化出來的,臺灣社會沒有斬斷舊倫理、舊道德,所以這一切都發(fā)展都很自然,用廖先生的話來說,只要建立了“法治建全的文明社會”,“整個社會自然朝著‘溫良恭儉讓’的氣氛慢慢進步”了,看起來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但是,“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這個“活水”,便是“溫良恭儉讓”的傳統(tǒng),便是自發(fā)秩序,便是社會的活力。假如沒有這“活水”呢?換言之,假如蔣介石當年將臺灣社會的自發(fā)秩序完全碾碎,建立起一個權力無孔不入的體系,我想請教廖先生:又該如何“水到渠成”?你的“法治建全的文明社會”該從何而來?即使來了,這個社會又如何“朝著‘溫良恭儉讓’的氣氛慢慢進步”?二千多年前的秦國社會,也是相當“法治健全”的,為什么卻沒有了“溫良恭儉讓”?
廖先生提到,“有一種流行的說法是:臺灣人從小接受了良好的國學教育,因此道德素養(yǎng)普遍比大陸還高,我只能說,這種說法很荒謬?!钡矣X得廖先生的這個批評本身就很荒謬,因為據(jù)我所知,并沒有人簡單地認為,“臺灣人從小接受了良好的國學教育”就會“道德素養(yǎng)普遍比大陸還高”。一個社會中,人們的道德素養(yǎng)取決于多重因素,包括經(jīng)濟水平(所謂“衣食足而知廉恥,倉稟盛而知禮節(jié)”)、學校教育(用儒家的話來說,就是教化)、宗教(臺灣的人間佛教便是典范),還有廖先生愛說的“法治”,此外,來自傳統(tǒng)的溫潤當然也非常重要,“從小接受了良好的國學教育”或許不會立竿見影地提高人們的道德素養(yǎng),但它可以保證傳統(tǒng)的延續(xù),養(yǎng)成人們對傳統(tǒng)的認同,使人們不致像現(xiàn)在的大陸人那樣陷入進退失據(jù)的虛無中。
說到這里,我要糾正廖先生對傳統(tǒng)的第三個理解偏差。作為社會自發(fā)秩序的傳統(tǒng),是當前社會保持優(yōu)良秩序的重要維度之一。草寫這篇文章時,恰好看到一條新近的消息說,臺灣教育部重修詞典,將“新好女人”定義為“以家庭為生活重心、愛慕丈夫、照顧子女,盡力維持婚姻生活的美滿和諧”。廖先生覺不覺得這個“新好女人”的定義正是對傳統(tǒng)婦德的致敬呢?
五
文章的最后,廖先生說,“我愿用胡適的一句話做為這篇文章的結尾:
“一個骯臟的國家,如果人人都開始講規(guī)則而不是談道德!最終會變成一個有人味兒的正常國家,道德自然會逐漸回歸!一個干凈的國家,如果人人都不講規(guī)則卻大談道德,人人都爭當高尚,天天沒事兒就談道德規(guī)范!人人都大公無私,最終這個國家會墮落成為一個偽君子遍布的骯臟國家!”
這段據(jù)說是胡適說的話在網(wǎng)絡上、微博上流傳很廣,許多人都在引用,但都沒有注明出處。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胡適說的,廖先生既然引用了,而且臺灣人理應更熟悉胡適,那么能否告訴我這段“胡說”的出處。
胡適早年是一名憤青,對西方對傳統(tǒng)都缺乏深入的了解,如果這話是他青年時代說的,那沒什么好奇怪。但我相信胡適晚年不會這么說。
讓我也引用兩段胡適的話來送給廖先生吧——
一、1935年,人到中年的胡適在糾正他原來的“全盤西化”主張時說,“西洋文化確有不少的歷史因襲的成分”。
這句話先送給廖先生,因為廖先生說,“我們會羨慕歐美日等先進國家,因為他們的社會氣氛更趨于這些點,任何一個文明高度發(fā)展的社會,你都能拿這幾個字來形容,難道你也能說他們也‘繼承了中華文化良好的一面’嗎?”但事實上,沒有人會蠢到認為歐美國家也“繼承了中華文化良好的一面”,這是廖先生以自己的淺薄來揣度別人也會同樣淺薄。歐美當然不需要繼承中華文化,但對他們自己的傳統(tǒng),他們也不用繼承嗎?他們的“高度發(fā)展”的社會文明是突然而來的嗎?喜歡引用胡適語錄的朋友請記住胡適的這一句話:“西洋文化確有不少的歷史因襲的成分”。
二,1958年,晚年的胡適對胡頌平說,“我年紀越大,越覺得容忍比自由還更重要?!?
胡適在他的晚年,對儒學與傳統(tǒng)都有了更為同情之理解。他這句話,體現(xiàn)的就是儒家的“恕道”,也可以說就是傳統(tǒng)的“溫良恭儉讓”。
任何社會的文明都需要積累,傳統(tǒng)就是文明的積累。廖先生你認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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